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樹成 王駿
直到彌留之際,亨利·大衛(wèi)·梭羅都還在忍受結核病的折磨。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里,他無法像健康的人一樣生龍活虎。雖然他的身軀被結核病所困,但是他的心靈是自由的。他始終在反思何謂健康,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即精神上或靈魂上的健全比身體上的健康更重要。在梭羅看來,自然,對于人類身體和精神的健全都至關重要,只有親近自然的生活方式才會使人獲得真正的健康。
一、染病與最后的旅行
19世紀,結核病在西方世界肆虐。梭羅家族中有四人因此而先后離世,分別是:祖父約翰于1801年離世,姐姐海倫于1849年離世,梭羅于1862年離世,妹妹索菲亞于1876年離世。我們只知道,梭羅的身體狀況一直不理想。然而,他究竟何時患上了困擾了一生之久的結核病,至今仍沒有清晰的答案。
1833年至1837年期間,梭羅曾就讀于哈佛大學。1835年11月2日,哈佛頒布新規(guī),允許學生休學13個星期,前提是學生有意在校外兼課以資助自己的學業(yè)。1835年12月2日,梭羅以健康為由申請休學暫時離開了哈佛,直到次年3月20日才重返學校。此間,梭羅幫助友人給一群孩子上了6周的課。然而,在這之后,他既沒有繼續(xù)授課,也沒有返回哈佛,他離校的時間也超過了13周。此間,梭羅在哪里?是否,他此時已經抱恙?
返校后僅僅2個月,1836年5月28日,因為疾病問題,梭羅再次離開哈佛。直至同年9月,在健康狀況有所好轉后,梭羅才返回哈佛。結合這兩次休學經歷來看,梭羅極有可能在1835年至1836年期間感染結核病,而第二次休學則是意味著梭羅結核病的首次發(fā)作。
1842年,梭羅的兄長約翰在剃須時割傷了自己,隨后死于破傷風。看著兄長在自己的懷中悄然離世,梭羅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打擊,他沮喪至極,身體狀況也急劇惡化。此間,他寄居在作家拉爾夫·愛默生的家中,擔任家教以維持生計。愛默生的夫人莉迪安給愛默生寫信表達了自己對于梭羅的擔憂。兄長的離世,讓梭羅開始沉思生命與死亡的意義。雖說,他是一位“網紅”級的思想家和作家,但他也是一位嚴重的結核病患者。
據悉,1860年,梭羅曾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中遠足,走進一片剛剛被砍伐的森林,只是為了數一數樹樁上的年輪。這個傳言的細節(jié)已經難以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梭羅自此又患上了支氣管炎,而不得不尋求醫(yī)生的幫助。預感到自己時日不多,梭羅開始整理和修訂他尚未出版的著作。當時,醫(yī)生通常建議結核病患者前往地中海、加勒比海,或是密西西比山谷療養(yǎng),以期環(huán)境的改變可以幫助患者康復,這些地區(qū)在氣候上與哈佛所在新英格蘭地區(qū)有顯著差異。梭羅選擇了明尼蘇達州作為人生旅行的最后目的地。明尼蘇達州是一個地廣人稀的“邊境”州,其大陸性氣候通常被認為有益于結核病患者的康復。
1861年5月11日,梭羅與友人一同出發(fā),前往明尼蘇達州。一路之上,在游覽尼亞加拉瀑布、底特律和芝加哥后,他們于5月23日來到伊利諾伊州,又沿著密西西比河搭乘郵輪溯游而上。三天后,他們抵達了明尼蘇達州府圣保羅。在寫給友人的信件中,梭羅提到,前往圣保羅來感受一下明尼蘇達的空氣,其實對于他自身的健康而言,只不過是一個權宜之計。在明尼蘇達,梭羅的健康狀況并沒有好轉,甚至出現了惡化的跡象,只得被迫搭火車途徑密爾沃基、麥基諾島、多倫多等地提前返回。在旅行結束后的一年里,梭羅經常臥床不起,最終于1862年5月6日去世。而與梭羅同行的那位友人亦于1868年因結核病去世,年僅24歲。
二、世紀之病
早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結核病發(fā)病率就超過了肆虐一時的麻風病。到19世紀,隨著工業(yè)化與城市化的快速發(fā)展,結核病的傳播愈加猖獗。當時的人們曾一度相信結核病的致病原,受社會階層因素影響,因為看起來,貧困階層往往更容易患病。
但哭笑不得的是,由于婦女的患病率較高,結核病也被打上了女性的標簽,甚至竟然被視作一種“浪漫的疾病”。結核病患者通常對于環(huán)境變化敏感,所以結核病被認為賦予了患者更敏銳的感覺。另一方面,結核病又不同于那些易導致死亡的急性傳染病,患者往往具有一種病態(tài)“美感”,因此在當時,結核病象征著靈魂的純潔和一時的富有,甚至在上層社會中,一些年輕的女性故意漂白自己的肌膚以呈現出那種虛耗后的體弱外表。在一些文人的眼中,結核病患者具有超常的創(chuàng)造力、情感乃至高尚的靈魂,而結核病患者悲劇色彩的宿命以及充滿“救贖”意味的受難更是強化了這樣的觀念。19世紀的文學名著中也不乏關于結核病的象征或表述,如小仲馬的《茶花女》、雨果的《悲慘世界》,其中,結核病患者的英雄氣概借由疾病和死亡而得到神圣的形塑。同時期的戲劇等其他藝術表現形式中,也能窺見結核病的“救贖”象征,如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
在醫(yī)學史上,19世紀見證了結核病的重新發(fā)現。聽診器的發(fā)明者、法國醫(yī)生雷納克在尸檢中確認了結核病患者的肺部病變,與存活患者的呼吸系統癥狀存在關聯。而他本人在1826年死于結核病。1869年,法國醫(yī)生維勒曼通過實驗揭示出結核病具有傳染性。但當時他的這一發(fā)現并未得到重視,直到1882年,德國微生物學家科赫確認了結核病的致病菌即結核桿菌,結核病具有傳染性這一認知才開始深刻地影響醫(yī)學共同體。隨后公共衛(wèi)生運動與微生物學結為“盟友”:醫(yī)生們與公共衛(wèi)生倡導者們提出通過建設良好的公共衛(wèi)生環(huán)境以阻斷結核桿菌的傳播,并且主張建設專門場所將結核病患者與健康人群隔離開來;公共衛(wèi)生運動的興盛反過來也促進了社會對于微生物學的關注。值得一提的是,結核病是人畜共患的疾病,20世紀,在巴氏殺菌法廣泛應用于畜牧業(yè)后,人通過動物途徑感染結核病的幾率才得以大大下降。
站在現代醫(yī)學的角度來看,梭羅的英年早逝是難以避免的,畢竟,結核病的預防與治療在20世紀才成為可能。1906年,法國免疫學家卡爾梅特及其助手介蘭使用減毒后的結核桿菌,成功誘導免疫反應。隨之,二人在1921年推出了可供人群接種的卡介苗,并一直沿用至今。1944年,美國微生物學家和生物化學家瓦克斯曼及其研究生沙茨從一種鏈霉菌中提取出了鏈霉素,并確認其對于結核桿菌具有抑制作用。隨后不久,鏈霉素投入使用,結束了結核病無藥可醫(yī)的局面。從科赫發(fā)現結核桿菌到瓦克斯曼等人分離出鏈霉素,已隔了半個多世紀。
三、“自然即是健康”
讓我們把話題再轉回到“病人”梭羅。梭羅一生很少尋醫(yī)問藥,與其說,他不了解自己的健康狀況,倒不如說,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個病人。他坦承,有可能是因為患病太久,以至于他忘記了健康的感覺。在梭羅看來,疾病與健康的關系,就好比逆境與順境的關系,都是人生常態(tài)。飽受疾病困擾的梭羅,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疾病—健康”觀。
顯然,對于結核病是可以防治的,當時的人們還沒有建立起認知基礎與意愿。今天,我們面對傳染病的話語體系更多地由現代醫(yī)學所形塑,治療和預防就成為主流選擇。而采取一種順其自然的療法,比如嘗試選擇不同的居住氣候或環(huán)境,在當時或許是更加明智的行為。甚至有學者認為,之所以梭羅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不受結核病影響,是因為他熱愛自然,對于戶外生活情有獨鐘。那是否可以說,梭羅對自然的向往,部分要歸功于結核???梭羅遠離醫(yī)院,不僅是因為當時不理想的醫(yī)療效果,而且當時尚不存在治療結核病的社會認同,更重要的是,梭羅認為,醫(yī)院將健康與自然脫離開來了。更進一步來說,梭羅認為,現代文明將人與自然割裂了,現代文明本身就是一種疾病,它在制造“病人”。
在梭羅的認知中,自然即是健康,倘若人與自然的聯系被切斷了,疾病就會侵襲人體。所以,他本人身體力行地親近自然,遠離城市,遠離現代文明。梭羅在《瓦爾登湖》中,以疾病為隱喻,將過度文明化的社會的“疾病”(disease)與湖邊生活的“安逸”(ease)對比,批評現代工業(yè)文明破壞了那汪湖水的平靜。他對日益增長的城市化和工業(yè)化所引發(fā)的各種環(huán)境和健康問題深感痛惜,并將他的時代稱為“無休止的、令人神經緊張的、嘈雜的、煩瑣的19世紀”。
梭羅認為,“無休止的焦慮和緊張是一種幾乎無法治愈的疾病”,這種疾病的根源是人們混淆了需求與欲望。梭羅享受那樣一種與自然親近的生活方式,為此他竭力喚醒同時代的人們,希望他們能看破欲望的迷霧,回歸人生的真諦。梭羅構思了一個“完美的身體”,其中,身體和精神的健康必須統一起來,梭羅認為,人類除非與自然保持友善關系,采取自然的生活方式,不追求過分的物質富裕,否則無法達到自身良好的健康狀態(tài)。
梭羅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并不覺得隨時離開這個世界會有什么遺憾。他的姐姐索菲亞曾提及,她從未見過像梭羅這般把精神看得比物質重要得多的人。梭羅的朋友們似乎都沒有意識到,梭羅的結核病其實很嚴重,因為他總是保持著樂觀的精神狀態(tài),畢竟,在他心目中,對于他和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死亡距離你我一樣近”。
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當下,從醫(yī)學史的角度回顧19世紀的結核病,既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相似感,又帶有幾分違和感。想要跳出現代醫(yī)學和傳染病防治的社會規(guī)范,像梭羅那樣,平靜地與疾病“共存”,幾乎已經不可能了。21世紀的今天,科學技術與現代醫(yī)學賦予了人類更多的能力,但傳染病依舊會層出不窮,當人類一次又一次地相信自己戰(zhàn)勝了疾病,自然就會無情地駁斥這種驕傲。在越來越現代化的人類無條件地相信科學、相信醫(yī)學的今天,“病人”梭羅的健康觀,是否可以為我們思考何為健康、何為疾病以及疾病的本質,提供一些另類的啟思呢?
(覃樹成為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王駿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張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