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善強
舊時大同,一年有兩個紅紅火火的全民藝術(shù)節(jié)。沒人通知這兩個藝術(shù)節(jié)具體在哪一天,但各家都要自發(fā)參與,分別在端午節(jié)前一天和臘月二十八之前順利完成一項剪紙藝術(shù)。端午節(jié)要剪公雞、剪駿馬,去五毒;春節(jié)則是要剪墻畫、剪窗花,納五福。
每年一進臘月,村里的供銷社是最熱鬧的一個去處。有扯白洋布拿回去煮了色給男人和孩子做新衣服的,有扯花布給女兒縫制棉襖、單褂子的,有買大塊咸鹽、花椒、大料、糖果蛋蛋的,有倒酒、倒醬油、倒醋的,等等。大同鄉(xiāng)下,有些地方習慣將“打酒、打醬油、打醋”稱之為“倒”。倘若你在街上,便常常會看見女人們手里攥著個空瓶子喜盈盈地往供銷社走。有人問,“嬸子干啥去?”那女人答,“去倒一斤醋。”這一問一答,意思明了,干脆利索。
一過臘月二十,供銷社最熱銷的便是麻紙和大紅紙,柜臺上厚厚的一摞又一摞,糊窗戶的麻紙一毛錢五張,大紅紙五分錢一張。麻紙家大人早備下了,買紅紙多半是小孩子的營生,一邊跑一邊擦著凍得吸吸溜溜的鼻涕,到供銷社后探手將五分硬幣“啪”地一下叩在柜臺的玻璃板上,一張口鼻子上先鼓起個鼻涕泡,甜甜地說聲:“買張大紅紙?!笔圬泦T將那紙卷好,小孩子便握在手里屁顛屁顛往回跑。家里大一點的姑娘們則滿街撒歡兒串門,去張家借個窗花樣,再跑李家借個窗花樣。那時候,村里人做鞋要靠鞋樣,做衣服要有衣服的樣,當然剪窗花就得窗花樣。等紙樣拿回家,一張大紅紙已經(jīng)平展展地鋪在了炕上,陽光暖融融地照著,屋子里頓時浮動著喜慶的紅光,每一個人的臉都因這層密不透風的紅映襯得分外好看。往往這時候,家中的大人也會相繼登場。父親從屋角拿過煤油燈放在炕上,“刺啦”一根火柴點著燈,然后拿起旱煙鍋“吧嗒、吧嗒”抽起來,眼睛卻是笑瞇瞇地落在孩子們的身上。母親則翻出了針頭線腦,瞇起眼往針孔里穿線。灶口的火正是通紅,母親放下針線去看炕頭盆里的面已經(jīng)餳好,便放在案板上去揉。姑娘們一個個都上了炕,將窗花樣貼在大紅紙上比來比去,然后再將那紅紙一塊一塊拆開。拆開的紙背對著窗花樣沓在一起,用母親備好的針線穿起來。父親的眼始終不離孩子們,他將煤油燈往前推了推,一桿旱煙鍋早放進煙袋里??p好的窗花樣與紅紙拿到燈頭上去熏一下,再熏一下,那紙的背面便全部烏黑,然后將縫上去的窗花樣慢慢拆下,這樣一個窗花的圖案才算拓好。
剪窗花是個心靈手巧的活計,年歲小的孩子動彈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瞅著姐姐們手上一把閃亮亮的剪刀游來游去,一會兒炕上便多了些細細碎碎的紅紙片。此時,母親的面也和好了,捏弄成了一個個圓溜溜的小饃饃。母親從柜子里左翻右翻,家里沒有了胭脂粉不要緊,便將炕上的紅紙屑抓一把放進小半碗水里,那水頓時紅得像這過年的日子,濃釅釅的讓人有些醉意。母親用筷頭蘸了碗里的水一點一點在饃饃上點上幾個紅點子,點著點著年味兒便粘稠明亮起來。此時,拉風箱的聲音會發(fā)出戲曲里的慢板,灶口的火苗往外一舔一舔的,每舔一下便映亮了母親欣慰的臉。等一鍋熱氣騰騰的饃饃出了鍋,姑娘們幾個好看的窗花也便剪好了,有“喜鵲登梅”、“鳳踏牡丹”、“二龍戲珠”、“孔雀開屏”、“坐蓮娃娃”、“天女散花”,等等。姑娘們未及伸個懶腰,便先舔濕了嘴唇,將剪下的紅紙片對折輕輕放在唇間,小巧的嘴唇一張一合,再一張一合,霎時姑娘們的唇紅得靚麗鮮潤,姑娘們的臉更是紅得好看嬌羞。
過年剪窗花,是大同響當當?shù)囊婚T藝術(shù),更可以說成是老大同人向往美好生活的一部分。這就好比大同人吃的炸油糕炸糕花,你不能說那花樣繁多精美極致的炸油糕和炸糕花不是一門藝術(shù),那的確是如同剪窗花一樣需要用心去做的一門藝術(shù)。但是,老大同人幾乎人人都會這門藝術(shù),所謂的藝術(shù)便成了大同人平素骨子里最珍愛的一部分。
“二十八,貼窗花?!边@是老大同人的規(guī)矩,等窗花一貼,一個干干凈凈嶄新的年就此進入了高潮,年的味道越發(fā)撲簌簌而來,也便隨著爆竹一聲聲響,那年味兒愈響愈濃。
據(jù)說,“剪紙”最早可追溯到周代。之后,“剪紙”盛行于先秦時的楚國,那時所謂的“剪紙”是在絹、金屬箔等很薄的物質(zhì)上進行創(chuàng)作。東晉桓玄奪位后改簡為紙,紙張開始普遍使用,真正的剪紙藝術(shù)從宮廷走向民間。北魏定都平城后,剪紙藝術(shù)流行于京畿之地遍地開花。后唐李商隱有“鏤金作勝傳荊俗,剪彩為人起晉風”的名句,便是對荊俗晉風剪紙藝術(shù)的盛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