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慶
(1.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2.韓國首爾大學 人文學研究院,韓國 首爾 08826)
清代嘉慶年間,李汝珍作《鏡花緣》,刻意凸顯了這部小說與《紅樓夢》的承續(xù)關系。《紅樓夢》有“說來雖近荒唐”“大荒山無稽崖”“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鳌盵1](p1-2)等表述,《鏡花緣》則有“茫茫大荒,事涉荒唐,唐時遇唐,流布遐荒”[2](p353)的說法;《紅樓夢》說“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1](p235),《鏡花緣》則說“靈秀不鐘于男子,貞吉久屬于坤元”[2](p307),《紅樓夢》是一部“使閨閣昭傳”[1](p1)的書,開卷第一回即是“作者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盵1](p1)《鏡花緣》也把“使閨閣昭傳”放在首位,第一回開宗明義就說:“此書所載,雖閨閣瑣事,兒女閑情,然如大家所謂四行者,歷歷有人:不惟金玉其質(zhì),亦且冰雪為心……豈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并使之泯滅?”[2](p1)李汝珍的這些話,顯然是從《紅樓夢》的議論變通發(fā)揮而成。
《鏡花緣》與《紅樓夢》,確實具有明顯的可比性,一粟《紅樓夢書錄》將《鏡花緣》列為《紅樓夢》“仿作”[3](p145),并非沒有理由。但是,兩者之間的差異卻更需予以關注。本文的宗旨所在,是經(jīng)由與《紅樓夢》的對比,透視《鏡花緣》雅集敘述的焦點轉(zhuǎn)移,并就這一寫法的成因及其小說史意義略加申說。
《紅樓夢》的雅集,始終在大觀園中:賈元春晉封貴妃,促成了大觀園的產(chǎn)生;而寶黛釵等住進大觀園中,則使雅集有了可能。第三十七回,探春說到結(jié)社的想法:“歷來古人,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qū),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每成千古之佳談?!L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1](p444)大觀園作為這些“能詩會賦的姐妹們”[1](p265)的雅集場所,無疑是般配的。
《鏡花緣》的雅集則在卞府花園。“這卞濱……幼飽讀詩書,由進士歷官至禮部尚書,世代書香,家資巨富,本地人都稱他‘卞萬頃’。”[2](p462)卞濱共有七個女兒,依次是寶云、彩云、錦云、紫云、香云、素云、綠云?!氨鍨I有兩個妹子:一個嫁與原任御史臺大夫孟謀為妻,一個嫁的就是禮部侍郎孟謨。那孟謀是孟謨的胞兄,早經(jīng)亡故,存下四個女兒:長名孟蘭芝、次孟華芝、三孟芳芝、四孟蕓芝。孟謨也有四個女兒,就從孟蕓芝排行:五叫孟瓊芝,六孟瑤芝、七孟紫芝、八孟玉芝?!盵2](p466)卞濱身為禮部尚書,又是首科女試的主考,他的七個女兒,加上她妹妹的八個女兒,一共十五人,在《鏡花緣》的百位才女中,占了七分之一強,以卞府花園作為雅集之地,也挺合適。
大觀園和卞府花園,一個是黛玉、寶釵、湘云等人的雅集場所,一個是百位才女的雅集場所,在兩者似乎大體相近的背后,其實有著微妙而深刻的差異:大觀園承載的是一部悲劇,而卞府花園承載的則是一部輕喜劇。
《紅樓夢》結(jié)構(gòu)安排的一個特點是,可以根據(jù)大觀園的興衰存亡把小說劃分為若干單元。開頭五回是第一單元,相當于話本小說的楔子,其功能是對全書的內(nèi)容、人物作含蓄的提示。第六回至第十六回為第二單元,為大觀園的出現(xiàn)做了充分鋪墊:賈母和元春是大觀園的庇護人;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是大觀園的主角;鳳姐是大觀園和賈府之間的紐帶;寧榮二府是大觀園的依托;這些內(nèi)容都在第二單元做了交代。第十七回至第二十二回為第三單元,大觀園落成,一個理想的雅集場所終于亮相。第二十三回至第三十六回為第四單元,寶玉、黛玉、寶釵等住進大觀園中,寶、黛的親密交往開始具有愛情的意味。黛玉急于證實她在寶玉心中的“唯一性”,用盡了方法試探,經(jīng)常用“金玉”說事,而寶玉無論怎樣剖白他的心事,都沒法讓黛玉放心。兩人之間因此經(jīng)常吵嘴,甚至弄得賈府上下都知道了。從第三十七回開始,海棠詩社成立,大觀園進入極盛:寶玉和園內(nèi)眾姊妹們整日以吟詩作畫、宴飲嬉戲為娛,過著一種超然于世俗的生活;賈母兩宴大觀園,與眾人一起聽戲、行酒令,熱烈而歡愉的氛圍彌漫四周;鳳姐也專司逗趣之職,“毒設相思局”“弄權(quán)鐵檻寺”之類的狠辣算計似乎不復存在。黛玉和寶釵、湘云之間的爭風吃醋,也從此告一段落。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打破了大觀園原有的世外桃源的氣氛,就連小姐們隨意賞花、摘花之樂也受到了限制。尤其是大觀園單獨開伙之后,不僅帶來了世俗的煙火之氣,也同時帶來了各種家長里短的紛爭。而“投鼠忌器寶玉瞞贓”,更是印證了世俗對大觀園的擠壓。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標志著大觀園的色調(diào)已與外面的世界很少差別。此前的鳳姐,也經(jīng)常施展手腕和權(quán)術(shù),但從未以大觀園作為舞臺,當大觀園成了王熙鳳“借劍殺人”的平臺,雅集也就退居幕后了:“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雖努力挽回大觀園雅集的頹勢,但已無濟于事。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王夫人開始了對大觀園的強力擠壓,她親自到怡紅院布置裁員事宜,第一個被裁的是晴雯,第二個被裁的叫惠香,又名四兒,接下來被裁的是芳官等家班演員,大觀園從此充滿了肅殺之氣。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湘云和黛玉雖努力鼓舞豪興,吟出的卻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樣“頹敗凄楚”的詩句[1](p996-997)。百無聊賴的寶玉,也終于生了大病。第九十五回,寶玉被遷出了大觀園。賈母之所以做出這一決斷,是因為院子里空曠少人,給人陰森之感。曾經(jīng)洋溢著青春氣息和歡悅情調(diào)的大觀園,人越來越少了。當“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在瀟湘館中冷冷清清地離開人世,身邊只有李紈、王奶媽、紫鵑等四五個人。大觀園已是一派死寂。第一百一回,“大觀園月夜警幽魂”,此時的大觀園中,雖然還有探春、惜春等住在里面,但那種陰森氣氛,已足以令人望而卻步。至探春出嫁之日,氣氛更加陰郁可怖。在這樣的氛圍中,一連串發(fā)生“錦衣軍查抄寧國府”“王熙鳳致禍抱羞慚”之類的變故,幾乎是理所當然的。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當櫳翠庵中強徒橫行,妙玉“終陷淖泥”[1](p58),大觀園和大觀園的女兒們,風流云散,《紅樓夢》也該落幕了。
《紅樓夢》以大觀園的興衰存亡結(jié)構(gòu)全書,或者說,大觀園的興衰存亡構(gòu)成了《紅樓夢》的主干情節(jié)。它不只是與一兩個人物的悲劇相關,而是與一群女兒、一個家族的悲劇密切相關。
李汝珍寫卞府花園,也試圖喚起讀者對《紅樓夢》的聯(lián)想,在寫到百花仙子的雅集時,不時提到“盛筵必散”一類的話題,或與“泣紅亭”呼應,點出百花仙子中有幾位以悲劇收場。如第六十八回,亭亭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們相聚既久,情投意合,豈不知遠別為悲?況閨臣妹妹情深義重,尤令人片刻難忘,何忍一旦舍之而去?然天下未有不散的筵席,且喜尚有十日之限,仍可暢聚痛談。若今日先已如此,以后十日,豈不都成苦境?據(jù)我愚見:我們此后既相聚無幾,更宜趁時分外歡聚為是?!盵2](p502-503)又如第八十一回,孟蘭芝、譚蕙芳等所打的謎語,其謎底是“無根水”“盡其道而死者”等,師蘭言聽了,不禁搖頭。蓋師蘭言精于風鑒,“看玉英、紅英、蕙芳、瓊芳、書香、秀英六位姐姐面上,都是帶著不得善終之像。——那玉英姐姐即使逃得過,也不免一生獨守空房。不意這些‘黃泉’‘無根’‘生死’字面,恰恰都出在他們妯娌、姊妹、姑嫂六人之口,豈不可怪!”[2](p601)諸如此類的例證表明,李汝珍是留意到了《紅樓夢》雅集敘述之特點的,也努力喚起讀者的聯(lián)想,但他的用意,主要是借讀者對《紅樓夢》的記憶來維系他們對《鏡花緣》的關注,并非要賦予卞府花園承載悲劇的功能。
作為百花仙子雅集場所的卞府花園,在《鏡花緣》中并沒有經(jīng)歷如大觀園一般的興亡歷程。它一直處于同樣的狀態(tài)。在雅集結(jié)束、百位才女分別之際,卞府花園也一如既往:“蔣、董、掌、呂四家小姐彼此知會,都稟知父親,就借卞府邀請眾才女聚了一日。閨臣、若花同史幽探諸人也借凝翠館還席。接著大家又替若花、蘭音、紅紅、亭亭分著餞行。一連聚了幾天。那‘長安送別圖’詩詞竟有數(shù)千首,恰恰抄成四本,極盡一時之盛。登時四處轟傳,連太后、公主也都賦詩頒賜?!盵2](p708)雖說是“盛筵必散”[7](p146),卻散得如此風光,如此熱烈,歡欣遠過于悲切。或者說,大觀園終歸于荒蕪,而卞府花園則始終完好。
在卞府雅集的過程中,有一個潛在的主角,那就是“笑話”。紫芝自然是笑話高手,幾乎隨時可以說出有趣的笑話來。其他會說笑話的才女,還有不少,如錢玉英,在第八十三回講了一個諷刺人愛奉承的笑話;如張鳳雛,在第八十四回講了一個調(diào)侃人愛自夸其能的笑話;如蔣星輝,在第八十五回講了一個以常識嘲笑禪宗的笑話;如印巧文,在第八十五回把“我不說,就是說”嫁接在禪宗話頭“我不立起,就是立起”之上,眾人“不覺大笑”[2](p631-632);如邵紅英,在第八十五回講了一個嘲笑人喜歡攀附的笑話;如掌紅珠,在第九十三回講了一個嘲笑人貪欲無藝而又求長生之術(shù)的笑話;如祝題花,在第九十三回講了一個陰間不收醉鬼的笑話?!都t樓夢》中也有一個笑話高手,即王熙鳳。寫這樣一個人物,自有活躍小說氣氛的功能,但主要是為了寫鳳姐的八面玲瓏,并與她后來的不再會說笑話相對照,以烘托出賈府由盛而衰的巨大反差?!剁R花緣》穿插大量笑話,則旨在引讀者發(fā)笑,增加可讀性。李汝珍頗為自得地說到他的朋友讀《鏡花緣》的情形:“其友方抱幽憂之疾,讀之而解頤、而噴飯,宿疾頓愈?!盵2](p760)李汝珍這部小說的魅力,他自己認為,主要在于它的輕喜劇風格,在于它以輕喜劇風格傳達了廣博的學識才藝。
李汝珍在全書結(jié)尾這樣講述他的創(chuàng)作心境:“恰喜欣逢圣世,喜戴堯天,官無催科之擾,家無徭役之勞,玉燭長調(diào),金甌永奠;讀了些四庫奇書,享了些半生清福。心有余閑,涉筆成趣,每于長夏余冬,燈前月夕,以文為戲,年復一年,編出這《鏡花緣》一百回,而僅得其事之半?!盵2](p760)李汝珍的心境當然不如他說的那樣愉悅暢適,但確實不同于曹雪芹立意寫一部曠世悲劇,他雖崇拜《紅樓夢》,卻絕不會寫出卞府花園的毀滅;盡管有幾個才女慘遭厄運,也不影響總體的情緒基調(diào)。他甚至還欣喜地預告:“過了幾時,太后病愈,又下一道懿旨,通行天下:來歲仍開女試,并命前科眾才女重赴紅文宴,預宴者另賜殊恩。此旨一下,早又轟動多少才女,這且按下慢慢交代?!盵2](p759)未來絕不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1](p64),而是春暖花開,景色妍和。
《紅樓夢》中的雅集,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在第四十九、五十回,參與者在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紈和寶玉之外,又新增了寶琴、李綺、李紋、邢岫煙和香菱,如果算上寫了“一夜北風緊”[1](p617)的王熙鳳,也只有十四人。除了寶琴、李綺、李紋外,每個人都自具面目,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們在《紅樓夢》雅集中毫無疑問處于主角位置?;蛘哒f,雅集給他們提供了一個表現(xiàn)的平臺。
《鏡花緣》中的雅集,參與者是百花仙子化身的百位才女,規(guī)模比《紅樓夢》大多了。李汝珍頗以此自豪,第七十一回借陰若花之口說:“異性姐妹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佳話。”[2](p524)陰若花的話,自然是確鑿無疑的。所以,蔣春輝同紫芝開玩笑說:“如何沒憑據(jù)!我們本朝那部《西游記》可是有的?《西游記》上女兒國可是有的?你到女兒國酒樓戲館去看,只怕異姓姐妹聚在一處的,還成千論萬哩。”[2](p524)《西游記》寫的雖是“唐僧”的故事,卻不是“本朝”(唐朝)的作品,李汝珍故意錯亂時代,開個玩笑,無非是為了加深讀者的印象:《鏡花緣》中才女雅集的規(guī)模,遠遠超過了《紅樓夢》。
雅集的規(guī)模如此之大,絕大多數(shù)才女只能作為龍?zhí)兹宋锍霈F(xiàn)。李汝珍為此設計了紫芝與董青鈿賭東道的關目,以便所有龍?zhí)兹宋锒加羞^場機會。第七十三回,董青鈿與紫芝打賭,讓紫芝“到各處挨著看看眾姐妹共分幾處,某處幾人,共若干人,除了琴棋書畫,其余如說的絲毫不錯,那才算得好記性,我情愿將手上這副翡翠鐲送你;你若說錯,就把翡翠壺兒送我”[2](p538)。第七十五回就此做了一番演示。寶云問紫芝:“妹妹可曉得眾位姐姐共分幾處?”紫芝答道:“姐姐:你等妹子先把這幾處念給你聽,就明白了:馬吊那邊是蘭言、蘭英、蘭芳、蘭音、玉蟾、玉英、玉芝七位姐姐;雙陸那邊是瓊英、瓊芝、紅蕖、紅萸、紅英、紅珠六位姐姐;花湖那邊是錦楓、錦春、錦心、錦云、萃芳、瓊芳六位姐姐;十湖那邊是麗蓉、麗樓、麗春、麗輝四位姐姐;象棋那邊是小春、小鶯、乘珠、祥蓂、月輝、珠鈿六位姐姐;投壺那邊是婉如、婉春、瑞春、瑞蓂、蘭芬、蘭蓀、紫櫻、紫云八位姐姐;秋千那邊是鳳翾、蘅香、艷春、翠鈿、素輝、彩云六位姐姐;品簫那邊是亞蘭、融春、花鈿、芳芝、綠云五位姐姐,共四十八位。還有幾處,等妹子看過,再來告訴你,大約青鈿妹妹那副鐲子是我的了?!盵2](p552)第七十七回又有一番類似的演示。第八十八回至九十回,女魁星化身道姑,現(xiàn)身雅集現(xiàn)場,作了一首長詩,以“仿佛諸位才女光景”[2](p660),作用之一也是讓百位才女依次亮相。無論是紫芝與董青鈿之賭東道,還是女魁星之作長詩,都是寫龍?zhí)兹宋锏姆绞健?/p>
在整個雅集過程中,李汝珍也用心寫了幾個人物:例如紫芝、董青鈿和花再芳,但她們?nèi)匀恢皇怯嗡嚨谰摺榱顺浞职l(fā)揮其道具功能,她們無一例外地被寫成了丑角。
紫芝在《鏡花緣》下半部的重要性,與上半部的林之洋相當。她的主要職能是插科打諢,特點是說話有趣、長于調(diào)侃。第七十回,說起即將開始的雅集,紫芝道:“據(jù)我看來:我們大家倒要留神好好頑,將來這些事,只怕還要傳哩。若在書上傳哩,隨他謅去,我還不怕;我只怕傳到戲上,把我派作三花臉,變了小丑兒,那才討人嫌哩?!盵2](p516)“三花臉”又叫小花臉,是戲曲中的丑角,正是李汝珍給紫芝的定位。第九十回,女魁星化身道姑,作了一首檃栝百位才女前因后果的長詩,其中有兩聯(lián)是寫紫芝的。一聯(lián)是“嘲說工蟾吊,詼諧任蝶欺”,閨臣一聽就知道是說紫芝:“他是座中趣人,與眾不同,所以‘郢鼻’之外,又有這個考語。”[2](p674)一聯(lián)是“白圭原乏玷,碧珷忽呈疵”,紫芝一聽就知道是說自己:“這兩句我最明白,大約上句說的是諸位姐姐美玉無瑕,下句是我丑態(tài)百出了?!被ㄔ俜佳a了一句:“座中就只你愛罵人。”閔蘭蓀再補一句:“而且你又滿嘴亂說。”畢全貞又補了一句:“這句說的不是你是誰!真有自知之明!”[2](p675)如此一再渲染,可以算得濃墨重彩了。
在插科打諢之外,紫芝還有一些民間藝術(shù)家通常具備的技能,如講笑話、說書等。在《鏡花緣》中,紫芝說笑話的情節(jié)比比皆是,第七十三回,取笑打蟾吊的;第七十四回,取笑下象棋和畫畫的;第七十五回,取笑打秋千的;第七十八回,取笑貪得無厭、豁拳和故意找茬的人;第八十六回,取笑不會說笑話的人;第八十七回,取笑口吃的人;第九十三回,調(diào)侃題花愛聽笑話。紫芝說書見于第八十三回。燕紫瓊請紫芝替她說個笑話,紫芝也樂意,但綠云說:“紫芝妹妹向來說的大書最好,并且還有寶兒教的小曲兒,紫瓊姊姊既飲兩杯,何不點他這個?”紫芝公然不懼,說:“如果普席肯飲雙杯,我就說段大書?!庇谑钦f了一段“子路從而后”至“見其二子焉”,眾人紛紛叫好[2](p615)。從綠云的推介和紫芝的自評,可以看出,紫芝擅長多種技藝,足以在雅集時八面受敵。
花再芳同紫芝一樣,也經(jīng)常同人斗嘴。不過,紫芝的斗嘴屬于調(diào)侃戲謔,花再芳的斗嘴則是“氣性不好”[2](p553)。第八十四回,花再芳這樣宣示她的人生哲學:“他口口聲聲只是勸人做好事;要知世間好事甚多,誰有那些閑情逸志去做。——不獨沒工夫去做,并且也做不了許多。與其有始無終,不能時行方便,倒不如我一善不行的爽快。遇著錢上的方便,我給他一毛不拔,借此也省許多花消;遇著口上的方便,我給他如聾似啞,借此也省許多唇舌。我主意拿的老老的,你縱有通天本領,也無奈我何。行為一定如此,這是牢不可破的。”[2](p628)聽上去儼然一介利己主義哲學的代言人。第九十回,小春問女魁星化身的道姑:“世上每有許多好人倒不得善終,那些壞人倒好好結(jié)果,這是何意?”道姑答道:“‘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豈在于此。若只圖保全首領,往往遺臭萬年?!灰饕饽玫梅€(wěn),生死看得明,那遺臭萬年,流芳百世,登時就有分別了。總之:人活百歲,終有一死。當其時,與其忍恥貪生,遺臭萬年;何如含笑就死,流芳百世?!盵2](p678)眾才女對這些話都表示認同,唯獨花再芳當場提出異議:“妹子情愿無福,寧可多活幾時,那怕遺臭萬年都使得;若教我自己朝死路走,就是流芳百世,我也不愿?!盵2](p680)這些筆墨,都是為了以調(diào)侃方式寫出一個為一己私欲所囿的人。
董青鈿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她和紫芝賭東,出場的頻率較高。如第七十六回,紫芝慌忙跑開,來到百藥圃,只見史幽探、周慶覃、國瑞徵、孟蘭芝遠遠走來。蘭芝問:“妹妹到那里去?”紫芝答道:“我同青鈿妹妹賭東,要到各處查查人數(shù)。”[2](p561)第七十七回,青鈿問:“寶云姐姐喚我有何話說?”紫芝道:“寶云姐姐請你非為別事,要告訴妹妹這個東道你可輸了。題花姐姐把煙壺、鐲子都給我罷!”青鈿道:“姐姐且慢給他。我聽他說過前后五十人,至當中五十人還未聽見哩。”[2](p564-565)第九十三回,青鈿道:“好容易我才捉住一位!請教寶云姐姐:‘夫婦’同‘石首’既不同韻,又不同母,失了承上之令,豈不要罰么?”紫芝道:“我同妹妹格外賭個東道:如寶云姊姊被罰,我也吃一杯;倘你說錯,也照此例。你可敢賭?”青鈿道:“我就同你賭!”[2](p705-706)一個經(jīng)常同人扯皮打賭的人,當然也是丑角。
作為道具人物,紫芝、花再芳和董青鈿的意義在于,為學識和才藝的展示創(chuàng)造了幽默風趣的氛圍?!剁R花緣》第二十三回,李汝珍這樣介紹《鏡花緣》的內(nèi)容:“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y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球、斗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盵2](p163-164)第七十二回具體寫了彈琴、下圍棋、寫扇子、畫扇子,即所謂琴棋書畫;第七十三回又細致交代,“分了馬吊一桌、雙陸一桌、象棋一桌、花湖一桌、十湖一桌。余者或投壺、斗草、拋球、秋千之類,……或吟詩、猜謎、垂釣、清談”[2](p538)。諸如此類的游藝,才是實際上的雅集主角。有了喜劇性道具人物的參與,可以避免把《鏡花緣》寫成枯燥的知識讀本。
《鏡花緣》第八十二回至第八十七回,第九十一回至第九十三回,一共九回,全是寫行酒令。《紅樓夢》中也行過酒令,目的是寫人,講求的是雅俗共賞?!剁R花緣》看重的是行令的難度,否則見不出學問。其要求有二:1.用“牙簽四五十枝,每枝寫上天文、地理、鳥獸、蟲魚、果木、花卉之類,旁邊俱注兩個小字,或雙聲,或疊韻。假如掣得天文雙聲,就在天文內(nèi)說一雙聲;如系天文疊韻,就在天文內(nèi)說一疊韻。說過之后,也照昨日再說一句經(jīng)史子集之類,即用本字飛觴:或飛上一字,或飛下一字”[2](p606)。2.“凡上家用過之書,一概不準再用,誤用的罰兩杯另飛。”[2](p610)也就是說,一百位才女,至少要用到一百種書。之所以把難度設得如此之大,是為了顯示“才女”之“才”,即紫芝所說:“你們?nèi)豢蓵缘眠@個才女的‘才’字怎講?若一百人連百部書也湊不起來,那還稱得甚么才女!”[2](p610)李汝珍對他所寫的那些雙聲疊韻的酒令,極為自負,他借春輝之口說:“今日我們所行之令,并非我要自負,實系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竟可算得千古獨步?!笨偠灾骸皠e的酒令,無論前人后人,高過我們的不計其數(shù);若講雙聲疊韻之令,妹子斗膽,卻有一句比語:石首 《任中丞集》 千載美談,斯為稱首?!篂椤B韻,敬寶云姊姊一杯?!盵2](p704-705)玉芝因而提議:“妹子明日就將此令按著次序?qū)懸恍”?,買些梨棗好板,雇幾個刻工把他刻了,流傳于世,豈不好么?”[2](p706)這一句話提示讀者,李汝珍寫《鏡花緣》,用意之一是讓這些才藝包括雙聲疊韻的酒令流傳于世。有時為了顯示腹笥之博,才女們還會隨機展開學術(shù)討論。比如,第八十六回,因蘭言提到“《韓詩外傳》‘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兩句話”,青鈿質(zhì)疑說:“我記得‘……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兩句倒像出在劉向《說苑》,怎么說是韓嬰《詩外傳》呢?”春輝答道:“你把這兩部書仔細對去,只怕有幾十處都是雷同哩。”[2](p636-637)這是說劉向名下的《說苑》和韓嬰名下的《韓詩外傳》,有幾十處內(nèi)容相近。李汝珍心目所注,乃是學問、才藝,才女們只是為了展示這些學問、才藝而設計的道具。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鏡花緣》的雅集敘述,與《紅樓夢》相比,焦點顯然不同:曹雪芹旨在以悲劇情調(diào)傳達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感悟,李汝珍則側(cè)重于以輕喜劇風格來書寫他的才情、學識和雅趣。《鏡花緣》雅集敘述的焦點轉(zhuǎn)移,既反映了乾嘉時代推重學問和才藝的風氣,又代表了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種新的取向。
歷史上占主導地位的看法認為,無論是文學,還是才藝,或是學問,都不應該是純粹技術(shù)性的,所謂“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4](p4),所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理念。有些專注于技巧或技術(shù)性的文人,例如南朝的梁簡文帝、南宋的吳文英,常因此受到批評。韓愈等人抨擊六朝駢文,一個理由也是駢文只講技巧和詞藻,而不關心可以改善社會的“道”。再往前推,《韓非子》中那個著名的寓言“棘刺母猴”,也包含了對技藝或技術(shù)性的鄙視,甚至不惜把專注于技藝的人視為騙子。
但在乾嘉時代,這個占主導地位的觀點有所動搖。袁枚提倡“以文為戲”,“藝之精”被認為有其不必依附于社會功用的獨立價值。他說:“文之佳惡,實不系乎有用與無用也。”[5](p1550)其《再答陶觀察書》這樣說明他辭去官職而一心從事于詩文寫作的緣由:“嘗謂功業(yè)報國,文章亦報國……所謂以文章報國者,非必如《貞符》《典引》刻意頌諛而已,但使有鴻麗辨達之作,踔絕古今,使人稱某朝文有某氏,則亦未必非邦家之光!”[5](p1484)逞才斗技的次韻疊韻詩就是在這種風氣中興盛起來的。“次韻疊韻之詩,一盛于元、白,再盛于皮、陸,三盛于蘇、黃,四盛于乾、嘉間。王蘭泉、吳白華、王鳳喈、曹來殷、吳企晉諸人,大抵承平無事,居臺省清班,日以文酒過從,相聚不過此數(shù)人,出游不過此數(shù)處,或即景,或詠物,或展觀書畫,考訂金石版本,摩挲古器物,于是爭奇斗巧,竟委窮源,而次韻疊韻之作夥矣?!盵6](p219)這種次韻疊韻詩,當然說不上社會功用,然而自有其美感和情趣。這一時期盛行的乾嘉樸學,所體現(xiàn)的也是對學問本身的超功利的看重:一代學者精思于文字訓詁之間,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古人,他們的目的,并不像明清之際的顧炎武等人那樣,志在以實學裨補治化。他們在意的是學問本身的精深與否?!皩ξ淖忠坏?,古來文人從審美的角度予以開發(fā),形成了文學的傳統(tǒng);然而文字技藝,鉆研未盡,清人于此發(fā)皇之,遂致窮奢極侈、盡態(tài)極妍,也是不可否認的?!盵7](p415)一個人,可以只是學問家,可以只是詩人,而不必道濟天下。他們當然也關心世道人心,但是學問和才藝的價值,不需要靠社會功用來證明。
一種想法,一旦成為許多人的想法,尤其是成為主流群體的想法,就有了巨大的影響力。李汝珍就是在這種風氣中成長起來的,博學多才,音韻學造詣尤深,所刊行的著作,除了《鏡花緣》,還有《李氏音鑒》《受子譜》(1)參見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79年,第513—560頁。?!独钍弦翳b》共五卷,又《字母五聲圖》一卷,是一部代表其音韻學成就的書。他是北方人,在南方生活了很長時間,對音韻的南北分合異同,體察入微,又能不囿于習見,所論極為切實。《鏡花緣》第三十一回寫的那張字母,就是《李氏音鑒》的提綱?!妒茏幼V》一共搜集了二百多種圍棋譜,可見李汝珍在圍棋方面的精熟程度?!啊剁R花緣》里論卜(六十五回又七十五回),談弈(七十三回),論琴(同),論馬吊(同),論雙陸(七十四回),論射(七十九回),論籌算(同),以及種種燈謎,和那些雙聲疊韻的酒令,都只是這位多才多藝的名士的隨筆游戲。我們現(xiàn)在讀這些東西,往往嫌他‘掉書袋’。但我們應該記得這部書是清朝中葉的出產(chǎn)品;那個時代是一個博學的時代,故那時代的小說也不知不覺地掛上了博學的牌子。這是時代的影響,誰也逃不過的?!盵8](p529-530)胡適說乾嘉時代是一個博學的時代,這話當然是對的,但對乾嘉學術(shù)超功利的一面說得還不透徹,對李汝珍本人的理念說得也不透徹。在《鏡花緣》第二十四回,李汝珍借淑士國老者之口談了他改革科舉制度的設想:“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jīng),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以醫(yī)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衫。——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于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盵2](p169)言下之意是,考試的目的,不只是選拔做官的人,還要選拔不同知識門類的專業(yè)人才,同時也是為了提升國民的文化素養(yǎng),所以,要提高社會地位,非讀書不可;即使是一介平民,也要讀書。李汝珍把學問、才藝和一個人的社會地位連在一起,說明學問、才藝成了衡量人物高下的一個尺度,它本身就有價值,而不是因為其社會功用而有價值。
關于《鏡花緣》一書注重學問和才藝的特征,論者多有評述,卻不期而然地忽略了與之如影隨形的詼諧幽默。如楊懋建《夢華瑣簿》說:“嘉慶間新出《鏡花緣》一書,《韻鶴軒筆談》亟稱之,推許過當。余獨竊不謂然。作者自命為博物君子,不惜獺祭填寫,是何不徑作類書而必為小說耶?即如放榜謁師之日,百人群飲,行令糾酒,乃至累三四卷不能畢其一日之事。閱者昏昏欲睡矣,作者猶津津有味,何其不憚煩也?”[9](p215)錢靜方《小說叢考·鏡花緣考》說:“此書為北平李松石著。亦系廬陵復辟事,首卷即從敬業(yè)起兵敘入,……以下海洋游覽,女界論文,則皆作書者借以炫博之辭,無一非空中樓閣矣?!盵9](p216)楊懋建和錢靜方都忽略了一點,《鏡花緣》敘寫學問和才藝,努力寫得詼諧有趣,即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說:“惟經(jīng)作者匠心,剪裁運用,故亦頗有雖為古典所拘,而尚能綽約有風致者?!盵10](p204-205)用趣味來統(tǒng)攝學問和才藝,體現(xiàn)了道具人物的價值,也體現(xiàn)了李汝珍所特有的藝術(shù)感覺。
從《紅樓夢》到《鏡花緣》,由雅集敘事的焦點轉(zhuǎn)移所體現(xiàn)的新的創(chuàng)作路向,不是個別的,而是具有普遍性。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五篇“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所列“文章經(jīng)濟之作”有夏敬渠《野叟曝言》,“才藻之作”有屠紳《蟫史》、陳球《燕山外史》,“博物多識之作”有李汝珍《鏡花緣》,這些小說都產(chǎn)生于乾隆、嘉慶年間[10](目錄,p6)。這是一個把學問和才藝趣味化的時代,有人用詩來寫,例如翁方鋼;有人用小說來寫,例如李汝珍,足見一時盛況。只是,以往的研究,對于知識階層的這種趣味以及這種表達趣味的方式,習慣用挑剔的口氣加以談論,因而鄙薄者多。其實,正如乾嘉樸學有其重要的學術(shù)史意義,《鏡花緣》所代表的這種趣味以及這種表達趣味的方式,也有重要的文化史意義和小說史意義。
通常做比較研究的人,習慣于從比較的對象中尋找其相同之處,而本文則致力于尋找《鏡花緣》的雅集敘述不同于《紅樓夢》之處,這一做法與藝術(shù)的特性是吻合的??ㄎ鳡栐f:“在感官知覺中,我們總是滿足于認識我們周圍事物的一些共同不變的特征。審美經(jīng)驗則是無可比擬地豐富。它孕育著在普通感覺經(jīng)驗中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無限的可能性。在藝術(shù)家的作品中,這些可能性成了現(xiàn)實性:它們被顯露出來并且有了明確的形態(tài)。展示事物各個方面的這種不可窮盡性就是藝術(shù)的最大特權(quán)之一和最強的魅力之一?!盵11](p184)李汝珍以不同于《紅樓夢》的雅集書寫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藝術(shù)風范,作為研究者,當然也不應辜負他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