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浩宇
《雜詩》在《玉臺新詠》中被徐陵列入枚乘名下,其詩五言九首,起興、借景等創(chuàng)作手法豐富多樣,形式合為內(nèi)容服務(wù),內(nèi)容言物而有情,言情而系物,充分實現(xiàn)寫而為言,言之有物,言之有情,九首除《蘭若生春陽》外皆列于被劉勰稱為“五言之冠冕”的《古詩十九首》,是中國詩歌濃墨重彩的一筆;其創(chuàng)作年代處于先秦與魏晉之間的兩漢,在詩歌史上承前之《詩經(jīng)》,啟后之魏晉詩歌。本文主要分析這種承與啟在修辭和意象上的表現(xiàn),選取具體文例加以說明,在前人磅礴研究的基礎(chǔ)上,主要展現(xiàn)《雜詩》的這種過渡性形象。
一、修辭
《雜詩》運(yùn)用了多種修辭,有比喻,如“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將游子在外流連比作白日為浮云所遮;起興,如“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欲言對愛人之思先詠澤地上的蘭草,以摹狀愛情之美、興思念之調(diào);疊字,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擬人,如“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鷙鳥于風(fēng)里憂苦徘徊,蟋蟀入床下為秋臨而傷悲;互文,如“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牽牛星與織女星皆迢迢而皎皎;設(shè)問,如“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jīng)時”;對偶,如“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夸張,如“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等。其中具有最高藝術(shù)成就的是比喻、起興和疊字,而這三種修辭也在《詩經(jīng)》中大量使用,又為建安文人所發(fā)揚(yáng),我們依次來看。
(一)比興
《雜詩》中所用比喻共有六處,分別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起興共有九處,分別是“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仫L(fēng)動地起,秋草萋已綠”“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
比喻是以相類之物摹狀所詠之物,使欲詠之物更為確切、有形、生動,而起興是先言他物以鋪墊情感,使欲詠之物合理登場,情感流暢自然。在《雜詩》中,起興所言他物亦與本物相近或相類,這使得起興與比喻往往為一體,比喻本身有起興之用,如《蘭若生春陽》:“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愿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p>
由首段列舉可知,《雜詩》中至少有三處比喻與起興為一體,即“蘭若”句、“胡馬”句和“浮云”句,可以說是繼承并發(fā)揚(yáng)了《詩經(jīng)》起興中的聯(lián)想起興。這里涉及《詩經(jīng)》起興的形式,主要有兩種。其一,聯(lián)想起興。起興句與所詠之物相類,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如:“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毖增馒F在河洲上合鳴,令人聯(lián)想起淑女與君子相配,但此處并無比喻之意,并沒有把雎鳩合鳴比作君子淑女恩愛相悅。其二,定韻起興。起興只為了規(guī)定后文韻腳,興物與詠物無甚關(guān)聯(lián),如:“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言鴇鳥群集在柞樹上,與后文所詠徭役繁重而不能耕田幾無所系,唯規(guī)定了韻腳,按上古音系,羽、栩、監(jiān)、黍、怙、所,均屬魚部字。
至魏晉時,起興幾皆“形神兼?zhèn)洹被虮扰d一體,如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鼻皟删鋵懺抡諛巧瞎獠柿鬓D(zhuǎn),興起高閣清冷的氛圍,襯托出思婦在流光里哀嘆的形象。而《雜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同樣是寫高樓綺窗以起興,鋪墊而出弦歌悲聲,前者可以說是直接脫胎于后者。如左思《詠史》:“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言澗底松樹百尺高卻被山上徑寸青苗遮蔽,以此引出對九品中正制下人才不得重用的批判,把澗底松比作下品門閥的英才,山上苗比作上品門閥的駑鈍,是為比興一體。
故我們所說《雜詩》用起興的過渡性,主要就是確定了聯(lián)想起興在兩種起興形式中的主體地位,聯(lián)想起興也漸成一種規(guī)定,以后的起興中暗含了“興詠相類”的意思,并有了以比喻作起興的句子,比興漸成一體。
(二)疊字
《雜詩》中所用疊字共有五大處和十五小處,分別是“明月何皎皎”“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長路漫浩浩”“行行重行行”。其中最典型的當(dāng)屬《青青河畔草》一首,前六句連用六對疊字,見前段“青青……素手”—由青青描繪草色崢嶸而起,郁郁刻畫柳態(tài)豐滿而興,其后鏡頭抬高遠(yuǎn)景對準(zhǔn)樓上,先遠(yuǎn)見女子儀態(tài)盈盈姣好,再拉近風(fēng)姿皎皎綽約,再近紅妝娥娥美麗,再素手纖纖春蔥,由低而高、由遠(yuǎn)及近,疊字宛如濾鏡隨鏡頭切換,草青、柳郁、體盈、姿皎、妝娥、手纖,一鏡一疊,精妙生動又不事雕琢,堪稱用疊字而化境。
這般連用疊字,在《詩經(jīng)》里也有先例,如《碩人》詩最后七句;“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亦為連用六次疊字,“洋洋”形容河水浩蕩,“活活(guō)”擬流水聲,“濊濊(huò)”擬下網(wǎng)聲,“發(fā)發(fā)(bō)”擬魚尾擊水聲,而后“揭揭”形容蘆荻修長,“孽孽”形容隨嫁女子裝飾繁盛,這六次疊字可謂聲形并茂,但不如“青青”六句流暢自然,擬聲疊字主要為切韻而用,修飾功能較淺,整齊卻不生花。這里涉及《詩經(jīng)》里疊字的兩種類型,形容和形聲,形容如“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蚩蚩”形容氓笑嘻嘻,“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蒼蒼”形容蒹葭茂盛;形聲如“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關(guān)關(guān)”擬雎鳩合鳴聲,“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呦呦”擬鹿鳴聲。
及至《雜詩》,形容疊字占了絕對主流,《雜詩》的十五處疊字中只有“札札弄機(jī)杼”這一處是形聲,疊字的修辭作用增強(qiáng)了,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魏晉詩歌中。如王粲詩,有“翼翼飛鸞……舫舟翩翩……悠悠世路……烈烈冬日。肅肅凄風(fēng)”“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翩翩漂吾舟”等疊字句,不論四言五言,皆為形容疊字;如嵇康詩,有“肅肅其羽……邕邕和鳴”“飄飄當(dāng)路士。悠悠進(jìn)自棘”等,形容占絕對主流,但也有“邕邕”的形聲。
我們由此很容易看出《雜詩》在其中的承啟與比興情況類似,即將《詩經(jīng)》的形容、形聲、疊字并行改流為形容主形聲輔,此后疊字的使用,可以說有為形聲而用疊字,無為用疊字而形聲。
二、意象
《雜詩》中運(yùn)用了大量的意象,這里可以簡單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動植物意象。動物意象有“胡馬”“越鳥”“晨風(fēng)”“蟋蟀”“飛燕”“鴻鵠”六種,植物意象有“奇樹”“蘭若”“河畔草”“園中柳”“芙蓉”“芳草”“秋草”七種。第二類是其他意象,具有代表性的有“明月”“牽牛星”“河漢”“玄陰”“遠(yuǎn)道”“衣帶”“浮云”“高樓”“綺窗”等十余種。
我們所說詩歌中的意象,應(yīng)是“寓情之物”,意象成形,必須與某種情感形成配對關(guān)系,即談某物即抒某情。這里選取《雜詩》所用意象中能體現(xiàn)承啟的來談。
(一)蟋蟀
《詩經(jīng)》中兩次出現(xiàn)蟋蟀:一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寫蟋蟀七月在田野,八月到檐下,九月進(jìn)入門戶,十月鉆到床下;另則“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寫蟋蟀在屋里一年將暮。這兩只蟋蟀只是作為詩歌擷取的自然事物,主要用以描寫蟋蟀的活動,蟋蟀本身并不成為意象,但從第二處的蟋蟀在堂可以看出,蟋蟀活動已經(jīng)具有了一些外延的內(nèi)涵,即在堂時暗示歲末,蟋蟀已出現(xiàn)意象化的趨勢。
相近時期,宋玉在《九辯》中有“獨(dú)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的句子,意思是通宵不能入寐,蟋蟀徹夜鳴叫令我哀傷,這里蟋蟀首次與哀傷之感有了聯(lián)系。
至于《雜詩》的蟋蟀,“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仫L(fēng)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蟋蟀在此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其鳴叫不止是前段的因鳴叫發(fā)人之哀思,而且變成了蟋蟀自身為歲末來臨生命將終而哀鳴,聯(lián)系后兩句“何不放浪形骸縱情追逐自己的志趣,而要這般拘束自我”,可以看出詩人見蟋蟀入堂鳴叫大限將至,聯(lián)想起自己“生之行休”而傷痛,故想要及時追逐志趣—蟋蟀從自然事物化身為時光飛逝的象征,又因之系于感傷,可以說意象化基本完成。
(二)荷、芙蓉、菡萏
屈原在《離騷》中寫出了“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首次把荷花用芙蓉稱之,其后多有沿用。在《雜詩》中,“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此處的芙蓉即荷花,而非木芙蓉。荷花在此與下句的蘭草相類,象征美好的事物,采荷花伴蘭草如此樂事,不由聯(lián)想到自己在遠(yuǎn)方的所愛之人,可見荷花在此象征美好之物,并系有對愛人的思念。
追溯到《詩經(jīng)》中,有兩首出現(xiàn)荷花。一則“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本詩第一章詠蒲草與荷花起興,第二章復(fù)沓又加入蕳,根據(jù)毛詩可知是為蘭草,第三章又加菡萏,乃荷花別稱,三章反復(fù)歌詠蒲草、荷花與蘭草,并依后句的美人、寤寐得知,荷花再次寄托了對美人的思念,且再進(jìn)一步可直接象征美人。又荷花、蘭花、濕地一齊出現(xiàn),與前段“涉江”詩如出一轍,可以說《雜詩》“涉江”的靈感直接來源于此。另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扶蘇與橋松是樹,荷華與游龍是水中植物,子都與子充是美男子,前后并列,荷花亦象征美人。
梳理以上兩段可知,荷花的意象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成型,即象征美好之物或美人,并寄托對美物的向往、美人的思念,而《雜詩》的荷花直接取材于《詩經(jīng)》并沿用其內(nèi)涵。及魏晉如曹丕有句“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有美一人,婉如清揚(yáng)”,傅玄有“美人一何麗,顏若芙蓉花”,后世荷花皆不外乎此,唯唐時佛教傳入中國后,加上了一層與敬佛相關(guān)的含義。
(三)衣帶
《雜詩》中有“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這里使用了衣帶,將衣帶變緩即寬而不能合腰與人日漸消瘦聯(lián)系起來,而緩、瘦的原因便是“思君令人老”。相近時期,漢樂府有“離家日趨遠(yuǎn),衣帶日趨緩”的句子,兩句幾無二致,都是最早在詩歌中使用“衣帶”二字并創(chuàng)造出衣帶變緩的意象—表為人之瘦,里為思之苦,成為思婦形象的一個重要符號。
前溯《詩經(jīng)》,可以見到許多有關(guān)衣帶的描寫,如“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彼都人士,垂帶而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皆以“帶”指稱衣帶,衣帶只是作為君子美飾,是詩歌采擷的物象,僅質(zhì)地如“絲帶”可象征身份而本身無深意。
至魏晉時期,陸機(jī)有“攬衣有馀帶,循形不盈衿”沿用衣帶緩意象。后代詩歌中頗多運(yùn)用,有白居易“心腸不自寬,衣帶何由窄”和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等名句。
另外,魏晉阮籍有句“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將黃河比作衣帶;陸機(jī)亦有“高山安足凌。巨海猶縈帶”,將大海比作衣帶,此句在《文選》中李善有注:“古博異辯游曰:‘眾星累累如連貝。江河四海如衣帶?!北揪涑鲎詽h樂府,應(yīng)是最早以河海比衣帶的詩句,阮籍與陸機(jī)句或受其啟發(fā),衣帶于是又有衣帶水之比,但因沒有與之相系的情,故在此不將其看作意象之一。
本文聯(lián)系《詩經(jīng)》采擷魏晉詩歌,著重分析了《雜詩》的三種修辭,比喻、起興和疊字,得知《雜詩》推動了聯(lián)想起興、主流比興一體化、形容疊字主流聲形并茂;還分析了三個意象,蟋蟀、荷花和衣帶,得知《雜詩》成形于蟋蟀意象、承繼于荷花意象、開創(chuàng)于衣帶緩意象,《雜詩》的前后過渡性、藝術(shù)成就、詩歌地位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