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麗
(桐城師范高等??茖W校 桐城派學術研究中心,安徽 桐城 231400)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盵1](P208)此處的“詩”,當為《詩經》。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即從美學的角度,認識到詩歌具有“興、觀、群、怨”的社會功用。作為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者,孔子開創(chuàng)了君子儒與詩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貫穿了三千年文學史的始終,后世“文以明道”“文以貫道”“文以載道”等理論皆當受到孔子詩教理論的影響,因為“詩之與文,固是一理”,[2](P290)清代桐城派巨擘姚鼐如是說。
姚鼐(1731—1815)論詩尤推崇杜甫。在《敦拙堂詩集序》中,他高度評價杜甫:“自秦、漢以降,文士得三百之義者,莫如杜子美。子美之詩,其才天縱,而致學精思,與之并至,故為古今詩人之冠?!盵2](P49)姚鼐認為杜甫詩歌最得《詩經》要義,是傳承孔子“興、觀、群、怨”詩教理論的典范。姚鼐多次論及杜甫其人其詩的崇高地位,在《王禹卿七十壽序》中,他開宗明義:“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今夫聞見精博至于鄭康成,文章至于韓退之,辭賦至于相如,詩至于杜子美……此古今所謂絕倫魁俊,而后無復逮者矣?!盵2](P126)孔子的“為己”“為人”理論歷來爭議較大,姚鼐將鄭玄、韓愈、司馬相如、杜甫等人譽為古今無人能及的才俊,認為他們是既“為己”又“為人”的學者,故可推知姚鼐將“為己”理解為“修己”,即修養(yǎng)自己的學問道德;將“為人”理解為“教人”,即以家國之念、經濟之懷入詩文。
姚鼐詩文兼擅,文宗韓愈,詩宗杜甫,當與韓杜二人皆是修己教人的楷模,旨是君子儒的代表人物有關。姚鼐何嘗不是君子儒呢?!他傳承孔子“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1](P66)的主張,勤學不倦,反躬自省,以先賢為榜樣,力臻修齊治平。正如其所言:“晨坐執(zhí)書策,惘焉思古人。勛業(yè)建九州,名德在一身。一身尚不治,九州安能仁?!盵3](P15)“仆也幼志慕孔姬,禮樂崩離每長慟?!盵3](P28)姚鼐自幼信奉儒學,仰慕文王的周禮、孔子的仁學。在他生活的乾嘉時期,禮樂教義日頹,為振興儒學,姚鼐毅然決然地挑起振興儒學的重擔?!耙ω疽暢讨鞛榭酌现赖膫鞒姓摺保琜4](P36)認為程朱義理最能得孔孟之旨。在數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姚鼐秉承君子儒與詩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倡揚程朱義理為旨歸,注重發(fā)揮詩歌“興、觀、群、怨”的美學功用,他的詩歌充分體現了這一功用。
“詩,可以興。”詩歌可以感發(fā)人的意志,使欣賞者的精神感動奮發(fā)。這種感興,是詩人內心情感與詩歌審美形象相互映射而激發(fā)的。姚鼐的詩歌有杜甫“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北征》)、“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的筆法。以《題子穎所作〈登日觀圖〉》為例:
窮臘陰凌蔽暮曛,高巖孤跡此偕君。前生定結名山諾,到死羞為《封禪文》。/豈有神靈通默禱?偶逢晴霽漫懷欣。卻從元旦官齋靜,看掃滄洲萬里云。[2](P550)
姚鼐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辭官,其年除夕夜,與好友朱子潁登泰山,于大年初一為朱子潁的畫作題此詩。詩歌開篇,他以“陰凌蔽暮曛”著力渲染悲涼的氛圍,以“高巖孤跡”比德,寓指自己的卓爾不群?!扒吧ńY名山諾,到死羞為《封禪文》”,姚鼐以司馬遷“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諾言勉勵自己,表達了他不愿違背本心,不屑于寫歌功頌德的御用文章的心跡。接著,他用“豈有神靈通默禱”過渡,自然地在詩歌中注入自己的禪趣——“偶逢晴霽漫懷欣”,詩人的喜悅之情充溢紙上,從總體上起到感發(fā)、激勵、升華的作用,從而使讀者產生共鳴。此時的姚鼐,無一絲辭官后的不悅——“卻從元旦官齋靜,看掃滄洲萬里云”,都有如釋重負的愉悅感,似乎重新找回了自我,并樹立了寄情山水的美好理想。
此類感發(fā)志意的詩篇在姚鼐詩文集中俯拾皆是,又如《舟中漫興》:
終朝風有常,百里溪多曲。屢使帆起落,一若路來復。春氣澹多陰,四顧垂連綠。草徑人獨行,田家麥并熟。/屬此旅與居,同寄光陰速。遇物皆可欣,乘化孰非足。曖倚船窗清,展冊呼兒讀。[3](P207)
乾隆五十七年(1792),姚鼐其年62歲,任職于南京鐘山書,閑暇之余,乘小舟觀賞岸邊的風景時作此詩?!皩沂狗鹇?,一若路來復”句,暗含詩人人生道路的起伏,但詩人的情思很快轉向勞動人民“草徑人獨行,田家麥并熟”,看到勞動人民生活閑適豐足,心中無比欣慰,表達了樂意在此地旅居的愿望“屬此旅與居,同寄光陰速。遇物皆可欣,乘化孰非足”。
姚鼐果真沉醉于明媚的春光嗎?誠然不是,詩末“曖倚船窗清,展冊呼兒讀”句,令讀者精神為之一振。姚鼐不忘自身的職責與使命,鼓勵弟子趁大好春光苦讀詩書,不負韶華,以學有所成,這亦是讀書與行路最好的例證。
“詩,可以觀?!痹姼杩梢杂涗浬鐣匀弧⒄物L俗的面貌,為人們展現出其時社會狀況的真實圖鑒。姚鼐的詩歌創(chuàng)作范圍極廣,有山水行旅、詠物抒情、記事懷古、酬唱贈答等。他善于擷取意象和運用典故,在詩歌中凝聚、積淀了豐厚的審美經驗和情感,頗有辛棄疾的風格。在寫作手法上多用白描和口語化的語言,自然貼切。例如《出塞》:
連營鼓角夜星環(huán),擐甲弓刀曉露間。列障三邊開幕府,勒兵萬騎出蕭關。/黃河日落人旋渡,青海春深雁未還。聞道南庭先效順,輕車齊會涿邪山。[3](P282-283)
《出塞》是樂府舊題,以號稱“七絕圣手”的唐王昌齡所作七絕為著。姚鼐的《出塞》為七律,亦為傳世名篇,既充分彰顯了“(惜抱)七律勁氣盤折,獨創(chuàng)一格”[5](P6018)的藝術風格,又展現了乾隆二十年(1755)征準噶爾事件的場景,從中可窺見乾隆時期中央政權對準噶爾用兵的概況。
首聯(lián)以“連營”“鼓角”“擐甲”“弓刀”這些極具戰(zhàn)爭特色的意象入詩,瞬間營造出緊張熱烈的戰(zhàn)爭氛圍?!耙剐黔h(huán)”“曉露間”點明作戰(zhàn)時間是在夜晚,將士們披星戴月地激戰(zhàn)。頷聯(lián)“列障三邊開幕府,勒兵萬騎出蕭關”,描摹出陣容強大,士兵嚴陣以待的場景。頸聯(lián)“黃河日落人旋渡,青海春深雁未還”頗類《左傳》描寫戰(zhàn)爭的手法,作者未從正面戰(zhàn)斗場面展開描寫,而是從“黃河日落人旋渡”著筆,“黃河日落”寫出了戰(zhàn)斗經歷的時間,“旋渡”寫出了戰(zhàn)斗的進程。姚鼐僅僅是在歌頌乾隆皇帝的“十全武功”嗎?顯然不是?!扒嗪4荷钛阄催€”句不禁讓人想起王昌齡的“萬里長征人未還”,姚鼐借“雁未還”寓指“人未還”,控訴了戰(zhàn)爭的罪惡。尾聯(lián)“聞道南庭先效順,輕車齊會涿邪山”,匈奴北單于居漠北,南單于居鄂爾多斯旗境內,“南庭”即“南匈奴”?!奥劦滥贤ハ刃ы槨睂懗龃藨?zhàn)的戰(zhàn)績:軍隊收復了南匈奴。涿邪山位于漠北喀爾喀蒙古賽音諾顏部,“輕車齊會涿邪山”,姚鼐期待軍隊一舉平定漠北,據此可觀詩人渴望和平,期待戰(zhàn)爭早日結束的心聲。這何嘗不是百姓共同的心聲呢!再如《石鐘山》:
掛帆初月出,風起大孤塘。遙夜來湖口,江天寒淼茫。/石潭流激激,巖樹郁蒼蒼。千載元豐士,風流何可忘。[3](P288-289)
《石鐘山》作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秋,其年姚鼐28歲,詩中運用白描手法描繪了月下石鐘山秀美的景色?!皰旆踉鲁觯L起大孤塘”句動詞“掛”“起”的運用,既具口語化,又化靜為動,令景物姍姍可愛;“遙夜來湖口,江天寒淼茫”句,“寒淼?!奔葘懢吧钠嗲澹瑩擞挚捎^出詩人內心的愁緒。
姚鼐欣賞著湖口湍急的水流和岸上蓊郁的綠樹,卻思接千載,聯(lián)想起前賢蘇軾(蘇軾于元豐七年作《石鐘山記》),經過蘇軾當年游歷的石鐘山時,內心不禁感概萬千,從“千載元豐士,風流何可忘”句中可窺見他對前賢的仰慕與夸贊,也流露出自嘲的況味。
“詩,可以群?!鄙鐣巳嚎梢酝ㄟ^詩歌交流思想感情,使人感悟、修身,從而達到社會和諧。姚鼐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尤其重視詩歌的團結功能。他的詩歌總是有意無意地贊美歷史上及身邊的優(yōu)秀人物、美好事件,流溢出滿滿的催人奮進的力量。例如《贈戴東原》:
新聞高論詘田巴,槐市秋來步落花。群士盛衰占碩果,六經明晦望萌芽。/漢儒止數揚雄氏,魯使猶迷顏闔家。未必蒲輪征晚至,即今名已動京華。[3](P284)
這首詩處處用典,字字珠璣,塑造了主人公戴東原,即戴震(1724—1777)博學多才、能言善辯的儒士形象。該詩作于乾隆二十年(1755),姚鼐其時22歲,戴震31歲。姚鼐20歲中鄉(xiāng)試成為舉人,而戴震此時尚是秀才,但姚鼐無“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的思想,[6](P60)所以,他非常崇敬戴震的學問人品,以戰(zhàn)國時期齊國辯士田巴與戴震相比,用一個“詘”字,襯托出戴震的才思之甚。
“槐市”是漢代長安讀書人聚會、貿易之地。據《三輔黃圖》載:“倉之北為槐市,列槐數百行,諸生朔望會,持經傳樂器,相與揖讓,議義其中。”[3](P285)可見,戴震是文人雅會之所——槐市上的風云人物?!盎笔星飦聿铰浠ā泵枘〕龃髡鹨驅W富五車而優(yōu)雅從容的情狀?!叭菏渴⑺フ即T果,六經明晦望萌芽。漢儒止數揚雄氏,魯使猶迷顏闔家”,此四句將戴震比作楊雄,將魯君求顏闔喻指戴震必將是君王器重的人才?!拔幢仄演喺魍碇?,即今名已動京華”,姚鼐可謂有識人之明,他打破以功名取人的陳規(guī),借“蒲輪征賢”的典故,喻指名震京華的戴震必將是帝王垂青的股肱之臣。
該詩既是對戴震學問人品的贊譽,亦向社會傳遞了滿滿的正能量,有助于時人厘清知識與功名的關系,從而引導讀書人潛心鉆研。乾隆二十七年(1762),戴震舉鄉(xiāng)試;乾隆三十八年(1772),被舉薦為《四庫全書》纂修官;乾隆四十年(1775),第六次會試下第,因學術成就顯著,特命參加殿試,賜同進士出身。足見,姚鼐這種唯學問是舉、唯才德是舉的思想主張,無疑引領了崇尚知識的時代風尚,其遠見卓識在推動社會風尚形成方面起到一定作用。
“詩,可以怨。”“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而表現情感最適當的方式是詩歌。”[7](P6)從美學功用角度來看,詩歌可以引起人們對社會生活產生否定性的情感和態(tài)度。姚鼐的詩歌多是溫柔敦厚的流露,他渴望將君子儒與詩教相結合,但現實往往與其政治理想發(fā)生沖突,自然而然地就在詩歌中寄寓了怨刺時政的情感。所以他并非“和統(tǒng)治者一鼻孔出氣”,[8]他的諸多詠懷詩、詠史詩皆是諷喻時政,以補救時弊的杰作,如《詠七國》:
孔道窮獲麟,風雅泯無正。蚩蚩六國主,蟲豸力爭競。函關向東啟,四海一朝定。銅柱絀燕謀,天奚愛秦政。/屈子放湘流,信陵罷稱病。傷哉鄭國渠,延韓數年命。當時天下士,寧蹈東海夐。松柏與房陵,哀歌不堪聽。[3](P50-51)
姚鼐善用典故以古比今,借古抒懷。在這首詩中,姚鼐借“孔子獲麟絕筆”的典故引出春秋末年禮崩樂壞,儒學日頹的社會狀況。其時諸侯爭霸和兼并戰(zhàn)爭頻仍,“荊軻刺秦王”“屈原被逐”“信陵君稱病”“鄭國渠誕生”“魯仲連義不帝秦”等一系列典故,既充分展現了儒士不屈的抗爭精神和責任感,又深刻揭示了儒教不興、仁義不施而造成的社會動蕩與政權分裂。他用“蟲豸力爭競”表達了對東方六國爭霸的鄙夷,用“四海一朝定”表達了對秦王朝國祚短暫的喟嘆。秦王朝國祚為何不能綿長呢?他在《漫詠三首·其一》中予以作答:
得國容有之,天下必以仁。秦法本商鞅,日以虜使民。竟能一四海,詩書厝為薪……焉知百世后,不有甚于秦。天道且日變,民生彌苦辛。[3](P41)
這兩首詩皆有怨刺時政、以古比今的功用。姚鼐主要生活在乾隆時代,和秦王掃六合一樣,乾隆“通過兩次對準噶爾用兵,平定大小和卓之亂,兩次大小金川之役,又通過靖臺灣、服緬越,降廓爾喀等‘十全武功’,最終解決了康熙以來八十年沒有解決的國家統(tǒng)一問題”。[9](P4)在開創(chuàng)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上,乾隆帝和秦始皇皆功德無量,但在維護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上,尤其是文化政策上,他們亦具有相似性。為強化日益腐朽的封建專制統(tǒng)治,乾隆的文化政策由寬緩改為嚴猛,文字獄迭起,見于記載的文字獄案達一百三十起之多,許多文學作品都是統(tǒng)治階級有意羅織、牽強附會的。“以致精神病患者偶因文字不慎構成罪案的,據不完全統(tǒng)計,至少在二十起以上?!盵9](P4)居然能發(fā)生羅織瘋漢的文字獄,足見乾隆為強化思想統(tǒng)治,其殘忍荒謬達到了極點。
面對清廷的專制統(tǒng)治,視程朱為父師的姚鼐發(fā)出“得國容有之,天下必以仁”的控訴。而“程頤的政治理論力圖限制君權,妨礙君主建樹絕對權威和遂心施政,有害于專制制度。這是乾隆帝一再譴訶它的根源所在”。[4](P84)足見儒家政治理論的核心部分——仁政學說恰是君主專制的主要障礙,故而姚鼐與當權者的思想沖突是激烈的?!把芍偈篮?,不有甚于秦。天道且日變,民生彌苦辛?!弊鳛橐蕴煜聻榧喝蔚娜寮抑R分子,姚鼐在詩中廣泛運用典故,充分發(fā)揮“詩,可以怨”的美學功用,以期統(tǒng)治者調整方針政策,與民為善。
在《答翁學士書》中,姚鼐謙遜地說“鼐誠不工于詩,然為之數十年矣”。[2](P85)事實上,姚鼐的詩歌“精深博大,足為正宗”,[10](P146)他一直恪守程朱學說,努力傳承孔子開創(chuàng)的君子儒與詩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杜甫的寫實手法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典范,注重發(fā)揮詩歌為社會服務的美學功用。他著力從“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多重社會功用入手,將詩歌的情感性與政治教化結合了起來。
品讀姚鼐的詩,其展現的美好人物和事跡令讀者從精神上得以感動奮發(fā),心靈上予以凈化升華,情感上產生共鳴,從而促進社會和諧。讀者也仿佛看到了那個時代的萬千氣象,看到了其時的自然風光和社會風貌,看到了人物的喜怒哀樂、詩禮往來,抑或怡情山水等生活、工作場景,更看到了姚鼐時刻關注民生疾苦,以裨補時缺的拳拳之心。姚鼐的詩歌言之有物,滲透了中國人幾千年來永不褪色的家國情懷。因而,他的詩歌堪稱其所處時代的“詩史”,是君子儒與詩教相結合的完美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