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敘事與圖像互文：鄭思肖詩畫的自傳性與家國隱喻

王 瑩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大學(xué)，北京 100732)

易代之際的遺民作為中國歷史上特殊的群體，有諸多人杰以才華傳世，其詩畫亦誕生了數(shù)量可觀的千古名作。作為遺民的文士將國破家亡歷史背景下的個體命運以詩畫為載體，抒王朝興亡之嘆，寄故土回望之思，表愛國忠貞之志，具有強烈的自傳性與家國隱喻。

宋末元初的文人鄭思肖(1241—1318)以詩畫傳世，也因此奠定了其在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的地位。特別是其塑造的“無根蘭”意象，更是將國亡土喪的意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其以隱喻表達亡國之痛的畫法，在明遺民八大山人朱耷的畫作中也被明確地繼承和發(fā)揚。朱耷以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quán)九世孫的身份，在明亡后用畫作來表達其憂憤痛楚之感。他的傳世畫作《古梅圖》，古梅樹干空心，虬根露出，不著泥土，枯枝簡葉，花朵寥寥。其上三首題畫詩之二寫道：“得本還時末也非，曾無地瘦與天肥。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逼洚嫹ㄉ蠋煼ㄠ嵥夹さ摹盁o根蘭”，梅根外露，根不著土，隱喻大明王朝國土被人搶奪，而其作為明代宗室子孫，甘愿遁匿空門，學(xué)伯夷、叔齊采薇首陽山，也拒不臣服清朝。從八大山人在詩畫中同以花中四君子為題材，表達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戀的畫法對鄭思肖“無根蘭”的一脈相承，可以看到遺民文人詩畫作品中一以貫之、世代相傳的自傳性和家國隱喻的敘事模式。

錢穆先生在其《國史新論》中關(guān)于中國古代人物有這樣的論述：“世運與人物總是相隨而來的。時代不同，人物也跟著不同?！盵1](P288)他認為一時代之人物及其壯舉總是和其所處的時代相關(guān)?！爸袊鴼v史上人物，大體說只有兩種，一是‘圣賢’，一是‘豪杰’?！盵1](P299-300)錢先生還提出了圣賢和豪杰的評判標準：“只要他是個圣賢，可不問他的功業(yè)。只要他是一個豪杰，也可不論他的成敗?！盵1](P302)他據(jù)此認為宋朝覆亡后，只有鄭思肖一個人，堪稱當時的豪杰。“中國有一人鄭思肖所南，他沒有什么可傳。據(jù)說他常作畫，只畫蘭花，卻根不著土。別人問他，他說：‘沒有土呀?！≌T上題四個大字，‘本穴世界’，拼上湊下，實是一個‘大宋世界’。他著一本書，稱《大無工十空經(jīng)》，實也還是‘大宋’兩字。他還有一部《心史》，用鐵函封了，沉在蘇州一寺中井底，在明崇禎時出現(xiàn)了。他也是一豪杰之士，應(yīng)該歸入孟子三圣人中伯夷的一路?！盵1](P318)鄭思肖作為一個有著深厚學(xué)養(yǎng)的讀書人，文才好，書畫精，他通過其名作“墨蘭”詩畫之家國隱喻，以“無根蘭”這一令人觸目感懷的具有自傳性的獨特的意象，展現(xiàn)出深邃的愛國情操，表達了沉郁的故國懷念，烘托出對故土淪喪的徹骨悲切，也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能代表遺民詩畫成就和特色的作品之一。

一、千古愛國名作“無根蘭”系列詩畫中的自傳性

鄭思肖，字憶翁，又字所南，福建連江人。在《新元史》之《隱逸傳》中有其本傳。鄭思肖十分擅長畫墨蘭，兼工墨竹。其文集中有《一百二十圖詩集》，詩以配畫。宋亡以后，他所畫蘭花都是沒有土和根的“無根蘭”，以喻大宋國土淪喪、無國土可著之意。有人問他為何，他說：“地為番人奪去?！盵2]因此，“無根蘭”這一意象，具有顯明的自傳性。但因歷史變遷，時代久遠，至今只余兩幅珍品存世。其中《墨蘭圖》現(xiàn)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曾亮相于2010年10月25日上海博物館舉辦的“千年丹青——日本、中國藏唐宋元繪畫珍品展”[3]。

鄭思肖《墨蘭圖》，寬25.7厘米，長42.4厘米，為紙本水墨畫。據(jù)《墨蘭圖》左側(cè)落款所載：“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一卷?！逼渲小氨纭笔窃勺诖蟮率?1306年)，具體日期是該年的正月十五，正是中國人傳統(tǒng)節(jié)日元宵節(jié)。其時距南宋滅亡的1279年已27年，鄭思肖這時也是65歲的老人了。畫左上方有一首自題詩：“芳香渺無尋處，夢隔湘江風(fēng)雨。翁是閑作楚花，我亦為翁楚舞?！背ㄖ傅木褪撬嬛m花，楚舞是指為蘭花、為畫者而舞，之所以用“楚”，是因為作者心目中以“楚囚”自居。畫幅左側(cè)有“所南翁”印章一方。畫卷上有“乾隆御覽之寶”印章一方，“嘉慶御覽之寶”印章一方，“宣統(tǒng)御覽之寶”印章一方，還有“御書房鑒藏寶”印章一方，“三希堂精鑒璽”印章一方等印記。畫左下有鄭思肖的“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萬古”閑章一方。畫右自題詩云：“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盵4](P289)

現(xiàn)存鄭思肖另一幅長卷紙本《秋蘭圖》，藏于美國耶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縱23.2厘米，橫55.3厘米，畫中所繪蘭一株一花，墨色淡雅，葉片狹長，亦風(fēng)骨俱現(xiàn)，傲氣凜然。畫面有鄭思肖自題詞：“一國之香，一國之殤，懷彼懷王，于楚有光。所南?！盵4](P289)和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墨蘭圖》藏本題“所南翁”比，《秋蘭圖》成畫時間疑早于《墨蘭圖》。鄭思肖還畫過長丈余、寬五寸的《墨蘭》長卷，題詩：“純是君子，絕無小人，深山之中，以天為春?！盵4](P289)其畫上所題詩作，或隱晦曲折，或顯豁明朗，均表現(xiàn)其愛國之情。鄭思肖文集中所見，還有多首同題材的題《墨蘭》詩，如：“鐘得至清氣，精神欲照人。抱香懷古意，戀國憶前身?？丈㈤_曉，晴光淡弄春。凄涼如怨望，今日有遺民。”[4](P26)以及包含上文提到的兩首在內(nèi)的組詩《題蘭》：“玉佩凌風(fēng)挽不回，暮云長合楚王臺。青春好在幽花里，招的香從筆硯來?！盵4](P289-290)

持續(xù)作多首《題蘭》詩，既說明了鄭思肖對蘭花的喜愛，更表明了其對蘭花品質(zhì)的認同。國土淪喪、家園被侵后的悲憤，通過無土無根的蘭花圖傾吐。大阪藏《墨蘭圖》左下角有一隸書印“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萬古”，以示畫不輕易送人。據(jù)元代陶宗儀《狷潔》記載：南宋滅亡后，鄭思肖隱居江蘇蘇州。“工畫墨蘭，不妄與人。邑宰求之不得，聞先生有田三十畝，因脅以賦役取?！碑?shù)乜h令明知鄭思肖“不妄與人”，卻以增加賦稅勞役之借口巧取豪奪，鄭思肖憤怒回答：“頭可砟，蘭不可畫！”[4](P335)可見鄭思肖剛強不屈的性格。

蘭自先秦起就被稱為王者之香，相傳孔子即有《猗蘭操》傳世。宋以后，蘭與梅、竹、菊并稱“花中四君子”。作為生長在深山幽谷中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蘭花無畏風(fēng)雨，其香清雅而幽，其色質(zhì)樸而無華，優(yōu)雅神秘，超脫塵俗，集天然美、人格美于一體，被文人士大夫喻為孤傲、超凡脫俗的高尚品格象征。鄭思肖以蘭取材，即刻意選取其具有高標品德風(fēng)骨的經(jīng)典植物審美意象。

《墨蘭圖》正中為一株墨蘭，清簡至極。疏葉幾片，花蕊兩朵，花葉不著地，圖畫不見根，具花之柔、意之剛、兼相濟之質(zhì)。該畫作著墨不重，卻把一叢疏花簡葉的蘭花優(yōu)雅氣質(zhì)勾畫出來。寥寥數(shù)筆，畫出蘭花葉子，葉與葉之間不交叉，雙側(cè)對稱，分開呈倒八字形，中間的一枝矮莖上半開著一朵花蕾，一朵開了，另一朵則含苞待放。整幅畫都用濃墨畫成，筆法剛健有力，表現(xiàn)了一種不屈不撓的頑強精神。筆勢樸實，墨色渾厚?；ㄏ聼o土，亦無根。幾筆撇成的蘭葉，運筆流暢，奔放而又婉轉(zhuǎn)敦厚，呈現(xiàn)出挺拔剛健的氣質(zhì)。畫作整體風(fēng)格鮮明，形式獨特，意緒悲涼，涵蘊深厚，顯示出作者借筆墨抒發(fā)胸中不屈之氣節(jié)，是堅貞愛國思想品格的寫照。蘭花無根的形象，本身表達出畫家對故國覆亡、故土淪喪、異族入主的滿腹悲憤，顯示了詩畫本身的自傳性特質(zhì)，也是最能反映鄭思肖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shù)造詣的代表作。

而統(tǒng)攝墨蘭詩畫的最為突出的精神特質(zhì)是忠貞，也正是這份執(zhí)著的忠貞，使鄭思肖在后世文人士大夫中享有盛譽。元朝與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合稱“元四家”的畫家倪瓚對鄭思肖和他的《墨蘭圖》賦詩極為贊賞，稱頌他在南宋滅亡之后，仍癡心不改、絕不屈服于異族的高貴民族氣節(jié)。明中期詩、文、書、畫無一不精，人稱“四絕”的文徵明在《題所南先生畫蘭》詩中寫道：“江南落日草離離，卉物寧知故國移？卻有馨香滿幽谷，居然不受北風(fēng)吹?！盵4](P356)鄭思肖的“無根蘭”是中國古代繪畫史上的開創(chuàng)之作，是愛國士人抒發(fā)胸襟和愛國情感的巧妙方式。近代繪畫大師潘天壽曾說：“至鄭思肖，更得墨蘭之極則，為后代所宗師。”[5](P151)抗日戰(zhàn)爭時期，郭沫若先生在《國畫中的民族意識》中，贊頌鄭思肖是個“民族意識濃烈的人”[6](P278)，并將他作為這句話的首個例證。

鄭思肖畫作呈現(xiàn)其自傳性的第一個特征是缺陷美。觀其畫作，可知在亡國之余，其對于缺陷美有著一種近乎頑固的堅持，這既是他個體人格、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遭際的呈現(xiàn)，也因此為畫作賦予了自傳性。國土淪亡之后，鄭思肖在作品上呈現(xiàn)的是一反常態(tài)的“怪”相——花葉稀少，零落散亂，且又無土無根。據(jù)明朝人都穆《寓意編》記載，鄭思肖所畫墨蘭“疏花簡葉，根不著土”。有人問其原因，鄭思肖憤而回答：“土為蕃人奪去，忍著耶?”[7]這種殘缺是國家覆亡、國土淪喪在畫作上的呈現(xiàn)，而殘缺正是其心目中家國的現(xiàn)實形象。

鄭思肖畫作呈現(xiàn)其自傳性的第二個特征是堅韌。其“無根蘭”系列畫作雖花葉稀疏，無根無土，卻堅韌異常。鄭思肖將亡國之后的滿腔悲憤形之于繪畫中，在晚年的創(chuàng)作中依然壯懷激烈，絲毫不失君子風(fēng)范，不移弘毅之心，不易愛國之志?！赌m圖》《秋蘭圖》是無聲的詩，題詩之后，詩畫攜手，殷殷愛國心躍然紙上，在靜默中所蘊含的無限情思，通過簡單而蒼勁的線條盡顯內(nèi)心的強韌。

鄭思肖畫作呈現(xiàn)其自傳性的第三個特征是憤恨。他曾在一幅菊花圖上題詩《題畫菊》：“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fēng)中?！盵4](P289-290)詩中以菊花自況，不與百花齊開，遺世獨立，雖疏落卻自得無窮之趣。同是具有自明其志性質(zhì)的詩歌，這首詩的第三句化用了朱淑真《黃花》詩中的句子，只是鄭詩中自傳性質(zhì)更加明晰。文天祥即慣以北和南指代元朝和宋朝，對文天祥推崇備至的鄭思肖，其詩中的“北風(fēng)”亦指元朝統(tǒng)治，寧愿“枝頭抱香死”，也不隨風(fēng)搖擺，以示自己不屈的愛國情懷。

鄭思肖終其一生，絕不承認元朝，不僅其《心史》在宋朝淪亡后落款紀年仍以大宋德祐紀年，在其詩歌中，亦始終明確自己作為大宋子民的身份。如《過徐子方書塾》詩中云：“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別受一人恩?！盵4](P290)還有《德祐二年歲旦二首》中的詩句：“一心中國夢，萬古下泉詩。”“此地暫胡馬，終身只宋民?！盵4](P23)鄭思肖的詩畫作品始終貫穿著一種清晰的自傳性，其寓愛國情感于所畫蘭花，在國亡土喪、異族統(tǒng)治已然穩(wěn)固、恢復(fù)故國已不可能之時，對激發(fā)愛國精神、提升民族凝聚力，喚起人民對于民族壓迫的反抗，是有著重要作用的。

二、鄭思肖自傳詩中的“自我”形象及其“詩史”之旨

宇文所安在其《自我的完整映像——自傳詩》中提出了“自傳詩”這一概念，并對于自傳詩中“自我”的身份認同和塑造進行了多層面的深入論述：“詩人在詩作中塑造自己的身份，猶如所有的人在生活中塑造自己的身份，這身份是被復(fù)雜性、矛盾、渴望等無數(shù)回聲所環(huán)繞的角色，這些聲音提示著我們自我不只是角色?！盵8](P123)鄭思肖的許多詩歌，皆為典型的自傳詩，且大多帶有明確的愛國情懷。特別是南宋滅亡后的作品，其忠貞不二的遺民形象更是其自傳詩中自我形象塑造的核心要義，在這種理想自我與現(xiàn)實自我高度統(tǒng)一的“自我”展示中，他也實現(xiàn)了其追慕的如文天祥一般的“詩史”之旨。

鄭思肖自傳詩中“自我”形象的生成過程，首先來自于其書香門第的出身。他的家族史，本身就與大宋王朝的興衰息息相關(guān)。鄭思肖生長于中下級官僚家庭，幼承庭訓(xùn)，詩書傳家，教養(yǎng)很好。據(jù)鄭思肖所撰《先君菊山翁家傳》稱，其家族自晉朝永嘉“分派入閩”，居住在連江縣東導(dǎo)村，到了他已經(jīng)十數(shù)代人?！笆朗酪u以讀書傳家”。其祖父鄭咸，做過南宋枝江(今湖北枝江西南)縣的主簿。其父鄭震，字叔起，號菊山，是南宋中后期的理學(xué)家，“道學(xué)君子”[9]，曾注《易》，晚年主講安定、和靖二書院，任二院山長。鄭震年四十，方有鄭思肖，在其《家傳》中鄭思肖多記“五十歲以后事”。鄭震一生“人物昂然，氣節(jié)挺然”。宋理宗淳祐七年，鄭思肖7歲，鄭震從江陵歸來，舉家遷往西湖長橋。聽聞端平年丞相鄭清之再次被宋理宗任命為丞相，鄭震“痛哭流涕”，登鄭清之門，怒斥其誤國誤民，辜負君父，大罵曰：“端平敗相，何堪再壞天下！”因得罪權(quán)貴，鄭震與妻子兒女一家四口都被執(zhí)下獄。臨安知府趙與籌同情鄭震的遭遇，第二天就將他一家釋放。鄭清之指派杭州府廣布耳目吏卒，監(jiān)視鄭震一家，物色證據(jù)：“朋友往來、出處云為，排日錄聞天府，堅求瑕疵，欲以他罪加焉。如是二年，莫能得毫發(fā)?！敝钡洁嵡逯T相，其事乃免。鄭思肖評價其父鄭震“為社稷生靈憂，蹈此危機，有司求之二年，不得其過，可以見平日大節(jié)矣。”鄭震的正義感，深深影響了鄭思肖。其母鄭樓氏，出身南宋著名的賢臣樓鑰家族。樓鑰，字大防，號攻愧主人，鄞縣(今屬浙江)人。宋孝宗隆興元年進士，被考官胡銓稱之曰：“此翰林才也?！彼喂庾诔?，任起居郎兼中書舍人?！按蕴姑鳎弥普a體，繳奏無所回避，禁中或私請，上(宋光宗)曰：‘樓舍人朕亦憚之，不如且已。’”后歷任簽書樞密院事，升同知樞密院事，進參知政事。位兩府者五年，為官“持論堅正”，為文“文辭精博，自號攻愧主人”。宋寧宗“嘉定六年薨，年七十七，贈少師，謚宣獻。”[10](P12045-12047)父母皆來自仕宦書香之家，為鄭思肖奠定了良好的家學(xué)素養(yǎng)。鄭思肖22歲時鄭震去世，鄭樓氏秉承家風(fēng)，對他訓(xùn)誡：“汝不行汝父之言，汝不如死！”父母的言行和教誨，堅定了鄭思肖的愛國思想。

鄭思肖少年有奇志，天資聰穎，父母對他兄妹二人要求嚴格，行、坐、寢、食，無一事一時而不教。鄭思肖14歲中秀才，20歲入太學(xué)讀書。雖然不是在職官員，但常懷憂國憂民之心。面對元軍侵擾，祖國河山淪喪，人民慘遭蹂躪，鄭思肖憂憤萬分：“為太學(xué)上舍生，應(yīng)博學(xué)宏詞科。大兵南下，叩閽上書，辭意切直，忤當路，不報。”[11](P4592)宋度宗咸淳十年，元兵大舉入侵南宋，叛將呂文煥同元軍統(tǒng)帥伯顏趨鄂州，叛將劉整同博羅歡趨淮西。十二月二日開始圍攻蘇州，經(jīng)過二十余日艱苦抗爭，最終蘇州淪陷，德祐乙亥十二月廿八日，鄭思肖作《陷虜歌》(又名《斷頭歌》)：“德祐初年臘月二，逆臣叛我蘇城地。城外蕩蕩為丘墟，積骸飄血彌田里。城中生靈氣如蟄，與賊為徒廿六日。蚩蚩橫目無所知，低面賣笑如相識。彼儒衣冠誰家子，靡然相從亦如此？不知平日讀何書，失節(jié)抱虎反矜喜！有粟可食不下咽，有頭可斷容我言?！盵4](P41-42)面對入侵者，亡國之民只能“低面賣笑”，屈辱至極。鄭思肖對普通民眾之無奈，報以理解，但對于“衣冠”之徒的失節(jié)則非常憤恨。鄭思肖引“義不食周粟”之典故，不懼生死直抒胸臆：“不忍我家，與國同休三百十六年。閱歷凡幾世，忠孝已相傳。足大宋地，首大宋天，身大宋衣，口大宋田。今棄我三十五歲父母玉成之身，一旦為氓受虜廛?！盵4](P42)“我憶我父教我者，日夜滴血哭成顛。我有老母病老病，相依為命生余生。欲死不得為孝子，欲生不得為忠臣。痛哉擗胸叫大宋，青青在上寧無聞！”[4](P42)“自古帝王行仁政，唯有我朝天子圣。老天高眼不昏花，盍拯下土蒼生命。忍令此賊恣殺氣，顛倒上下亂綱紀。厥今帝怒行天刑，一怒天下凈如洗。要荒仍歸禹疆土，四海草木沾新雨。應(yīng)容隱者入深密，歲收芋栗供母食。對人有口不肯開，面仰虛空雙眼白?！盵4](P41)鄭思肖的詩，不僅表達了他的家國情懷，亦描述了當時歷史圖景下的文人心態(tài)，具有明確的“詩史”之旨。

公元1276年，南宋謝太后攜宋恭帝投降元朝。其后經(jīng)歷三年抗爭，直至1279年陸秀夫等人攜幼帝厓山投海，南宋正式滅亡。這一年，鄭思肖悲恨不已，寫下了詩作《德祐二年歲旦二首》：“力不勝于膽，逢人空淚垂。一心中國夢，萬古下泉詩。 日近望猶見，天高問豈知。朝朝向南拜，愿睹漢旌旗?！薄坝袘验L不釋，一語一酸辛。此地暫胡馬，終身只宋民。讀書成底事？報國是何人？恥見干戈里，荒城梅又春。”[4](P23)鄭思肖和許多宋遺民一樣，誓不降元，更不仕元，這種拒不妥協(xié)的堅守態(tài)度，是宋元之際遺民群體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宋端宗景炎二年，鄭思肖的傳奇著作《心史》完成，冠以宋恭帝“德祐”年號，自稱“德祐遺臣”。為表達自己決絕的愛國意志，他寫了《寒菊》一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御寒不借水為命，去國自同金鑄心?！盵4](P290)鄭思肖的名字和字號都是宋亡后改的，其名“思肖”就是思念趙宋王朝之意，因為繁體字“趙”從“走”從“肖”，其所思之“肖”實為趙。其號“所南”，表示他心向南方，決不北面事異族?！皻q時伏臘，望南野哭而再拜?！薄叭讼讨溽鷿?，亦弗為怪?！盵4](P335)“誓不與朔客交往，或于朋友坐上見有語音異者，使引去?！盵4](P335)著名書法家、畫家、才名冠絕當世的南宋宗室趙孟頫，在南宋滅亡以前，任真州司戶參軍，仕元后多次爭取拜訪鄭思肖，“思肖惡其宗室而受元聘，遂與之絕。孟頫數(shù)往候之，終不得見，嘆息而去?！盵12]

元代盧熊在《鄭所南小傳》中有這樣的描述，鄭思肖在自己的畫像上題贊曰：“不忠可誅，不孝可斬，可懸此頭于洪洪荒荒之表，以為不忠不孝之榜樣。”[4](P334)鄭思肖一生未娶，元仁宗延祐五年(1383年)，他以78歲的高齡孤寂地病逝于蘇州。臨終之際，他囑咐身旁的友人唐東嶼說：“思肖死矣，煩為書一位牌，當云‘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語訖而卒?！盵4](P334)《新元史·隱逸傳》稱：“宋之亡也，士大夫多以節(jié)概相高。謝皋羽、鄭所南，其尤著者，所謂不降、不辱者與！張?zhí)亓?，金人，而受知于世祖，然不食元祿，亦其次也。杜瑛、杜本、張樞、王鑒，隱居不仕，庶幾高尚其志者。”[11](P4591)

鄭思肖的遺著《心史》創(chuàng)作、傳世和重見天日同樣是一段曠世傳奇。德祐二年，鄭思肖在其母逝世后，變賣了家中房產(chǎn)，從此浪跡行蹤，四十年間，寫下了大量的愛國詩文，并編寫《心史》一書，包括《咸淳集》一卷，《大義集》一卷，《中興集》一卷，共計250首詩，雜文4篇，前后自序5篇。43歲那年，他完成了《心史》手稿，因時局原因，不能付梓印刷，用錫匣鐵函數(shù)重密封，悄悄沉于蘇州承天寺的一口古井中。

在《心史》中，他謳歌了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等南宋的愛國志士，痛詆叛臣青陽留夢炎、呂文煥的丑惡。在《文丞相敘》中，他對文天祥敬仰謳歌，控訴了元軍“欲直入屠弒京城”的罪行。他一生以忠臣孝子、仁人義士自許，在《心史·自序》中，他強調(diào)：“行者，本也；文者，末也。有行而無文，不失為君子；有文而無行，終歸于小人。”“古人重立身，今人重養(yǎng)身，立身者蓋超乎千古之上，養(yǎng)身者，惜一粟以活微命，何足道哉！”[4](P3)他講的“立身”也是指個人情操，所謂的“養(yǎng)身”其實是惜一己之身而忘大義之舉。他在《久久書·自序》中寫道：“目遇逆事相忤，尤覺氣豪不自禁，非不知賊之刀鋸之痛，然痛有甚于刀鋸者。寧忍避一身微痛，不救天下至痛！時吐露真情，發(fā)為歌詩，決生死為國討賊之志，心語心謀，萬死必行，故氣勁語烈，殊乏和平興趣，實非詩之正道?！盵4](P100)其詩中呈現(xiàn)的沖天豪氣、忠肝義膽、必死之決心，確是真情之吐露。梁啟超在《重印鄭所南〈心史〉序中》說，有朋友名無冰以家藏本贈之，他“窮日夜之力讀之，每盡一篇，腔血輒騰躍一度”。并說：“啟超讀古人詩文辭多矣，未嘗有震蕩余心若此書之甚者！”“此書一日在天壤，則先生之精神與中國永無盡也。”[4](P323-324)沉封井底365年后，這部手稿偶然被人從井底發(fā)掘出來，居然完好無損，成為我國歷史上一部真正的奇書。

明末清初的李中馥，字鳳石，山西太原人，天啟甲子舉人，一生不仕，在其所撰《原李耳載》中寫道：“鄭思肖，字憶翁，號所南，宋末福建人。易代后，僑居蘇州，不仕不娶，養(yǎng)父盡孝。能畫蘭竹，不畫土根，人問之，答曰：‘此土非吾有?！姟端芜z民錄》中。文征明嘗題其畫，贊之極口?！盵13]文中所稱《宋遺民錄》，作者程敏政，字克勤，中年后號篁墩，又號篁墩居士、篁墩老人、留暖道人，徽州府休寧縣人。南京兵部尚書程信之子，10歲時，以“神童”被薦入朝，就讀于翰林院，明憲宗成化二年一甲二名進士。《宋遺民錄》卷13專門記述鄭思肖事跡，稱其“精墨蘭，自更祚后，為蘭不畫土根，無所憑藉，或問其故，則云：‘地為番人奪去，汝猶不知耶？’”[2]文中文徵明“嘗題其畫”，即《題所南先生畫蘭》：“江南落日草離離，卉物寧知故國移？卻有馨香滿幽谷，居然不受北風(fēng)吹?！盵4](P356)關(guān)于《心史》在井底封存365年后重見天日的傳奇經(jīng)歷，李中馥這樣記載：“崇禎十三年，虎邱僧浚井，得如磚者，鐵鑄，有字一行云鐵函經(jīng)，供之佛前。一日，孝廉陸坦、鄭敷教強僧啟視，鐵內(nèi)為錫，錫內(nèi)為蠟，蠟為書數(shù)冊，乃所南手著詩文稿，分《心史》《大義集》《咸淳集》諸名，詳錄宋亡諸事?？质啦粋?，是以深藏于此?！夹ぁ稀?，皆心語也。稱宋曰‘本穴世界’，又曰‘大無空’。詩曰：‘至今首陽山，不生周草木。’余多類此。紀宋歲月后，連寫十七甲字，不可解。陸氏為之刊行。閩人林古度，字茂之，鍾竟陵、董華亭老友也，斂貲別梓于金陵，總名《鄭所南井中心史》。茂之今年八十五，無恙。所紀元事亦悉，唯事演揲兒佛尤詳?！盵13]

明末清初的計六奇在其所編寫的《明季北略》中對此事也有記載：“崇禎十一年戊寅，蘇州承天寺井中，屢有白氣沖上，使人入井淘之，得一鐵匣，封緘甚固。發(fā)視，內(nèi)藏《心史》一部，自宋端宗起，迄元成宗止，皆言宋政寬厚及元人殺戮等事，乃宋末鄭思肖所作。思肖，字所南。是時端宗景炎止三年，帝昺祥興僅二年，余即元世祖至元三十五年、成宗元貞十三年耳。所南史內(nèi)所載數(shù)十年事，俱書景炎幾年，不用至元、元貞等號。所南名思肖者，思趙也，自矢今生不能復(fù)趙，愿來世興趙云云。時蘇州巡撫張國維見而異之，梓行于世。然則《心史》作于三百年前，而出于三百年后，天蓋隱示以明之將復(fù)為宋也歟？”“元世祖在位三十五年，實承正統(tǒng)十六年，則《心史》約三十余年事，此書一時盛行，須再核其起止?！盵14](P251-252)

明末清初顧炎武亦著有《井中心史歌》：“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jīng)’。錮之再重，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遺民，有聞于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為德祐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tǒng)兵外來以復(fù)土宇，至于痛哭流涕，而禱之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zhuǎn)移，必有一日。于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祐末年之事。”[15](P345-346)

顧炎武《井中心史歌》還記載了與《心史》重見天日相關(guān)的人和事：“嗚呼悲矣！其書傳至北方者少，而變故之后，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余年，而今復(fù)睹之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樂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死；錢君遁之海外，卒于瑯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為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獨余不才，浮沈于世，悲年運之日往，值禁罔之逾密，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故作此歌以發(fā)揮其事云爾。”[15](P346)

顧炎武所稱錢肅樂，字希聲，浙江鄞縣人，崇禎丁丑進士。其《和心史詩序》寫道：“士君子不可一日遭《心史》之事，不可一日不存《心史》之心。此心之失，則人而禽矣，白日而昏夜矣，文字召妖、口舌戰(zhàn)血矣，金鑠而石旁矣；此心之存，則人而天矣，一日而千古矣，詩文而史矣，亦經(jīng)矣，亦圖箓矣，眢井為名山之藏、石匣有甲子之護矣。心之重于人也如是?！薄敖袷ヌ熳釉谏希滔枨?，士大夫皆崇尚節(jié)義，歲以戊寅，而鄭所南《心史》，見于承天寺井中，撫公張大人梓以行世，海內(nèi)見先生之史者，無不知先生之心矣。然此心非獨先生有也。余以暇日偶覽斯編，成詩一律，豈敢附唫詠之末，亦以性情所鐘，不能自絕。世有觀者，得位置希聲于行道乞人之列足矣?！盵15](P345)

顧炎武感動于這些愛國先賢們的忠貞，欽佩其愛國之舉，歌頌曰：“有宋遺臣鄭思肖，痛哭元人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厄運應(yīng)知無百年，得逢圣祖再開天。黃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牧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復(fù)，故出此書示臣鵠。三十余年再見之，同心同調(diào)復(fù)同時。陸公已向厓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15](P346)

顧炎武歌中的“蒲黃之輩”是宋末蒲壽庚和黃萬石兩位叛臣。蒲壽庚是宋元之際不得不提的一個有重要影響的人物，其先人為西域人，在南宋總領(lǐng)諸蕃互市，即對外貿(mào)易。最早在廣州，到了其父蒲開宗去了泉州(今寧波)。鄭思肖《心史》中記“蒲受耕”，稱其家族“富甲兩廣”[4](P170)?！端问贰贩Q：“蒲壽庚提舉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钡碌v二年，蒲壽庚據(jù)泉州叛?！叭菟囟嘧谧?，聞張少保至，宗子糾集萬余人出迎王師，叛臣蒲受耕閉城三日，盡殺南外宗子數(shù)萬人?！盵4](P171)蒲壽庚降元以后，因功先后被任命為昭勇大將軍、閩廣大都督兵馬招討使、江西行省參知政事、福建行省中書左丞。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詔宋末蒲壽庚、黃萬石子孫不得仕宦”，可見這些叛臣在人們心目中之地位。

奇書出世，世道將反復(fù)，歷史之宿命令人驚嘆。顧炎武將《心史》的重見天日，看做是上蒼對于亡國之際士人提振節(jié)義、堅守故國的精神暗示。明亡之后，他和鄭思肖懷著同樣的心情，懷念故國，懷念漢人的政權(quán)，對異族的統(tǒng)治絕不接受，其“圣天子在上，政教翔洽，士大夫皆崇尚節(jié)義”，恰同鄭思肖《陷虜歌》之“唯有我朝天子圣”之表述，足見愛國精神的感召力跨越時空。

三、鄭思肖詩畫中自然意象和人物意象的家國隱喻

對植物意象史無前例的塑造是鄭思肖最重要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之一，也是他眾多文學(xué)藝術(shù)成就中最為后世所稱道之處。鄭思肖的《墨蘭圖》《秋蘭圖》，皆為中國藝術(shù)史上托物言志的代表性作品。他的詩文，囊括了四時風(fēng)景、花中四君子、歲寒三友等諸多經(jīng)典自然意象。他托物言志，借這些自然意象抒發(fā)了其深沉濃郁的忠貞愛國之情，因此他筆下的自然意象，皆被賦予了厚重的比德內(nèi)涵，接續(xù)了前代的自然審美傳統(tǒng)，既具有遺民文人群體的代表性，又有全新的生發(fā)和創(chuàng)造。而其詩中的人物意象，旨在對前代和當世英雄人物進行頌揚和記載，植入了他在國破家亡、山河巨變下的歷史思考。因而鄭思肖詩畫中的自然意象和人物意象，飽含其矢志不移、誠可動天的愛國情懷，成為震鑠古今的家國隱喻。

(一)鄭思肖詩畫中的植物意象，具有歷史傳承性和群體代表性

蘭花是傳統(tǒng)國畫重要題材“花中四君子”之一，在中國古代大量的詩詞文賦、花鳥繪畫中，蘭花都有著極高的出現(xiàn)率。蘭花象征著高潔的品質(zhì)，是古代文人畫家心目中節(jié)操和品德的象征，是審美者呈現(xiàn)道德情操的最佳意象之一。盡管“無根蘭”的意象實屬鄭思肖首創(chuàng)，但他畫作中植物意象的家國隱喻，卻具有突出的歷史傳承性和群體代表性，既將蘭之王者香的意涵發(fā)揮到了極致，又將蘭之君子內(nèi)蘊進行了特立超拔的升華。

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以比德之義，確立了蘭花在群芳譜中“君子”和“王者之香”的地位。《周易·系辭上》記載：“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睂ⅰ熬又馈焙吞m之馨香聯(lián)系在一起?？鬃訉⒕颖扔鞒商m花，故后人又稱蘭花為“君子蘭”。據(jù)《孔子家語》記載，孔子對其學(xué)生曾參說：“與善人居，如入芷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處者焉?！盵16](P128)孔子將蘭花喻為“善人”，提出儒家士大夫修身成君子要“慎其所處者焉”。《藝文類聚》記載：“《琴操》曰：《猗蘭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聘諸侯，莫能任。自衛(wèi)反魯，隱谷之中，見香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乃止車，援琴鼓之，自傷不逢時，托辭于香蘭云?！盵17](P1390)孔子將蘭花之香譽為“王者香”，并用幽谷中的蘭花來比喻生不逢時的自己。蘭花與孔子的結(jié)合，令蘭花自古就建立起了高標的比德象征體系。

自孔子在比德維度為蘭花奠定了“君子”“王者之香”的地位之后，蘭花就受到歷代文人士大夫的敬仰和追捧，雅好種蘭、賞蘭、詠蘭和畫蘭成為他們共通的特征，通過詩文書畫來描繪蘭花，表現(xiàn)自己的理想、志趣、個性是常用的方式。北宋黃庭堅在《書幽芳亭》中說：“士之才德蓋一國，則曰國士。女之色蓋一國，則曰國色。蘭之香蓋一國，則曰國香?！盵18](P704)將蘭花稱為“國香”，和德才兼?zhèn)涞膰?、傾國傾城的美女(國色)并列。有宋以來，蘭花成為文人詩詞歌賦中的重要題材，蘇軾《題楊次公春蘭》曰：“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時聞風(fēng)露香，蓬艾深不見。丹青寫真色，欲補《離騷》傳?！盵19](P3548)

宋代以后，逐漸興起畫蘭之風(fēng)，蘭花成為畫家筆下寫意的對象，以表達自己對孔夫子所賦予蘭花的君子形象的認同。與鄭思肖同樣生活在宋元之際的趙孟堅，與鄭思肖一樣是公認的畫蘭大師。南宋滅亡后，趙孟堅近80歲，年已垂暮。他隱居于湖南，不食元祿，以詠蘭畫蘭表達自己的忠貞和清高。趙孟堅“以蘭明志”，傳世之作《墨蘭圖卷》，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畫上有《題墨蘭圖》之詩：“六月衡湘暑氣蒸，幽香一噴使人清。曾將移入浙西種，一歲才華一兩莖?！彼^文如其人，畫如其人，讀其詩文，觀其畫作，則可知其人。雖然趙孟堅的蘭花同樣表達了忠于故國的情懷，且同是以蘭花為家國隱喻，但對照來看，鄭思肖的“無根蘭”顯然更具有怪奇之美的藝術(shù)獨創(chuàng)性和設(shè)計巧思感。因此，鄭思肖筆下的“無根蘭”意象，是在前代先賢反復(fù)歌詠的蘭花意象內(nèi)涵層累之上誕生出的全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具有歷史傳承性，在同代文人中亦具特出性?！赌m圖》中表達的鄭思肖晚年孤寂落寞、悲憤憂郁、堅韌不屈的情感，既是鄭思肖個人愛國情懷和審美視角的體現(xiàn)，也是具有同樣情懷的文人群體意識的體現(xiàn)。

歷來文人士大夫都愿意通過畫梅、蘭、竹、菊的題材來表達遺世獨立的人格品質(zhì)與高風(fēng)亮節(jié)。鄭思肖偏愛蘭花之香幽，但對于有君子品格的梅花、菊花、竹子也很喜愛。他經(jīng)常下筆書寫對四君子之熱愛，借以抒情，標舉其志。如其題《逋仙探梅圖》：“雪壓咸平處士家，凍云鎖暝若相遮。欲知天上春消息，只覓南枝第一花?！盵4](P230)將梅花稱為“南枝第一花”。寫《梅花》：“寒結(jié)癡陰慘物華，莫將憔悴聽胡笳。明年無限風(fēng)花在，奪得春回是此花?！盵4](P77)賦予了梅花“奪得春回”的意涵，也可理解為恢復(fù)故國的寄托。

《鄭思肖集》中有一篇《夢游玉真峰餐梅花記》 ，極寫了梅花“鍾先天至清之氣毓其神，必以后天至清之氣養(yǎng)其形”?！安菽居⑷A，后天之清氣也，梅獨優(yōu)之。”“故花又開，天道健，地道順，王道昌，萬物壽吉?！盵4](P118-119)梅花的家國隱喻意味非常顯明。“夢中之文，凡千余字，一筆而就”，這也說明，對于家國，鄭思肖夢寐以思之，須臾不愿忘之，哪怕在夢中。鄭思肖還有一首詩《己卯十一月朔又夢食梅花夢中作》：“雁字髙髙兔國斜，濕光飛露沁流霞?？駚砬迮d不可遏，吃盡寒梅一樹花?！盵4](P49)

在其愛竹的詩歌中，家國隱喻亦貫穿始終。其《愛竹歌》有一段序言：“吳中承天寺立雪軒修竹一林極可愛，昔承平盛時每游其間，屢詠絕句，刻題竹上。世變之后，系心大事，欲此清樂不可復(fù)得。近至西山，忽見竹林修翠，戀戀終日，實不能去，始知痼癖不可除也。遂歌之?！盵4](P73)宋亡以后，“清樂不可復(fù)得”，所謂不可除之“痼癖”，既是其愛竹之意，又何嘗不是其對故國不忘之心？“此君氣節(jié)極偉特，令人愛之舍不得。遍造山水有竹處，不問主人識不識。朝朝暮暮看不足，感得碧光透雙目。一旦心空忽歸去，挺身特立化為玉?！盵4](P73)

其寫菊花，亦表達了強烈的愛國心。如其《寒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御寒不借水為命，去國自同金鑄心?！盵4](P290)又如《菊花歌》：“太極之髓日之精，生出天地秋風(fēng)身。萬木搖落百草死，正色與秋爭光明。背時獨立抱寂寞，心香貞烈透寥廓。至死不變英氣多，舉頭南山高嵯峨?！盵4](P72)菊花秉太極之髓日之精華，方才生出天地秋風(fēng)身軀。在“萬木搖落百草死”之情形下，仍然正色與秋爭光明，其浩然之氣可見一斑。菊花雖然背時，卻堅持獨立之思想，不因寂寞而移其志節(jié)，其香貞烈彌漫浩宇，

鄭思肖自己也經(jīng)常食菊花，不僅因為其相信食菊是自古文人士大夫都相信的“長生方”，更因為他在精神層面上認為咀嚼菊花能使其“清涼徹肺腑”“頓令心地豁然開”[4](P208)，祈求自身潔凈滌蕩，可以拯救普世之眾生?！恫途栈ǜ琛繁磉_了這一思想：“道人四時花為糧，骨生靈氣身吐香。聞道菊花大歡喜，拍手歌笑頻顛狂。憶昔我為混沌王，洞見末劫壽不長。盡召群仙列殿下，敕宣餐菊長生方。我今化身游下土，一嚼清涼徹肺腑。頓令心地豁然開，迸出明珠耀今古。普入變化妙如意，能為一切主中主。塵塵剎剎黃金身，永救娑婆眾生苦?！盵4](P208)

鄭思肖筆下具有家國隱喻的植物意象并不限于“四君子”，也有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美好意涵的歲寒三友之一的松以及揚州瓊花。如其詩《南山老松》：“凌空獨立挺精神，節(jié)操森森骨不塵。半夜波濤驚鶴夢，幾番風(fēng)雨護龍身。心貞寧受歲寒變，氣老常涵古意新。終見取為梁棟去，紫煙空鎖碧磷峋?！盵4](P10-11)又如《吊揚州瓊花并序》：“揚州瓊花，天下惟一本，后土夫人司之，花之盛衰，淮境豐歉系焉。南渡前經(jīng)兵火，此花亦死；今遭大故，丙子歲維揚陷，丁丑歲此花又死。孰謂草木無知乎？上天福正統(tǒng)、厭夷狄，于茲見矣。南土新飛劫火灰，瓊仙戀國暗驚猜。定應(yīng)攝向天宮種，不忍陷于胡地開?；ㄋ狼啻呵蔌B哭，城埋黑氣鬼神哀。一朝枯枿變高樹，傳得歡聲沸似雷?！盵4](P75)

通過對“花中四君子”“歲寒三友”等植物意象的歌詠和繪畫，可以看出鄭思肖對于植物意象內(nèi)涵的取意點皆在風(fēng)骨品格，其審美生發(fā)和創(chuàng)造是基于前代審美的疊加和層累，體現(xiàn)出了鄭思肖在自我標舉的審美建構(gòu)中，所寄寓的家國隱喻具有歷史傳承性和文人群體性的特征。

(二)鄭思肖詩畫中的四時意象，深寓一以貫之、不因時變的懷念故國故土的哀傷

鄭思肖一生為故國招魂，對亡國喪土無比悲痛，雖一介書生，卻終其一生堅持抗爭。其所忠者，不惟大宋之朝廷，亦是忠于其日用而不知、失之則喪魂、真誠敬慕的中華文化，其所哀傷者，國已不國，山河異色，人民遭辱，文化被異族蹂躪之現(xiàn)狀。因此，四季變換，其心中的亡國之哀造成的愁緒，卻始終如一，揮之不去。

雖然春日美好，但鄭思肖筆下的春，更多的是望而愁生。他作《春詞》：“春氣喧妍御夾紗，玉釵雙裊綠云斜。倚欄看遍庭前樹，盡是枝頭結(jié)子花?！盵4](P12)春天帶來生機，給人以希望，然而“看遍庭前樹”，卻滿眼盡是“結(jié)子花”，暗含郁郁如心結(jié)的意味。其《小春花》：“天地?zé)o情正北風(fēng)，飛鴻哀咽亂云中。此時縱使開千樹，不及東皇一點紅。”[4](P40)所謂北風(fēng)，指北方元人正在無情地屠戮人民?！洞喝盏浅恰罚骸俺穷^啼鳥隔花鳴，城外游人傍水行。遙認孤帆何處去？栁塘煙重不分明?！盵4](P11)亡國之后，濃煙彌漫，“孤帆”意象更是令沉郁難解的亡國哀愁躍然紙上。

鄭思肖的夏日之作，有《避暑入古寺》：“避暑入古寺，暫爾遣騷屑。心靜涼于秋，倏然適清悅。彼哉誰氏子，對弈氣爭杰。惜其二低手，彼此蔑奇著。帝觀發(fā)冷笑，連呼錯錯錯。救之不可及，流視入寥廓?！盵4](P49) 夏日里古寺避暑，本是清涼自適的體驗，但在鄭思肖的筆下，期待中被排解的愁緒依然縈繞胸間，不曾揮去。

其寫秋日之作，更是凄涼寥落，滿紙哀音?！侗蓖罚骸白先L(fēng)高直北秋，黃河水自向東流。穆王御馬還宮日，海內(nèi)封疆只屬周?！盵4](P35)《補夢中所作》：“鴻雁流離夢亦驚，滿懷凄怨足秋聲。此身不死胡兒手，留與君王取太平?！盵4](P34)《山中聞鶴》：“涼夜坐巖石，飛來白鶴鳴。星流銀彈過，月碾玉輪行。萬里思不極，一天秋更清。欣然有所得，長嘯度蓬瀛?！盵4](P6-7)《即事》：“旅瑣曾聽月下猿，至今觸事即愁端。北風(fēng)昨夜無情甚，又作冬來一信寒?！盵4](P40)鴻雁、白鶴、月下猿等意象無不增添了秋天的蕭瑟之感，但其心心念念的，仍是“此身不死胡兒手，留與君王取太平”。

寫冬季之作，有《送友人歸》：“年高雪滿簪，喚渡浙江潯?；湟槐?，月明千里心。鳳凰身宇宙，麋鹿性山林。別后空回首，冥冥煙樹深?！盵4](P6)雖是盡顯心境的寒涼落寞，卻仍有著始終執(zhí)著傲然的“月明千里心”。

鄭思肖還寫有一些季節(jié)性的登樓觀景的詩作，如《題多景樓》：“英雄登眺處，一劍獨來游。男子抱奇氣，中原入遠謀。江分淮浙土，天闊楚吳秋。試望斜陽外，誰寬西顧憂！”[4](P5)還有看落日斜陽所作的《伯牙絕弦圖》，其中的題畫詩寫道：“終不求人更賞音，只當仰面看山林。一雙間手無聊賴，滿地斜陽是此心?！盵4](P206)同樣的嘆息，同樣的情深，相比于屈原的“常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鄭思肖的詩更多的是對故國、故土和人民的哀憐，對自己遺民身份的時刻謹記，并時時感受到由此帶來的錐心刺骨的痛楚體驗。如同其崇拜的先賢屈原一樣，愛國之心，高潔之志，終身不移。人如詩畫，詩畫如人，這也令其詩畫作品中的四時意象，一以貫之，不隨季節(jié)而變。

(三)鄭思肖詩畫中的人物意象，蘊含著對救國英雄的景仰和對亡國歷史的悲切

鄭思肖一介文人，雖不曾征戰(zhàn)沙場，卻深懷愛國報國之心，痛惜不能斬殺胡虜，恢復(fù)故國舊土，其哀不可言表。通過其杰出創(chuàng)作，表達對愛國、報國英雄的景仰，也有對自己無可奈何的遺憾。他詩畫作品中的救國英雄人物意象既是其人格追求的具象，又是其報國功業(yè)理想的化身，呈現(xiàn)出詩文與畫作的有機互文關(guān)系，可視為是《墨蘭圖》《秋蘭圖》等畫作背后的精神支撐和道德詮釋。

其詩畫作品《蘇武牧羊假寐圖》借前代英雄蘇武這一人物意象來表達心中哀痛：“十九年間墮渺茫，饑來嚙雪齒生香。一心只夢飛歸國，雙眼何曾看見羊！”[4](P212-213)蘇武被扣留匈奴十九年，一心只念歸國，如鄭思肖一心懷念故國一般，念茲在茲，雙眼所見“何曾有羊”。

其包含英雄人物意象的作品，還有《哀劉將軍》：“萬重圍裹力脫氛，匹馬勤王志不分。既抱忠貞仇敵國，莫于成改議將軍。身前名照江南月，地下心銜塞北云。為痛英雄并消沒，托詩為史筆傳聞?！盵4](P93)“江南月”“塞北云”等自然意象融入詩中，為詩歌的人物意象營造出了萬古流芳、氣貫長虹的精神高度，提升了全詩的悲慨境界。鄭思肖為本詩作了一個長《序》，詳盡敘述了其緣由：“德祐一年十月，虜復(fù)攻常州，時步帥劉公師勇守之。常州素?zé)o城壁，外濠如市河僅恃排桫木一重而已。先屢與之戰(zhàn)，皆勝。至十一月，元虜大勢合圍月余，其回回炮甚猛于常炮，用之打入城，寺觀樓閣盡為之碎。廿一二間，直攻西門，敵之不去，四門殺人，一城盡死。劉侯倉卒間衣胡衣，笠胡笠，同十余人騎馬，以通事者紿賊盜，走至平江，僅余四五騎，徑朝行在，隨二王南奔，死于南中。韃賊因常州難攻，深疑平江有備，及得之，曰:‘平江鐵城紙人,常州紙城鐵天?！源丝梢妱⒑顒诳嘁?！浙右之人，至今皆口稱劉侯之事，痛其不壽，不得盡其所長，惜哉！故作詩哀之?！盵4](P93)

觀其序可知，德祐元年元軍攻打常州，劉師勇將軍英勇守城最終戰(zhàn)敗，輾轉(zhuǎn)抵抗終殉國，受時人敬重，為后世緬懷。據(jù)《宋史·瀛國公本紀》記載，德祐元年四月，“己酉，命劉師勇戍平江府”。五月，“劉師勇攻常州，復(fù)取之”。當是此前常州已為元軍攻陷，劉師勇率軍收復(fù)，因收復(fù)常州之功，五月“辛巳，加劉師勇濠州團練使，其將劉圭以下各轉(zhuǎn)官有差”。當年八月，“庚戌，劉師勇攻呂城，破之”。因戰(zhàn)功，“戊午，加劉師勇和州防御使”?！岸录汉?，加張世杰沿江招討使，劉師勇福州觀察使，總統(tǒng)出戍兵。”丞相伯顏將中軍入常州。十一月，“大元兵至常州，招降不聽，攻二日，破之，屠其城。知州姚訔、通判陳炤、都統(tǒng)王安節(jié)皆死，劉師勇潰圍奔平江”[10](P929-935)。據(jù)《宋史·張秀杰傳》記載，劉師勇是廬州(今安徽合肥)人?！皶r姚訔復(fù)常州，似道命師勇以淮兵取呂城，朝廷加師勇和州防御使，助訔守常，而以張彥守呂城，合兵拒大軍。戰(zhàn)失利，彥馬弱，陷淖中見執(zhí)，呂城失守，常州勢益孤。大軍置彥城下招降，師勇以大義斥彥，彥慚而退。又遣范文虎來諭，師勇伏弩射走之。常受圍數(shù)月，援兵絕，有群鴟飛鳴繞城，眾惡為不祥，俄而城陷。師勇拔柵，戰(zhàn)且行，其弟馬墮塹，躍不能出，師勇舉手與訣而去?；窜姅?shù)千人皆斗死。有婦人伏積尸下，窺淮兵六人反背相拄，殺敵十百人乃殪。師勇從二王至海上，見時事不可為，憂憤縱酒卒，葬于鼓山?！盵10](P13274-13275)

鄭思肖不僅極力頌揚前朝英雄豪杰的氣節(jié)風(fēng)骨，而且為了使本朝殉國英雄之事跡不至于埋沒，還作詩以記之，為序以敘之，以“詩史”之旨，記錄下這些歷史上的壯偉時刻。他一生念茲在茲者，其詩其畫其文始終縈繞者，皆故國、故土和故人。“山山深，水水清，縱橫十方變化身。恒河沙數(shù)天壞殼，獨我志氣常如新。”[4](P94)

四、結(jié) 語

在《心史·自跋》中，鄭思肖寫道：“我此書示之誰耶？世間萬事，一一皆幻妄，此書傳之奚以？然尊正統(tǒng)、抑夷狄、褒忠臣、誅逆賊，愿教天下萬世一一皆為忠臣，又俾之知大宋之天巍巍乎，浩浩乎，發(fā)育萬物，周流無窮，實非心之可測，非數(shù)之可盡也！故嘗有言曰‘大宋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無疆土而亡’者，此也。則此書不可不傳，……敢又立誓曰：合于天理，益于世教，我愿我書終不可壞，垂化無窮?！盵4](P197-198)這篇鄭思肖為其《心史》所做的跋，將其意旨傳達得淋漓盡致，倡導(dǎo)忠君愛國、教化民心向善的理想千古之下仍令人心潮激蕩。大宋王朝在鄭思肖的心中，是永恒屹立的心愛的國家，不以疆土存亡而有絲毫的改變。當我們以這段話重新觀照其“無根蘭”詩畫，則會對鄭思肖構(gòu)造意象的思想取向有更深刻的認識，“無根蘭”不僅是后世慣常認為的南宋遺民的自喻，更代表著遺民心中的國家形象，以及值得永遠頌揚傳承的國家精神，雖失疆土而始終巍然莊嚴，屹立不倒，以蘭之國香傳之久遠，千秋萬世。

總體來觀照鄭思肖詩畫的自傳性和家國隱喻，會發(fā)現(xiàn)其一直統(tǒng)攝在鄭思肖宏大的歷史視野之下，且始終以愛國精神為核心。鄭思肖曾言：“國之所與立者，非力也，人心也。故善觀人之國家者，惟觀人心何如爾。此固儒者尋常迂闊之論，然萬萬不踰此理。今天下崩裂，忠臣義士死于國者，極慷慨激烈，何啻百數(shù)，曾謂漢唐末年有是夫？于是可以覘國家氣數(shù)矣。”[4](P122)故國亡，故土喪，故民傷，無根之蘭無所寄，而鄭思肖愛國之志不失，愛國之情不泯，愛國之魂不滅，雖王朝更替，時代變遷，其影響仍綿綿不絕。

以鄭思肖為例來觀照整個中國歷史上的遺民群體，會發(fā)現(xiàn)他們作為一種特殊的歷史存在，以其風(fēng)骨氣節(jié)被后世所銘記和傳頌，而傳記、詩、畫等即是其遺民精神的載體和呈現(xiàn)。遺民詩畫濃墨重彩地記錄了歷史風(fēng)云變幻中的一個群體，當生逢山河破碎，改朝換代，自我身份認同在現(xiàn)實中處處錯位，無所附麗，個體飽受磨難，險象環(huán)生，故國只在夢中，經(jīng)歷心靈的滄桑與流離的無依，甚至屢次生死的考驗，仍能堅守以前朝遺民自居，誓死不事二朝，終生不改其志的高尚情操。當文字成為歷史車輪碾壓下破碎心靈泣血的憂憤悲歌和嘶聲吶喊，圖像成為殘缺晦暗之精神世界的真實映射和具象呈現(xiàn)，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三不朽”之自我個體生命價值追求在遺民文士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醒目而卓絕。英國哲學(xué)家鮑桑葵在《個體的價值與命運》一書中寫道：“有限自我的穩(wěn)定與安全就存在于對其自己真正本性的這一認識之中，這一認識貫穿生命的整個冒險歷程并為這一歷程所強化。”[19](P13)“我們所真正追求的無論如何不是當下自我的延續(xù)，也不是個人記憶紐帶的連續(xù)性，而是我們最為珍愛的東西在絕對中得以實現(xiàn)的安全性與確定性?！晕沂且粋€要素，它本能地把永恒的整體看成是自己的實在和滿足?！盵19](P278-279)遺民其詩、其畫、其人千百年來之所以得到后世踵事增華的高度贊譽，恰是因為三者背后共同隱喻著一種強大的民族信念，即中華永存，中華文化永續(xù)。而如斯之忠臣義士，如斯之愛國精神，對于中國文化精神中忠貞愛國風(fēng)骨的建構(gòu)具有無可估量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