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靜
(廈門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 福建廈門 361024)
李白的《上安州裴長史書》(以下簡稱《書》)是考定其生平和作品系年的重要資料。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考察李白生平的重要文獻,也是窺探唐代蒙學教育的“鏡子”。此文敘述了李白青少年時期的許多重要生活片段,如蒙學教育、生平交友等,包含解開李白生平之謎的重要信息,故為歷代研究者關注。對“五歲誦六甲”一句進行闡釋,不但有利于了解李白的求學經(jīng)歷和思想變化,而且對了解唐代兒童啟蒙教育有所助益。
(一)天文與數(shù)學概念的“數(shù)日”說。早在清代的《李太白全集》注中,清人王琦注“六甲”為:“《禮記》九年教之數(shù)日?!边€特意又加上了鄭玄的注解——“朔望與六甲也。《漢書》: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赌鲜贰罚侯櫄g年六七歲,知推六甲。六甲,今知六十甲子?!盵1]此標注可說明清人王琦認為六甲是李白所生活年代中的兒童蒙學數(shù)日教材。
今人瞿蛻園、朱金城編的《李太白集校注》中對王琦的注有以下進一步補充:
……禮記六年教之數(shù)與方名。注曰:方名東西。九年教之數(shù)日。注曰:朔望與六甲也。漢書志:日有六甲……。王杰儒吏論:古者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記之事。[2]
這個補充更加詳細地解釋六甲是漢代開始兒童8歲入學開蒙后的數(shù)日教育。今人郁賢皓2013年所編寫的《李白選集》也繼承了以上說法,強調“六甲”的含義是“通過天干地支相配進行時日的計算工作,這六甲主要有甲子,還有甲戌,以及甲午與甲辰,還有甲寅與甲申,所以稱六甲,即“學數(shù)干支也”。郁賢皓對此解釋還加上《漢書·食貨志上》內容作為引用——六甲為八歲入小學所學的計事。[3]
以上六甲為“數(shù)日說”的說法似有根據(jù),但是李白詩中明言“誦六甲”。如果是“數(shù)日”,那么顯而易見,是不可能通過“誦”來達成。數(shù)學范疇內的“六甲”,應該和推算等詞匯進行搭配?!赌鲜贰分杏嘘P六甲的句子是“知推六甲”。這也說明若六甲是指數(shù)日書計這類數(shù)學概念,應是“推”而不是“誦”。畢竟,“誦”(誦讀)這動詞,一般情況下是用于表述對文學作品和識字讀物的誦讀加強記憶方面,但六十甲子主要是進行推演,并非簡單的記誦。另外,語言文字隨著時代的變化會產(chǎn)生不同的含義,清人理解的“六甲”未必是唐代的含義。考慮語言含義的變化,不能隨意判斷六甲僅為“數(shù)日”。王琦注中的“六甲”并不能理解成今天數(shù)學范疇內的“數(shù)日”,還有其他的功能和含義。
(二)道教典籍與方術說。有些學者認為“六甲”是一種道教典籍或方數(shù)。眾所周知,李白是道教信徒,這很容易讓人把他詩中的“六甲”聯(lián)想為道教典籍。民國學者李長之在《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中把李白的自述“五歲誦六甲”中“六甲”解釋為“道宗末流的一種怪書”[4]。此外,李白的其他詩歌中也有自述成長歷程“十五觀奇書”(《贈張相鎬二首》),“奇書”應非屬儒家正統(tǒng)教育的書籍。
(三)讀書識字蒙學教材說。周勛初在《李白評傳》第三章《李白的行蹤》中蜀中行蹤[5]對“五歲誦六甲”的分析推斷認為,五歲應該就是李白啟蒙教育幵始的年齡,應該是李白所接受的童蒙教育,而且,周勛初的觀點是,李長之在內的學者看作是六甲道家秘技難以與詩人5歲的年紀匹配。此觀點有其合理性。文中引用了《初學記》卷二十一中《文字第三》云:“古者子生六歲二教數(shù)學與方名,十歲入小學,學六甲書計之事,則文字之謂也?!边@個說法認為六甲就是以代指天干地支等數(shù)學書計之類課程。天干地支中的漢字相對來說比較簡單,適合兒童學習,是兒童蒙學教育里用于讀書識字的教材。
(四)六經(jīng)說。學者霞紹暉在《李白“五歲誦六甲”商榷》文中[11]通過其推斷,認為李白所謂的“六”是指“六藝”中的甲部之書?!凹撞俊迸c“經(jīng)部”略等,推斷“六甲”為“六經(jīng)”。這個推斷是基于霞紹暉對李白作《上安州裴長史書》之目的的推斷。他認為李白做詩的目的是希望被薦用,所以通篇介紹身世經(jīng)歷、夸贊自己為天才。其言“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言外之意無非申言自己幼時已為天才兒童。若“五歲誦六甲”指開始讀書認字,則無異于普通小孩。再者,后文云“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目的是申說自己飽讀群籍,胸覽治國平天下之雄略,故此當指開始廣泛閱讀書籍而非簡單的認字練習之舉。
綜上概括,“六甲”究竟是什么,目前尚有多種說法。李白文中“六甲”的含義,需要從“誦六甲”、唐代小學教育、李白的家學與早期教育等多方面進行考證和推斷。
(一)“誦六甲”之“誦”的含義?!墩f文解字》看,許慎給出的誦的概念是:“誦,諷也,從言,甬聲?!?,而對于諷的含義解釋成是“諷,誦也,從言,風聲”[7]。在《說文解字》中諷誦二者意思接近。但是在清人段玉裁的注看又有所區(qū)別。清代學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解釋說:“諷”是“以聲節(jié)之曰誦。倍同背,謂不開讀也”,但是“誦”是“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jié)之?!币虼丝芍湃饲擅畹貙ⅰ爸S”以及“誦”的差異進行了區(qū)分:從現(xiàn)代漢語意來看,諷的概念就是背誦,“誦”則是現(xiàn)代漢語中吟唱的意思,但是“誦”的吟唱意思又和“歌”,即現(xiàn)代漢語所謂的歌唱有所區(qū)別。生活于東漢時期的班固《漢書·藝文志》里對于毛傳里關于“誦”所做的說明進行了引用——“不歌而誦謂之賦?!彼圆浑y發(fā)現(xiàn),對于“歌”來說,比較注重音樂節(jié)奏,但是對于“誦”而言,僅僅選擇輕重緩急,還有抑揚頓挫的聲調,同時伴有一定節(jié)奏地對于文章進行朗讀。
在古代,教育讀書從來就是通過“誦”,“吟唱”進行誦讀。古人童蒙時期學習誦讀詩書例子是不勝枚舉的。除了李白之外,還有漢代東方朔《上書自薦》里亦聲稱自己“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亦誦二十二萬言”[8]。
(二)“六甲”之“書”“術”之辯。學界對六甲的含義看法不同,主要集中在六甲是“書”還是“術”上。顧炎武認為:六甲者……四時六十甲子之類[9]。學者張政烺在《六書古義》里進行了三枚干支簡的例子列舉,他強調“這就是漢代學僮學書所提到的《六甲》”[10],同時做了說明:“依目前考證,從漢到唐小學均率先習得《六甲》。對于六甲的學習其實就是進行時日推算還有關于天干地支之配合的學習?!绷缀屯5臅r間歷法計算充分匹配,屬于基礎性的知識之一。
但是對于六甲屬于道家方術的觀點,主要是形成于“六甲”位于道教以及宣稱的陰陽五行結合屬于進行占卜以及預測功能的術,同時,不乏作趨吉避兇,甚至能夠驅除鬼怪。在應韻《風俗通義》卷九《怪神》里便詳細記錄了長沙太守邪的孫子至仔伯夷誦“六甲”“孝經(jīng)”“易經(jīng)”用以除鬼的片段:
北部督郵西平邵伯夷……督郵欲于樓上觀望,巫掃除?!融ぃb《六甲》《孝經(jīng)》《易本》……得所免人結百余,因從此絕。[11]
通過此故事可以知道,漢代時期,不單單是利用六甲進行關于時日的計算,可以有辟邪之用,如文中所說:“整服坐誦《六甲》《孝經(jīng)》《易本》訖?!钡?,這個《怪神》故事里,《六甲》明確是拿來“誦”的,同時還和《孝經(jīng)》《易本》并列。這就說明,民間故事中,不一定是只用方術之書用于辟邪。比如故事中除了誦六甲還誦孝經(jīng),孝經(jīng)并非道教方術而是中國古代儒家關于倫理方面的著作。所以,完全把“六甲”當做“術”這個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圍繞六甲而言,不同派別均持有不同觀點,不過必須肯定,此便屬于李白詩歌里涉及的“六甲”是可以“誦”的,而不是用于推演的“術”。所以,“六甲”的含義似乎更加傾向于為“書”,而不是“術”。
關于“六甲”作為“書”的看法,學者陳夢家《漢簡綴述》考證漢簡后認為六甲是用于學童學認字識字的教材:“《六甲篇》是兒童啟蒙時所讀,以十天干十二地支所構成的干支表,凡一百二十字,代表六十日?!盵12]從漢代開始就有了蒙學教育,甚至同近代小學教育中的國語語文教育中識字教育有相通的地方。此外,對于漢代幼童所進行的識字,還有習書教育頁,均能通過漢簡此類的實物遺存對其進行有效證實。就好比張政烺《六書古義》里列舉了王國維《流沙墜簡》收錄得到的三枚干支簡圖,同時外附說明“此便為漢代學僮學書之《六甲》”[13]可知,這三枚簡正是六甲,是漢代學僮學書學識字之讀物。
因為讀書識字是日常生活所需要,漢代除了知識分子之外,平民教育也使用了“六甲”作為識字和書寫教材。比如《漢代平民教育研究》通過對出土漢簡《甲子表》的各家考證釋讀和推斷,漢代邊疆戍卒對六甲的學習是比較普遍的。[14]和知識分子與貴族不同,平民和士兵們受家庭的經(jīng)濟與文化條件的限制,他們大多數(shù)只能接受相對較低層次的啟蒙教育。作為啟蒙讀物,六甲無論在知識分子的童蒙教育還是在平民的識字教育中,都是很普遍的教材。
事實上,早在漢代以前的殷商時期,六甲就已經(jīng)是少兒學童文字書寫和書法文字的第一課。學者陳夢家考證過殷墟出土商代甲骨上的六甲或有商代卜史習刻之作,可證“自古以來,六甲為學童學寫認字的第一課”[15]。張懷瓘也在《書斷》中通過對居延漢簡中很多甲子殘簡去考證當時六甲為識字書寫讀物。因為殘簡中的文字書寫隨意草率、稚嫩,被重復書寫了多次的痕跡。這些個殘留墨跡大部分是《居延新簡》中和六甲有關的文字。此可證明六甲就是當時人們識字教材。[16]
概言之,從漢簡和甲骨文角度考證,六甲確為一種和紀年法相關的且用于初步學習讀書識字啟蒙教育的教材。此外,無論是“書”還是“術”都是非?;A簡單的教學知識,都是在少兒的認知能力內的學習內容。上述引用張政烺《六書古義》中對“六甲”究竟為何物的總結較為可信,“六甲”即古時學童入學后首先要學的寫字識字教材,即能練字識字,又能學習六甲里包含的天干地支內容,是對學童來說一舉兩得的教材。
李白的父輩祖籍隴西,父祖輩曾長期流寓在遠離中原的西域。但是對于其父親,歷史記錄中沒有詳細記載,難以進行考證,而且,李白的作品中也少有出現(xiàn)。他的父親目前學界常見有富商說、隱士說和俠士說三種說法。[17]無論哪種說法,都與官宦之家和長期接受固定教育的簪纓文化家庭不沾邊。李父并不能提供給李白當時的貴族教育。目前可見李白生平資料可知李白大約5歲時隨家遷居蜀地綿州隆縣(今四川江油),早期教育自然在四川地區(qū)接受。
關于李白5歲所受教育可從現(xiàn)有文獻中有關唐代的官方教育去推斷。唐朝時期,政府設有學校教育,有較大規(guī)模的州學府學,下層到地方基層有縣學市學,再往下還有鎮(zhèn)學,不過在入學考察時,對于入學身份以及年齡非??量獭5胤焦賳T還有財主家子弟是學校的重點學員,主要的入學階段是其14到19歲之間。[17]從當時官學對年齡限制可知官學教育應該不負責童蒙時期教育,所以可推測李白的早期教育不可能來源于官學。
再看李白的私學教育,現(xiàn)有的文獻和論文在研究李白童蒙時期的內容還未見記錄。目前有考證指出李白主要是在竇團山還有匡山各地進行游學。[33]不過這一階段屬于李白在其13、14歲少年時期接受的教育,而非童蒙時期。由此加上李白的家庭長期流寓便可推知,李白的幼學啟蒙更多的是源于家庭教育。唐朝私學教育,還有家學教育這一時期的教育體系里有著至關重要的價值,屬于早期教育的核心。針對手握大量高質量教育資源的家族來說,早期教育是他們重點關注的,而且,進行啟蒙教育首先進行的就是關于經(jīng)典的記誦,其中,記錄在冊較小年齡的是李煌之子,其3歲階段便可以進行《孝經(jīng)》以及古文的背誦。不僅僅是只有李白誦六甲,同時包括了王勃6歲屬文,以及杜甫在7歲時詠鳳凰,這都是早期進行啟蒙教育的案例,給其本就有的天賦打下堅實知識根基。由于科舉制不斷盛行,各大家族更加重視孩子詩賦能力培養(yǎng),均想要通過這種方法使其進入仕途。啟蒙教育主要是進行記憶力鍛煉,我國古代的古典文學里,最為基礎性的部分就是記憶能力,如果記憶力較差的話,那么將限制孩子對古典文獻,還有各類詩賦與古文的萌生。但是,此能力必須在幼年階段予以重視,主要以粗暴的完全記憶為主,即李白幼年“五歲誦六甲”。
再回到李白寫《上安州裴長史書》的直接動機,李白上此《書》為雪謗:“常欲一雪心跡……何圖謗詈忽生,眾口攢毀,將欲投杼下客?!蛔悦鳠o辜,何憂悔吝!”[18]此外,《書》的寫作還有欲與裴長史交游并自薦的目的。根據(jù)清人王琦所注,這篇《書》李白30歲所做,寫作時間為開元十八年。這一年安陸地區(qū)有一位裴長史,李白有不良事跡傳到裴長史耳中,所以李白著有《上安州裴長史書》進行分辨。在這一信里,李白對自己博學多才進行了解釋,存在四方之志;緊接著敘述本人樂善好施以及存交重義,基于客觀評價,對本人品行高尚以及才情不凡進行解釋;之后高度夸贊裴長史有著較高地位,外貌出眾,富有才華人盡皆知;最后對于其本人的心跡進行敘述。
正如學者普遍認為李白上此《書》目的是為雪謗,可是李白30歲偏居安陸地區(qū),未參加過重大政治活動,并沒有大“罪”需要開脫。從李白的同期作品看,比如李白《書》的前一年所做的《上安州李長史書》。該《書》是寫于開元十七年,也就是729年,由于醉酒原因,李白與當時的地方官員李長史座駕不慎發(fā)生碰撞,遭到官府提審。此時,李白寫下《上安州李長史書一文》,信中深刻檢討自己的過錯,不忘盲目吹捧李長史,同時將信后三首詩極力推薦其閱讀。說明,李白作此詩是并不是單純道歉。這個同為安州長史的李長史也出現(xiàn)在《書》中(王琦本《上安州李長史書》注中認為李京之便是李長史):“因謂長史李京之日: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光明洞澈,句句動人?!痹凇稌分械拇颂幚畎琢信e兩位前輩官員益州長史蘇公和郡督馬公,還有曾經(jīng)有過酒駕沖突的李京之三人都是對李白以禮相待,同時也對李白本人的才華的賞識并稱贊,說明自己的才華和誠意。基于所述,李白上《書》給同李長史官職一樣的裴長史,目的并非全部是彰顯自己的神童和天才,更是雪謗和對酒駕等事件造成的不良影響進行誠懇道歉和挽回。所以,李白無需通過在文章中炫耀5歲就能誦和年齡不相符的“六書”達到自我彰顯。霞紹暉《李白“五歲誦六甲”商榷》中認為六甲是六書這類非蒙學教育的觀點是不合理的。
綜上所述,從李白的家世看李白并非出生世家,也不是官宦子弟;從唐朝的教育系統(tǒng)看,5歲的李白也不可能進入唐朝的府學中學習。寫作動機上,李白作“五歲誦六甲”這句并非為了彰顯自己的神童和天才。因此,六甲應該是童蒙教材,而非道教方術和六經(jīng)這類非童蒙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