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嘯亭雜錄》中的滿漢文化交融

摘要：近三百年的清朝歷史，是以漢族為代表的農(nóng)耕文化和以滿族為代表的漁獵文化的碰撞與交融。《嘯亭雜錄》作為清代后期作品，體現(xiàn)了滿漢文化交融的多方面表現(xiàn)，既有滿族對于漢文化的吸收，又有漢族對滿族習俗的借鑒，同時，分析作為統(tǒng)治民族，滿族對待滿漢文化的態(tài)度，以及滿漢文化交融的深遠影響，從而揭示滿漢文化雙向互動，最終促進我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歷史趨勢。

關鍵詞：《嘯亭雜錄》 文化交融 尊孔崇儒 國語騎射 首崇滿洲

一、《嘯亭雜錄》作者與背景

《嘯亭雜錄》是清代的個人筆記，對于研究清代掌故、人物、制度等，有極高的歷史價值。作者昭梿是代善第六氏孫，承襲禮親王爵，嘉慶二十年（1815）因罪革爵。其原因是他私設公堂、拷打莊頭，同時，嘉慶帝厭惡文士，而昭梿喜好詩文，廣交名士，導致君臣不和。此后他郁郁不得志，直到道光九年（1829）五十四歲病卒。

昭梿生活在清朝后期，國運盛極而衰，社會風氣奢靡，貪官污吏橫行，農(nóng)民起義不斷。中國已經(jīng)落后于西方而不自知，沉浸在天朝大國的夢中。作者身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具有洞察世事的敏銳眼光。更難得的是他敢于秉筆直書，對于清朝官員的貪污腐敗等行徑毫不隱晦，史料十分真實可靠，彌補了正史的不足。

滿漢之間的交往，從努爾哈赤算起，到了嘉慶皇帝時期，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百多年，因此，滿漢之間從陌生到熟悉再到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全方位文化交融格局。昭梿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記錄了他的所見所聞?！秶[亭雜錄》對于我們理解滿漢之間的文化交流，以及滿族統(tǒng)治者對待漢族文化的態(tài)度，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二、《嘯亭雜錄》中體現(xiàn)的滿族“漢化”

（一）文化上的漢化

1.尊孔崇儒政策

滿族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漁獵民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因此，滿族文化具有鮮明的民族和地域特征。隨著努爾哈赤起兵攻明，滿族和漢族不可避免地加深了交流。對于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漢族文化，滿族統(tǒng)治者采取積極吸納的舉措，借鑒學習儒家治國之道，最終達到鞏固統(tǒng)治的目的?！秶[亭雜錄》中有多條記載，體現(xiàn)了滿族對于以理學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吸收?！疤谧x金史”“崇理學”“重經(jīng)學”“三王絕技”“滿洲二理學之士”等均記載了滿族貴族對于理學的重視和吸收?！凹兓食跽薄靶苤酒酢钡扔涊d了皇帝對于理學醇儒的任用。清朝歷代皇帝均任用漢族儒臣，為清代社會的發(fā)展和政策的制定出謀劃策，立下了汗馬功勞;同時，對于包括康熙在內的最高統(tǒng)治者接納和發(fā)展儒家文化，起到了重要作用，確立了理學在清代的正統(tǒng)地位?！百酥v《左傳》”“花老虎”等，記載了滿族皇親國戚乃至武將都對于《左傳》深入學習，并運用到實踐當中，從側面反映了以儒家為代表的漢文化對于滿族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康熙帝曾多次南巡，并謁孔廟，行三跪九叩頭禮，寫“萬世師表”的匾額掛于大成殿上，尊孔崇儒從此成為清朝的重要國策?？滴醯圻€曾找人編寫《性理精益》《朱子大全》等書，雍正帝即位當年，就封孔子的五世先人為王，為孔子制定了一套避名諱的規(guī)定。清代統(tǒng)治者利用僵化的理學，維護“三綱五常”，同時，籠絡漢族士人，達到鞏固統(tǒng)治的目的。清代統(tǒng)治者對于儒家思想的接納，完全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他們對于不利于統(tǒng)治的思想內容一律摒棄，如儒家的民本思想、君臣關系中的民主性精華、嚴“夷夏之辨”等傳統(tǒng)思想均未采納?！皾M族在清代并不滿足于消極地抵制漢習，她利用居于最高統(tǒng)治的主導地位，采取積極主動的姿態(tài)，在把漢文化有益部分拿來為我所用的同時，對于那些與本民族歷史意識、文化傳統(tǒng)相抵觸，阻礙自己前進和發(fā)展的東西，哪怕是為漢人奉為神圣教條的儒家古訓，也敢于批評并加以重新塑造。”清代對于理學的推崇，與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發(fā)展是分不開的。清代成為中國歷史上專制主義的頂峰，是自秦漢以來兩千多年，漢族大一統(tǒng)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順應了中央集權不斷強化的歷史趨勢。

2.重視科舉制度

自隋唐以來，科舉制度已經(jīng)深深扎根于以漢族為主體的各民族文化基因中，形成了一套嚴密的文官體系。不論是以漁獵采集經(jīng)濟為主的滿族，還是以游牧經(jīng)濟為主的蒙古族，入主中原后想統(tǒng)治人口占絕對優(yōu)勢的漢族，必須為廣大漢族士人群體提供進入仕途的晉升通道。

清代統(tǒng)治者實行一系列尊孔崇儒的措施，特別是對于宋代以后，經(jīng)過朱熹等改造后的理學的廣泛吸收。以理學為主要內容的科舉成為進入仕途、振興家族的主要形式，“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jīng)命題，謂之制義”，從而改變了滿族漁獵文明的尚武傳統(tǒng)，從身體和心理等方面重新塑造了滿族，對于以滿族士大夫為代表的社會各個階層，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嘯亭雜錄》的“吳制府”記載：“家甚富，嘗牟利于主算者，主算者盡錙銖，其父猶以為未足。主算者艴然曰：‘然則一本萬利，莫讀書若也?！涓富腥粣偡?，因延名師，督課嚴肅。故公昆仲者以科第起家，至今未巨族云?！?/p>

科舉制度和尊孔崇儒政策的實施，使得滿族統(tǒng)治者的漢化程度越來越深，漢語應用范圍越來越廣，滿語應用范圍逐漸縮小?！扒宄跣滩孔棯z，錄用不用漢文?？滴蹰g，尚書王公掞以供詞非漢語，漢官無由知曲直，隨聲畫諾，便成虛設。于是始命錄供兼清、漢稿。至乾隆間，裁滿字稿?！边@是滿族“漢化”逐漸深化的具體體現(xiàn)，更是滿族統(tǒng)治者主動吸收和融入漢族文化的必然結果。

3.學習漢族文學

滿族在入關之前，由于地理環(huán)境、經(jīng)濟條件、社會形態(tài)、歷史文化等綜合因素的影響，對于吟詩作畫的文學活動并不關注。入關后，由于滿族統(tǒng)治者對儒家文化的提倡、漢族與滿族的頻繁交往、科舉的推行等原因，滿族也開始學習吟詩作畫。滿族詩人、詞人輩出，著名的有納蘭性德等人。納蘭性德受到漢文化影響，十八歲中舉人，康熙十五年（1676）考中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拜徐乾學為師，創(chuàng)作大量詞作，成為滿漢文化交融的代表人物之一。吟詩作畫成為滿族的一種生活方式，甚至出現(xiàn)了以康熙為代表的“詩人”皇帝，留下1100多首詩?！秶[亭雜錄》對于滿族皇帝吟詩作畫的記載不勝枚舉，從皇太極讀《三國志》等漢族經(jīng)典（《太宗讀金史》），到順治帝善于書畫（《世祖畫?！罚貏e是乾隆帝六歲能誦《愛蓮說》（《圣祖識純皇》），熟讀《左傳》《后漢書》等經(jīng)史子集，善于吟詩作畫（《純廟賞鑒》），作詩十余萬首（《純廟博雅》）。

清朝皇帝對于漢族文化十分推崇，據(jù)《嘯亭雜錄》中“翻書房”記載，皇太極為了加強滿族對于漢文化的學習，命令大臣翻譯《國語》、四書、《三國志》等漢族經(jīng)典。入關后，翻書房繼續(xù)翻譯漢族經(jīng)典，為人們爭相誦讀。隨著滿漢文化的深入交流，漢文化對于滿族各個階級均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一批滿族王公大臣對詩詞歌賦和書法繪畫也有著濃厚興趣，僅見于《嘯亭雜錄》的相關記載，就有“宗室詩人”“成王書法”“洪蘭主人”“欽訓堂博古”等。滿族對于漢文化的喜愛和學習可見一斑，充分證明了滿漢交融的趨勢是不斷深化的。

（二）政治上的漢化——沿襲明朝制度

明朝制度完備，康熙帝御題“治隆唐宋”碑，多次拜謁明孝陵，更是彰顯了清朝統(tǒng)治者對明朝的贊賞。作為以漁獵經(jīng)濟為主的滿族，缺乏統(tǒng)治封建大一統(tǒng)國家的經(jīng)驗，因此，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統(tǒng)治者，對于明制多有借鑒。清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個方面深深地打上了明代的烙印，成為滿漢融合的有力證明。

《嘯亭雜錄》寫于清朝中后期，比較全面地記載了清代的制度沿革。其中，“拜明孝陵”記載了康熙對于明太祖的雅慕，“國初定三院”記載了仿效明朝設置大學士，“鑾儀衛(wèi)”記載仿效明錦衣衛(wèi)之制設立鑾儀衛(wèi)，“綠營虛銜”記載了綠營總兵仿效明五軍府官之制，“服飾沿革”記載了清初服飾由沿襲明制到后來漸漸變革的過程。

應當注意的是，清朝統(tǒng)治者對于明代制度并非全盤接受，而是有選擇地進行取舍。明代，從錦衣衛(wèi)到東廠西廠，掌權者多是宦官。明中后期，礦監(jiān)稅使大多是宦官擔任，敲詐勒索，無惡不作，甚至由太監(jiān)監(jiān)軍，破壞了明朝的法制和軍隊紀律，成為導致明朝滅亡的一大禍患。對于宦官專權造成明代朝政腐敗，清朝皇帝有著高度警惕，因此堅決不許宦官參與朝政。

《嘯亭雜錄》中“本朝內官之制”記載：“世祖撫定華夏，習知前明閹宦之弊，故立鐵牌于交泰殿，戒內官不許干預朝政?！鼻宄瘜τ诿鞒闹贫扔欣^承和發(fā)展，更重要的是反思和變革，以利于統(tǒng)治穩(wěn)定為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在明朝政治制度基礎上，不斷發(fā)展完善，使之融入新的內涵，形成了清代具有民族特色的一系列制度，充分展現(xiàn)了滿族的民族智慧和善于學習的精神。

三、《嘯亭雜錄》中體現(xiàn)的漢族“滿化”

（一）漢人任職滿缺

八旗制度是滿族鮮明的民族特色的體現(xiàn)，滿族掌握著主導權。但是，滿漢之間的交流史絕不是單向的滿族融入漢族的過程，同時也是漢族融入滿族的過程。這不是滿族統(tǒng)治者所能阻擋的，其突出表現(xiàn)在漢人加入八旗漢軍，成為清代八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嘯亭雜錄》中記載了漢人在清代中后期任滿缺的情況，“漢人任滿缺”記載：“雍正中，滿洲副都御史缺出，一時乏人，憲皇帝命九卿密保。鄂文端公保許公?？滓巳物L憲，上曰：‘彼漢人，礙于資格?！豕唬骸L憲衙門所關甚鉅，臣為朝廷得人計，初不論定制也?！夏嗽S公為滿副憲缺，踰年始調漢缺云?！薄皾h軍用滿缺”記載“雍正中，漢軍破格有用滿缺者”，列舉了詳細的漢族官員任職名單。

漢族士大夫更能適應滿族統(tǒng)治者加強中央集權的統(tǒng)治要求，因此隨著君主專制和中央集權的強化，以及漢族士大夫融入滿族貴族階層，滿漢交流的趨勢不斷加強。到了清朝中后期，滿族統(tǒng)治者對于保持滿族特殊地位的政策有所松動。

（二）漢臣精于騎射

一直以來，漢族的生產(chǎn)生活區(qū)域，地勢平坦，適于農(nóng)業(yè)耕作。而滿族世代居住在東北地區(qū)，自然條件適于狩獵采集和漁業(yè)發(fā)展。滿族精于騎射，與其從事的生產(chǎn)活動關系密切。

入關后，滿族成為統(tǒng)治者，八旗騎兵從龍入關，對于漢族造成巨大沖擊，帶來了漁獵民族好勇尚武的精神。滿族統(tǒng)治者強調“國語騎射”為滿族根本，因此，一部分漢族也受到滿族影響而學習騎射，這是滿漢文化間交流和碰撞的必然結果。

《嘯亭雜錄》記載：“每歲射布靶時，漢大臣官員有能射者，亦許與及，上每特賜花翎以旌獎之。趙謙士侍郎每歲貫侯，屢為文臣之冠，上甚嘉之。戴文端公衢亨任修撰時，隨從木蘭，嘗射鹿以獻，純皇帝大悅，曾賦天章以紀其事焉。”這表明統(tǒng)治者對于滿族騎射的重視與獎勵，是造成漢臣精于騎射的重要原因，改變了漢族士大夫重文輕武的傳統(tǒng)觀念。

（三）漢臣精通滿文

隨著滿族進入中原地區(qū)，特別是入關前后滿漢交流日益頻繁，文書檔案大量增加，政務活動頻繁，因此，需要大量精通滿文和漢文兩種文字的人才。

清代曾經(jīng)設立啟心郎，關于其記載比較少，因此，史學界對于啟心郎的職責眾說紛紜?！秶[亭雜錄》記載：“國初，滿大臣不解漢語，故每部設置啟心郎一員，以通曉國語之漢員為之。職正三品，每遇議事，座其中參預之。后多緣以為奸，乃汰去?！焙茱@然，作者昭梿認為，擔任啟心郎是精通滿文的漢人。當然，啟心郎是不是只有漢人擔任還是有待考證。但是，從史料記載看，作為擔任啟心郎的漢人至少是精通滿文的。崇德三年（1638），漢官刑部啟心郎王廷選升任牛錄章京，敕書上說：“爾由生員出身，任為刑部啟心郎，六年考滿，諳通國語，勤勞稱職，是用授爾為牛錄章京?！边@說明漢人任啟心郎，精通滿語是重要條件。

四、滿漢文化交融的歷史影響

首先，促進滿族文化發(fā)展，延續(xù)中華文明傳承。滿族通過對漢族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吸收了漢族文化的精髓，使得滿族的文化水平大幅度提升，促進了滿族人民的文化水平。通過科舉，大量滿族士人進入官場，他們用儒家的思想治理國家，延續(xù)了漢族王朝的治國理念，有力推動了中華民族的延續(xù)性，使得中華民族成為世界上唯一的文明綿延不絕的國家。

其次，加深滿漢民族互信，形成多元一體格局。隨著滿族和漢族的交往加深，彼此從陌生到熟悉，甚至互相通婚，民族間的認同和學習日益頻繁，使得中華文化更加豐富多彩。漁獵文明的滿族和農(nóng)耕文明的漢族彼此碰撞，民族認同感加深，展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各個方面的交流。

最后，滿漢交流雙向互動，熔鑄中華民族性格。滿漢之間的交流，從來不是一方單向的輸出與另一方被動的接受的過程，而是滿漢雙方互相影響、相互交融的雙向互動過程。滿漢交流的雙向互動為中華民族的性格融入了新的因素，熔鑄了中華民族共同的性格，對于中國大一統(tǒng)格局的形成有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羅盛吉.《嘯亭雜錄》版本比較初探[J].滿語研究，2014（1）.

[2]笳聲.昭梿與《嘯亭雜錄》[J].滿族研究，1985（1）.

[3]定宜莊.滿漢文化交流史話[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4]郭成康.也談滿族漢化[J].清史研究，2000（2）.

[5]趙爾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6]昭梿.嘯亭雜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0.

[7]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M].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0.

[8]清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8.

[9]徐凱.燕園明清史論稿[C].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4.

[10]張杰.清文化與滿族精神[M].遼寧：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

[11]杜家驥.八旗與清朝政治論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孫佳琪，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滿族歷史與文化。

編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