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川
作為從事過“中國小說民俗學”探索的我,遇到以民俗文化為題材的小說,就特別興奮,仿佛遇到了一座富礦,有值得尋覓的寶藏。當我撞見王太貴的短篇小說《漩渦》,開頭交代這是羅氏家族“續(xù)修譜牒”的民俗故事,我立刻就來了精神。小說通過羅漢、大旺、“我”三位出生在“史河灣”的農(nóng)村青年的成長歷練,用第一人稱,通過家族續(xù)譜過程中的起起伏伏,展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歷史變遷、蕓蕓眾生百態(tài)橫生的生存況味。
小說通過“漩渦”詩意象征的書寫,在無特別征兆、沒有人為過錯的前提下,一個意外而又可恨的“漩渦”奪走了羅漢的生命。怯懦的大旺不敢向公眾或羅漢父母訴說,唯恐別人誤解是自己害死了羅漢,死死地將真相遮掩,卻背上了負罪的十字架,在靈魂的痛苦與掙扎中,過了二十年。
王太貴以詩歌創(chuàng)作見長,以前發(fā)表過一些微型小說,雖然對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首次涉獵,但在《漩渦》中對素材及題材的駕馭能力、小說外在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在張力的開合互補,以及象征意味的注入,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但是,感覺《漩渦》還有一些讓人難以信服、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漩渦》給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心靈救贖的故事。美國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發(fā)行以后,“救贖”一時泛濫成災,所以《漩渦》的故事就顯得頗為老套。
作品將故事和人物置身于“盛世修譜”鄉(xiāng)村信息革命的背景之下加以敘述與塑造?!笆謾C殼手機膜,沒有手機不能活”“一言不合就建群”的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人工智能時代,微信、微信群和微信朋友圈,就如家常便飯,是習見的交際工具和平臺。小說就是從修家譜,建微信群開始的。
剛建群時群里“幾乎天天鑼鼓喧響,彩旗招展,大家熱血沸騰”,“搶紅包”幾秒鐘就能搶到一百多。失散多年的親戚、幾十年不見的發(fā)小、各種鏈接和層出不窮的圖片、推銷商品的、拼多多砍價的、搶火車票求助的熱鬧非凡。當群內(nèi)的人數(shù)由兩百多人上漲到三百多人時,出現(xiàn)了“有人濫竽充數(shù),冒充編委會成員,說要在譜牒里給家族大學生立個芳名冊,每個大學生收費五百元。騙子這一招還得逞了,居然有人相信,還給騙子轉(zhuǎn)了錢”的奇葩事。情急之中,潛水的“旺仔小牛奶”邀請“羅漢來了”進了群,人們記憶里的羅漢早已失蹤或死去20年了。“羅漢來了”,微信群里鬧鬼了,主人公也就出現(xiàn)了!
“旺仔小牛奶”大旺、羅漢和“我”是打小“尿尿和泥玩”的伙伴?!拔摇笨忌细咧猩狭舜髮W,有了城里的工作。大旺、羅漢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就進城務工了。他們先后在建筑工地、網(wǎng)吧、商場等地工作,羅漢在大學城發(fā)現(xiàn)商機,開始擺攤賣油炸串串,生意異?;鸨?。鬼使神差,兩人竟然同時愛上了大學城一家烤面包店的店員“苔絲兒”。又過了一個學期,羅漢的攤位邊來了位賣烤串的,搶走了羅漢的生意。羅漢非常氣憤,借機找茬,大打出手,“怒火中燒,抄起一鍋熱油,澆到旁邊攤主身上”。羅漢被判了三年,三年服刑期滿,大旺接羅漢出獄,并邀請他去家中小酌。也許是意外地發(fā)現(xiàn)苔絲兒嫁給了大旺,并有了孩子;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無可奈何的羅漢,提出讓大旺陪他回故鄉(xiāng)看望自己的父母。大旺陪羅漢坐長途汽車從城里到鎮(zhèn)上,步行十公里到了史河灣,因為雷雨大作,河水暴漲,船家在河對面躲雨停擺。羅漢不愿返回,準備只身鳧水過河,劃船來接“旱鴨子”大旺。沒成想,羅漢一下水“動作還沒有完全施展,上游又涌來一波激浪,他打個趔趄,就被突發(fā)的洪水卷走了”。大旺目瞪口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大旺魂不守舍返回城里,在接下來幾年里,大旺睜眼閉眼腦子里都是羅漢在漩渦中掙扎的影子。他一直不曾回老家,羅漢爹媽托付很多人,不斷向大旺打聽羅漢的近況和下落,“大旺預想了千萬個理由,但話到嘴邊,就像茶壺里的餃子,怎么也倒不出來。他要么回復不知道,要么干脆就沉默”。
大旺從此就接受了“羅漢實際上救了我,我的良心虧欠羅漢”的心理暗示。有了原罪意識,因而一直想找機會,擔負起羅漢作為家中獨苗的職責,為大旺父母做些什么,還掉靈魂債務,達到心靈救贖,祈求良心的安寧。第一,“大旺以還羅漢的錢為由,給羅漢爹媽打了一個電話,并不定期地給他們寄點錢”;第二,大旺購買了上等柏木,給羅漢爹媽打制了兩副質(zhì)量考究的壽材;第三,放個大招,借此次續(xù)修家譜,讓羅漢家有“香火延續(xù)”,將自己的兒子羅宗來“兼祧為嗣”。所謂“兼祧為嗣”,就是親兄弟數(shù)人之間,有一兄弟沒有子嗣,自己的兒子作為自己家庭裔系的同時,兼作這位沒有子嗣兄弟的繼承人,俗稱“一子頂二門”。羅氏編寫家譜,羅大旺用文字的形式將自己的兒子羅宗來兼祧為羅漢的兒子,使得羅漢有了形式上血緣的繼承人,能夠瓜瓞綿綿。兩個方面的物質(zhì)彌補,一張輕飄飄白紙黑字形式的“過繼”,多少顯得虛偽。
同時,以“救贖”或“自我救贖”為母題成為文學名著的很多,從國外的《俄狄浦斯王》《十日談》《復活》《悲慘世界》《罪與罰》《解憂雜貨店》,到中國的《紅樓夢》《祝?!贰豆糯贰痘钪返鹊?,只是時代背景或作者立場不同而已?!朵鰷u》想創(chuàng)新超越是非常困難的。
其次,《漩渦》作為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意識較為混沌模糊,現(xiàn)代性嚴重缺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軔之時,就以民主科學、啟蒙理性、個性張揚、追慕文明等關鍵詞,賦予其多元的“現(xiàn)代性”內(nèi)涵。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人工智能為置景創(chuàng)作的《漩渦》,高灣村的人們盡管用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用上了微信,但是村民的現(xiàn)代意識卻十分遙遠,尤其是法律意識的缺失。
我們知道,中國電影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陸續(xù)拍出了《秋菊打官司》《被告三杠爺》《我不是潘金蓮》等偏遠落后的山村百姓鄉(xiāng)村現(xiàn)代法律意識的覺醒?!朵鰷u》的時代背景已經(jīng)來到21世紀,那幾百上千年的鄉(xiāng)土社會,除了有人進城務工或做生意發(fā)了財,思想意識一如阿Q,依然“我行我素”,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革。家族三代獨苗的失蹤,沒有見到羅漢父母及親友沒命的尋找?他父母竟然沒有報案?也沒有公安介入調(diào)查?“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羅漢父母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揪住羅大旺不放,令人難以置信。
再次,是人物個性與細節(jié)的描寫,形成的前后悖論和反差。羅漢少年頑皮,水性特別好?!白罱晁啵泛訛潮绕綍r深多了。河面綠瑩瑩的,不時冒出漩渦……”面對漩渦的羅漢,“像條鯉魚,從船上跳進水里,咕嚕咕嚕,水面冒出一串水泡。羅漢在扎猛子,雙腳有節(jié)奏地擺動,真像浪里白條”。在水里比在岸上還要游刃有余。當他爹找到他時,噼里啪啦一頓打,他可以潛入水中憋氣達十幾分鐘,最后卻被漩渦奪走了生命,前后矛盾,難以信服。
就像當年鄭義的小說《老井》改編為電影時結(jié)尾的敗筆:當孫旺泉與趙巧英被埋在井下時,竟然點起蠟燭,做起了夫妻。且不說蠟燭從何而來,密閉空間要活人,最需要的是氧氣,點燭火就等于自取滅亡。
羅漢出獄,是大旺接的,而且在大旺家里吃了飯喝了酒。從城里坐長途汽車到鎮(zhèn)上,還步行了十公里,怎么會沒有目擊證人?怎么就能遮蔽得那么嚴絲合縫、密不透風。“二十年前,我們滾鉤在史河灣上上下下滾了無數(shù)遍,都沒有找到羅漢……”大家伙怎么就知道羅漢是落水淹死的?作者把讀者帶往自己設定的情境里。羅漢的確死了,但真相只有大旺清楚和作為虛擬敘述人的“我”明白就里。
從寫詩,再疊加小說創(chuàng)作,王太貴實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蝶變與自我超越,期待其創(chuàng)作更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奉獻給讀者。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