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益
江南水鄉(xiāng),船是水面上的屋宇,是生產(chǎn)運輸工具,也是流動的演藝場所,所以在船點、船菜、船拳、船會之余,還有船戲。吳諺“看戲頭棚船,吃飯?zhí)}卜干,困覺柴里鉆”,諷刺某些人哪怕守著貧困也要追趕時尚,卻也側(cè)面反映了戲曲的魅力。昆曲前身昆山腔最初的演出場所,就是在陽澄湖、傀儡湖畔的船頭。大船吹奏笛聲,小船散落四周,行不亂步的船頭曲唱,吸引無數(shù)船上的觀眾引頸觀望。
宋元以來,戲曲的觀演場所經(jīng)歷了瓦子勾欄、戲場戲臺的演變。
眾所周知,宋室南渡后,臨安府(今杭州)成為南宋的首都,也形成了南方戲曲發(fā)展的中心。隨著人口激增,經(jīng)濟繁盛,富豪云集,北雜劇、永嘉雜劇和各種民間小調(diào)匯聚于此,促使這里瓦子興起,勾欄林立。勾欄,指的是以欄桿圍成的專用觀演場所。有資料表明,當時的臨安府共有眾安橋的北瓦、米市橋下的米市瓦、艮山門外的艮山瓦、城東的菜市瓦等二十余座瓦子。其中以北瓦規(guī)模最大,擁有十三座勾欄。
元代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四“勾欄壓”條中記錄了當年松江府發(fā)生的一件事:
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欄鄰居顧百一者,一夕,夢攝入城隍廟中,同被攝者約四十余人,一皆責狀畫字。時有沈氏子,以搏銀為業(yè),亦夢與顧同,郁郁不樂,家人無以紆之。勸入勾欄觀排戲,獨顧以宵夢匪貞,不敢出門。有女官奴習嘔唱,每聞勾欄鼓鳴,則入。是日,入未幾,棚屋拉然有聲。眾驚散。既而無恙,復集焉。不移時,棚阽壓。顧走入抱其女,不謂女已出矣,遂斃于顛木之下,死者凡四十二人,內(nèi)有一僧人二道士。獨歌兒天生秀全家不損一人。其死者皆碎首折肋,斷筋潰髓。亦有被壓而幸免者,見衣朱紫人指示其出。不得出者,亦曲為遮護云。
我們從中不難看出元代市井觀戲的狀態(tài):沈氏子因內(nèi)心不樂而入勾欄解悶,顧女不時去勾欄習唱,逢戲必到。當時的勾欄演出,已屬尋常之事,連僧人、道士也一起進入觀演場所,勾欄已是一種永久性建筑。勾欄棚屋倒塌竟然壓死四十二人之多。有趣的是“獨歌兒天生秀全家不損一人”,莫非蒼天對藝人格外眷顧?
《南村輟耕錄》曾被認為是“戲曲”一詞最初的出現(xiàn)之處。1989年,戲曲家胡忌先生在南宋劉堝的《水云村稿》中發(fā)現(xiàn)了“永嘉戲曲”一事,才把“戲曲”的初見推前了半個多世紀。劉堝所說的“永嘉戲曲”,與作為南曲四大聲腔之一的昆山腔的起源緊密相連。夏庭芝的《青樓集》,則印證了元代雜劇演出的盛況:“內(nèi)而京師,外而郡邑,皆有所謂構(gòu)欄者,辟優(yōu)萃而隸樂,觀者揮金與之。”
胡忌、劉致中的《昆劇發(fā)展史》,在分析了元末蘇州地區(qū)南戲流行的狀況后說:“昆山腔作為南曲聲腔之一在蘇州附近的昆山誕生,是完全有條件的。”原因很清楚,這一帶有水平高超的藝人,有觀看演出的勾欄,有逢戲必到的觀眾,更有深厚的演藝傳統(tǒng)。
明人陸容的《菽園雜記》說:“嘉興之海鹽,紹興之余姚,寧波之慈溪,臺州之黃巖,溫州之永嘉,皆有習為優(yōu)者,曰‘戲文子弟’,雖良家子不恥為之?!彼鑼懙模敲鞔跗诘秸履觊g的狀況。當時,北雜劇日趨衰落,昆曲蓬勃發(fā)展,各種聲腔在民間紛紛興起。明代以后的戲臺,除了在公共場所單獨建造外,很多是作為某些建筑的附屬物而存在的,比如宗祠戲臺、寺廟戲臺、會館戲臺等,各具特色。也有的將戲臺修筑于山頂村莊、河邊、橋頭、大街,顯然是為了能吸引更多的觀眾。魯迅筆下描寫的觀看“社戲”的戲臺,便是修筑在河邊的。
江南古戲臺從構(gòu)造形制看,大致經(jīng)歷了由活動式、半活動式到固定式的演變。所謂活動式,指演出前的臨時搭建。水鄉(xiāng)村鎮(zhèn)多船,往往用桅桿、平基板、跳板、作凳在廟前廣場搭建,白色的篷帆就是臺側(cè)幕布。這樣的戲臺,適用于逢年過節(jié)的慶祝演出,大多出現(xiàn)在明代以前。半活動式,出現(xiàn)在明代中期,指戲臺的臺座、望柱、屏風墻、木構(gòu)踏步等是可以拆卸的。這些戲臺構(gòu)件,往往由戲班子攜帶,放置在大船上,演出前利用寺廟宗祠提供的條件巧妙搭建。這意味著水鄉(xiāng)流動演出的興起。固定式戲臺,從明末清初經(jīng)過民國時代,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戲臺作為一種獨立的建筑,可以是劇場(議事堂、大會堂)的重要部分,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單獨設置,一般離地兩米。臺面、柱子、擴音頂、廂房乃至觀眾座席一應俱全,環(huán)境十分優(yōu)雅,也不乏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出將(上場口)、入相(下場口)分列六米左右的臺面兩側(cè)。戲班子在這里完全可以做商業(yè)性演出。戲曲演出在當時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力,由此不難體味。有學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清代浙江省鄉(xiāng)鎮(zhèn)戲臺的建造,出現(xiàn)過三個高潮,一是明后期至清前期,二是清乾隆、嘉慶朝,三是清晚期至民國時期。這與戲曲的興衰起伏是吻合的。
清初藏書家、文學家王應奎是江蘇常熟人。他的《戲場記》(《柳南文鈔》卷四)一文,詳細描述了清初江南鄉(xiāng)村臨時戲臺演出戲曲的情形。農(nóng)閑時節(jié),絲竹聲響起,頓時吸引“觀者方數(shù)十里,男女雜沓而至”。他們“無不凌晨而爭赴,日中而駢闐”。聚集在一片曠場上的觀眾中,男子“有黎而老者、童而孺者,有扶杖者,有牽衣裾者,有衣冠甚偉者,有豎褐不完者,有躇步者,有蹀足者,有于眾中擋撥挨枕以示雄者,約而計之,殆不下數(shù)千人焉”。女子“有時世妝者,有小兒呱呱在抱者,有老而面皺如雞皮者”。哪怕是年邁的老婦,也踴躍前來趕時髦。小商販自然要抓住賺錢的機會。他們在戲場上售賣各種小吃,小吃的名稱有“曲將軍炙”“宋五嫂羹”,讓今天的人們聞所未聞。旁邊則有舉酒旗者、列若碗者,真是熱鬧非凡。
浙江德清縣,緊鄰莫干山的蠡山,有一座范蠡祠。坐北朝南、依山而建的范蠡祠,前后三進,分布在縱向軸線上,整座建筑呈古舫格局。如果說前殿筑成樓閣式的殿堂與戲臺,是古舫之首,大殿便是古舫之艙。殿內(nèi)供有范蠡、西施和文種等人神像。穿過大殿,沿山巖石梯,可上行至后殿,猶如進入舟梢之櫓艙。站在制高點鳥瞰全祠,青瓦構(gòu)成的屋面,起伏有致,在沃野背襯下,猶如一葉輕舟蕩漾于碧波之中。范蠡祠既是紀念性建筑,又是寺廟,尤其引人矚目的是設有一處固定的戲臺。廟前的一片廣場,正是舉行廟會和看戲的地方。樸學大師俞樾是德清人,老家距蠡山很近。光緒十九年(1893年),曾為范蠡廟題寫了“廟貌扁舟”的匾額。
清代戲曲家李漁,曾在南京芥子園度過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的李氏家班聲譽日隆,月榭和歌臺正是家班的排演之所。芥子園戲臺雜聯(lián)中,用于月榭的是:“有月即登臺,無論春秋冬夏;是風皆入座,不分南北東西。”用于歌臺的是:“休縈俗事催霜,且制新歌付雪兒?!崩顫O經(jīng)常帶著姬妾四處演出,贏得了大筆財富。劇作家尤侗如此贊賞:“紅弦翠袖,以為神仙中人?!碑敃r家班中最為人推崇的是喬、王二姬。她們不僅容貌出眾,而且悟性極高,無論多難的昆曲曲牌,只要教上一兩遍,皆能演唱自如,常常是“朝脫稿,暮登場”,效率可想而知。
在沒有電影、電視,更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代,看戲聽曲是各階層人士娛樂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這自然而然催生了戲臺的發(fā)展。從江南到京城,大小戲臺爭妍斗奇。比如漱芳齋大戲臺,是清宮內(nèi)的第二大戲臺,僅次于暢音閣。每年大年初三,乾隆皇帝都會在這里招待文武大臣。后殿西間內(nèi),有一座名為“風雅存”亭式小戲臺,被稱為紫禁城內(nèi)的神秘戲臺。乾隆手書的“風雅存”三字,至今墨跡猶新。兩側(cè)抱柱上,鐫刻著乾隆御題的戲聯(lián):“自喜軒窗無俗韻,聊將山水寄清音?!睉蚵?lián)的底板,被巧妙地制成了兩張古琴的樣式。上面稍寬為琴頭,下面略收為琴尾,微凸的琴面上淺雕綠色的隸書字體,古樸雅致。這座小戲臺,是供皇室舉行家宴時表演折子戲的室內(nèi)小舞臺。不難看出,乾隆終究是喜愛昆曲雅樂的。
明代史料中,關于演戲場所的記載極少。其間有一個因素,是由于昆曲繁盛時期,士紳富貴人家往往買一班女樂優(yōu)童,在家中習演昆曲,稱為“家樂”或“家班”。演出大多在廳堂中所鋪設的紅地毯上進行,久而久之衍成風俗。戲曲舞臺稱“紅氍毹”,就是在那時得名的。
紅氍毹式的舞臺,一般是在客廳或庭院的平地上畫出一塊區(qū)域,鋪上紅地氈。樂隊伴奏,設在作為舞臺的紅地毯靠后的一面,角色仍保持著左上、右下的上下場形式。演員多為主人的姬妾及家童,用于主人自娛自樂或者宴請賓客。除了演戲之外,還要做其他雜役。明刻本《金瓶梅詞話》中有一幅插圖,描繪海鹽腔藝人在廳堂的宴席之前演出《玉環(huán)記》的情景,地上也鋪了一塊氍毹,這就是真實寫照。
在廳堂紅氍毹上獻藝,與觀眾的距離非常近,要求自然很高。用笛簫笙琵伴奏的“水磨腔”輕盈柔婉,絕不允許有噪聲。演員要嚴格區(qū)分角色行當,遵循“身段八要”細膩傳神,絕不允許粗獷粗糙粗陋。所以,昆曲也被稱為“孕育于廳堂紅氍毹上的戲曲藝術”。
廳堂版的昆曲,生來就帶有江南意象,帶有吳文化品性。吳儂軟語,細膩委婉;刺繡織錦,溢彩流光;亭臺樓軒,典雅幽婉;小橋流水,如詩似畫。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世事滄桑的漂洗,依舊飄溢著縷縷幽香。昆曲藝術生命中特有的雅致、淡泊,能使人遠離人世繁華囂塵,找到一條詩意棲居的道路。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昆曲作為士大夫階層享用的廳堂藝術,那些極其典雅的文辭,一般老百姓難以聽懂。從瓦子勾欄漸漸搬移到廳堂的紅氍毹上,昆曲也在一步步疏離普通大眾,成為士大夫們的專寵,日漸自我封閉。這恰恰顯露了導致昆曲衰落的原因。
上海開埠以后,內(nèi)外貿(mào)易突飛猛進,呈現(xiàn)出一派繁榮景象,戲曲演出也日漸活躍。咸豐初年,受太平天國運動的戰(zhàn)火沖擊,蘇州閶門繁華商業(yè)區(qū)焚為焦土,一蹶不振。大批文人雅士遇難。為了活命,戲班子紛紛從吳中轉(zhuǎn)移至上海,茶園成了昆曲式微時代演出的重要場所。1851年,位于南市四牌樓附近的三雅園茶園開張。三年后,三雅園茶園毀于兵燹。但錢業(yè)公會在小東門開設的茶園,昆曲藝人陸吉祥在英租界石路開設的茶園,依然沿用三雅園招牌。丹桂、大觀、天仙等茶園,努力為推動戲曲的近代化轉(zhuǎn)型做出貢獻。這些茶園式劇場,仿照京式茶園而建,戲臺已明顯縮小,也算是特殊年代的一種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