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易鑫
縱觀宋阿云之獄,不過區(qū)區(qū)鄉(xiāng)野小案,卻引得北宋一干重臣爭論不休、皇帝再三下詔,這其中固然有黨爭的影響,但如果本案爭論的焦點僅僅是關乎黨爭,司馬光和王安石兩派的論證也不會如此的鞭辟入里、各彰其疑,即使在今天看來,其中很多論證也頗具光彩、值得再三玩味。
一、區(qū)區(qū)鄉(xiāng)野小案,震動北宋政壇
1.少女犯案,知州介入,風波漸起
宋熙寧元年(1068年),山東登州的一個夜晚,韋大熟睡時被人襲擊。兇手用刀連砍十幾下,韋大用手擋著,最終被砍斷了一根手指,而兇手也奪門而逃。當?shù)乜h尉經過調查,懷疑是韋大剛定親的未婚妻阿云所為。于是縣尉將阿云拿住,嚇唬阿云說要對她用刑,阿云便承認兇手就是自己。阿云是個苦命的少女,案發(fā)時只有13歲左右。她自小沒有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卻在為母親服喪期間被叔叔許給了韋大。而韋大已經30多歲,外貌丑陋、家徒四壁。阿云不滿婚事,就犯下此案。案情清楚,縣衙定罪,阿云觸犯“十惡”重罪之一的“妻殺夫”罪名,被判斬刑。該案呈送到登州,知州許遵出場,改變了阿云以及整個案件的命運。
據《宋史·許遵傳》記載,許遵是進士出身,又中明法科。許遵最初在大理寺當司法官,法律功底深厚,還當過多地的知州,當時政壇風傳許遵將要升官到大理寺當差。據《宋史》及沈家本《寄簃文存》記載,許遵想要借推翻此案為自己的高升造勢,所以積極插手此案。許遵認為阿云的行為不屬于“妻殺夫”,而是“凡人相犯”,即屬于發(fā)生在普通人之間的罪行。根據《宋刑統(tǒng)》規(guī)定,定婚夫妻之間,只有不能違約改嫁的限制,如果發(fā)生其他糾紛,就按照普通人糾紛處理。同時,許遵指出,阿云納采發(fā)生在為母服喪期間,屬于無效婚姻,更應以“凡人相犯”處理。
對許遵的以上判斷,大理寺、審刑院是認可的。然而,對于許遵認定阿云的行為屬于“按問欲舉自首”,即擁有自首情節(jié)的這一判斷,大理寺、審刑院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阿云的行為應以“謀殺已傷”罪名處理,應判處阿云絞刑,而非許遵主張的流刑。許遵對該判決不滿,繼續(xù)將案件上訴到刑部,但刑部支持大理寺和審刑院,甚至批評許遵過于狂妄。宋神宗也支持大理寺、審刑院,但他并未判處阿云絞刑。
根據《宋史》所記“詔以贖論”,結合司馬光《議謀殺已傷案問欲舉而自首狀》中的“朝廷貸命編管,已是寬恩”,以及司馬光《體要疏》中的“云獲貸死,已是寬恩”,我們可以合理推斷——阿云觸犯重罪,本不能適用贖刑;但宋神宗下詔允許其破格適用,阿云得以免死。
2.兩制兩府,接連登場,波詭云譎
阿云之獄至此似乎走向結局,許遵正常的上訴渠道基本上已窮盡。但風云變幻,許遵在此時升官,判大理寺。他想借助職務來推翻原判,但御史臺彈劾他沽名釣譽、徇私枉法。于是,許遵向宋神宗陳述來龍去脈。許遵認為刑部的審判結果阻礙了犯人的自首之路,向神宗請求將此案發(fā)給“兩制”討論。
兩制包括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從唐朝開始,中書省負責替皇帝制定政策,其具體執(zhí)筆之人就是中書舍人。從唐高宗開始,朝廷延攬了一批飽學之士,伺候皇帝草擬詔書、出謀劃策。唐朝中期正式成立了翰林院來安置這些學士,即翰林學士。翰林學士中加“知制誥”頭銜的人,掌握著起草詔書、制定政策的巨大實權,他們往往是皇帝的心腹。北宋繼承唐朝的制度,兩制官員輔助皇帝決策。
另,士大夫的集體討論是北宋解決司法難題的常用方法,其討論的結果往往成為北宋立法的重要來源。據《宋史·刑法志》記載:“天下疑獄,讞有不能決,則下兩制與大臣。若臺諫雜議,視其事之大小、無常法,而有司建請論駁者,亦時有焉?!?/p>
宋神宗采納許遵的請求,把阿云案交付兩制討論,即交給皇帝的政策咨詢和制定班子討論。由此,一件原本普通的鄉(xiāng)野小案被上升到國家政策的高度,而此案之后便如同脫韁野馬一般不受控制。在兩制討論階段,核心人物是王安石和司馬光。王安石贊同許遵的意見,認為阿云成立自首,應當從輕發(fā)落;司馬光贊同刑部的意見,認為阿云不成立自首,應以“謀殺已傷”判處絞刑。司馬光和王安石爭論不休,而宋神宗此時是更看重王安石的,于是便支持了王安石的意見,于七月癸酉下詔:“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者,從謀殺減二等論”。下詔后,群臣議論紛紛,御史臺請求再選官員評議此案。宋神宗順水推舟再次下詔,由翰林學士呂公著、韓維、知制誥錢公輔再行討論阿云案。呂公著、韓維支持王安石,主張對阿云從輕處罰,宋神宗便也認同了王安石的意見。
案件看似告一段落,審刑院、大理寺卻彈劾呂公著“所議為不當”。宋神宗只得就阿云案第三次下令,讓審刑院、大理寺和王安石等人集議,但意見仍然不能統(tǒng)一。宋神宗不希望士大夫集團過于分裂,在阿云案發(fā)生的第二年,即熙寧二年二月下詔:“自今謀殺人已死自首,及按問欲舉,并奏取敕裁?!贝嗽t書折中雙方意見,不判斷誰對誰錯,只確定了今后遇到類似案件由皇帝決斷。但刑部官員以詔書內容不完備為理由,將詔書退還中書省,拒不執(zhí)行。此時已升任參知政事的王安石也向宋神宗進言,請求撤回詔書。宋神宗認可王安石的意見,收回庚子詔書,于同一個月的甲寅下詔:“自今謀殺人自首及按欲舉,并以去年七月詔書從事。其謀殺人已死,為從者雖當首減,依嘉祐敕,兇惡之人、情理巨蠹及誤殺人傷與不傷奏裁。收還庚子詔書?!彼紊褡谥厣炅宋鯇幵昶咴碌墓镉显t書,但刑部等支持司馬光意見的官員們一直反對,要求將案件交到“兩府”,即中書和樞密院,來進行討論。宋神宗雖然不愿意,但秉持廣開言路、但聽無妨的態(tài)度,終將案件交給兩府討論。
但中書和樞密院也不能統(tǒng)一意見,眼看案件久拖不決,宋神宗深感皇權受礙,雖多次下詔卻也不能貫徹自己的意志。此時阿云案自身的是非曲直不再重要,統(tǒng)一朝廷、疏通皇權才是要務。于是在熙寧二年八月,宋神宗下詔:“謀殺人自首及按問欲舉,并依今年二月甲寅敕施行?!蓖瑫r,之前很多對皇帝詔書持反對意見的官員也遭到貶斥。宋神宗一錘定音,給爭吵一年多的阿云案畫上句號。阿云案最終的爭論結果是以凡人謀殺傷人罪論,當處絞刑,因成立按問欲舉自首,依熙寧元年七月癸酉詔書規(guī)定,減二等處罰,阿云免于死刑。
對此結果,司馬光等人上書爭辯,司馬光著名的《體要疏》也發(fā)生在這個時期,但宋神宗不理。一直到元豐八年(1085年),宋哲宗即位,司馬光再度為相,這樁公案歷經十七個年頭才又被扭轉。
二、論爭核心,聚焦法理
明人丘濬在《大學衍義補》卷一百八指出:“阿云之獄……推原所自,皆是爭律敕之文。”律在本案語境下主要指《宋刑統(tǒng)》,以司馬光和王安石為首的兩派官員對于《宋刑統(tǒng)》中關于自首的條文竟然進行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解釋,分別支持阿云不成立自首、阿云成立自首。敕在本案語境下主要指“嘉祐編敕”和熙寧元年七月的“癸酉詔書”,前者規(guī)定“若已經詰問,隱拒本罪,不在首減之例”,依此規(guī)定阿云成立自首的條件有待商榷;而后者則規(guī)定阿云的這種情形是可以成立自首,得以從輕處罰的。
應當注意的是,“癸酉詔書”應當是在阿云之獄發(fā)生之后出臺的。據《歷代名臣奏議》卷二百十一記載,司馬光在《議謀殺已傷案問欲舉而自首狀》中對許遵主張從輕處理阿云的論據進行了非常詳細的梳理,包括許遵所引用的蘇州的案例、編敕、律疏問答等都列得清清楚楚。如果“癸酉詔書”的發(fā)布時間在阿云案件發(fā)生之前,許遵不太可能不引用這么重量級的條文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而司馬光也不太可能不對對方這么重要的論據進行反駁。因此,雖然不能肯定“癸酉詔書”的發(fā)布時間一定是在兩制討論階段,但可以肯定的是,“癸酉詔書”的發(fā)布時間更有可能是在阿云案件發(fā)生之后。即“癸酉詔書”與其說是朝廷重臣爭論的對象,毋寧說是朝堂爭論的階段性成果。
丘濬接著寫道:“推原所自,皆是爭律敕之文。謀與殺為一事為二事,有所因無所因而已?!奔幢景刚摖幍暮诵氖恰奥呻分摹?,是關于“謀殺”是否可分、有無所因之罪的法理之爭。且關于這兩點的關鍵論證,在“癸酉詔書”出臺之前就已經在朝堂中得以展現(xiàn),之后的爭論大多是重復和引申前述觀點。另,王安石任參知政事、主持變法,更是在“癸酉詔書”出臺之后,本案的核心論爭受到黨爭因素影響較小。因此,下文將從法理之爭的視角來分析朝廷重臣的爭論。
三、宋人所言,各彰其理
關于阿云之獄的法理之爭,司馬光和王安石可謂是主導整場論爭的走向。二者分歧的出發(fā)點在于“謀”和“殺”是可分還是不可分,而這個出發(fā)點的不同直接影響了二者是否認可阿云成立自首。
1.司馬光一派的看法
司馬光緊扣條文,認為謀殺是一個整體的、不可分割的行為。因此謀殺沒有所因之罪,阿云不能適用自首條文。據《溫國文正公文集》卷第三十八《議謀殺已傷案問欲舉自首狀》所載,司馬光進行具體論證的原文為:“臣竊以為凡議法者,當先原立法之意,然后可以斷獄。竊詳律文,其于人損傷不在自首之例?!彼抉R光認為法律解釋應貼合立法原意,即謀殺人未遂且致人傷害者不屬于自首條文的適用范圍,其論證如下:
“注云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所謂因犯殺傷者,言因犯他罪,本無殺傷之意,事不得已,致有殺傷,除為盜之外,如劫囚略賣人之類皆是也?!北彼握J為對于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可以減免他的所因之罪,依照“故殺條”進行處罰。司馬光認為,律條中的“因犯殺傷者”指的僅僅是擁有所因罪名的罪犯,即本沒有殺傷人的主觀意圖,而只是因為犯了其他罪名,例如入戶盜竊等,在犯案過程中逼不得已對人進行傷害,致使有殺傷人的結果。如以上這般擁有所因之罪的罪犯(除非所因之罪是古代處罰很重的“盜”罪之外),如果自首,則可以被免除所因之罪的處罰,而只對殺傷的后果依照“故殺條”來進行處罰??偨Y而言,只有擁有所因之罪的罪犯才能夠適用自首減輕處罰,阿云沒有所因之罪,又怎能適用自首條文呢?
“律意蓋以于人損傷既不得首,恐有別因余罪而殺傷人者,有司執(zhí)文并其余罪亦不許首,故特加申明云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司馬光認為該自首條文是出于減少官府對有所因之罪的罪犯籠統(tǒng)斷罪、不加區(qū)分情節(jié)輕重而皆不認可自首的情況,而特加聲明的,并不是于當前的法律體系之外又另立了一個罪名。另,司馬光對“謀”和“故”的定義進行了嚴格的解釋:“然殺傷之中,自有兩等,輕重不同。其處心積慮、巧詐百端、掩人不備者,則謂之謀;直情徑行、略無顧慮、公然殺害者,則謂之故?!奔础爸\”指蓄意的、經過策劃的、乘人不備的謀殺,而“故”似乎可以參考激情殺人來理解?!爸\者尤重,故者差輕,今此人因犯他罪致殺傷人他罪雖得首原,殺傷不在首例。若從謀殺則太重,若從斗殺則太輕,故酌中令從故殺傷法也?!比寮艺撟镏v究“原心論跡”,即對犯罪的主觀惡性加以重點考慮。司馬光認為,謀殺的主觀惡性要遠遠大于故殺,所以這種有預謀有計劃的殺人行為不可允許自首。對于謀殺未遂,如果用“謀殺條”,則處罰過重;如果用“斗殺條”,則處罰過輕,所以折中采用“故殺傷法”來處理。“其直犯殺傷更無他罪者,惟未傷則可首,伹係已傷,皆不可首也?!奔?,對于沒有所因之罪的謀殺,只有在受害人未受傷的情況下才能允許自首;如果已經致使受害人受傷,就不能適用自首條文。因此阿云不能適用自首條文。
司馬光接著反駁了許遵將“謀”與“殺”分為二事的觀點:如果僅僅是設想而不付諸行動的“謀”,即僅僅具有主觀惡性而未有客觀行為,則很難被認定為有罪,“彼平居謀慮,不為殺人,當有何罪?”司馬光認為,許遵將“謀殺”二分,不過是苛察繳繞之論。
以上是就條文本身的理解層面來進行論證,此外,就阿云自身的行為而言,司馬光認為其也很難滿足自首的條件。據《溫國文正公年譜》卷四所載原文:“況阿云嫌夫丑陋,親執(zhí)腰刀就田野中,因其睡寐,斫近十刀,斷其一指。初不陳首,直至官司執(zhí)錄,將行拷打勢不獲已,方肯招陳,情理如此,有何可憫?”即阿云最初是沒有自首的,一直到被官府拿獲,即將被用刑時才招供,司馬光認為此種行為很難稱其為自首。
因此,司馬光認為,阿云能被允許納錢贖罪已經是天大的恩典,許遵竟然還得寸進尺,想將謀殺人未遂已傷也可以使用自首的個人觀點上升到國家立法的層面,加以推廣適用,許遵的做法可謂是“開奸兇之路、長賊殺之源”。
2.王安石一派的看法
王安石似乎也是緊扣條文來解釋的。王安石認為“謀殺”是可以分割的行為,“謀”為“殺”的所因之罪,因此阿云的“謀”罪可適用自首條文而得以減免,其真正需要受到處罰的僅僅是“已傷”這一行為了。據《文獻通考》卷一百七十《刑考九》所記載,王安石進行具體論證的原文為:“竊以為律‘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謀殺與已傷已殺,自為三等刑名。因有謀殺徒三年之犯,然后有已傷、已殺、絞斬之刑名,豈得稱別無所因之罪?”即王安石以《宋刑統(tǒng)》的規(guī)定為依據,認為“謀殺人”“已傷”“已殺”分別對應預謀殺人、殺人未遂、殺人完成三項獨立的犯罪,進而構成“謀”“傷”“殺”這三條獨立的罪名。既然分成三條罪名,那么“謀”當然也可以成為“所因之罪”,而不是僅僅是主觀犯意的范疇了。阿云犯了“謀”和“傷”,“謀”是“傷”的所因之罪,自首可以減免所因之罪的處罰,真正需要接受懲罰的是“傷”這一項罪名。“今法寺、刑部乃以法得首免之謀殺,與法不得首免之已傷,合為一罪。其失律意明甚。臣以為亡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合從謀殺減二等論?!奔赐醢彩J為,刑部將法律允許自首的謀殺(因有“謀”作為所因之罪)和法律不允許的已傷(因“傷”沒有所因之罪)混為一談,是對法律條文的錯誤理解。
王安石的法律分析未免有些牽強,他似乎是從法條規(guī)定中刑罰種類的不同來倒推出本條中成立了不同的、獨立的罪名。也許王安石也意識到該論證的說服力需要補強,他接下來又從舉重明輕、法律政策的角度來繼續(xù)論證自己的觀點。“臣以為律疏假設條例,其于出罪則當舉重以包輕?!虮I傷人者,斬’,尙得免所因之罪。‘謀殺傷人者,絞’,絞輕于斬,則其得免所因之罪可知也。”即王安石認為,“因盜傷人”的罪名要重于“謀殺傷人”的罪名,連前者都允許自首,后者也可推知應該允許自首。但應當注意的是,舉重明輕適用于“出罪”,即用于判斷罪與非罪的界限,這一規(guī)則是否可以推廣至自首、量刑的范圍,宋代法律似乎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且舉重明輕多適用于“法無正條”的情況,而對于法律已經有明文規(guī)定的“盜”“謀殺已傷”,是否可以適用該原則,也是需要進一步論證的。
再者,王安石從法律穩(wěn)定性的角度加以論證:“然議者或謂,謀殺已傷、情理有甚重者,若開自首,則或啟奸。臣以為有司議罪惟當守法,情理輕重則敕許奏裁。若有司輒得舍法以論罪,則法亂于下,人無所措手足矣?!睆倪@一點看出,王安石認為有司的職責僅限于適用法律,至于有爭議之處應由皇帝定奪;如果任由有司超越立法原意、舍法而論罪,則百姓對法律的穩(wěn)定性預期會被打破,致使“人無所措手足”。
四、一樁公案,跨越時空,回味悠長
阿云之獄這一樁公案,從法律事件開始,似乎以皇帝的一錘定音結束,但對于這樁鄉(xiāng)野小案的討論其實從未停止,甚至跨越了時空。
關于阿云之獄究竟是“凡人相犯”還是“妻殺夫”,宋人少有將此作為整場爭論的中心,明清學者卻對此大書特書,視為重要著力點。明人丘濬在《大學衍義補》卷一百八中指出:“然則阿云之獄,何以處之?曰:司馬氏固云,‘分爭辨訟,非禮不決,臣請決之以禮?!蚍驄D,三綱之一、天倫之大者。阿云既嫁與韋,則韋乃阿云之天也。天可背乎?使韋有惡逆之罪,尚在所容隱。今徒以其貌之丑陋之故,而欲謀殺之,其得罪于天而悖于禮也甚矣。且妻之于夫,存其將之之心固不可,況又有傷之之跡乎?諸人之論,未有及此者。司馬氏始是,刑部其后有棄常典、悖三綱之説,然隱而未彰也。臣故推衍其義,以斷斯獄。”晚清沈家本的觀點也與丘濬類似,主張以“禮”來處理此案,對阿云謀殺未婚夫的行為加以嚴厲處罰,以維護綱常倫理。
關于阿云是否成立自首,后世對王安石的觀點似乎責難頗多。晚清沈家本在《寄簃文存》卷四《考釋學斷·宋阿云之獄》 中指出:“尋繹律意,罪未發(fā)是未告官司也,案問欲舉是官吏方興此議而罪人未拘執(zhí)到官也,故得原其悔過之心以自首原減。若阿云之事,吏方求盜勿得,是已告官司;疑云,執(zhí)而詰之乃吐實,是官吏已舉。罪人已到官,未有悔過情形,按律本不成首。許遵刪去欲舉二字,謂被問即為按問,安石又從而揚其波,將天下無不可原減之獄,魯莽減裂噫甚矣?!鄙蚣冶九c司馬光的論述有相似之處,沈家本認為阿云之獄是已告官司且官吏已舉,阿云本無悔過之心,不應當認可其成立自首。王安石支持許遵,并將對自首的放寬適用上升到國家決策的層面,會致使犯罪猖獗而泛濫,其害實重。
縱觀宋阿云之獄,不過區(qū)區(qū)鄉(xiāng)野小案,卻引得北宋一干重臣爭論不休、皇帝再三下詔,這其中固然有黨爭的影響,但如果本案爭論的焦點僅僅是關乎黨爭,司馬光和王安石兩派的論證也不會如此的鞭辟入里、各彰其疑,即使在今天看來,其中很多論證也頗具光彩、值得再三玩味。在宋神宗依王安石的主張,逐步放寬自首條件后,流放犯人的沙門島人滿為患,財政開支浩大,且因按問自首活命而逃亡的惡徒增多,犯罪呈現(xiàn)猖獗之勢。宋神宗對此不滿,責問王安石,王安石答曰:“案問欲舉法寬,乃所以疑壞賊黨,雖寬一賊,必得數(shù)賊就法。恐須如此,乃無配沙門島者?!贝苏Z其中深意,恐怕并非一句“魯莽減裂”可概言。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