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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鐵俠的悲情人生及其《沙堰琴編》述考①

    2022-04-19 03:55:10章華英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研究所北京100031
    關鍵詞:裴氏古琴

    章華英(中央音樂學院 音樂學研究所,北京 100031)

    在人類歷史的洪流中,一人,一琴,輕如鴻毛,微若塵埃。無數(shù)的人間悲劇,皆如云煙一般,隨風飄逝,默然沉寂。然而,裴鐵俠,卻用他珍愛的“雙雷”琴,讓人們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一種精神。1950年6月4日的深夜,成都琴家裴鐵俠和年輕的繼室沈夢英,將家中珍藏的兩張?zhí)拼资锨贀羲楹?,雙雙服藥,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事后,在裴鐵俠房中的書案上,家人見到字跡工整的一紙遺囑:

    本來空寂,何有于物,去物從心,立地成佛。

    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費,余物焚毀。鐵叟筆。

    第一次知曉裴鐵俠的事情,是1993年聽他的學生李璠先生去杭州時親口講的,當時的扼腕痛惜和震驚,無以言表。其后,只要是關于裴鐵俠的任何,我都會多一份關注。這是一個怎樣的琴家?他有著怎樣的人生和異于尋常的古琴世界呢?

    最早對裴鐵俠予以關注的是顧鴻喬的《裴鐵俠和他的〈沙堰琴編〉〈琴余〉》,該文對裴氏生平及《沙堰琴編》進行了探討,其后多數(shù)論及裴氏的文章,皆出于顧文。另有裴小秋《我的祖父裴鐵俠》,對裴氏生平經歷作了口述實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關于裴鐵俠及其“雙雷”琴的文章和隨筆,但其中傳訛成份較多。有鑒于此,本文將進一步依據相關史料,以期對裴鐵俠的人生經歷、古琴師承、“雙雷”琴和“引鳳”琴的問題、裴氏的琴學著述、古琴審美思想等做一探討和分析。

    一、裴鐵俠其人其琴

    裴鐵俠(1884—1950),又名裴剛,字雪琴,清光緒十年(1884)陰歷二月初七,生于四川成都。其父裴良從,系晚清舉人,曾任教諭。生有三子一女,裴鐵俠居三。

    和那個年代的很多青年一樣,為謀強國之策,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7月,年僅20歲的裴鐵俠即拋下新婚妻子,東渡日本留學,入東京成城學校。期間,他曾與著名教育家吳玉章同住一室多年,并加入了孫中山的“同盟會”,改名鐵俠。

    查吳玉章是四川榮縣人,1903年東渡日本,入東京成城學校,和裴鐵俠留日時間和學校皆同。吳玉章到日本后,參加了一系列學生運動,是四川留日學生中的積極分子。這對裴鐵俠是有一定影響的。1905年吳玉章入同盟會,次年任評議部評議員。裴鐵俠加入“同盟會”的時間應當在1905年前后。

    1907年,因祖父病逝,裴鐵俠回國守喪一年。次年,再度赴日。1912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獲法學學士學位。回國后,裴鐵俠出任四川省司法司司長、下川南道觀察使。1914年初,任四川內務司長;3月,又任川東觀察使;8月進京述職,歸來后續(xù)任川東道道尹。1915年,裴鐵俠再赴北京,任內務部顧問,分發(fā)浙江以簡任敘用。同年9月,返回成都。

    圖1.裴鐵俠舊照

    民國初年的中國社會,政壇權爭,跌宕起伏。其時又值袁世凱竊國,意在復辟帝制,實現(xiàn)其洪憲大夢。加之各地軍閥混戰(zhàn),烽煙四起,亂象叢生。裴鐵俠深感國事維艱,失望之余,遂退出政界。

    裴鐵俠居住于成都寬窄巷子西口旁的同仁路48號,因院內堂屋前有兩株楠木矗立,故稱“雙楠堂”。又因家中藏有大、小雷琴,故其室名“雙雷齋”。閉門棲息后,裴府依舊往來無白丁。如“五四”時被胡適稱為“中國思想界清道夫”的吳虞,便是雙楠堂里的???。然而,吳虞是個“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和裴鐵俠的思想和政見并不一致,但這似乎并不妨礙兩人的友情,他們依舊一起喝茶、賞花、聽琴,也談論時事。如吳虞《同裴鐵俠鋼游青羊肆看花》詩里所寫:

    一路煙波認板橋,清游未惜馬蹄遙。東風不解春人恨,吹綠垂楊萬萬條。

    眼底滄桑幾度塵,看花猶剩此閑身。棕鞋桐帽青羊肆,便是《神仙傳》里人。

    詩寫于1916年3月。我們在吳虞日記中,經??梢娕徼F俠的身影。如1915年:

    (九月)十七日:飯后過鐵俠,示以《卓吾傳》。鐵俠將出門,留余之稿,言明日交來。余遂歸。

    又如,1916年:

    (一月)三十日,飯后過裴鐵俠,已出門。乃至魏上荃處,談久之。

    (二月)十五日:鐵俠昨言,劉存百兵變取瀘州,其變則為熊祥生、周駿所逼也,未知如何?

    (四月)二十日(陰歷三月十八日),……午后,取回《秋水集》三十本,與裴鐵俠送去一本。

    (六月)十九日,過裴鐵俠,談時局,乃知事之表里變幻不測,真相多為外論所蒙,報章尤多影響??尚χf,余始恍然。

    又如,在1928年臘月20日,吳虞也在日記中記錄了二人賞花、品茶、喝酒的事:

    晚飯后在門外晤裴鐵俠,約至其宅看花。以石泉宜興茶壺茶杯,泡西路佳茗飲予。又置酒。而予戒不能飲,略舉箸食菜而已。鐵俠自言無聊,狀頗蕭索,言多無根,不學無妄耳。

    著名哲學家唐君毅,是四川宜賓人,民國時期曾在成都教書,也曾去“雙雷齋”聽裴鐵俠彈琴。唐君毅的胞弟唐君實曾在文中這么描述:

    有一次我們全家經父親學生的引導到成都城墻邊僻靜的同仁路去,請裴鐵俠先生彈奏《高山》《流水》二個曲子,他把古琴安在綠樹叢中葡萄藤架下的石桌上,琴音真像峨峨高山與潺潺流水,給我們留下難忘的印象與無限的遐想。出了裴宅門后,哥哥說裴是民初進步黨人,做過國會議員,但在優(yōu)雅的琴聲中,聽不出有絲毫的政客官場生涯的意味。

    1934年12月,有近代一世梟雄之稱的軍閥劉湘出任四川省主席。裴鐵俠因與劉湘有舊交,被任命為四川第七區(qū)(瀘縣)督察專員。1935年6月裴鐵俠到任,但因與當?shù)厥考澆缓?,于次?月即卸任,返回成都。自此以后,裴鐵俠深居簡出,彈琴讀書,不問政事了。

    關于裴鐵俠的古琴師承,1937年《今虞琴刊》中他在《琴人問訊錄·流派》一欄所填為:“派擬虞山,師事清季琴師張瑞珊弟子浙人程桂馨氏。問于山東王心葵與九疑楊時百。”

    張瑞珊即張蓮舫的父親,他是慶輝(著有《琴瑟合譜》)的弟子,晚清京城著名琴家,著有《十一弦館琴譜》?!独蠚堄斡洝返淖髡邉Ⅸ槪ㄨF云)寫有《琴師張瑞珊》文:

    張君瑞珊得傳于慶輝山、孫晉齋二君。孫得傳于慶,慶得傳于李澂宇。李澂宇得傳于徐越千、周子安之徒。張君曰:“琴學真不易也。昔日游先生之門者數(shù)十百人,而得其傳者寥寥無幾。吾所知者,其哲嗣汝亭先生、代州賈修五、福建黃菊三與予數(shù)人而已。而予以琴學授徒二十年間,僅蓬萊王桐君女史一人盡吾之所學,其他一知半解未足重也?!?/p>

    鐵云漫游吳楚秦晉燕齊之郊,見操縵者多矣,無如張君善。張君又工琵琶,能以琵琶合琴曲,無不葉者。琴之妙用在吟猱、在泛音,張君悉能以琵琶得之,謂非神乎技耶?琴之傳,得諸孫氏;若琵琶,則張君所獨創(chuàng)也。張君亦頗自喜其琵琶,故顏所居曰“十一弦館”。

    查程桂馨史料很少,國家圖書館藏有程桂馨于清宣統(tǒng)三年(1911)纂修刊印的《潭川程氏宗譜》十六卷。另外,程桂馨曾經給近代著名政論家汪康年留有二通信札,主要是購買《時務報》《湘學報》的一些事宜。從信中可知他字楚侯,至于他古琴方面的情況就不清楚了。

    在裴鐵俠進京述職和在內務部任職期間,他與京師琴家楊宗稷及時在北大任教的山東琴家王露(心葵)多有來往。顯然,裴鐵俠對楊宗稷的琴藝和琴學觀點更為認同。他在給今虞琴社的信中寫道:“弟曩在燕都,曾交楊時百、王心葵諸人,尤推時百好古,老而彌堅,當時為彼《琴學叢書》出版之時也?!睆摹督裼萸倏匪d來看,至1937年,他所操彈的琴曲有《秋鴻》《胡笳》《瀟湘》《離騷》《八極游》《禹會涂山》,這些都是大曲了。平時常彈的琴曲則有《陽春》《流水》《佩蘭》《水仙》等。除此之外,他亦愛好收藏古書,兼蒔花、種菊、養(yǎng)鶴、飼魚等。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裴鐵俠遷至成都西門郊外沙堰,名“沙堰山莊”。平時除了彈琴,也愛斫琴。他曾用桐梓材,造琴數(shù)十余床,用雷擊的杞柳樹,制成“靈蛇”琴一張,用晉代陰沉木,制成“鳴泉”琴一張,其音色皆清潤。在隱居沙堰期間,裴鐵俠將自己所彈琴曲整理成譜,并逐曲寫上釋文和彈奏要點,是為《沙堰琴編》;另有琴論單獨成篇,是為《琴余》。至抗戰(zhàn)勝利后,《琴編》即刊印完成了,到1948年,《琴余》也問世了。

    早在1937年,裴鐵俠便在成都與喻紹澤等琴家發(fā)起成立了“律和琴社”,至1947年,又成立“岷明琴社”(后改名秀明琴社),當時的活動地點便是在裴家的宅院或喻紹澤的“喻家花園”。期間,他與成都的喻氏兄弟及袁朗如、徐孝琴、卓希鐘等皆來往較多,亦常有各地琴家來訪,如查阜西、胡瑩堂,又如英國劍橋大學教授勞倫斯·畢鏗(Laurence Ernest Rowland Picken)、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等。

    大約在1945年1月,畢鏗要去成都,高羅佩建議他要去拜訪裴鐵俠。為此,高羅佩還給畢鏗寫了介紹信,畢鏗事后是這么描述這一次見面的:

    裴先生的寓所在成都郊外,是一個數(shù)代同堂式的舊式大宅。他是一位動作輕盈的老人,甚至有點弱不禁風。我為他彈一首《陽關三疊》,曲終,他離開房間,轉來時雙手捧著兩架琴,那神態(tài)就像捧著石簡的摩西!我用“小雷”彈了一曲《普庵咒》。“小雷”或許是他最華貴的琴,彈之其聲如鐘,琴面布滿典雅的花紋,而若非千年古琴,則斷不可能有這般花紋,真是美妙絕倫。你明明看見花紋,手指卻怎么也感覺不到。良久,我們面對一尊月洞門靜坐,默默無語地凝視著淅瀝雨聲中的婆娑樹影……我希望留在裴家拜他為師,但我已經必須返回劍橋了。

    這一段的經歷讓畢鏗十分難忘。畢鏗之前曾師從浙江琴家徐元白學琴,亦聽過查阜西彈琴。但這一次的見面,不由得使他驚嘆:原來除了徐、查以外,竟然還有如此高手。據說,他曾盛情邀請裴鐵俠赴英倫講學,但被裴鐵俠婉言謝絕了。畢鏗事后還回憶說:

    拜訪裴鐵俠時,高羅佩托我完成一項使命:他交給我一部《莊周夢蝶》古琴譜,讓我請裴老先生加注節(jié)拍符號。這份琴譜是高羅佩用他那一手典雅工整的楷書親筆抄就的。幾個月后我收到裴的回信,信封內夾著高羅佩托我?guī)サ氖殖尽Kf他很抱歉不能給琴譜加注,因為他從未從老師那里學過這首曲子。

    裴鐵俠淡于名利,性情孤傲清高。1949年12月27日,成都和平解放了。然而,長期的隱居生活,使裴鐵俠不問世事,對于外面世界的變化一片懵然。據他的家人回憶:那個時候,正值長子裴惕生久病臥床,次子裴元齡在國外留學,四子裴元翰為謀生計而唱竹琴。而最讓他擔心的,還是他視若性命的雙雷琴。他的內心充滿了哀傷,他對夫人說:“吾與卿倚雙雷為命,今若此,何生為?”于是,便有了以身殉琴,人琴俱亡的慘痛悲劇……

    二、“引鳳”琴和“雙雷”琴考辨

    負郭田空家業(yè)盡,蕭條一室如懸磬。隨身唯剩兩張琴,周鼎重輕來楚問。

    歸來惆悵語妻子,幸與斯琴作知己。忍將神物付它人,我固蒙羞琴亦恥。

    何如撒手向虛空,人與兩琴俱善終。不遣雙雷污俗子,長教萬古仰清風。

    支機石畔深深院,銅漏丁丁催曉箭。夫妻相對悄無言,玉繩低共回腸轉。

    已過三更又五更,絲桐切切吐悲聲。清商變徵千般響,死別生離萬種情。

    最后哀弦增慘烈,鬼神夜哭天雨血。共工頭觸不周山,劃然一聲天地裂。

    雙雷閱世已千春,為感相知豈顧身。不復瓦全寧玉碎,焚琴原是鼓琴人。

    一段風流貲結束,人生何似長眠樂。后羿輕拋彃日弓,嫦娥懶竊長生藥。

    郎殉瑤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流水落花歸去也,人間天上兩茫茫。

    ……

    這是近代學者曾緘為裴鐵俠所作的《雙雷引》長詩中的片段。曾緘是黃侃的弟子,也是裴鐵俠的好友,當時曾見過裴氏珍愛的大、小雷琴和其他宋元明諸琴,亦曾在沙堰聽他用雷琴彈過《平沙落雁》曲。在裴氏夫婦逝后的一天,曾緘偶適西郊,途經沙堰,只見一抔墓冢,想到人琴已亡,不由得心生哀慟,便作長詩以寄其感慨和思念之情。曾緘在另一首《裴鐵君》一詩中也不無傷感地寫道:

    白首同歸得彼姝,人琴俱逝恨何如。它生定化清陵蝶,到死猶憐繡尾魚。

    落雁平沙余想象,寒鴉古木見蕭疏。昔年座上知音客,不忍驅車過舊居。

    詩中的“彼姝”正是裴夫人沈夢英。

    然而,曾緘的《雙雷引》詩及序文,使得很多人認為“小雷”琴系沈夢英攜琴而嫁之物,也有的說,攜琴而嫁的是“引鳳”百衲琴。由此,使得后人也衍生出很多浪漫的想象。那么,事實又是如何呢?

    (一)關于“引鳳”琴

    從裴鐵俠孫女裴小秋的口述實錄中,可知裴鐵俠前后共娶過三房夫人。大約在1903年,裴鐵俠與胡氏成婚,婚后育有四子。胡氏于1924年病故。其后,裴鐵俠續(xù)娶雷氏,又生二子三女,但雷氏也不幸于1939年病逝。裴鐵俠與沈夢英成婚是在1943年(其時裴小秋僅3歲)。

    沈夢英的父親為寓居成都的篆刻名家沈靖卿,名忠澤,字瘦梅,號蟄庵,齋號“壯泉簃”“古情齋”。他是浙江杭州人,游寓成都時,年未二十,當時與浙籍篆刻家沈渻庵(原名沈愨)并稱“二沈”,靖卿是為“大沈”。所治印凝勁工秀,兼有鄧、浙兩派之長,著有《壯泉簃印譜》。他尤其擅長治玉、水晶、牙角、木竹等這些一般治印者比較畏難的材料。沈靖卿與詞人況周頤、考古學家楊嘯谷、學者林思進(山腴)等均來往較多。況周頤的很多印章,皆為沈靖卿所刻,他的《西底叢談》有一篇就是專門寫沈靖卿的:

    沈靖卿忠澤,越籍而蜀居,媚古劬學,收藏金石甚富,摹印尤工。乙酉、丙戌聞余客蓉城,即與過從,甚洽。比來萬州,時復通問。寄余漢高頤闕鳳皇磚、隋梓州舍利塔銘、覆刻蘭亭各拓本、漢軍司馬印、錢氏涪州石魚題名記。靖卿嗜句勒昔賢名跡,蘭亭其手畢也。

    林思進在《贈沈愨治印》中有詩句贊沈靖卿曰:“錢塘阿靖力更工,佳處直到稽山農。曼農山人起驚嘆,小技未可輕雕蟲?!蓖跫铱嘣岬?,沈靖卿曾“參加西湖博覽會,品其奏刀,推為第一”。

    沈靖卿與吳虞、裴鐵俠也有來往。從《吳虞日記》,可知他們認識很早,兩人很早就有詩歌唱和,如吳虞1923年4月14日《賦一詩寄沈靖卿成都》詩寫道:

    鶯花爛漫青羊市,不覺清游又一年。錦里春隨狂客老,燕臺月向酒人圓。明誠金石烹茶寫,杜甫文章拾橡傳。執(zhí)政如驢士如鯽,期君同隱蜀山巔。

    另外,從《吳虞日記》可知,沈靖卿是在1942年9月19日(八月初十)去世的,吳虞在日記中寫道:

    沈靖卿來訃,七十三歲卒于成都王家塘五十二號。

    精于鑒藏和金石的沈靖卿也愛好古琴,家中有一張五代時期的百衲琴“竹友”(實為明琴)。據曾緘《雙雷琴》詩序文,沈靖卿臨終前對沈氏說:“若志之,有能操是琴者,若婿也。”

    然而,從此琴琴底的兩段銘文來看,裴鐵俠得此琴是在庚辰年(1940),其時,裴鐵俠與沈夢英尚未成婚,沈靖卿也還健在。在琴底龍池的右側,裴鐵俠題有銘文:

    “引鳳”質合竹桐,相傳為五代時物,舊藏家命名“竹友”,志其表也,而未曾鐫,若有所待。余時悼亡喪耦,百憂之中獲此珍異,因取竹桐兼喻之義名之,感吾生之未已,寄遐想于飛仙。

    在龍池的左側,刻有另一段銘文:

    唯竹與桐,高人所倚。并美兼收,相為表里。奇跡異緣,創(chuàng)聞琴史。不施漆髹,斷紋如水。古意千年,九雷之比。永好良朋,滌煩報喜。

    庚辰秋日,鐵俠。

    當時,裴鐵俠的二太太雷氏于1939年去世不久。從銘文可知,處于喪偶之中的裴鐵俠在憂傷之中獲此良琴,甚覺安慰,因此改名“引鳳”。因此,坊間傳聞沈氏攜“引鳳”琴或“小雷”琴嫁至裴家,均為誤。

    裴鐵俠與沈夢英1943年成婚時,正是沈靖卿去世的次年。其時的沈夢英,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裴鐵俠卻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了。兩人年紀相差雖如此懸殊,但沈夢英并不在意,她欣賞裴鐵俠的琴藝和人品,最終與裴鐵俠結為秦晉之好。而年輕的沈夢英最終選擇與夫君裴鐵俠生死與共、共赴黃泉的勇氣和決心,更是令人心生敬佩。曾緘詩中“郎殉瑤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之句,可謂至言!

    “引鳳”琴后由裴鐵俠四子裴元翰(墨痕)于1951年捐贈四川省博物館。此琴為仲尼式,通長122厘米,肩寬19.7厘米,尾寬14.5厘米,最厚4.5厘米。通體呈棕黃色,未髹漆。螺鈿為徽,牙骨為軫。1987年10月3日,故宮博物院鄭珉中先生鑒定此琴年代為明末。

    那么,被裴鐵俠視若珍寶的“雙雷”琴,又是如何呢?

    圖2.裴鐵俠舊藏“引鳳”琴(現(xiàn)藏四川省博物館,王子初提供照片)

    (二)關于“雙雷”琴

    從前文敘述中,可知雙雷琴的音色絕佳,通體斷紋。1937年的《今虞琴刊》登有雙雷琴的照片,左右各附有說明文字。

    另在《今虞·古琴征訪錄》中裴鐵俠詳細描述了二琴的特征,現(xiàn)依據這些材料,列表如下:

    圖3.裴鐵俠舊藏雙雷琴照片②說明:《今虞琴刊》所載琴的圖片較為模糊,但字跡尚清。此圖片來源為:劉振宇.成都新發(fā)現(xiàn)《大小雷琴記》初探[M]//大匠之門18·北京畫院專題資料匯編,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7:211.

    表1.

    由上表可知,大、小雷琴皆為仲尼式,長度相仿,之所以稱“小雷”,是因為它的厚、寬次于“大雷”。而從“大雷”琴的腹款和篆印可知,此琴乃唐雷霄制,后為明人汪善吾所藏。

    雷霄是為唐代雷氏家族中制琴較早的人,為盛唐開元天寶年間人。收藏者明人汪善吾,是徽州新安人,善琴,且精于治墨,編纂有《樂仙琴譜正音》六卷。此譜原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琴曲集成》第八冊收錄)。譜前有晚明天啟三年癸亥(1623)朱之蕃序,汪善吾自序。朱之蕃系明代大臣,萬歷二十三年(1595)狀元,官至禮部右侍郎。但在《樂仙琴譜》中,沒有查到有關“大雷”琴的任何記載,譜中琴曲的來源也比較駁雜。

    裴鐵俠在1936年7月14日給查阜西、彭祉卿、莊劍丞三人的書信中寫道:

    葉氏舊藏大雷琴一張,為雷霄制,當時馳名遐邇,今尚在。其琴甚古樸修偉,昔在北方所見稱為雷琴者,均不類此,此為成都第一琴矣。

    從書信可知,大雷琴原為成都琴家葉介福所藏。劉振宇的《成都新發(fā)現(xiàn)〈大小雷琴記〉初探》一文,提供了裴鐵俠四子裴元翰《大小雷琴記》墨書,為大小雷琴的收藏和來源提供了新的材料,彌足珍貴。茲轉錄“大雷琴記”全文如下:

    大雷腹有“大唐雷霄制刊”識,通體細牛毛斷紋,清古,舊為成都天聞閣葉氏所藏。相傳葉氏獲于成都西門外舊宦某氏,同見者王君分得此琴宋錦囊一具,持赴滬上,售價數(shù)百金。當時海內嗜琴者,余于以知成都葉氏雷琴焉。予于民國九年返川,閑居寡歡,訪琴自怡,知葉氏雷琴而莫緣得見會。葉君建梧(介福之孫)任職少城公園事務主任,將雷琴陳列展覽,因得快睹其雄偉之姿,并得一彈《陽春》曲,舉向所見稱為雷氏琴者,蓋鮮有其比矣。后建梧欲尋其父惜琴乏于資,挽劉君種云以雷琴介于余,質五百金。余以價數(shù)多寡姑不論,琴面略有脫落,非修補不能保存。蓋慮風濕浸入,古木質將成灰燼無已。則添價歸余,以便修治。葉君以先人所保拒,未成說。又五年種云復攜來求售,則七弦一線腐壞,竟不能乘指。葉氏以既不能修治,終難保有先人之遺,不如售之耳。余既得藏是琴,并獲小雷,因以名齋且允葉氏為記,俾葉氏保存三世之德亦彰。

    惜琴為葉介福之子、建梧之父,清末攜一琴遨游名山,莫之所終云。

    墨生按:襄在華陽職校三班,同學葉式煜及式焌即惜琴之孫。其父劍鳴與建梧為弟兄,曾數(shù)年一訪其祖,均無消息云。

    從上文可知,此琴系張孔山弟子葉介福從成都西門外某舊宦手上購得,當時裴氏已知葉氏藏有此琴。裴氏從民國九年(1920)年始覓琴。第一次見此琴是在葉介福之孫葉建梧任少城公園事務主任時,當時把雷琴展出,得以用此琴彈奏《陽春》。其后因葉建梧為了尋找失蹤的父親“惜琴”(葉介福之子)籌資,不得已托其友劉種云出售此琴,索價五百大洋。裴氏覺得此琴需要修整,價格再下來點就可以。因此雙方沒有談成。又過五年,再次托劉種云出售此琴。此次因裴氏剛獲小雷,于是不嫌琴有破損,便買了此琴。

    劉振宇認為,從《小雷琴記》中“夫古今賢才不出世,其出世而能顯赫于當世者,其德類不孤。是琴來不一月,而葉氏之大雷出售”句可知是先獲小雷,再得大雷。這個觀點我認為是合乎事實的。而《小雷琴記》也詳細地描述了裴氏得此琴的經過:

    裴鐵俠先是在北京看到一腹款為“大唐貞觀五年制”的師曠式(又稱月琴式)琴,但索價太高。楊宗稷對他說:“君無須此。君歸蜀茍能留意搜求,必有得雷琴之機緣,是何足羨?”但裴鐵俠一直對此琴念念不忘,直至民國九年(1920)方返蜀。十年后,果于蜀地得“小雷”琴,可謂應驗了楊宗稷的話。由此推斷,裴鐵俠得此琴的時間是在1930年前后。而在得“小雷”琴一個月以后,“大雷”琴也歸裴氏了。此與上文中得“大雷”琴的時間是相符的,大體是1930年后的事情。

    而劉振宇《成都新發(fā)現(xiàn)〈大小雷琴記〉初探》據裴氏給查阜西等人的信,推斷是在1936年7月至1937年10月間得大雷琴的觀點,本人則不認同。

    首先,《今虞琴刊》的刊印完成時間是1937年10月,向各地琴人發(fā)出征稿的時間是1936年10月,截至1937年1月底。但表格和個人資料要求是一個月內寄達,即1936年11月底前?!督裼萸倏凡粌H刊印了“雙雷”琴的照片,且在《琴人問訊錄》中的“藏琴”一欄,裴鐵俠填的是“唐琴大雷小雷是其所珍”,在同書的《古琴征訪錄》中填的琴有“大雷”“小雷”等。

    其次,查《蓉城葉氏宗族全譜》,葉健吾卒于“民國二十五年(1936)五月十二日”,故1936年7月至1937年10月,葉健吾也不在人世了。而《大雷琴記》中二次找裴氏買“大雷”琴的劉種云,是四川中江人,“晚是歸成都教琴,弟子甚眾”,《今虞琴刊》中寫著是“已故”。

    如此,裴氏得此二琴的時間當在1930年至1936年間。

    (三)其他藏琴

    裴鐵俠藏琴很多,僅其孫女裴小秋幼年見過的琴,就至少有二十多床?!督裼萸倏匪d的裴鐵俠藏琴,除大小雷琴以外,尚有宋“醉玉”、元“浮香”、明“誦余”(琴名誤為寒玉)琴,共5床。1951年,其子裴元翰(字墨痕)將“竹寒沙碧”“醉玉”“引鳳”“寒玉”四琴,皆捐贈給四川省博物館。另有裴氏“誦余”“浮香”琴目前也藏四川省博物館?!褒堗弧鼻?,藏于四川大學博物館。明琴“虎嘯”,裴氏贈與其弟子李璠,1950年,李璠將此琴捐贈給陜西省歷史博物館。

    “竹寒沙碧”琴,裴鐵俠取杜甫詩《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中的“竹寒沙碧浣花溪”而名。在琴背兩側,裴鐵俠讓四子裴元翰刻錄了如下銘款:

    杜陵抱稷契之懷,老無所施,將赴成都,指點浣溪,寄情幽獨,大有終焉之志。余筑琴堂于沙堰,沿溪綠竹叢茂,亦足以暢敘幽情,而此琴修葺適成,因名以志之。

    二十七年花朝鐵俠命元翰錄鐫。

    銘文鐫于1938年,記錄了他當時在成都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的沙堰修筑琴堂之事。此琴為仲尼式,通長120.5厘米,隱間111.6厘米,肩寬19.5厘米,尾寬14厘米,最厚5厘米,底厚1厘米。髹栗殼色漆,通體大蛇腹斷紋,鹿角灰漆胎,白玉為徽。

    1987年10月,鄭珉中先生鑒定此琴為宋琴。

    “醉玉”琴,現(xiàn)藏四川省博物館。其琴名取自南朝《世說新語·容止》中,對嵇康醉后的描寫,形容其醉態(tài)如玉山之將崩,故名“醉玉”。

    此琴仲尼式,琴體通長119.5,隱間110.3,額寬17,肩寬20.3,尾寬14,底厚4.8厘米,徽、岳山、焦尾、龍齦等皆為玉,牛毛兼流水斷。因龍池腹腔內左側有刻款“雍熙甲申春正月七日制”,故該館定為宋琴。琴底龍池上方有行書“醉玉”二字;右側刻有楷書“宋雍熙雅器”,左側刻有楷書“雪琴仙館藏”,因裴鐵俠號雪琴,故名。

    另有“誦余”琴,其照片和資料《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四川卷)和《中國音樂珍萃》皆有收錄,但與《今虞琴刊》所錄裴氏舊藏“誦余”銘刻、年代均不符。疑1937年《今虞琴刊》琴名為誤,實為裴鐵俠所收藏的“寒玉”琴。

    由于裴鐵俠藏琴頗豐,此處不再一一列舉。

    圖4.裴鐵俠舊藏“竹寒沙碧”琴,現(xiàn)藏四川省博物館[27]

    圖5.裴鐵俠舊藏“寒玉”琴(現(xiàn)藏四川省博物館,王子初提供圖片)

    三、《沙堰琴編·琴余》述考

    沙堰,是裴鐵俠的“棲息隱居之地”,《琴編》,是他于古琴的“自習積余之稿”。他說,“因時處亂,與古為徒,興托絲桐,聊復成趣”,鄉(xiāng)居寡和之際,時時撫弄,“輒批注所習”,如此,便有了我們今天所見的《琴編》。

    《沙堰琴編》共四冊,二卷,內有丙戌年(1946)暮春自序、凡例、目錄。其中《琴編》一卷,共收13曲,另有《琴余》一卷,前有戊子年(1948)三月自序,后分論琴律、琴韻、琴腔、琴品、琴辨五類。從其序文可知,《琴編》和《琴余》分別成書于1946年和1948年。但他的好友查阜西先生對《沙堰琴編》評價并不高,認為“書無新意,僅寫十三曲”,“該書亦不具深切琴論,僅末冊《琴余》,有琴律等五項,亦均不切問題或老生常談之語”。

    然而,打開《沙堰琴編》,卻不得不對作者油然而生敬意!

    首先,這不僅是一部琴譜,更是一部充滿詩意的彈琴筆記。《沙堰琴編》收錄琴曲雖然不多,但每一曲皆為作者習彈之作,每一段均寫有詳細的標記和心得,至為難得。

    裴鐵俠說,這部琴譜是他“抗戰(zhàn)時期疏散鄉(xiāng)居習琴之稿,每于曲調首尾均綴有批跋溯其源流,探其指蘊,以資助學人興趣”。基于這樣的撰述緣由,以往琴譜中千篇一律的關于古琴的指法介紹、字母源流、彈琴規(guī)范等,既為“各譜所例載,盡可借鏡”,故此譜不復贅刊了。

    圖6.《沙堰琴編》,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藏(右圖為沈夢英題簽)

    此外,此譜所收琴曲,皆為裴氏“素習心得紀之”,因此,“凡未經切究暨研討,而尚未完成,或向之所習,而無大意趣者,概不重刊,參加充數(shù)”。再如,“類纂之譜,前有《自遠堂》,后有《天聞閣》,刊載宏富摭拾無遺?!洞筮€閣》《春草堂》,則各有派別,不事貪多務廣”。他編譜目的在于“選擇精粹,專以自習”所用。

    如此,我們就可以知道《琴編》為什么只收錄了13曲,且每一曲均附有如此詳盡的按語和批跋了,這在以往的琴譜中是比較少見的。

    讓我們再來看《沙堰琴編》所收錄的琴曲。

    從曲目上來看,此譜收錄的均為較常見的琴曲。全譜以宮、商、角、徵、羽和變調分六類,如下表:

    因此,僅從曲目上來看,此譜的確無甚新意。從《今虞琴刊》裴鐵俠所彈曲目來看,早在1936年前他就常習彈的琴曲,如《秋鴻》《胡笳》《八極游》《禹會涂山》《佩蘭》《水仙》等,均未被收錄?;蛟S這些琴曲在裴氏看來,是“向之所習,而無大意趣者”,故沒有收錄。而以上13曲,是裴氏挑選之后認為比較有代表性且又比較有彈奏心得的琴曲。

    表2.

    再來看具體的琴曲。

    裴氏在每首琴曲皆譜前有序,曲后有跋,每段均有按語,且段中對指法、彈奏要點、音樂處理、琴曲意境、個人理解等,均有非常詳細的闡釋。

    如《高山》一曲,裴氏在譜前寫了很長的一段序和解題。但解題卻不似其他琴譜,他沒有照譜抄錄,而是出自裴氏個人對曲意、指法、意境等問題的理解:

    各家琴譜所載高山,諸操雖亦清古,多未能與《流水》合轍,或單有《高山》一曲,每因悵然。此為半髯道士張孔山所彈,似本于《德音堂》,而又加以修飾琢磨者,起落轉折與《流水》同一節(jié)奏。故為可資學者朝夕研討,必窮其趣。信乎!為諸操之冠也。

    在第一段以后,裴氏寫道:

    飛吟二下,潑剌三聲,空山屐響,四顧無人,瞻望白云,高山仰止。大是入山之始,因聲想相,情景宛然。

    而至第三段,他又這么說:

    三弦雙逗,二弦退猱,有飄逸之致。振衣千仞,濯足流泉,山鳥時鳴,山花欲燃,到此身情如醉,第二起舞矣!

    裴氏把具體的指法和音樂意境相結合,用詩意的筆觸來描述個人的理解和彈奏心得,十分可貴。

    再以《流水》為例。

    裴氏在曲前寫了很長一段序言,對當時一些人的做法提出了批評,他說:“或有自云其先人曾親受學孔山者,自藏抄本寶而秘之,但聆其聲音節(jié)奏,乃反不如刻本之精妙宏博。蓋前人傳世之作,未肯輕于落墨。如此學者,茍能識其真本?”因此,為了“批正《流水》贗本,并將原本逐段批明”,將他個人二十多年的彈奏心得寫下來,以對他人習彈此曲有所助益。

    圖7.裴鐵俠《沙堰琴編·流水解題》1(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藏)

    圖8.裴鐵俠《沙堰琴編·流水譜》(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藏)

    在《流水》一曲中,裴氏不僅每段有批注,且曲中也有詳盡的說明。比如,在第二段泛音之后,他寫道:“泛音如珠玉走盤,字字清楚,舟度其緩急輕重為要。”這是關于《流水》泛音處理要點的,一般琴家在教學中也會強調這一點。到了第三段的泛音之后,他又說:“余從《蓼懷堂》《流水》原勾剔四為勾四勾三弦一徽,風韻尤佳?!边@是他把原曲的指法做了些許改動,似有更好的效果。這也說明,傳統(tǒng)琴人在彈奏中改動局部指法是很常見的事情。而在這一段結束之后,他又寫了對這一段的彈奏要點和音樂意境的理解:

    泛音在上準用音甚多,而無纖弱之弊。至于跌宕生姿,窅然幽邃,已涉仙境,非夫人間。

    《流水》的第六段,歷來是最精彩,同時也是技術和音樂處理較難的段落,故裴氏在這一段著墨尤多,個別指法之后在曲中有非常詳盡的解釋,如:

    今按急連作三聲,系以打圓七聲中之最后三聲芻(急)連,不得誤解。

    在一個散打圓指法后,又加上解釋:

    類似這樣的注解,在曲中還有很多,這是在以往琴譜中非常少見的。

    在第六段結束之后,此曲的跋語也寫得非常詳細:

    按此段指法雖大開大闔,凡滾拂左右手各有職司,進退往復,移換吟猱,須要分明合拍,仍極細致而有規(guī)矩。習之者,初或滯止,久自圓熟。首先紊亂,終于含糊,不能得美妙之音。至于滾拂以全弦為韻,放開合七弦為一種聲,帶音以一弦為數(shù)種聲。琴曲中獨開生面,蓋無倫比。作者心靈手敏,不可露粗暴之象,而一味求凈,亦不可落于纖弱。猛滾慢拂,更非一致。如是,要有輕重緩急,曲盡變化之能,方稱合格。

    這一段跋語,是裴氏多年彈奏的體會,對于《流水》第六段的處理,無論輕重變化,還是指法的細致靈活,音與音的處理,節(jié)奏的把握,裴氏都有很細致的理解。其中涉及技術、審美、音樂處理等,對于今天的演奏,也是有參考價格的。

    在《沙堰琴編》中,作者對不少琴曲還寫了非常有意味的詩句,來形容樂曲的音樂意境和人文內涵。以《陽春》為例,如:

    楊柳青青拂嫩條,新愁舊恨茁新苗。人影散,馬嘶驕,幾時重見把魂銷。(第三段)

    小院幽深一味禪,嫩寒嬌怯奈何天。傷往事,憶塵緣,從新惆悵綺窗前。(第五段)

    幾度香飄春色闌,不堪重敘主賓歡。腸斷續(xù),恨無端,送君南浦意難安。(第十一段)

    潑潑兮溝新水生,蕭蕭暮雨濕清明。人靜后,月三更,空山唯有杜鵑聲。(第十四段)。

    他不僅自己寫詩,也引用前人詩句。如《雁度衡陽》第七段的標題是“嘹淚秋空”,引用的是宋人錢起的《送征雁》詩:

    秋空萬里凈,嘹唳獨南征。風急翻霜冷,云開見月驚。塞長怯去翼,影滅有余聲。悵望遙天外,鄉(xiāng)愁滿目生。

    以詩句的形式描繪琴曲所展現(xiàn)的一幅寥廓凄清的秋空雁過圖,個中蘊含著琴曲孤獨寂寥、凄愴憂傷的思鄉(xiāng)之情和音樂意境。

    第十一段標題是“中夜回翔”,引用的是唐人張九齡的《同綦毋學士月夜聞雁》詩:

    棲宿豈無意,飛飛更遠尋。長途未及半,中夜有遺音。

    類似這樣詩意化的描述,在《琴編》中比比皆是。

    在《琴編》刊印兩年以后,1948年,《琴余》也問世了。如果說《琴編》是一部琴曲譜集,那么《琴余》就是他的琴論筆記。對此,本文將在其后再作分析。

    四、裴鐵俠的古琴審美思想

    裴鐵俠的古琴審美思想集中體現(xiàn)于他所編撰的《琴余》之中。這是裴氏在沙堰隱居期間,查閱古代琴譜和歷代史志著述,積蓄簡編,抄錄或撰著的一些琴論要點。尤其是清代王坦的《琴旨》、明末徐上瀛《琴況》、近人楊宗稷的《琴學叢書》及其他琴譜中的零星散見,對裴氏啟發(fā)頗深,如此“時加誦習,有所領略,默會于中,久自成熟”,便“發(fā)于指下”,他說:“有莫之為而為之者,夫豈尋常摩竊虛聲者,所可同日語哉!”他在《琴余序言》中說:

    予也三春多暇,清晝無聊,小窗寂寂,慢寫幽思,撮其旨歸,擷其精要,攬群峰于俯仰,會眾壑之陰晴。知我者,其在三尺枯桐幾案間乎!

    《琴余》共一卷,由“琴律”“琴音”“琴腔”“琴品”“琴辨”五個部分組成,分別闡述了裴鐵俠對于古琴律制、琴的聲韻、琴的吟猱、琴技與琴道的關系、古琴的鑒藏要點與制作等方面的見解,同時還收錄了裴氏對歷代史書、筆記中的一些琴人、琴事的摘要。雖然,《琴余》中并沒有深刻和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見解,但從中我們可以感知處于一個變革時代,又接受過西式教育的中國文人對于古琴的態(tài)度和見解。

    首先,和其他傳統(tǒng)琴人一樣,裴氏十分重視琴律對于琴的意義。然而,對于古代琴人對于琴律“務求高深,不惜穿鑿附會”,并脫離彈奏實踐的做法,他提出了批評,認為是琴的“固弊”。因此,他對有的琴人僅能彈奏一二俗調,理解一二指法,但對于琴律,則一付“儼如隔世”的樣子,很不以為然。

    那么,琴律是什么?在裴氏看來,琴律就是“琴調之規(guī)矩”,是定弦之根基,“制曲者選調用音的第一步調”,故不可不知。對此,他梳理了《管子》《律呂正義》《琴旨》《與古齋琴譜》等著述中有關琴律的理論。基本上沒有什么新意,也比較淺顯。他自己也直言:

    余之志琴律,為學琴者多,畏讀律數(shù)之書,厭其數(shù)字繁復周折,令人腦疲。

    圖9.裴鐵俠《沙堰琴余》(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藏)

    對于“琴韻”,他認為中國古代詩有詩韻,詞曲也各有其韻。而古琴的調有高低,韻也分宮商。他說:

    立體即是本韻為用者,以本韻相生之聲用以起音,或偶借為壓腳等于通韻。前曾論及之,如《陽春》之四段,《流水》之五段,宮韻而偶借徵壓腳,是其例云。

    《琴余》對于“琴韻”的闡述是相對比較簡略的。

    在“琴腔”部分,裴氏主要論述了他對于吟猱的看法:

    撫弦行腔,不外上下停頓,輕重疾徐,以為節(jié)奏,而吟猱亦最關緊要。每見彈琴者無論吟猱撞逗,概以一動了之,最為劣手。大凡古人制曲,均于吟猱各有其用法。如《陽春》之游吟,《瀟湘》水云聲之急猱、往來猱,其例也。蓋各調均有其特殊獨妙,倘千篇一律,味同嚼蠟矣。

    裴氏認為古琴的吟猱是其行腔和音韻的關鍵所在。古人作曲,對于吟猱是皆有其獨妙之處的,假如不分吟猱撞逗,概以“一動了之”,千篇一律,這是“最為劣手”的。他還說:

    《幽蘭》今之古譜,細審之,吟猱綽注無不備。蓋抑揚頓挫,擁郁顧慕,所以行腔,豈待辯哉!今樂古樂尚好,縱有小異,抒情寫志則一,非宜穿鑿誤會,妄為低昂者也。

    作為一名琴人,裴氏和歷代琴家一樣,關注琴人的品質和琴道的意義。在“琴品”部分,他說:“以技藝視琴道,不識有道之器,不足怪也。習琴之士,徒欲娛耳目,自標高雅,夸示局外,博虛聲,召侮慢,實可痛惜!”因此,琴人的審美情趣是品質、學養(yǎng)等方面的綜合表現(xiàn),而學養(yǎng)、意趣只有通過讀書才能得以提升。他說:“蓋藝術關乎學問,藝之不嫻,足以知學之未講也?!?/p>

    不僅如此,他還從歷代文獻中搜集整理了琴人的史料附于“琴品”之后,如《呂氏春秋》《琴清英》《東觀記》《后漢書》《北史》《南史》《世說新語》《何氏語林》《西清詩話》等,以證琴人與琴道的關系和意義。他說:

    夫丘公妙絕,志遠聲微。柳公雙瑣,士品第一。僧虔雍容,敬遠泊如,古史稱載。格高品秀,學藝俱粹。抱道沉機,倏然絕塵。求之今世,杳不可追,是宜與古為徒也!

    在琴品中,裴氏對歷代隱士尤其給予了高度的贊賞,如南朝戴逵父子、宋代林逋等,從中可見裴氏對于琴人品格和操守的重視,這和他的個性和人生經歷也是相一致的。

    裴氏一生收藏了大量的古代名琴,故而,在“琴辨”的部分,集中闡述了他對于琴的鑒賞和收藏方面的一些體會和心得。如古琴的材質、大小、結構、題款、斷紋、漆胎、音色等。雖然,大多數(shù)是通論,但也有一些較為精辟的見解。

    比如,傳世古琴鑒藏中一般以斷紋來鑒別年代。但因影響彈奏,故需要修整。他認為在修漆過程中,“幸勿再漆,復令文采沒滅,減少興趣,亦于聲音有礙,大不幸也”。于是,有的琴人就“留一方圓為信,余則概行封閉”,對此,裴氏認為這種做法“最為無聊”,大凡“好琴之士,須精嫻于修治之術,不可魯莽乖張,任性俗陋,非特殘毀古跡而自誤,實為后之雅人所嘆息痛恨者矣!”如此可見,裴氏也是精于古琴的修復的,且在修復中既要使得宜于彈奏,又要不失傳世古琴本身的古韻。

    圖10.裴鐵俠《沙堰琴余·琴辨》(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藏)

    而對于古琴的“九德”問題,裴氏認為,一張琴要九德兼?zhèn)涫遣惶赡艿?,作為一名琴家,他是把音色作為選琴的第一要務。因此,他認為,“聲妙音佳”是最為關鍵的。他曾購得一琴,是朱熹家傳,琴腹內有“晦庵”字樣,斷紋亦佳,但終因“聲音平凡”而放棄了。

    綜上所述,《琴余》對于琴的律制、鑒藏、吟猱、琴人的品格等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裴氏并沒有像一般琴譜那樣抄錄古代琴論,所闡述的基本都是他自己的體會和心得。尤為可貴的是,他還對琴人中普遍存在的一些問題,提出了批評。在今天看來,也不無啟示意義。

    裴鐵俠對于古琴的審美,不僅體現(xiàn)于他所編纂的琴譜和琴論之中,在其日常彈奏和交往中,也處處體現(xiàn)了他對于琴的理解和審美旨趣。他追慕虞山琴風,多次對于徐上瀛的《溪山琴況》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同時,他也對晚清民國楊宗稷尚古的審美旨趣予以肯定,這一切也造就了他恬靜沖淡,古樸自然的琴風。

    然而,作為一個長年生活于蜀地的琴家,他與蜀地的喻紹澤兄弟等多有交往,其古琴風格也必然受到蜀派琴風的影響,尤其是張孔山,對于裴氏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在《琴編》中,多次提到張孔山。所錄《高山》《流水》等琴曲,也皆受到張孔山一脈的影響。

    結 語

    20世紀40年代,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動蕩時代。然而,在成都郊外的沙堰,一個老人,依舊在昏暗的燈光下,每日思考和書寫著他關于古琴的點滴。外面的世界,戰(zhàn)火紛飛,但在這所郊外的宅子里,琴聲依舊。一切,是如此的寧靜和安詳……

    裴鐵俠留過學,但他卻是一個典型的舊式文人;他從過政,但亂象叢生的民國政壇,卻讓他無所適從;他為了收藏古琴,竭盡所有,但最后卻選擇了人琴俱亡……《沙堰琴編》雖不盡完美,卻也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最后一部琴譜。在一個全新時代的鐘聲敲響之際,他卻選擇了走向永遠的沉寂。也許,他本可以為我們留下更多;也許,他的人生,本可以有更完美的句號。然而,斯人已逝,雙雷不復,沙堰的琴聲已成絕響,他留給我們的,是永遠的痛惜和哀傷……

    謹以此文,紀念裴鐵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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