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在詩歌朗誦和書信交流等方式之外,20世紀80年代還有一種形式對中國先鋒詩歌的傳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那就是沒有正規(guī)出版或發(fā)行刊號的民間詩歌報刊(以下簡稱民刊)。民刊是一個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因其相對便捷寬松的審查、編輯程序,成為了“第三代”詩人們發(fā)表詩歌和交流思想的重要平臺。
“第三代”詩人從朦朧詩人那里傳承了《今天》的民刊傳統(tǒng),在20 世紀80 年代創(chuàng)辦了大量民刊,這些民刊都曾刊發(fā)過“第三代”和后朦朧詩人們的重要作品,并對這些作品的經(jīng)典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第三代”詩人所建立起來的民刊傳統(tǒng),后來又影響了20 世紀90 年代乃至新世紀更年輕的詩人,他們在這種傳統(tǒng)中堅守住了先鋒詩歌所應具有的自由立場和獨立美學。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史就是一部民刊史。尤其是20 世紀70 年代以來,很多經(jīng)典詩作都是第一時間在民刊上發(fā)表,而后才為更多人所熟知。要談及“第三代”詩歌運動中興起的民刊傳播,繞不過20 世紀70 年代末由北島等人創(chuàng)辦的《今天》。當代先鋒詩歌因為《今天》而有了四十余年深具現(xiàn)代意識的發(fā)展歷程。在《今天》之后,《他們》《非非》《現(xiàn)代詩內部交流資料》《傾向》等民刊,隨著“第三代”詩歌運動的興起而出場,其所走之路都不外乎《今天》的模式:幾個有著共同詩歌理想的青年,自費編輯一份刊物,在與主流詩壇保持距離的同時解決了發(fā)表的難題。很多民刊由單一的小圈子化行為,逐漸轉向更具包容性和承載力,吸納全國優(yōu)秀詩人詩作;其影響也從某一地域擴展到全國,這些民刊依靠的是堅守藝術至上的擔當意識。
20 世紀80 年代中期,民刊的創(chuàng)辦與發(fā)展達到了高潮,也正契合了當代先鋒詩歌的發(fā)展歷程。學界曾有這樣的說法: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史,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一部民刊史。研究者要撰寫當代詩歌史,饒不開北島主編的《今天》、韓東主編的《他們》、周倫佑主編的《非非》等有影響力的幾本民刊,這是不爭的事實。民刊雖是一個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卻影響了幾代人的詩歌寫作。
從民刊中走出的大都是中國當代先鋒詩潮的領軍人物,這一現(xiàn)象從朦朧詩時代就已開始。比如《今天》的北島、顧城、舒婷、江河、芒克、多多等一批朦朧詩人,都是從《今天》上亮相,并開始進入詩壇的。像《現(xiàn)代詩內部交流資料》的李亞偉、萬夏、胡冬、馬松等,《非非》的周倫佑、楊黎、藍馬、何小竹、吉木狼格等,《他們》的韓東、于堅、普珉、王寅等,《撒嬌》的默默、京不特等,《漢詩》的石光華、宋渠、宋煒等,這些詩人大都是從民刊開始走向全國的??梢哉f,“第三代”詩歌運動中重要的作品,幾乎都是在民刊上首發(fā)的,韓東、李亞偉、楊黎、萬夏等詩人莫不如此。有論者說:“民刊策略已經(jīng)構成中國新時期先鋒詩歌的基本生存與傳播方式?!保?]30“第三代”詩人對民刊有著特殊的感情,民刊承擔了多數(shù)“第三代”詩歌的傳播,并使重要的作品經(jīng)典化,這一形式也是在現(xiàn)代出版制度下所獨有的創(chuàng)造。
在20 世紀80 年代的社會與文化環(huán)境中,民刊的出現(xiàn)并發(fā)展成規(guī)模是先鋒詩人們主動尋求個性張揚的結果?!爸袊慕?jīng)濟改革剛剛開始,在工、商行業(yè)自己撐一‘攤子’或弄一‘門臉’是人們愿意的并且是被認為可以的,中國先鋒詩歌的萌發(fā)之裂縫亦是如此?!保?]222詩人們這種“占山為王”的心理,既契合了傳統(tǒng)社會立門立派的理想,又符合當時青年詩人們對于成名的自我期待,于是成立詩歌團體,創(chuàng)辦詩歌民刊,就成為了詩人們“撐一‘攤子’或弄一‘門臉’”的具體實踐。
而20 世紀80 年代何以會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民刊?一方面是因為先鋒詩人們受《今天》的影響,另一方面還與詩人們對發(fā)表作品的要求有關。“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寫的詩,這是當時不能(也不想)在官方雜志上發(fā)表作品的詩人們共同的想法?!保?]535基于這樣一種心態(tài),“第三代”詩人對民刊所寄予的希望就異常強烈,他們要想盡可能地獲得認同,就需要“自力更生”以創(chuàng)造發(fā)表的條件。但是20 世紀80 年代初中期占主流的還是“歸來派”詩歌和朦朧詩,公開出版的詩歌刊物對“第三代”詩人的作品采取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在公開發(fā)表受阻的困境中,年輕詩人要想讓作品產(chǎn)生更廣泛的影響,就只有依靠自印刊物來進行“地下”交流?!懊h”詩人李亞偉對于當時發(fā)不了作品的苦惱曾有過記述:“‘莽漢’人人都是寫詩的狠角,同時人人都是破壞老套路,蔑視發(fā)表,蔑視詩歌官府的老江湖,莽漢流派當初純粹一個詩歌水滸寨、一座快活林和一臺夜總會,這幫人是20 世紀80 年代中國成名時平均年齡最小、在官方刊物發(fā)表作品最少、出詩集最晚的一個賴皮流派,在這個流派混過一水的人,并非故意不發(fā)表作品,作隱士樣?!保?]235詩人們對公開發(fā)表作品顯得被動,而他們所持有的與主流詩壇保持距離的詩歌美學價值觀,也讓他們對那些具有自由風格的民刊情有獨鐘。
在《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前言里,徐敬亞針對當時公開刊物對年輕詩人的漠視進行了批判:“嚴明的編輯、選拔,嚴明的單一發(fā)表標準,大詩人小詩人名詩人關系詩人——什么中央省市地縣刊物等級云云雜雜,把藝術平等競爭的圣殿搞得森森有秩、固若金湯。”“公開的刊物上就是看不到青年試驗的全部面目!”公開刊物對青年詩人這種有意無意的遮蔽引起了“現(xiàn)狀的歪曲”。對于這一后果,徐敬亞分析道:“朦朧詩后,這種對公開刊物的不信任,以一場局外的藝術大循環(huán)的民間形式出現(xiàn)了:巨量的自印詩集廢棄了先進的文字流通形式旁若無人地自生自滅起來?!保?]民刊風潮的興起,是由青年詩人們對公開刊物的不信任所致。民刊的民間立場促使“第三代”詩人以最具活力的文本來傳播富有新意和預見的思想。“民間立場意味著詩人回到寫作本身,它直接帶來的后果是使先鋒詩界注重前衛(wèi)性的創(chuàng)造和新的藝術生長點的發(fā)掘,這種一貫的作風既使新時期詩歌的先鋒性能夠在民間得以薪火承傳,也對主流文化和官辦刊物構成了有益的挑戰(zhàn)。民間刊物與那些老牌官辦刊物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民刊從不論資排輩,按名氣與地位取舍稿件,而以推舉新人為己任。”[1]32民刊沒有更多既定規(guī)則,它能傳達出青年詩人們自由的心聲?!暗谌痹娙嗽诿窨膭?chuàng)辦上,因為年輕的激情沖動而深具偶然性與隨意性?;蛟S正是這種偶然和隨意,才造就了其寫作的某種異端性。
石光華作為“整體主義”詩歌流派的一員,在創(chuàng)辦《現(xiàn)代詩內部交流資料》之前,就與宋渠宋煒兩兄弟開始醞釀如何組織這一團體了。他曾講述過“整體主義”流派的來龍去脈:“辦《現(xiàn)代詩內部交流資料》的時候,因為有莽漢主義,當時沒有非非主義,我跟宋渠宋煒說,我們也弄一個主義嘛……當時就是要提出一個自己的東西,不然宋渠宋煒你們永遠是楊煉江河的余黨,哈哈。要自立門戶。當時我們想取個啥子名字呢?當時萬夏也在,我就跟宋渠宋煒說,平時談得最多的就是整體——整個自然整個生命是個整體,存在本身是個整體。就用整體,整體主義……”[3]415很多“第三代”詩人都是在先有了詩歌宣言或觀念之后,才開始醞釀出版民刊。這種命名過程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在眾多的偶然性疊加中,又蘊藏著“第三代”詩人在民刊發(fā)展上的必然性。
于堅曾通過口述的形式回憶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1981 年,我開始參與在中國各大學興起的‘大學生詩派’的活動。重慶的《大學生詩報》在1980 年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民間刊物,它將全國大學的重要詩人都聯(lián)系起來。我被這份報紙稱為‘大學生詩派的旗手’。并通過這份刊物與后來被稱做‘第三代’的詩人建立了聯(lián)系。沒有80 年代初期的‘大學生詩派’,就沒有后來的第三代詩人?!保?]16于堅以“大學生詩派”作為進入先鋒詩壇的契機,也是一個時代賦予他的機遇。20 世紀80 年代是詩人通過民刊交流促進先鋒詩歌真正繁榮的時代。詩人們之間的對話與溝通,喝酒朗誦是一種方式,而民刊則又成為了最直接的交流渠道。對此,同為“第三代”詩人的陳東東曾回憶說:
80年代中期,詩人們的運動方式和存在形態(tài),是一連串的聯(lián)絡、串通、聚會,是假想和實際的詩歌江湖,是一些小恩怨和幾次小狂歡,是相互交換著讀來讀去的詩歌,還有,就是那些自編自印的詩歌“地下”雜志,它們在青年詩人間已頗為流行。詩人和詩人見面,常有交換自印詩刊的禮儀;詩人和詩人通信,從大信封里也常?;鲂┳杂≡娍鰜??!秾嶒灐贰吨袊敶嗄暝?8 首》《中國當代青年詩75 首》《大學生詩報》《他們》《現(xiàn)代詩交流資料》《二十世紀現(xiàn)代詩編年史》《莽漢》《廣場》《詩經(jīng)》《海上》《大陸》《南方》《喂》《紅土》《非非》《十種感覺》《液體江南》《撒嬌》《北回歸線》《漢詩》《組成》……我曾過目和收藏的這些80年代的詩歌“地下”雜志,大多是經(jīng)由孟浪傳遞的,他那個雙肩背包,在我看來,差不多成了個詩歌“地下”雜志的流動博覽會。[6]
在新世紀,尚仲敏談到20 世紀80 年代的詩歌運動時,仍掩飾不住激動,他說:“這個八十年代我就不能夠不寫詩,就我們成立的大學生聯(lián)合詩會我們有幾百個人參加,可以說我們的風光遠遠超過了大學校長。風起云涌的,全國各地的大學都給我寄刊物,每當我收到幾十本上百本的油印刊物,就感到它其實在激勵你的創(chuàng)作沖動。隨著詩歌運動,一個思潮,一個浪潮,我們被卷入里頭。我們不得不被卷入里面。不得不這樣,每天都生活在一個創(chuàng)作激情里面創(chuàng)作沖動里面,和許多天才在一起。另外看到一首好詩啊,比現(xiàn)在賺了幾十萬還高興。那種沖動啊包括學校的,你自己寫了好詩或者看到別人也寫了好詩,那種內心的愉快和激動,我以我說那個年代,真是了不起?!保?]513那個年代的每一本民刊,都可能是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一種鼓勵;一份詩歌信心的建立,也可能是對這種特殊的詩歌傳播形式的依賴。
由此看來,民刊是20 世紀80 年代特殊時代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第三代”詩人激進主義立場與理想主義精神碰撞之后的“結晶”。它既有其自然的合理性,又不乏詩人們迫于無奈的成分。民刊成為當時先鋒詩人們反抗主流并尋求自我認同的探索實踐,而它作為詩歌傳播的一條重要途徑,仍然承擔著20 世紀后三十年先鋒詩人發(fā)表受阻或受限時發(fā)表和傳播的使命。
在20 世紀80 年代的詩歌氛圍中民刊何以會成為一種現(xiàn)象?有人會簡單地認為是詩人們不愿意在公開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事實并非這么簡單。因公開刊物審稿嚴格,很多詩歌都可能因審美觀念不同等原因被修改或刪除,而詩人們對此是不太愿意的。而還有些詩人想發(fā)表作品,但因公開刊物少,無法滿足他們的發(fā)表要求,尤其是對于還未能在詩壇暫露頭腳的新詩人,則發(fā)表更為艱難。對于有發(fā)表訴求的年輕詩人來說,如果能將詩歌印在刊物上傳播出去,受眾面就會更大,因此民刊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形式。
關于當年創(chuàng)辦民刊的形勢,李亞偉回憶說,在大學期間,萬夏與李雪明、朱智勇等人辦《彩虹》,他本人和胡玉等人辦《剎那》,這兩伙詩歌墻報作者又因都用“金盾牌硬面記錄本”寫作,最后兩刊合并成《金盾》。這些活動和“寫作班子”是“莽漢”流派的前奏曲。“它們從一開始就似乎暗示了這一代詩人害怕孤獨、需要集體、離不開組織之類的事實,后來——不管其名實是否相符——中國大地上一下子出現(xiàn)的成百上千的詩社正好說明了這一點?!保?]221這是一個詩人們“抱團取暖”的時代,只有組織起了自己的詩歌團體,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因有著相同愛好,成立詩社,創(chuàng)辦民刊,發(fā)表各自圈子里的作品,與其他詩人或詩歌組織交流,促進詩歌寫作水平的提升,這一系列舉措也就自然而然了。
1984 年,萬夏從南充大學畢業(yè),回到成都,繼續(xù)著他的“詩歌事業(yè)”。1985 年,他與楊黎、趙野一起主編了民刊《現(xiàn)代主義同盟》,后來改為《現(xiàn)代詩內部交流資料》。萬夏在目錄的欄目上有他自己的藝術設想:①結局或開始(北島及“今天”詩風),②亞洲銅(具有東方傳統(tǒng)意識的詩歌,海子、石光華、歐陽江河、周倫佑、廖亦武等),③第三代人(張棗等,強調北島之后的新詩人)。這是第一本鉛印的中國民間先鋒詩刊,劃代的問題也第一次正式提出來了?!霸姼枰赃@本萬夏主編的書的形式完成了它絕非人意的神秘轉移,詩歌風水從北京到成都簡直就像從雅典到羅馬。歷史和現(xiàn)實一個驚人的相似性!”[7]139萬夏作為《現(xiàn)代詩內部交流資料》這本具有廣泛影響的民刊的核心成員,幾乎承擔了刊物的所有編排工作,包括組稿、編輯、設計等,這些復合性工作充分展現(xiàn)了他的藝術個性。1985年,李亞偉與雷鳴雛、萬夏、廖亦武、楊順禮、何小竹等人創(chuàng)辦了民刊《中國當代試驗詩歌》,這份民刊曾推出了不少優(yōu)秀詩作。在此之前,“非非”詩人楊黎和他的中學同學王鏡、鐵蛋,還辦過《鼠疫》等民刊。
當時每一本詩歌民刊的出籠,可以說都凝聚著當時詩人們的智慧與心力,雖然他們很少去提及這些刊物背后的故事,但是其中的甘苦與艱難自不待言。默默在回憶《海上》詩刊創(chuàng)辦的過程時曾說:1984年夏天,劉漫流從華東師范大學畢業(yè),他經(jīng)方文介紹與孟浪相識。當時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認識,即互相各搞一個詩社,各出一本詩刊,但人力和財力都是個問題。于是默默提出了一個建議,就是停止各個詩社的活動,大家聯(lián)合起來成立一個共同詩社,出一本共同的詩刊。經(jīng)過與部分詩人“反復磋商”,最后大家一致贊同集中人力物力,聯(lián)合起來編輯《海上》詩刊。[8]《海上》詩刊的創(chuàng)辦,雖然只是眾多民刊的一個個案,但它是20 世紀80 年代詩歌民刊的樣本與范例,見證了年輕詩人們對詩歌所持有的理想主義與虔誠之情。成立詩社,只能通過朗誦交流的方式來傳播詩歌,而建立自由發(fā)表作品的陣地,就成為了很多“第三代”詩人的迫切需求。雖然民刊在創(chuàng)辦順利的情況下,能引起詩人們的關注,但其本身所遭遇的困境,也有著其不堪回首的“辛酸史”。
比如尚仲敏創(chuàng)辦《大學生詩報》的過程就頗為傳奇。當年,隨著尚仲敏在成都辦《大學生詩報》和《中國當代詩歌報》的成功影響,成都形成了創(chuàng)辦詩歌報紙的風氣,詩人們都一窩蜂似地去辦詩歌報紙。兩年之內,成都辦了大大小小十幾張這樣的報紙。其中最有趣的一張是詩人孫杉杉辦的:“他豪放的姐姐給他出的錢,所以他讓她姐姐出任主編;另外的兩個編輯,由他的姐夫和可愛的小侄女出任。這張報紙的名字也叫《中國當代詩歌報》”,[2]507那時創(chuàng)辦詩歌報紙也是一道亮麗的文化風景線。曾在重慶大學讀書的尚仲敏,對于自己辦《大學生詩報》的經(jīng)歷,有過特別形象的感受:
關于這份報紙的出版說來話長/得追溯到某年某月某個夜晚/某個時刻/我們喝了幾杯黑咖啡/走到老地方感到氣氛很莊嚴/有個家伙扯起嗓門叫了幾聲/周圍的人好像全都死光了/于是我們開始寫詩/日子一晃幾年過去/在另一個中國日歷上沒有標出的夜晚/我們的房間來了一群粗暴的男子/一些溫柔可愛無比美麗的女性/他們拿出我們的油印刊物/口若懸河演講了五個小時/罵我們是膽小鬼不敢出去走走/連徐敬亞都不如/哼/我們的男性血液便異乎尋常地膨脹/起來/以致于次日凌晨從懷里掏出磚頭/敲了敲出版社的大門/我們敲得不是很響/那扇門油漆斑駁是一付死人的骨架/絕非我們的對手/有關領導正坐在里面喝茶/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喝……/茶/我們恨不得讓他把我們也喝下去把/我們/也喝下去吧/只要他的牙縫里能吐出一個支持我們的句子/整整一個上午/他喝了4 斤茶水/同時我們給他投射了20支高級香煙/和80 粒上海糖果/(全是我們從緊巴巴的助學金里摳出來的)/結果呢/他勸我們回去好好讀書/(他媽的還我的煙還我糖果?。?走到大街上我們又從懷里掏出磚頭/差一點要把小小寰球敲出幾個窟窿/(你得當心/我們的磚頭是剛性的/隨時都可以向你敲了過去)/有個少女昂首闊步走過來/莫明其妙地瞥了我們一眼/我們一下子頭腦發(fā)熱互相掄了幾個拳頭/發(fā)了狠心去找市長先生/我們拍拍市長的肩膀如此這般微笑了一番/又說了幾句憂國憂民慷慨激昂的話/市長先生有如下批示/大學生詩報旨在繁榮吾黨吾國文化/望予以/出版為荷/(市長爺爺萬歲)
——《關于大學生詩報的出版及其它》
雖然民刊隨著人們對詩歌狂熱興趣的減弱,辦刊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但詩人們總有自己在辦刊時找到樂趣的方式。比如“撒嬌”派詩人默默在和京不特、胡赤峰等人創(chuàng)辦《撒嬌》時,就曾在刊物上虛構了一封當紅女歌星鄧麗君致《撒嬌》詩社的一封信,這封信在刊物出版后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信是這樣虛構的:
京特并化石、胖山、土燒、銹容五君好:
千言萬語……美國目前流行一個說法:“孤獨就是團結?!边@是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思說的。收到信時,正在比達尼唱片公司趕制一盒我自己作詞作曲的演唱磁帶,名字叫《風風雨雨》預計秋天可以寄來。
你們幾位高級知識分子也喜歡我的歌,我真是高興。
《撒嬌》創(chuàng)刊號出刊,請寄美國俄亥俄州佛響舍大街2號鄧香賓先生轉即可。盼!
聽說銹容先生口吃很厲害,但想不到他的詩卻這么優(yōu)美,莊奴兄看后啞口無言。我和你們不謀而合,覺得他是一個罕見的天才詩人。莊奴不久要來內地找你們聊聊。
真想對你們撒撒嬌。
鄧麗君 85.5.2草上
這封信刊登在《撒嬌》創(chuàng)刊號上時,默默還為其加上了一個“煞有介事”的后記:“感謝吳非同志為我們趕譯了鄧麗君女士這封用英文寫的信,也請翻譯界各位先輩容忍指正吳非同志的譯筆初試?!蹦髞碓诨貞浿刑寡裕骸斑@就是不折不扣的撒嬌風格,圖個樂,讓端莊的繆斯偶爾還還俗?!保?]像默默這種為了引起他人關注而不惜采取惡作劇的方式,為民刊的出版增添了幾分幽默與滑稽色彩。這樣的策略,的確是別出心裁,而又讓人感覺到其別有用心的一面。
而韓東在南京創(chuàng)辦《他們》時,并沒有像其他民刊那樣設立專門的主編,一方面因為“刊物是大家聯(lián)合出錢辦的”,另一方面,主編在那個時代“是一個很嚴肅的事情”——“你署名主編意味著出了事情就要負責。”——“所以《他們》創(chuàng)刊號署名主編付立,是集體化名?!保?]17韓東主編《他們》,講究開放性與民主性,即大家都可以當編輯,都可以表達對刊物的看法。于堅曾說,《他們》當時的想法是輪流編輯,第6 期是由于堅來編,稿子都已經(jīng)寄到了昆明,呂德安的錢也寄來了,但韓東寄來的南京的某些稿子他不喜歡,因為主要是新人的,他就和韓東展開通信爭論,兩個人都很固執(zhí),他后來把稿子退回去了,沒有編這一期。于堅當時傾向于辦少數(shù)同人的刊物,以保證質量,更純粹,而韓東想盡可能多地扶植新人,這是他們之間的分歧。從第5 期開始,韓東已經(jīng)擴大了《他們》的作者。在于堅沒有參與的第8 期中,作者竟然多達34 人。[5]17在“第三代”詩人那里,詩歌質量或許要高過人情,詩人之間可以為詩歌爭論,雙方毫不妥協(xié)。這也是民刊要比當時的公開刊物更為詩人們所看重的原因。一是公開刊物很容易受人情或利益等因素左右和影響;二是公開刊物一般都有固定欄目和用稿風格,且有固定容量,民刊大多沒有這些限制,更為自由與隨意,因此頗受詩人們青睞。
在20 世紀80 年代那樣一個富有理想主義精神的人文環(huán)境中,民刊在編輯過程中很少出現(xiàn)惡劣的利益與意氣之爭,即便有爭論,也大都是限于藝術上的分歧,或在推舉新人上的爭論。像“非非”內部的紛爭,雖然涉及到利益之爭,但那畢竟只是少部分人強烈的虛榮心所致,它并不影響“非非”詩人們作品在民刊上的發(fā)表。
對于民刊到底為“第三代”詩人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楊黎曾有過這樣的總結:1985年在重慶,年僅21 歲的尚仲敏和他最早的詩歌伙伴燕曉東辦了一張《大學生詩報》,在這張報紙上,他們倆發(fā)表了一篇“大學生詩派宣言”,這篇宣言和這張報紙一樣,很有銳氣。楊黎認為,這張報紙和這篇宣言的價值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創(chuàng)立了真正的、有地下性質的大學生詩派;二是確立了于堅在這個詩派中的領袖地位;三是燕曉東和尚仲敏獲得了他們的第一次詩歌成就。[3]506這張報紙,尚仲敏后來又將其調整擴充為《中國當代詩歌報》。對此,楊黎說道:“就尚仲敏自己而言,如果說《大學生詩報》僅僅為他打開了中國詩歌的大門,那么他的《中國當代詩歌報》就使他正大光明地走了進去,并且找了一張舒服的椅子坐了下來。”[3]507誠如楊黎所言,一張《大學生詩報》不僅成就了幾個年輕詩人的寫作,而且也帶給了一個詩歌群體良好的聲譽,這也是作為具有民刊性質的詩歌報紙的價值。
與那些具有傾向性的民刊不同的是,還有一種自印詩集,它從各種民刊、詩歌報紙、公開刊物和公開出版的詩集中精選一些作品,因為也是沒有經(jīng)過“官方出版審查”的“地下印刷品”,理所當然地被視為民刊。在坊間流傳并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力的《新詩潮詩集》,作為20世紀80年代中期自印詩集的一種,即屬此列,但它又沒有普通民刊的流派意識與團體性質,也沒有自己的口號與宣言,就是一本“先鋒詩歌選集”。其實,《新詩潮詩集》也是一本“沒有書號的公開出版物”。老木作為北京大學孫玉石與謝冕(兩人時任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的學生,一個月內,他編選這本“長達二萬余行”的《新詩潮詩集》(上下兩冊),有著其特殊價值與優(yōu)勢?!缎略姵痹娂冯m然分為上下兩本,但上卷顯然要比下卷分量更大,上卷為朦朧詩人,而下卷為“第三代”詩人。在老木編選這本詩集之前,“第三代”詩人大都已寫出了自己的成名作——《新詩潮詩集》中大都有收錄——比如韓東的《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返龋瑓蔚掳驳摹段纸堑囊购团恕贰陡赣H和我》等,張棗的《鏡中》與《何人斯?》,王小龍的《出租汽車總在絕望時開來》,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片名》,陸憶敏的《美國婦女雜志》,翟永明的《女人》(組詩),歐陽江河的《履歷》,柏樺的《表達》,宋渠、宋煒兄弟的《大佛》等。除此之外,入選者中還有后來在詩壇引起反響的諸多“先鋒”詩人。像梁小斌、王小妮和徐敬亞三位與朦朧詩人同時出道的詩人,在編選者眼中,也被納入了“第三代”詩人的行列;而小君、王家新、駱一禾、西川、張真、貝嶺、陳東東、車前子、小海、黑大春、廖亦武、潞潞、石光華、于堅、島子等真正的“第三代”詩人入選,則體現(xiàn)了編選者的整體意識。還有些入選詩人后來放棄了詩歌寫作,如楊爭光、封新城等,他們參與了一個時代先鋒詩歌的建設,但時過境遷,已變換了一幅新天地。但對于“第三代”詩歌運動來說,這部《新詩潮詩集》還留下了遺憾:沒有選入李亞偉、萬夏、楊黎、周倫佑等“莽漢”和“非非”詩人的作品。這兩個重要流派詩人的缺席,一方面體現(xiàn)了編選者的視野和眼光,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莽漢”和“非非”詩人當時在先鋒詩壇并沒有后來那么大影響力。當然,這兩方面原因似乎也讓這本詩集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
這些民刊與自印詩集所昭示出來的價值,除了增加先鋒詩歌的傳播渠道之外,更重要的是為先鋒詩歌的藝術性以及先鋒詩人所持有的民間立場搭建了一個良好的平臺?!皬膶γ耖g刊物歷史的粗線條梳理足以看出,和地下生存狀態(tài)相連,民刊策略已經(jīng)構成中國新時期先鋒詩歌的基本生存與傳播方式。這種方式是新詩的邊緣處境與中國文化的獨特體制使然,同時和先鋒詩人的民間立場有關。如果說先鋒詩歌當初選擇邊緣的民間立場更多的是被逼無奈的成分,那么隨著時間的流逝則越來越成為一種自覺的追求,詩人們不但不以邊緣狀態(tài)懊惱,相反在悟透民間、主流各自的包孕,尤其是邊緣的潛在意義后,開始有意強化邊緣效應,故意和主流文化之間保持一定的必要的距離?!保?]30-31由被迫轉向自覺,先鋒詩人對民刊所抱有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這是先鋒詩歌由幼稚走向成熟的佐證。而且“第三代”詩人所建立起來的獨特的民刊傳統(tǒng),對20 世紀90 年代及其之后的中國先鋒詩壇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第三代”詩人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都是先在民刊上發(fā)表,而后才在公開刊物上重新亮相。其實,民刊就是中國先鋒詩歌的一個“中轉站”,有論者就認為:“‘新詩潮’中的實驗詩歌、第三代詩的寫作,主要在自辦的‘民刊’上出現(xiàn)?!保?]這些詩歌后來為更多人所熟知,也是借由民刊作為傳播的中介逐漸形成廣泛影響的。民刊上的詩歌因其藝術上的先鋒、前衛(wèi)而具有了探索性?!皺z索一下朦朧詩后新詩的藝術歷史,撲面而來的清新陌生氣息大多來自民間刊物的詩歌,每一次藝術技巧的變構也大多來自民間刊物的詩歌。”[1]32民刊自覺承擔起的具有民間立場的詩歌精神,更符合先鋒詩歌對語言與思想本身的要求,也契合了年輕詩人對先鋒詩歌開放性的文化想象力。
20 世紀80 年代,幾乎每一本民刊都承載著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對先鋒詩人優(yōu)秀詩作最有力的傳播,即使所刊作品引起廣泛爭議,也能彰顯出這本民刊與眾不同的藝術標準。比如,1985年5 月,《大陸》創(chuàng)刊號在上海出版,16 開本,總共66 頁,當時僅僅只印制了60 余冊。對于這本民刊所具有的獨特價值,“海上”詩人郁郁認為:《大陸》與通常的民刊不同,它不單單是一本詩歌同仁刊物,它具有更為廣闊和深遠的含義,那就是時代性、先鋒性。具體來說,這本刊物所選擇的作者和作品,都有一定的姿態(tài),那就是真誠和尖銳。作者的排名和篇幅也不拘泥于先后、長短,而只根據(jù)質量和需要。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提出:主張什么?反對什么?并堅持懷疑的態(tài)度與批判的立場。因此,這本刊物的特點與傳統(tǒng)即是,推出重要的作者,刊發(fā)一些有爭議的作品。[10]“懷疑的態(tài)度與批判的立場”成為了當時諸多民刊所持有的理念,所以,這些民刊才會刊發(fā)“有爭議的作品”,并因此有別于公開發(fā)行的詩歌刊物。
民刊的身份雖然尷尬,其合法性也受到質疑,但是它所承載的意義不容忽視。就因其“地下”性質和“非公開”狀態(tài),它的自由度更大。不管作品是反叛還是對抗,是突破傳統(tǒng)倫理,還是超越現(xiàn)實美學,民刊都能刊登,先是小范圍傳播,然后才會讓更多人認識到這些實驗作品的價值。雖有其自由發(fā)表的優(yōu)勢,但是民刊大都是由詩人自己募資或依靠他人投資,而不像公開刊物有固定的出版資金來源。因此,很多民刊都不具有可持續(xù)性,除了有些詩人放棄了詩歌創(chuàng)作而不再經(jīng)營民刊之外,大部分民刊只能短期出版。
對于民刊的“居無定所”、“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短期狀態(tài),很多詩人都有體驗和認識。陳東東對《海上》流露出了惋惜之情:《海上》這份開始得熱熱鬧鬧的“地下”雜志,跟80 年代的許多“地下”雜志一樣,進展得十分艱難,它在后來的六年時間里只出刊三四次,而在1990年不得不以《保衛(wèi)詩歌·海上終刊號》結束。[6]陳東東道出的正是20 世紀80 年代大多數(shù)民刊的生存狀態(tài)。民刊雖然具有開放性,但它也容易陷入圈子化,“近親繁殖”的相互模仿,相互復制,導致詩歌的創(chuàng)新危機。這樣的狀況也讓很多民刊失去了初創(chuàng)時的聲譽,而變成了“人情作品”的大雜燴。再者,民刊雖然比公開刊物富有活力,但可能正因其過于隨意的寬容策略,會導致很多帶有“口水”性質的文字也被收錄進來,從而影響民刊的可信度與先鋒詩歌的純粹性。
即便如此,民刊仍然是20 世紀80 年代推出先鋒詩歌的重要陣地,所以,詩人柏樺說:“盡管說80 年代的地下雜志宛如過眼煙云,只是曇花一現(xiàn),但它們卻也在短暫的燃燒中堅定地傳達出一種詩歌信仰,而且正是借這些雜志,我們的詩人得以初試啼聲,他們被發(fā)現(xiàn)、被評論,乃至接受肯定。”[7]201如今很多民刊都順應時代發(fā)展,而紙刊轉型成為依附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電子網(wǎng)刊。有些民刊或因壓力夭折,或因其他原因壽終正寢,更多的則是受消費社會和網(wǎng)絡時代的沖擊,而放棄了一份堅守。那些留存下來的民刊,同樣也面臨抉擇,辦刊者如沒有獨立的品格,民刊很難有持續(xù)的生命力。而民刊能否持續(xù)性出版,也是對辦刊者耐力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