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島敦是日本近代文壇的著名作家,在他僅33年的生命里為日本文壇創(chuàng)作了諸多不朽的杰作?!独盍辍肥侵袓u敦的遺作,亦是他的集大成之作,對于深入研究剖析中島敦文學的內核具有極高的價值。該作描寫了西漢名將李陵、史學家司馬遷和名臣蘇武,在面對不公命運時所選擇的不同的生存方式及其各自對存在意義的思考與追尋,其中也蘊含著中島敦對存在意義與人的命運的哲學思考。
關鍵詞:中島敦;李陵;命運觀;生存方式;存在意義
中島敦是日本近代的杰出作家,他在短暫且坎坷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出了《山月記》《弟子》《李陵》等杰作。寫于1942年的《李陵》是中島敦的遺作,也是他根據(jù)古典原籍的再創(chuàng)作。作品中描寫了李陵、司馬遷、蘇武三個主人公在面對不公命運時,分別選擇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可以說,三位主人公也是中島敦本人的投影,三人不同處境中選擇的生存方式,也體現(xiàn)了中島敦對人之存在意義的思考。
筆者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全面深入地剖析了《李陵》中三位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以及角色內涵,并結合中島敦的人生際遇和精神發(fā)展軌跡,探討中島敦文學中命運觀的深層意義。
一、在命運中掙扎的徘徊者——李陵
(一)對存在意義的消解與重塑
李陵是西漢名將李廣之孫,他有著出身于名將世家的驕傲,以及守護這份驕傲的責任感,自幼便立志要像父輩一樣馳騁疆場,報效國家。因此他對出人頭地有著特別的執(zhí)念,而這種執(zhí)念,讓他不甘于聽從漢武帝的命令,擔任押送軍需一職。在明知沒有多余騎兵的情況下,李陵仍稱“臣愿以少擊眾”[1]3,可以看出,他對自身的能力有著充分的自信,這份自信讓他選擇與五千兵士共進退。對于出身名將世家的李陵而言,他做出這個選擇,是必然的結果,而這也成為他悲劇命運的開端。加之路博德的上書、管敢的背叛等因素,李陵最終兵敗,成為了匈奴的俘虜。半年后,又因公孫敖的誤導,李陵一家盡數(shù)被殺。
面對如此命運,李陵在漢朝的自我發(fā)生了解體。從秩序框架角度來看,漢朝是一個秩序社會,主張“君臣之道”與“忠孝”的倫理觀。李陵投降匈奴,作為“臣”,他不忠;因兵敗導致老母被殺,作為“子”,他不孝。一直以來以“忠”“孝”自居的李陵,價值觀發(fā)生了動搖。從自我實現(xiàn)角度來看,原本想要成為名將的李陵,因兵敗投降,導致“士大夫們皆以出了李氏一家為恥”[1]28,光宗耀祖的愿望化為虛無。李陵在漢朝因此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但在匈奴之地,李陵的自我獲得了重塑?!皢斡谟H自為李陵松綁,之后待他也禮遇有加。”[1]24在匈奴之地,李陵獲得了一個將領應有的尊重。這種尊重是對于他能力的證明,也是對其存在意義的肯定。其次,李陵在這里擁有了“恩愛與情義”,重建了“家”。在漢朝的家人被殺,是李陵從大漢轉向匈奴的導火索。自此李陵“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迄今為止從不參與對漢方略的他,竟然主動上前獻言獻策”[1]29。從這里可以看出,李陵的觀念已從國家優(yōu)先,轉變?yōu)閭€人意識優(yōu)先。正如越智良二所言:“第一節(jié)的李陵是他與整個軍隊(進而是大漢)的重疊,可以說是共同體的自我,第三節(jié)的李陵是逐漸被迫成為個體的自我?!盵2]已成為個體的自我的李陵,在匈奴被封為右校王,有了妻兒,有了可供存在之地。至此,李陵再次尋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二)大漢和匈奴之間的徘徊者
雖然如此,但李陵的悲劇命運還沒有結束。與蘇武的會面,讓李陵對自我存在產生了懷疑和不安。李陵在看到蘇武不在乎漢朝是否知曉自己的事跡、笑對命運的同時,從蘇武對自己“憐憫的神色”中,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曾想取單于首級,卻因為擔心“消息不會傳回漢朝”,而遲遲不能行動。若是“忠誠”不為人所知,便沒有意義。雖然李陵認為自己有各種原因選擇了在胡地生活,但與蘇武的堅定相比,自己投降之“無可奈何”使他無法心安理得。
那么為何李陵面對蘇武時會對自我存在產生懷疑呢?這其實是李陵個體的自我和共同體的自我之間產生了矛盾。越智良二認為,“這樣的蘇武實際上是李陵的另一個自己,也是李陵自己埋葬的共同體的自我作為亡靈出現(xiàn)的姿態(tài)?!?/p>
在漢武帝駕崩,舊友任立政勸他歸漢之時,李陵道:“大丈夫不能再辱?!盵1]39最終選擇留在胡地永不歸漢。“這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卻并非因為懼怕衛(wèi)律聽到?!盵1]39可以看出,這個選擇是李陵自我矛盾斗爭之后的結果。對于責任感極強的李陵來說,拋棄在胡地的家庭,回到漢朝,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與蘇武的會面,喚醒了李陵作為共同體的自我,及其作為漢人對故國的情感??蓾h朝已沒有了“家”,被迫背叛漢朝的李陵,又怎能再背叛給予他“恩愛與情義”的匈奴,選擇回到故土呢?所以,在經歷了懷疑和不安之后,李陵選擇在胡地度過余生。但漢人的血統(tǒng)卻時刻提醒著他,他一生都將是處于漢和匈奴之間的徘徊者。
二、不屈命運的殉道者——司馬遷
(一)擁有正義感和良知的文人像
當李陵被匈奴所俘的消息傳到漢武帝耳中時,漢武帝震怒,并召集群臣商議如何處置李陵。朝堂之上無一人為李陵辯解,卻滿是“全軀保妻兒之臣”對李陵的誣陷。只有司馬遷稱贊李陵道:“觀李陵平生,事親以孝,交士以信,常奮不顧身,殉國之急,誠有國士之風?!盵1]14并根據(jù)自己的考量,得出“李陵不死,屈身降虜,或者有意潛伏胡地,以期有報漢之時,也未可知……”[1]14的結論。但司馬遷如此富有判斷力和正義感的主張卻給他帶來了宮刑的恥辱。
實際上,司馬遷遭遇到如此不公的命運,絕非偶然,而是必然的結果。首先,司馬遷作為文人的良知讓他認為為李陵申辯是問心無愧之舉。即使在受刑之后,他仍然堅信自己做的是“正確之事”[1]21。其次,司馬遷作為史官的責任感讓他不愿與佞臣同流合污。當佞臣誣陷李陵時,司馬遷評價這些人為“恬不知恥、形同失憶的達官顯貴們”[1]13,作為一個尊重事實的史官,他做不到保持沉默,聽之任之。因此為李陵的辯護是他必然的選擇,但這卻違反了漢朝“君權神授”的思想:“所謂法度,不外乎當朝君主的意志![1]13他對李陵的贊美,違背了象征著“天意”的漢武帝的意志,因此遭遇如此不公的命運。
(二)忍辱負重終成修史大業(yè)的殉道者
替李陵辯解時,司馬遷早已想到自己會被賜死,但宮刑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司馬遷相信“每個人身上都只會發(fā)生與之匹配的事情”[1]19,可自己明明“比當今任何一員武將都更像頂天立地的大丈夫”[1]19,又怎會受到如此屈辱。這種肉體的屈辱,讓他作為男人的“自我”解體了。
在荒誕的命運下,為了擺脫這種屈辱,仿佛除了死,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但他卻沒有選擇結束生命,因為修史這項事業(yè)“冥冥之中起到了阻止他自盡的作用”[1]22。司馬遷是認為《史記》“對世人,對后代,尤其是對自己而言,這些東西無論如何都是必須寫的”[1]17。此時的他認識到修史對自己、對后代乃至對世人的意義。正如心理學家弗蘭克爾所說:“認識到自己對所愛的人或者未竟的事業(yè)的責任,也就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存在是‘為了什么’,也就知道‘如何’繼續(xù)活下去?!盵3]對于自尊心較強的司馬遷來說,活下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為了修史大業(yè),他選擇無視肉體上的痛苦,將自己當作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盵4]最終他選擇了以身殉道,作為“一具知覺意識全無的書寫機器”[1]23活著。司馬遷正是這樣一個為了修史大業(yè),強忍屈辱的“殉道者”。
三、笑對命運的得道者——蘇武
(一)心懷忠誠的漢朝使節(jié)
蘇武在單于“威脅他們如不投降就要將其處死。只有蘇武一人不僅不肯降服”[1]32,并且“為免受辱,甚至還拔劍刺穿了自己的胸膛”[1]32。蘇武作為漢朝的和平使節(jié),拔劍自刎的行為證明了他對大漢的忠誠早已超過了自己的生命,把國家置于比生命更高的位置。在胡醫(yī)的治療下,蘇武恢復了呼吸。當衛(wèi)律再次勸降之時,蘇武仍拒絕投降。自此,蘇武被告知“除非公羊產仔,否則不得歸漢?!盵1]32也因此過上了北海牧羊的艱苦生活。
蘇武拒絕投降的選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胡人之地,“強者是絕不會受到折辱的”[1]24。蘇武只是一個文弱的和平使節(jié),并不像李陵一般英勇善戰(zhàn)、精通武略。雖非沒有容身之處,但胡地并非蘇武安身立命之地。小澤保博說:“這種生活對于作為武人的李陵來說是簡單的生活,但對于作為文化人的蘇武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吧。”[5]雖不能忍受,但蘇武還是選擇了“生”。正如李陵認為蘇武:“若不堪忍受苦難自殺了,這也是輸給單于,或者說輸給了他所象征的命運?!盵1]35對于蘇武來說,與命運抗爭的唯一方式就是活著。但蘇武并非為了抗爭而抗爭,面對不公的命運,他的處世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
(二)脫離秩序框架的得道者
蘇武既不像李陵那樣受到匈奴的厚待,也不像司馬遷那樣懷有修史之志,而是在殘酷境遇中找到了內心的安寧,達到了“道”的境界。這是因為他在北海牧羊時,惡劣的氣候環(huán)境讓他意識到,在廣闊的大自然之下,所有人都是渺小的。在漫長的時間和廣闊的空間中,蘇武的處世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對于蘇武來說,此時的名利、觀念、世俗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正如李陵對蘇武的評價:“這個人并沒有期待自己的行為能被漢朝知曉。不用說迎自己回歸漢朝,他甚至并未期待能有人把自己在如此無人之地與困苦斗爭的事傳回漢朝,哪怕是傳到匈奴單于耳中。”[1]35這時的蘇武,既非漢朝使節(jié),又非匈奴的俘虜。他從秩序框架中脫離了出來,既不表達忠誠,也不表達反抗,只是作為屹立在天地之中的一個“人”而存在著。對他而言,作為一個有人性的人活著,這件事本身已是他的存在意義。此時的蘇武已經達到了“得道”之境。
四、追問命運的求道者——中島敦
(一)不斷探索存在意義的中島敦
中島敦出身于漢學世家,自幼便飽讀中國古籍,深受漢學熏陶,其深厚的漢學修養(yǎng),為他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在僅33年的生命中,他經歷了漢學的沒落、親人的離去、殖民地的生活、病痛的襲來和二戰(zhàn)的爆發(fā),也正是這些常人之不常有的經歷,才造就了他的常人所不可及的高度。研究中島敦文學,離不開他的生平經歷,這些坎坷經歷造就了中島敦的一生,也構成了中島敦文學的內核。戰(zhàn)爭和疾病令中島敦一生都在思考“存在”及“命運”的哲學性問題。在他的作品中也處處流露著他對命運的思考以及對自身存在意義的追尋。出身名門、于血脈之中徘徊的三造;醉心詩文、對文學擁有執(zhí)念的李征;心懷眾生、靜觀命運流轉的玄奘法師。各色人物像均表現(xiàn)了中島敦本人的內心世界。與這些出色的人物形象一致,在集大成之作《李陵》中,三位主人公同樣表現(xiàn)了中島敦的人生思考,因此可以說,三位主人公也是他內心世界的投影。
(二)人物形象折射出的作家內心世界
在《李陵》中,可以從三位主人公的境遇和選擇中窺見中島敦對命運的思考,這種思考也與中島敦自身的境遇相關。郭勇指出:“他從久遠的古典文獻中挖掘出被歷史的塵埃所封固的人物來,從這些一個個的人物的命運中找出與自己的遭遇的同質性?!盵6]
“李陵”可以說是中島敦現(xiàn)實生活中的自己。中島敦出身于漢學世家,有著出身于漢學世家的驕傲。但明治維新時,漢學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因此,中島敦想將漢學素材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去,來守護這份驕傲。這與李陵出身名將世家,想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心愿并無二致。其次,中島敦與李陵相同,家庭責任感較強。因為病情加重,中島敦不得已選擇從南洋廳辭職。他對妻子說:“辭掉南洋廳的工作實在是對不起啊!”[7]讓他如此愧疚的原因,正是對家庭的責任感。
“司馬遷”可以說是中島敦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理想型。首先,中島敦對于文學的熱情不亞于司馬遷,他們都將一生奉獻給了文學。相傳中島敦在臨終前,滿含淚水說:“還想寫啊,想把腦袋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盵8]由此可以看出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堅持寫作。另外,二人在文學方面堅持自我的態(tài)度也極為相似。二戰(zhàn)時期的日本文學多服務于軍國主義的戰(zhàn)爭文學。中島敦的作品顯然并非當時的主流。司馬遷“述而不作”的修史方式也并非當時的主流。盡管不被當時的大眾所看好,二人也依舊在文學的道路上堅守著初心與自我。
“蘇武”可以說是中島敦在精神層面的理想型。蘇武做到了笑對命運,不顧世俗的眼光,懷有內心的安寧,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活著。中島敦也想如此,不顧病痛、不顧世俗與名利,只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從而獲得純粹的幸福。如此一來,于中島敦而言,這便是理想的生存方式,而這一生便是理想的一生。實際上,中島敦借史蒂文生《挽歌》訴說了自己的理想:“在寬廣高朗的星空下,挖一個墓坑讓我躺下。我生也快樂,死也歡洽?!盵9]
五、結語
李陵、蘇武、司馬遷,三個人物面對不公的命運,在經歷了痛苦掙扎后,最終都選擇了活下去。對出人頭地懷有執(zhí)念的李陵,在漢朝的“自我”解體后,在胡地的“自我”獲得了部分的重塑,找到了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性和存在意義。但他并沒有完全擺脫悲劇的命運,只能以漢與匈奴之間的徘徊者這一身份度過余生。作為“男人”的“自我”解體后的司馬遷,在修史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意義,他忍辱負重,懷著“以身殉道”的殉道者般的覺悟,最終成就了偉大的文學事業(yè)。原本作為漢朝的使節(jié)被置于秩序框架內的蘇武,面對荒誕的命運,逐漸轉變了處世態(tài)度,最終脫離了秩序框架,從作為“漢臣”而活,轉變成作為“人”而活,成為了達到“道”之境界的得道者。
而對這三人命運的書寫,也反映了中島敦對于人之命運及存在意義的追問。三位主人公也是他內心世界的投影,面對不公的命運,主人公們不是隨波逐流地活著,而是積極地追尋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存在意義。古希臘的斯多葛學派認為:“我們不能控制事物,但是可以控制我們自己對待生活的方式?!盵10]可以說,追尋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探索自我存在意義的主人公們的姿態(tài),表現(xiàn)了中島敦文學中積極的命運觀。
參考文獻:
[1]中島敦.山月記[M].李默默,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
[2]越智良二.中島敦『李陵』に就いて[J].愛媛大學教育學部紀要(第Ⅱ部 人文社會科學),1998(20):39-48.
[3]弗蘭克.活出生命的意義[M].呂娜,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95.
[4]孟軻.楊伯峻,楊逢彬,注譯.孟子[M].長沙:岳麓書社,2000:243.
[5]小澤保博.中島敦『李陵』研究[J].琉球大學教育學部紀要,2013(82):37-62.
[6]郭勇.中島敦文學的比較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210.
[7]高橋英夫,勝又浩,鷺只雄,川村湊.中島敦全集[M].東京:筑摩書房,2002:193-194.
[8]中村光夫,氷上英広,郡司勝義.中島敦研究[M].東京:筑摩書房,1986:294.
[9]佩洛,等.倫敦遐想[M].北京師聯(lián)教育科學研究所,編譯.北京:學苑音像出版社,2005:117.
[10]林欣浩.哲學家們都干了些什么[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189.
作者簡介:馬嘉欣,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