賴某深
曾紀澤是第一個熟練掌握英語并在英國重要雜志發(fā)表文章的晚清著名外交官。他學習英語的故事,從側面反映出中國從閉關鎖國到逐步融入國際大家庭的艱難歷程,對今天人們提高學習英語的認識亦不無啟示。
早期中國駐英、法、美、日的公使雖然都是翰林出身,中學造詣很深,但幾乎都不懂英語,只有曾紀澤例外,其《出使英法俄國日記》披露了他苦練英語的情況。從出國之前到回國,他經(jīng)常閱讀英文書報:
翻閱英國大字典。(4,1,3:表示光緒四年一月三日的日記。下同)
看西人教中書。(4,1,10)
看西國經(jīng)良久。(4,1,12)
看西洋新聞紙。(4,2,14)
看英人小說。(4,7,10)
看《英語入門》良久。(4,8,14)
閱上海曹潤甫所著《英字入門》。(5,1,9)
閱英人啟蒙文字良久。(5,3,4)
看西字新報良久。(7,5,29)
看英文《中國記》。(10,9,1)
看吳子登所著《翻譯小補》。(10,9,15)
閱英文寓言。(11,5,2)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列舉其日記,是因為從中可看出他學習英語是持續(xù)不懈的過程,同時也可看出他讀過哪些英文書及其英文程度。至于其學習英語的勁頭,從光緒四年(1878年)正月初一出門拜客時“輿(轎子)中看英文耶穌書甚久”即可見一斑。
不過《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并不完整,《曾紀澤日記 》(岳麓書社1998年版)系經(jīng)過曾氏親自校改、增補的本子,和《出使英法俄國日記》相比,此日記的內(nèi)容要豐富一些,例如光緒四年九月十七日增補的文字是:
伯行(按:指李鴻章子李經(jīng)方,光緒中亦隨使德國)聰慧絕人,從朱靜山暨白狄克學英文英語,甫期年已能通會,再加精進,必可涉覽西書新報之屬矣:西文條例雖極繁密,然于空靈處,輕重分寸不甚入細,故較華文為易。子弟口齒明亮者,塾課之暇,日令兼肄西文,三五年便可通曉,亦有益之學也。伯行志意專篤,手操鉛筆,口誦《話規(guī)》,孜孜不倦。初時甚自隱秘,惟余與吳摯甫知之,近日李相始有所聞。余勸相國因延師而教之,以成其志。昔年吳子登太史口不能作西音,列西字而以華音譯讀,是為奇法,其記悟亦屬異稟,非人人所能學也。余能西音,然在湘苦無師友,取英人字典鉆研逾年,事倍功半,又年齒漸長,自憾難記而健忘,一知半解,無可進矣。深愿友朋年富而有志者,相與勉焉。
這段話非常重要,它告訴我們:一、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方也開始學英語了;二、前文提及的著《翻譯小補》的吳子登雖不能說英語,卻通過用漢字給英文注音的方法學會了英語;三、交待了自己當年在湘是如何憑借字典學習英語的。
深居宮中的慈禧太后也對曾紀澤學英語有所耳聞。出國之前,曾紀澤晉見慈禧太后,兩人有如下對話:
問:“你能懂外國語言文字?”
對:“臣略識英文,略通英語,系從書上看的,所以看文字較易,聽語言較難,因口耳不熟之故?!?/p>
問:“通行語言,系英國的?法國的?”
對:“英語為買賣話。外洋以通商為重,故各國人多能說英國話。至于法國語言,系相傳文話,所以各國于文札往來常用法文。如各國修約、換約等事,即每用法文開列?!?/p>
問:“你既能通語言文字,自然便當多了,可不倚仗通事、翻譯了?!?/p>
對:“臣雖能通識,究竟總不熟練,仍須倚仗翻譯……”
曾紀澤的外語水平究竟如何?從日記看,是英語筆譯熟練掌握,他教弟弟英文,用英文寫請?zhí)?,閱讀英人海爾柏爾塔吉爾師所譯《聊齋志異》數(shù)段,可證明其英語水平實屬了得。但口語欠佳,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是光緒十一年(1885年)十月初二日出席倫敦市長的宴請,頭天曾紀澤就將使館翻譯馬格里擬的英文答謝辭用漢語注音,反復練習,次日又練習多次,說明他還沒有達到用英文即席演講的程度。
《出使英法俄國日記》記載,出國之前,曾紀澤給眾多外國友人寫英文書信請教:
寫西字函致德子固。(4,1,4)
寫西字函致祁羅弗。(4,1,8)
寫西字函致丁冠西。(4,1,15)
寫西字函致梅輝立。(4,1,26)
寫西字函致德國翻譯官阿恩德。(4,4,6)
上述諸人均是在北京非常活躍的西方人士。其中德子固即德貞(1837—1901),1860年來華,英國倫敦會傳教醫(yī)師。梅輝立(1831—1878)為英國漢學家,曾將《聊齋志異》翻譯成英文,梅輝立去世后,曾紀澤還曾寫信給倫敦的梅輝立妻子表示哀悼。丁冠西即美國人、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曾紀澤出國之前,因考慮攜帶內(nèi)人在國外參加應酬活動不便,特地寫信向丁韙良和法國駐華外交官法蘭亭請教:“寫西字函致丁冠西,因內(nèi)人將隨同出洋,恐酬應諸多不便,將先往拜丁君之夫人,一問禮也。”次日日記,“偕內(nèi)人至丁冠西之夫人處,坐極久”。十月十五日記:“寫一函致法蘭亭……論中國之禮,男女遠嫌,不相拜謁,不共宴會,與西人禮節(jié)迥異。請其函商法國議禮大員,彼此商定規(guī)矩,勿以西禮責諸華人也?!狈ㄌm亭后來還被曾紀澤聘請為駐法使館翻譯,隨同曾上任,在前往法國的船上,曾紀澤向法蘭亭學習法文。法蘭亭在法國結婚時,還請曾紀澤當證婚人。
從《曾紀澤日記》看,光緒三年(1877年),也就是他出使英法前一年,作為一種練習外語的手段,他創(chuàng)作了多首“中西合璧”詩。贈予的對象有中國人(光緒三年六月初六的日記說,“作中西合體詩一絕送寶渠”),更多的則是外國人,包括英領事達文波、傅蘭雅、船主(巴特生)、美國參贊大臣何天爵、德子固、丁冠西、梅輝立、必利南等。
曾紀澤向這些外籍友人贈詩時,都親自將詩作繕寫在宮扇上。這些“合璧”詩雖然在其詩集、《日記》中均失載,但有兩位受贈人對曾氏贈送的詩扇非常珍視,將曾氏詩作收錄于各自著作中,并附上詩扇的照片。其一是何天爵。他撰寫的The Real China-man于1895年在紐約出版,其中譯本《真正的中國佬》(鞠方安譯,1998)第三章“中國的語言”述及他與曾紀澤共同經(jīng)歷的一段海上旅行,而曾氏送他的合璧詩正與那次旅行有關。其詩云:
黑洋渡盡海潮紅/與子高談市舶中/紈素新詩君握取/雪泥指爪認飛鴻
這首詩寫在宮扇的右半邊,其左半邊則是該詩的英譯(英文詩略去)。何天爵在引錄曾紀澤英文詩時曾有評論,說“也有一些詞不達義和語法方面的問題,但它仍然能夠基本上準確地表達出原漢語詩文的含義”。
另一位就是丁冠西。丁氏回憶錄《花甲憶記》引述了曾紀澤送他的合璧詩,并附了曾氏手書該詩的宮扇照片。宮扇右邊是其中文部分:
學究三才圣者徒/識賅萬有為通儒/聞君兼擇中西術/雙取驪龍頷下珠
下鈐陽文“毅勇嗣侯印章”。宮扇左邊是英文部分與落款:“中西合璧詩一章奉贈丁冠西先生雨正。承襲毅勇侯曾紀澤劼剛拜手(印)”。
曾紀澤這些英文詩,早已引起一些人的關注。畢樹棠看到何天爵的《真正的中國佬》的上述章節(jié),在1935年就寫了一篇《曾紀澤的英文詩》,對曾氏的英語水平加以批評,說:“根本不通文法,不明助動詞的用法。這樣,散文都不能下筆,怎么竟作起詩來呢?”還感慨:“曾紀澤是清末外交界有名的人物,曾辦過幾件著名的交涉,據(jù)說是通西文的,原來如此!”(《人間世》)。其后錢鍾書也曾注意到曾紀澤的中西合璧詩,他在《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評論說:“曾紀澤作得很好的詩,又懂英語,還結合兩者,用不通的英語翻譯自己的應酬詩。”(《七綴集》)
雖說錢鍾書嘲諷曾紀澤“用不通的英語翻譯自己的應酬詩”,但畢竟這是早期中國人學習寫作、翻譯英文詩的真實記錄,通過這些詩還可以考察曾紀澤的外國“朋友圈”,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見證。因此將來重新整理曾紀澤詩文集時,應該將它們收錄進去。
《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光緒十年(1884年)閏五月二十一日記:
將傅澧蘭所作之詩譯成七絕四章。
傅澧蘭(1814—1892),英國詩人、翻譯家。曾紀澤第一次見到傅澧蘭,是光緒五年三月二十九日至駐德公使李鳳苞在倫敦寓所赴宴,日記載:
同席有英之詩人傅澧蘭,談吐甚有風趣,其人立志欲取各國從軍之詩譯為一書,將使人觸目警心,勝殘去殺。愿雖難償,而其心可嘉。又以中國訓詁、聲音之學相問,為略舉六書之要旨及篆、隸、章、草相嬗之源流與雙聲、疊韻、音和、類隔之大端以告之。
在曾紀澤眼中,傅澧蘭不僅風趣,而且對中國文化非常熱愛,他和傅澧蘭一見如故,此后兩人交往頗多,甚至他到俄國談判,身上就帶著傅寫給英國駐俄公使的推薦信。
曾紀澤翻譯的傅澧蘭詩,實際為七絕五章,而不是四章。這首詩名為《詠技藝》,譯作刊載于《英國皇家亞洲學會會刊》第19卷第1期,出版時間為1887年1月,近年被到英國訪學的寧波大學教授尹德翔發(fā)現(xiàn)?,F(xiàn)摘錄其一、三兩章,以見一斑:
精能技藝妙通神/美質姱容牖性真/竟掃積年塵俗慮/只緣天性樂清純
更有佳音動性靈/歡情慧覺起冥冥/此時雅韻生豪興/天籟初從管外聆
首先,英語使曾紀澤在應酬和外交場合如魚得水。
有西人以姓名求譯為華音而書之者,為寫篆、楷兩式而詮解之。(5,2,30)
寫(英國)外部尚書葛蘭斐爾夫人冊葉一副,語云:“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克勒(應為“勤”)有功,自強弗窳?!弊g為英文詩四句,以英字繕之。又寫漢、英文年月款識,良久乃畢。(11,2,4)
至倫敦大書院輿地會,聽教士馬嘉諦宣講游歷四川、貴州、云南之事。(5,閏3,8)
“倫敦大書院輿地會”,應該是英國皇家地理學會。該會經(jīng)常舉辦一些地理發(fā)現(xiàn)、探險的報告會。之前的駐英公使郭嵩燾也多次受到邀請出席此類活動,由于郭不懂英語,所以一般是派翻譯出席,回來后再將內(nèi)容復述給郭,郭再記入日記中。
曾紀澤還曾與英國博士羅尼討論中國訓詁學,但因羅尼不會中文,彼此便用英語交流。
白乃多為巴西駐英公使,多次和曾紀澤接觸,想引進華人到巴西??上А鞍啄硕嘀⒄Z不甚熟練,余與清臣(駐英使館翻譯馬格里)皆不全懂(5,3,26)”。
熟諳英語在外交場合作用非小,曾紀澤記光緒六年七月十七日覲見俄國沙皇,“俄皇以英語與余閑談數(shù)句,送余出閣門”。其后俄國禮賓官員“邀余遍拜俄之隨扈各大員”,而對日本駐俄公使則“漠不照應”,備受冷遇,原因是日本駐俄公使柳原前光“不能作英、法語,故各官無由與談,又不欲屢呼譯官也”。
其次,曾紀澤苦練英語得到晚清外交官的敬重與仿效。
蔡鈞《出洋瑣記》認為,掌握了英語,就方便和外國人交際應酬。蔡鈞到西班牙任參贊后,即聘請人教西班牙文和英語。他對自學英、法語的第二任駐英公使曾紀澤非常佩服,說:
聞朝廷遣曾襲侯出使英法俄等國,每到一處,即為其人敬重,事后尤稱慕弗置,則以襲侯于英法二國語言皆能通曉,與其人會晤,彼此寒暄,如出肺腑以相示,又留心于西國律例公法,遇交涉事件,必援證詰駁,殊無游移之見,虛浮之談,故西人敬之畏之,恒以膽識兼優(yōu)相推重,而不敢有所挾制把持也。
著名外交官薛福成之所以評價曾紀澤為晚清外交第一人,也是認為曾“在任八年,練習洋務,并諳言語,至今為洋人所欽慕”(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
第三,外交官懂得英語,就不至于被洋人翻譯所掣肘。郭嵩燾出使英國,手下四名翻譯中有兩名是外國人——英國人馬格里和愛爾蘭人禧在明。郭嵩燾不懂英語,對外發(fā)表談話常需經(jīng)馬格里轉致。他對此事不放心,囑咐鳳儀、德明,凡馬格里翻譯與自己原文不符時,應立即糾正。這二位同文館培養(yǎng)的高才生諳熟英語,本來很容易監(jiān)視馬格里,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們有時明明聽出馬格里歪曲了郭嵩燾的原意,卻默不作聲,致使有些事“馬格里編造無數(shù)言語”,而郭嵩燾要講的話“竟無一語及之”。等到報紙刊登出來,已成事實,發(fā)現(xiàn)了也無法挽回,氣得郭嵩燾發(fā)昏。而因為曾紀澤懂得英語,又善于駕馭下屬,令馬格里服服帖帖,兩人相處很融洽。
外交家汪大燮對此有著切身體會,其使英時適值一直負責使館對外文牘的英人馬格里退休,整個公務因無人勝任而立時陷于癱瘓,以致他“危懼之心,幾于夜不能寐”。他奏請“使事非改良不可,使席非通公法通語言不可”,并以自己不通英語請求罷免。他認為使臣須精通外國語言,若“洋文一字不識,其所辦者,不知所述何語。假如開一店鋪,其掌手所辦之事,東家絕不知之,必不能放心,況以國事之重乎”?(《汪康年師友書札》)1907年,外務部修訂出使章程,規(guī)定充任外交官者必須是“通曉外國語言文字及政治、法律、商務、理財?shù)瓤蒲芯坑械萌藛T”。
《翁同龢日記》載,某日他到總理衙門,“群公咸集。未初,各國來拜年。余避西壁,遙望中席,約有廿余人,曾侯與作夷語,啁啾不已”。“啁啾”,擬聲詞,鳥叫聲。翁同龢將曾紀澤說英語比喻成鳥叫,其輕蔑、揶揄之情溢于言表。翁同龢對于曾紀澤說英語看不慣,倘若他聽到曾紀澤對外國駐京外交官用英語說“新年好”,更不知道作何反應。
著名清史專家孔祥吉從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發(fā)現(xiàn)了日本駐華外交官中島雄的未刊稿本《隨使述作存稿》,記述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十四日(1887年1月1日),回國不久的總理衙門大臣曾紀澤與其他高官向駐京各使館的外交官祝賀新年的情景。當他進入日本公使館,見到日本駐京公使鹽田三郎及中島雄等人時,首先說了一句“Happy New Year”,這是鹽田公使頭一次在北京城聽到一個清朝官員向他用英語祝賀新年。這也引起了其他官員的嫉視,都在指責曾對“外人過于親密”(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罕為人知的中日結盟及其他》)。根據(jù)這一天曾紀澤的日記,他到法、德、比、美、英、日等使館“賀歲”,可能都說的是英語。
距曾紀澤用英語向駐京外交官致以新年祝福不過5年,光緒皇帝也開始學英語了?!都~約時報》1892年2月4日報道:
[中國上海,12月28日電]從12月起在中國發(fā)生了歷史性的巨變,這個巨變對去除中國保守主義的桎梏意義深遠,并且它的影響將延續(xù)數(shù)年。因為這個巨變來自中國上流社會的政治行為,來自萬人之上的光緒皇帝。
這位20歲的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學習英語,同文館兩位研習英語的學生奉旨詳細地為他教授。原來視外國人為低等蠻夷的天子開始接受并學習外國人的母語——這讓人吃驚并且無法相信。
皇帝屈服和學習外國語,表明他和他的子民開始意識到中國死守3000年前建立的傳統(tǒng)和政治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而要應對崛起的新環(huán)境新勢力,他必須對他的體制作出相應改變。他的幕僚在這方面顯示出了智慧和努力,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希望中國能在世界先進國家之林中占一席之地的熱切渴望。
《紐約時報》能從光緒皇帝開始學英語中看出“中國發(fā)生了歷史性的巨變”、“體制”即將“ 作出相應改變”,人們“希望中國能在世界先進國家之林中占一席之地的熱切渴望”,不能不說頗有眼光和先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