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林,劉紅妮
在現代漢語中,“碰巧”長期處于動補短語、描摹性副詞用法和評注性副詞用法并存的局面:
(1)實際上,這種計劃帶有很大的主觀臆斷性。碰巧了,符合客觀實際;碰不巧,造成極大損失。企業(yè)被捆死,即使發(fā)現上級管得不對,也無權根據市場變化和價值規(guī)律作適當變通。(《人民日報》1984年)
(2)公安局長住賓館,竟然碰巧抓住兩個罪犯,究竟怎么回事?(新浪網2018-09-08)
(3)岳建中原本是邊兒也不敢沾的。碰巧,那天他那個在果樹研究所干過幾天的妹夫來了,硬是鼓動著、逼著他叫了二十畝,這不是要命的事兒嗎?(劉玉民《騷動之秋》)
例(1)中有兩處“碰巧”,均為動補短語:第一處“碰巧”在假設偏句中作謂語,后接表終結義的動態(tài)助詞“了”;第二處“碰”“巧”間隔共現,中間可插入否定副詞“不”。例(2)中,“碰巧”在限制性副詞“竟然”后,緊貼謂詞中心語“抓住”,表示行為活動的方式,是描摹性副詞。例(3)的句子具有兩層含義,較低的一層為命題,即“那天他那個在果樹研究所干過幾天的妹夫來了”;較高的一層為言者對該命題的態(tài)度,即“那天他那個在果樹研究所干過幾天的妹夫來是碰巧的”,這里“碰巧”位于句首對全句進行全幅評注,充當了句子中最高層次的謂語性成分。[1]228
評注性副詞的基本功能是充當高層謂語,對相關命題或述題進行主觀評注。[2]55“碰巧”常充當高層謂語,意為“湊巧;恰巧”(《現代漢語詞典(2016)》),表示在前文所描述事實的基礎上,偶然出現某種好的結局,或可能出現某種好的結局。[3]225-226
學術界對評注性副詞“碰巧”的研究大致有:一是從語義、句法、語用層面展開討論,晁代金(2005)、丁熠(2010)、楊紅(2015)考察了其句中位置、連用共現、制約機制和搭配動詞等方面;二是詞匯化的研究,孫佳(2019)將“碰巧”歸入非典型評注性副詞,郭方冠(2015)比較了“X巧”與“X好”的主觀性差異,考察了它們的銜接功能;三是對外漢語教學策略方面,劉鳳鳴(2019)、劉瑞穎(2019)、郝園園(2020)歸納了“碰巧”類副詞的語義特征,總結了偏誤類型及原因。
以往對“碰巧”的研究,多側重于連用共現、搭配條件和句法功能等方面,本文從歷時演變和共時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探究“碰巧”的構成原因和從謂語成分到狀語成分的演變軌跡。所引語料現代漢語部分來自北京大學CCL 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BCC 語料庫和新浪網,古代漢語語料來自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二版。
“碰”是形聲兼會意字,楷書最初作“掽”,從手,並聲,並兼相并之意。后起俗字改為從石,如今以“碰”為正體。[4]746《字匯·手部》:“掽,蒲孟切,彭去聲。搕掽,撞也?!逼浔玖x是“運動中的物體和其他物體突然接觸”,它和“撞”是碰撞義和相遇義動詞語義場中的一對同義成員。用物理過程替代心理過程是人類認知發(fā)展的普遍傾向[5]62,它們的語義演變路徑都經過了把人或事物的碰撞抽象化為主體在運動過程中突然相遇的過程,“撞”的使用從先秦開始;“碰”興起于明代,清代被廣泛使用。[6]
“碰”最早出現于明小說文獻中,概念要素分析為[動作:接觸]+[對象:器物,自然物,身體部位]+[結果:損傷,阻止],例如:
(4)流有二里多路,那樹枝近岸邊碰定,不能流了。(《歡喜冤家》第三回)
(5)爾耕鬧至晚,便碰頭要尋死。(《明珠緣》第十二回)
(6)原來鐘住持欠了主張,每常寺院做道場,所用都是碰漆器皿。(《禪真逸史》第四回)
例(4)和例(5)中的“碰”在句中作謂語,例(4)的“碰”后接結果補語“定”,論元“樹枝”在碰到岸邊后固定了下來,它的運動被阻止了;例(5)的“碰”后接表身體部位的賓語。例(6)說明“碰”在當時是可以直接作定語的可定動詞。[7]在明代可找到的文獻語料中,“碰”皆作本義。
進入清代,“碰”的使用頻率迅速提高,常與“了”“著”“的”等連用,后可接體詞性成分、謂詞性成分或小句作賓語。例如:
(7)碰的銀燈當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臺。(《補紅樓夢》第十九回)
(8)我乃山西販皮貨客人,日前相驗之時,我們有個鄉(xiāng)親也是來此地買賣,卻巧那日就住在這店內,后來碰著談論起來,方才曉得。(《狄公案》第十二回)
(9)我碰了朋友喝酒來著。老爺找我和尚什么事。(《濟公全傳》第一百十四回)
(10)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紅樓夢》第十九回)
由以上四例可見,在歷時發(fā)展層面上,“碰”從本義引申到相遇義,是以“碰”失去[+受損失][+接觸性]等語義特征為基礎的,當“碰”開始凸顯[+突然性,意外性],且強調人與人的“會面”情境而非肢體接觸時,它便發(fā)展出新的意義“偶然遇見”,這一義項在語義表達上為“碰巧”的詞匯化奠定了基礎。
晚清時,“碰”發(fā)展出了現代漢語中“碰”的義項“試探”?!芭觥睆谋玖x來看,是物體之間的接觸,為動作義;從引申的實義來看,是人與人在意料之外的情形中相遇,不一定有身體接觸,“碰”本義中速度快、沖擊力強、破壞力大等特點發(fā)生了語義漂白。在引申義“相遇”中,“碰”還隱含了動量義,它表示一次限定的動量,即“相遇”是發(fā)生了一次的短暫經歷,具有非連續(xù)性、可重復性和事件的特殊性。[8]在從動作義到試探義的發(fā)展過程中,“碰”增加了[+少量性,實驗性,主觀性]的特征。[+受損失]在語義抽象化的過程中徹底消失,[+接觸性,沖擊性]作為一脈相承的核心語義成分被保留,[+突然性,意外性]也隨之增長。
(11)況且我看閣下是個有作有為的人才,隨時都應該在外頭碰碰機會,而且又在上海,豈可以過于拘謹,叫人家笑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百零六回)
(12)我且說去,碰碰運氣。說得成功時,請你到谷埠去開廳。(《九命奇冤》第二十回)
例(11)“碰碰機會”和例(12)“碰碰運氣”中的“碰”均為試探義,即遇到某種情況或者某個時機,是主體抱著使某事成功的主觀意愿做出的實驗性嘗試。
“巧”是形聲字,《說文解字》“巧,技也。從工,丂(qiǎo)聲?!薄扒伞钡淖膹墓?,工為筑杵,表示建筑有技巧?!冬F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把“巧”的詞性定性為形容詞?!扒伞钡谋玖x是技能、技術,為名詞,可以通過觀察、測量等方式客觀確定。例如:
(13)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孟子·離婁上》)
(14)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周禮·考工記序》)
由技巧義引申出了“巧”的靈巧義、美妙義和擅長義。例如:
(15)刻雕眾形,而不為巧。(《莊子·天道》)
(16)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論語·八佾》)
(17)蓋侯信好酒。田蚡、勝貪,巧于文辭。(《史記·外戚世家》)
描述手、口的靈巧義通過轉喻機制又引申出虛偽義。
(18)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
(19)及偽之生也,飾智以驚愚,設詐以巧上。(《淮南子·本經訓》)
“巧”由美妙義引申為恰巧義,表示“正好遇在某種機會上”,該義項基于人們的主觀判斷,表現說話人的感受或評價。[9]
(20)正然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兒女英雄傳》第十八回)
《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把“巧”的詞性定性為形容詞?!扒伞钡恼Z義演變路徑經過了由表“技巧”的名詞突出“技藝靈巧”這一性狀,詞性引申為靈巧義的形容詞,又由靈巧義的“靈巧高明”引申出美好義。靈巧義通過延展引申,在靈巧義原本所概括的“手或身體使用得靈活、熟練、機敏”中“機敏”這一特征進行延伸,發(fā)展出“機巧、虛浮不實”的虛偽義。由美妙義到恰巧義也采取了延展引申的途徑,把美妙義的“美好、令人心情舒暢”中“主觀感受”這一特征進行延伸,突出主觀性,發(fā)展出反預期的恰巧義并用作形容詞。
考察發(fā)現,動補結構“碰巧”詞匯化的句法條件是:①“碰”和“巧”高頻緊鄰共現;②“碰巧”作狀語。
“碰”與“巧”緊鄰共現,最早出現于清乾隆時期《紅樓夢》中:
(21)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么來的這么碰巧,一齊來了?!保ā都t樓夢》第三十五回)
這是動補短語“碰巧”在文獻中第一次出現位于補語位置上。此處“碰巧”的語義指向謂詞“來”,后一小句對“來”的方式進行補充說明,“來”的方式說話人沒有預料到,故用“碰巧”作“來”的結果補語?!芭觥焙汀扒伞彪[含的固有詞義“偶然相遇”和“巧合”引申為新的臨時義“恰巧”,擴大了動補短語“恰巧”的意義范圍,這一臨時義最終凝固下來,成為現代漢語契合義副詞“碰巧”的發(fā)端。
清中期《鏡花緣》中,動補短語“碰巧”首次作為連謂前項出現在狀位:
(22)我母舅帶那蠶繭,因素日?;寄考玻L就要流淚,帶些出去,既可熏洗目疾,又可碰巧發(fā)賣。(《鏡花緣》第七十回)
此處的“碰巧”是動補短語,“碰”取試探、嘗試義,并進一步引申為“抓住、利用機會”;“巧”取恰巧義,“碰巧”在此意為“恰巧趁此時機”。“又可碰巧發(fā)賣”是對未然事件的假設,“碰巧”位于中心動詞“發(fā)賣”前,對“發(fā)賣”這一動作的方式進行評述,充當句子的高層謂語,凸顯焦點信息,信息背景“帶些出去”位于句內。
清晚期語料中“碰巧”進入狀位,語義逐漸虛化:
(23)葉公子每日在此樓上游玩,不許閑人進去??凸偃缬龉硬辉冢M去一游,勝別處多矣。但葉公子每日早晚必在樓內飲酒,午后回府。現下已過午時,客官碰巧前往一游,回來用晚飯未遲。(《乾隆南巡記》第一回)
例(23)中的“碰巧”位于狀位,意為“恰巧趁此時機”,緊貼謂詞中心語“前往”,體現了表狀態(tài)的描摹性副詞的用法?!叭~公子午后回府”作“客官前往一游”的條件,述題“客官前往一游”的背景信息位于句外。
(24)一望酒堂上,客位坐滿。正欲上樓,只見酒保上前賠笑說道:“客官碰巧來得遲了。小店樓上樓下都已坐滿,先來的客已無位坐,所以都站門外了,請客官改日再來賜顧。”(《乾隆南巡記》第一回)
(25)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樓住下。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我因為天津還有點事,未曾同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六回)
例(24)(25)中“碰巧”與現代漢語的“恰巧”相接近,當“碰巧”語義逐漸凝固為契合義,“碰巧”就發(fā)生了語義虛化,契合義的“碰巧”可以位于句中或句首,分布更加靈活,位于句首時對全句進行評注,逐漸向評注性副詞發(fā)展。
在《彭公案》《老殘游記》中,可以見到“碰巧”出現在句首高位位置:
(26)他與皮虎交手救了你,看起來,可算得好人。我進去給他說情,相爺要賞我一個全臉,碰巧連他們的性命都保住了。(《續(xù)小五義》第十回)
(27)掌船的說:“不行,我們不敢進去。這兩天連環(huán)寨緊著呢!生人也不能進去,我們不敢渡,一進去就把船留下?!痹靿壅f:“不要緊,我是曾家場的人,里頭有親戚,時常去。碰巧到套口就有人接進去。你只管放心,船要留下,我賠你?!保ā杜砉浮返诙奈寤兀?/p>
(28)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guī)矩,不留下是不準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里餓著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老殘游記》第十三回)
例(26)~(28)中的“碰巧”更接近于評注性副詞用法?!芭觥焙汀扒伞本o鄰共現,“碰巧”后無時態(tài)助詞,位于主語或被省略的主語前,發(fā)揮篇章銜接功能[10]33,對小句所表達的基本命題進行主觀評注。
清末民初,作為高層謂語的“碰巧”使用更加頻繁,對全句進行全幅評注,位于高位位置的“碰巧”被重新分析為評注性副詞,并進一步穩(wěn)固:
(29)剛站定,一會嬌娘來到身后。申純吃了一驚。嬌娘說:“碰巧我身邊的人到別處去了。我才得便來問候表兄之病。”(《古今情?!肪硎模?/p>
(30)時間稍微一長,過了幾個月,平安無事,老俠客也就不常來太原。這一次來,碰巧年大人駐馬太原。沒想到第二天聽說丟了金牌。(《雍正劍俠圖》第七十五回)
(31)到了天津,碰巧有個公司船正待開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里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會,定要上船搜尋,又虧船主不曾答應,只得罷手而去。(《癡人說夢記》第十五回)
就共時層面而言,動補短語“碰巧”尚未消失,在現代漢語中仍有用例:
(32)方大人“啊”了一聲:“你不是自稱醫(yī)術無雙,天下第一嗎?怎么轉眼間就不會看病了呢?”吳暢心里一笑,老子若真的天下第一,豈會窮得得叮當響?那不過是唬人的,碰巧了才有效呢。(鬼谷子《八仙怪功》)
除了例(32)還有多個動補短語“碰巧”在句中作謂語的用例,均取當下突然出現的情況超出了說話人的預期,發(fā)生了巧合局面之意。
此外,在現代和當代漢語語料中,動補短語“碰巧”也有間隔共現的用例:
(33)陳君翁,我們從前做買辦的時候,碰得不巧,大班發(fā)洋脾氣,有時罵的還要惡毒些;然而工人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他們罵我們,只算罵自己。(茅盾《子夜》)
(34)冠先生順口隨便的問:“生意怎樣?”“不好呢!”跑堂的——一位三十多歲,每說一句話,必笑一下的,小矮個兒——皺了皺眉,又趕快的笑了一下?!昂喼钡牟缓米魃?!不預備調貨吧,怕有吃主兒來;預備吧,碰巧了,就一天沒有一個吃主兒!”(老舍《四世同堂》)
(35)分別之二,秦漢時期對于對偶,也是任其自然,碰巧就用,碰不巧就不用,如果說間或是有意,那也是有意用,而不是有意不用,如賈誼、枚乘等就是這樣;古文運動的作者就不然,而是盡力躲避,惟恐沾染一點點駢體的氣味。(張中行《文言和白話》)
(36)老人身后是萬畝龍湖。小時候,成天價和龍湖相伴。湖水封凍了,在上面滑冰。有時還砸開冰撈魚。夏天打水仗,碰巧了還能抓一只水鳧子。(《人民日報》1998年)
以上例句中,“碰巧”和“碰得不巧”語用功能相近,“碰巧”具有主觀性和偶然性,既可表示事情符合言者預期,也可表示不符合預期,可以換用。[11]HOPPER 曾提出:“一種新形式出現后,舊形式并不立即消失,新舊形式并存。”[12]可以在中間插入其他成分的動補短語“碰巧”暫時不會消失,它將在較長一段時期與契合義評注性副詞“碰巧”并存。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現代漢語中契合義評注性副詞“碰巧”由動補短語“碰巧”演變而來。動補短語“碰巧“最早出現于清中期,它首次作為連謂前項出現于狀位;清晚期,進入狀位的“碰巧”與謂語動詞緊鄰共現,“碰巧”發(fā)生語義虛化,被重新分析為狀語,成為表狀態(tài)的描摹性副詞;清末民初,“碰巧”在句首的高位位置上頻繁使用,位于主語之前,發(fā)揮篇章銜接功能和全幅評注功能,最終演變?yōu)槠鹾狭x的評注性副詞。
“碰巧”詞匯化的動因可以從語義、語音和句子表層結構等方面來分析。
在語義方面,動補結構“碰巧”中“碰”的補語“巧”的語義類型屬于結果類(恰巧,正遇在某種機會上),是動補結構中最容易發(fā)生詞匯化的一類。BYBEE 指出,語素在語義上和述語動詞相關性越大,越容易和動詞融合。[13]結果補語在認知上和動作行為最接近,促進了述補結構的粘合。[14]204此外,補語語義可從動詞語義部分推知,“碰”和“巧”語義上較緊密,都具有意外義,概念距離的接近弱化了原有的句法關系,促進了“碰巧”的詞匯化。
在語音方面,漢語的標準韻律詞是一個兩音節(jié)的音步,具有固化作用。自然的音步模式是右向音步,即從左到右依次將兩音節(jié)組成音步。動補結構“碰巧”在漢語雙音節(jié)發(fā)展趨勢和右向音步的作用下,邊界逐漸弱化消失,形成了新的雙音節(jié)副詞。
在句子表層結構方面,進入狀位后的“碰巧”緊鄰共現使用,語境義淡化,增加了固化成詞的可能性。清中晚期,“碰巧”開始進入狀位,評述動作行為的方式,充當句子的高層謂語,同時“碰巧”位于假設復句的正句中,前句作為假設正句的背景信息為后句的述題提供假設條件,增強了篇章連貫性,在句法功能上為“碰巧”演變?yōu)樵u注性副詞作鋪墊;清末民初,“碰巧”位置更加靈活,位于句首的高位位置評注全句。
在“碰巧”的詞匯化過程中,假設復句結構也發(fā)生了簡化,句法層次減少。在例(22)(23)中,前句均為假設偏句(條件),“碰巧”所在的句子為假設正句(結論),“碰巧”置于連謂前項,“碰巧”指向后面的動詞。例(24)中,“碰巧”所在的句子是話輪的開端,在語義上可獨立于其他句子存在。例(25)中,“碰巧”位于被省略的主語前,評注已發(fā)生的客觀事實。例(29)中,“碰巧”所在句作為原因小句和后句形成因果關系。隨著“碰巧”的語用功能不再局限于假設句中,組塊的心理過程降低了句子結構認知處理難度,擴大了“碰巧”的使用范圍,“碰巧”的虛化加劇,簡化了句法結構。[15]
“碰巧”的詞匯化機制可從重新分析和心理組塊等方面來分析。
重新分析是語言演變的重要機制,在詞匯化、語法化和句法演變中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詞匯化過程中,重新分析使詞與詞之間或語素與語素之間邊界創(chuàng)立、遷移或消失,從而生成復合詞。HARRIS 和CAMPBELL 指出,重新分析不改變表層結構,直接改變底層結構,底層結構包括組構成分、結構層次、范疇類別、語法關系和黏聚性。[16]重新分析往往是在語言使用者無意識的情況下進行的,當重新分析后的詞匯的推論義(inference)被后代的語言使用者理解為詞匯本身的意義時,重新分析就完成了,語言發(fā)生了演變[17]?!芭銮伞钡脑~匯化過程也經歷了動補短語,到描摹性副詞,再到契合義的評注性副詞的過程。
MILLER提出,人的短時記憶極限是七個語詞,所以在理解語句時,會將能組合到一起的語詞盡可能組合到一起處理,這種處理方式就是認知心理學的組塊(chunking)[18]。董秀芳分析了漢語句法單位演變?yōu)殡p音詞的過程:能構成一個句法單位,或在線性順序中緊鄰的非句法單位的兩個詞會被語言使用者組塊,看作一個整體,內部的語義距離消失,長此以往便形成了雙音詞。[14]45-48“碰巧”的動詞中心語語義在詞匯化過程中消失,補語“巧”成為凸顯的語義焦點,并逐漸為語言使用者廣泛接受,在使用中被重新分析為評注性副詞并固化,高頻緊鄰共現是詞匯化的先決條件。
動補短語“碰巧”由動詞語素“碰”和形容詞語素“巧”構成,其中動詞“碰”的本義是“運動著的物體跟別的物體突然接觸”,后引申出了相遇義和試探義,和“碰巧”詞匯化過程有關的是“碰”的試探義;“巧”經歷了由技巧義的名詞“巧”引申為靈巧義、美妙義、恰巧義的過程,其中恰巧義的形容詞“巧”為“碰巧”的詞匯化奠定了基礎?!芭銮伞钡脑~匯化過程經歷了動補短語、描摹性副詞、評注性副詞三個階段。在可查的文獻語料中,“碰巧”連用最早出現在清乾隆時期,隨著“碰巧”進入狀位,語義虛化,清晚期逐漸演變?yōu)楸頎顟B(tài)的描摹性副詞。清末民初,“碰巧”常出現于句首,在句中作高位謂語,對句子進行全幅評注,被重新分析為契合義的評注性副詞。在現代漢語中,“碰巧”仍處于動補短語和契合義評注性副詞并存的狀態(tài)?!芭銮伞钡脑~匯化動因為語義因素、韻律因素和句法因素,詞匯化機制為重新分析和心理組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