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國
耿相新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者,也是著名的編輯家、出版家,學識淵博,視野宏闊,從容淡定,寧靜致遠。其所著《中國簡帛書籍史》等學術著作功力深厚,為學界贊許;所編(包括策劃、責編、主編)圖書期刊多次獲得國家出版政府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國家期刊獎、全國古籍優(yōu)秀圖書獎等重要獎項,為業(yè)界稱道??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歷史文化研究和編輯出版兩大領域,相新都是一位在河南有著重要影響、在全國有著廣泛影響的重量級專家。
其實,相新還有一個十分重要但卻為前兩個身份的光芒所遮蔽的身份:詞人,而且是一位純厚、純真、純凈、永葆赤誠與童心的詞人。作者現(xiàn)在奉獻給讀者的這部沉甸甸的詞集,便是其詞人這一身份的有力佐證。
早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為了將著名學者唐圭璋先生編纂的豎排繁體版《全宋詞》轉化成簡體版在河南出版,相新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數(shù)遍通讀這部皇皇五卷本大著,用功之深遠超一般的宋詞研究者。二十年后,機緣巧合,相新又在大約三年的時間里細細通讀了一遍這部繁體《全宋詞》,同時還認真通讀了一遍十卷本《全宋詞評注》,這個《評注》本篇幅更浩大,匯輯標注了簡要注釋和歷代詞評。此外,相新還以更大的毅力和耐力,用多版本比照閱讀的研究方式,通讀了數(shù)十位唐五代以來最重要詞人的個人作品集。用相新自己的話說,詞改變了他的精神生活,重塑了他的精神世界,伴他走過黎明黃昏,陪他走過幸福傷痛。詞之探索,讓他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詞之創(chuàng)作,則讓他終于回歸了自我。相新作詞,不是自娛娛人,而是以長短句丈量生命,讓心底的韻腳起落于無聲的生活,讓那些高低不平的旋律撫慰頓挫蹭蹬的漫漫旅途。詞之于相新,已經(jīng)完全是一種生命方式。
介紹這些背景是想和讀者一起探尋學者相新與詞人相新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是想探尋三年來相新何以在“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的年齡和狀態(tài)下,突然“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進入了本該以青春和激情為底色的詞作的噴發(fā)期。我想,那一定是古人之詞(主要是宋詞)觸動了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共鳴,讓他有了“悵望千秋一酒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心靈震撼。理性的、邏輯的學術文字不足以描述這份柔軟,抒寫這種共鳴,回應這種震撼,他便從理性走向感性,從邏輯走向直覺,從學人變成詞人。在相新看來,與詩相比,詞更含蓄、更溫婉、更幽怨、更苦澀甚至更悲壯,是旋律里的美文,歌聲里的心聲,音樂里的悲歡,更吻合他的情感氣質。于是,在大約三年的時間里,一向治學嚴謹?shù)南嘈麓┰交氐剿纬?,工作之余大都生活在宋代的詞句里,與李煜、柳永吟哦,與蘇東坡、辛稼軒對酌,情之所至,走筆為詞,積沙成塔,匯聚成我們眼前的這部詞集。
因為扎實的詞學研究功底——比如僅對詞譜,相新就下了很長時間的研究功夫,并結合創(chuàng)作實踐精編了一本詞譜新編,準備在合適的時候刊布——相新使用的詞牌非常廣泛,既有常見的《浪淘沙》《菩薩蠻》《滿江紅》《踏莎行》等,還有不太常見的《朝中措》《看花回》《燕歸梁》《梁州令》等,粗略數(shù)來,多達百種,可見功夫之深。
作為典型的學人之詞,相新詞作的題材非常廣泛,既有憑吊懷古又有友情宴飲,既有四時感懷又有花草魚蟲。其中寫邊塞、名勝古跡的詞融匯古今,氣勢磅礴,既寫張良刺秦的博浪沙、三英戰(zhàn)呂布的虎牢關、黃袍加身的陳橋驛等中原名勝,也寫蒼涼豪邁的祁連山、焉支山、河西走廊等西域風情。
“縱馬麓南巔、醉飲青稞酒”“十萬中原軍帳、百里橫陳箭陣”“秦筑長城鎖漢關”等,筆力千鈞、豪情萬丈,讀來讓人血脈僨張;“遙思蒲與荷、吹綠一塘顫”,故鄉(xiāng)田園的優(yōu)美令人心馳神往;“愿為書蠹自由愁,信天與古游”,彌漫著文人遨游天地間的自由散淡;“太行今向淚新留,風過雙肩,碎在眉頭”,寫不盡中元節(jié)懷念親人的萬斛離愁。
2016年,中國的農歷二十四節(jié)氣人選了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相新用詞為農耕文明的智慧寫真,《阮郎歸·驚蟄》寫道:“輕風微雨翠拾間。龍湖岸柳邊。寒時難引暖時閑。驚蟄又醒還?!薄讹L入松·清明》寫道:“牧童遙去歲千零,代代雨盈盈。”《清平樂·夏至》寫道:“且聽對岸蛙呼。逢暑高蟬遠唱,年年何醉當初?!薄断嘁姎g·重陽》寫道:“何時醉。幾曾淚。又天涯。坐定黃昏寒露、話柔麻。”
2018年4月25日至5月7日,在短短十余天的時間里,相新連續(xù)用《西溪子》《西地錦》《三字令》《遐方怨》《長命女》《醉垂鞭》等六個不同的詞牌寫下了相同的詞作《祈禱》。“濕了又,未曾干。忐忑花搖,小園輕步驅淚艱。此時天際快回還。愿深如海也,起而餐?!弊肿譁I、聲聲血,情深意切,記錄了那段他生命中永遠難忘的悼亡的痛苦時光?!罢暫挝⒚?,哀怨起騷人”,還有那場無端飛來的奇葩事端,讓一向潔身自好的詞人躺著中槍,連帶著受了許多委屈、許多熬煎,但換個角度來看,這樣的磨礪或許正是促成他從學人走向詞人的深層動因之一。
臺灣著名詩人洛夫曾說:要是把唐詩拿去壓榨,至少會淌出半斤酒來。唐詩如此,本就是宴飲之曲的宋詞更是酒水里浸泡出來的藝術,“一曲新詞酒一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等等,皆是散發(fā)著酒之清香的不磨名句。
喜飲啤酒的相新詞中也泛著濃濃的酒花。2017年元旦的第一首詞中有酒:“醉眼撥開千古事,徒在塵中”;集中開篇第一首詞《破陣子·北土城》尾句有酒:“怎能對盞酌”;集中最后一首詞《法曲獻仙音·歲尾》中的尾句也有酒:“但斟酌醉意,飲盡歌哭清咽?!?/p>
“文章太守,揮毫萬宇、一飲千鐘。”相新曾主持編輯出版的《全宋筆記》歷時十九載全部出齊,十卷百冊,蔚為大觀。宋代文人的思維火花、閑情逸事,讓他《隨書而動》《學會呼吸》,也涵養(yǎng)了本集的藝術溫度、思想深度、精神力度。
我與相新相識、相知凡三十余年,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就共同參與了著名編輯家范炯先生主持的“新潮文史書系”的組織撰寫工作,相處甚歡。彼時我們都正青春,又值文化熱空前高漲的時期,時常三五好友相聚,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把酒臨風,談詩論文,不知東方之既白,留下許多美好回憶。后來他主政大象出版社多年,常有學術佳作惠贈,讓我獲益良多。后來我們又有緣成為出版集團的同事,交流更多,了解更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對他的道德文章、風骨操守愈加敬佩,視為摯友、畏友?!拔茨軖伒煤贾萑?,半勾留是此湖”,白居易因愛西湖而不愿離開杭州,我對出版集團的美好記憶與流連不舍中也與相新有不少關聯(lián)。現(xiàn)在相新詞作即將刊布,命我寫篇小文置于卷首,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也不愿推辭,故不揣淺陋,草成此文應命交卷,聊表對相新的敬意與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