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山西經(jīng)貿(mào)職業(yè)學院 基礎部,山西 太原 030006)
中村之欽(1629-1702),字敬甫,號惕齋,平安(今京都)人。據(jù)原善《先哲叢談》載,七八歲時隨鄉(xiāng)師受句讀,雖少長于富庶之家,淡泊名利,日閉門潛學問道,所學靡不通曉,天文地理、尺度量衡皆有考究,而于《禮》尤為精通。處世為人,一依古禮,“言動不茍,踐履足則”[1]300。一生信奉朱子學,江戶中期著名漢儒室鳩巢贊曰:“惕齋一生崇信程朱,始終不變,可謂近時之醇儒者?!盵2]序后學露木慎伯《刻講學筆記后敘》言:“然知文公之學,粹然不雜,實得其襟懷者,惕齋先生也?!盵3]惕齋著述豐饒,據(jù)原善所見,共計四十五部書,凡三百十八卷。要者有《五經(jīng)筆記》《四書鈔說》等?!对姟穼W著述有《筆記詩集傳》十六卷、《詩經(jīng)示蒙句解》十八卷、《詩經(jīng)葉韻考》。
《筆記詩集傳》八冊,凡十六卷。前有明和元年(1764)增田興伯《刻五經(jīng)筆記引》,享保十五年(1730)室鳩巢、和角維干兩篇《五經(jīng)筆記序》文。后附“詩名義”“詩源流”“毛詩”“朱傳”“葉韻”“讀詩法”六篇專論,大致引用前說,尤以《朱子語類》《詩傳大全》《詩經(jīng)世本古義》為最,鮮有發(fā)明。以下嚴格依照朱熹《詩集傳》敘述為序,不載經(jīng)文,單著首句,如“關關雎鳩首章”“相鼠有皮全篇”,依章、據(jù)篇疏解(亦或惕齋命名“筆記”)《朱傳》。書末題“明和三丙戌年七月刻成”,明和三年即1766年,也就是在中村離世64年后才首次付印。增田興伯的父親增田益夫跟隨惕齋學習多年,惕齋離世后將手稿轉(zhuǎn)交益夫,并囑其校勘,在世時曾有意刻印但未行,故有向室鳩巢、和角維干索序之事,直到1764年才有益夫之子興伯完成此愿。
筆記,顧名思義用筆記錄,六朝時期曾作為與韻文相對的散文文體專稱,至宋代又出現(xiàn)各種以史料、考據(jù)、小說為主要內(nèi)容的隨筆記錄而成的筆記文體。惕齋《筆記詩集傳》雖以“筆記”名書,卻又與以上所有義涵不盡相同。更像是以朱熹《詩集傳》為閱讀對象的讀書筆記,但絕不限于摘抄要點以幫助記憶,而是帶有強烈的開放性、學理性的注釋性質(zhì)。與傳統(tǒng)注疏有所不同,其體例不精,自由度強,偶發(fā)性、感發(fā)性表現(xiàn)明顯。因此我們可以簡單地將其概括為一部帶有明顯“筆記”文體性質(zhì)的《詩經(jīng)》著述。是書著述旨趣一如其名,專主朱子《詩集傳》,用一種“筆記”體注解“朱詩”,以回護朱說為務。惕齋生活于江戶初期的末尾,深受初期《詩》風的影響。此時,朱子學被奉為官學,朱子《詩》學盛行,幕府雖未有通過科舉考試的方式將朱子學與士子的前途掛鉤,但各級各類學校無不以“朱學”為研習對象。然惕齋于《詩集傳》并非一字一句詳加注解,而是以疏通《朱傳》文意為旨趣,因感而發(fā)零星發(fā)揮,重在引用別說補充說明,帶有“筆記”體鮮明的隨意性、零散性特點。就其“筆記”《詩集傳》的內(nèi)容和方法而言,主要體現(xiàn)在:
第一,標明朱注出處,尋找其釋義的根據(jù)。如《卷耳》“采采卷耳”,朱《傳》:“卷耳,枲耳,葉如鼠耳,叢生如盤”,[4]4惕齋《筆記》:“卷耳解從《爾雅》郭注或說”[2]24?!毒佑谝邸贰半u棲于塒”,《朱傳》:“鑿墻而棲曰塒。”[4]50惕齋《筆記》:“鑿墻而棲曰塒,《爾雅》文。郭注云:今寒鄉(xiāng)穿墻棲雞。”[2]20《氓》篇“抱布貿(mào)絲”,《朱傳》:“布,幣;貿(mào),買也?!盵4]43惕齋《筆記》:“《毛傳》云:‘布,幣也?!嵐{云:‘幣者,所以貿(mào)買物也。’”[2]8《蒹葭》篇,《朱傳》曰:“蒹葭未敗,而露始為霜,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之時也?!盵4]88《筆記》引《詩經(jīng)通解》曰“秋水時至,白川灌河二句出《莊子·秋水》篇,謂秋水盛川流之絕者亦通,無不注于河也?!盵2]38
第二,解釋《朱傳》,疏通文意,使其淺顯易懂。如《兔罝》首章,《朱傳》:“化行俗美,賢才眾多,雖罝兔之野人,而其才之可用猶如此,故詩人因其所事以起興而美之,而文王德化之盛,因可見矣?!盵4]6惕齋《筆記》按語:“當時周人知君化流行,國俗休美,而賢才眾多,雖田野力作之夫,亦有可以任重任之士,故遇見罝兔所為而興起作此詩。”[2]29《考槃》篇,《朱傳》釋“碩人之寬”為“碩大寬廣”,惕齋《筆記》引《詩經(jīng)嫏嬛》言:“‘碩大寬廣’串看,言碩大之人其心寬廣也,惟其心胸開廓,便得失窮通、紛華利勢,舉不足以累其心?!鹅o女》“自牧歸荑”末章,《朱傳》曰:“言靜女又贈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異,然非此荑之為美,特以美人之所贈,故其物亦美耳?!盵4]31惕齋《筆記》引《詩經(jīng)嫏嬛》曰:“言‘自牧’,則不特相逐于城隅,又相從于野矣?!畾w荑’只是淫女偶以此相戲以為貽耳。上節(jié)是愛其物又愛其人,此節(jié)是美其人,因愛其物。”且按曰:“《注》‘其荑亦美’‘亦’字承上章彤管之美說?!盵2]27較之朱說,男女約會的活動范圍,及其調(diào)情的細節(jié)更加明晰,《靜女》一詩的生活氣息愈加生動。或許朱熹本著“淫詩”的立場,尚且逐字逐句客觀疏解,而中村惕齋則通過想象還原了當時的生活場景,向著“《詩》亦為詩”的轉(zhuǎn)變更勝一籌。其尊朱、釋朱的特點也可見一斑。
第三,引用別說,互相發(fā)明,以申釋朱《傳》。如《野有死麕》“有女懷春”,朱《傳》:“懷春,當春而有懷也?!盵4]15惕齋《筆記》引《詩經(jīng)嫏嬛》曰:“春者,天地交感,萬物資生之時,故女懷婚姻之禮,此亦情性之正?!薄洱R風·甫田》卒章,《朱傳》有感而發(fā),說:“此又以明小之可大,邇之可遠,能循其序而修之,則可以忽然而至其極。若臘等而欲速,則反有所不達矣?!盵4]71惕齋《筆記》引輔廣《詩童子問》語與其相照應,曰:“循其理之自然,而計獲之心不萌,則忽然而造其極,有不自知者。徇其欲之所為,則躁亟之意紛然而終,不能有所達矣?!盵2]7
第四,朱《傳》未釋者,補足說明。如《谷風》“黽勉同心”之“黽勉”,朱《傳》無釋,惕齋《筆記》引《經(jīng)典釋文》《詩緝》補充說明。《相鼠》篇,《朱傳》于“人而無儀”“人而無禮”中關鍵性詞語“儀”“禮”皆未作說明,惕齋《筆記》分別采用《鄭箋》《詩經(jīng)嫏嬛》的說法,解釋為“威儀”“禮則舉其全體而言之”。[2]40《遵大路》“無我惡兮”“無我魗兮”,“無”字兩次出現(xiàn),《朱傳》無釋,惕齋引《詩經(jīng)世本古義》補充曰:“無、毋通,禁止辭也?!盵2]33
第五,凡不同意《朱傳》者,提出己見。如《桑中》篇,《朱傳》在后語中引《樂記》語,以為所謂“桑間濮上之音”中的“桑間”即《桑中》。 惕齋《筆記》首先指出《樂記》此語本事,后按曰:“桑間之音雖出紂靡靡之樂,然師涓聞諸衛(wèi)之濮上而寫之靈公時也。然則《記》所謂‘桑間濮上之音’蓋指此等詩也,但未知必為此詩也?!盵2]34也就是說朱熹桑間即《桑中》的定論缺乏實證?!吨贰俺涠运亍敝俺涠保吨靷鳌吩唬骸俺涠?,以纊懸瑱,所謂紞也。”[4]68似乎有以纊為紞的嫌疑。惕齋不同意此說,認為纊是懸掛瑱的綿珠,不同階層的人顏色不等,而紞則是用以系瑱的絲繩。有時惕齋存疑,也不顯指其非,則引別說并存。如《十畝之間》“桑者閑閑兮”“桑者泄泄兮”之“閑閑”“泄泄”,《朱傳》釋為“閑閑,往來自得之貌。”“泄泄,猶閑閑也?!盵4]76惕齋《筆記》以“一說”起頭,引白礎之言曰:“閑閑,從容不忙意。泄泄,暢適不郁意。”[2]15
第六,詳考名物制度。 如《柏舟》:“汎彼柏舟”,朱《傳》:“柏,木名”[4]18,惕齋《筆記》先引《爾雅》《埤雅》、李時珍《本草綱目》說法,按曰:“茲國古人以柏為榧,以檜為柏,兩誤矣。榧之非柏無可疑者。柏與檜則有辨,其葉匾而側生者為真柏,《本草》所謂側柏也,其對生者俗名遏哲備。其圓而不匾者,檜也(俗云伊步幾),故名圓柏?!盵2]2如《黍離》“彼黍離離”,朱熹簡單描寫“黍”曰“谷名,苗似蘆,高丈余,穗黑色,實圓重。”[4]49黍有多種,此黍為何種,朱熹未言。惕齋《筆記》經(jīng)考證認為當為“蜀黍”。按曰:
李時珍曰“黍乃稷之粘者”(今云麼庢幾備)?!稜栄拧吩疲骸疤?,赤苗;芑,白苗;秬,黑黍?!敝谎允蛴腥N,今《朱傳》所解即是蜀黍也(俗云唐黍)。古人固有誤以蜀黍為稷。吳瑞曰:“稷苗似蘆,粒亦大,南人呼為蘆穄是也?!睍r珍正之曰:“蘆穄即蜀黍也,其莖苗高大如蘆,而今之祭祀者,往往以蘆穄為稷,故吳氏亦襲其誤也?!庇轴屖袷蛟唬骸扒o高丈許,狀似蘆荻而內(nèi)實,葉亦似蘆,穗大如帚,粒大如椒,紅黑色,米性堅實,黃赤色。”則《傳》文所言為蜀黍明矣[2]17-18。
《朱傳》名物訓詁多源自自漢以來的說法,因著述旨趣的不同,鮮有考證,而是直指其實,要言不煩。惕齋為闡明其義,多采用《爾雅》《埤雅》等中國文獻,結合日本名物予以明晰?!秾⒅僮印贰盁o折我樹檀”之“檀”,《朱傳》曰:“皮青,滑澤,材強韌可為車?!盵4]56至于“檀”為何樹,對于沒有地理背景的日本人而言實在不明白。于是惕齋《筆記》首先指出《朱傳》的說法出自《毛傳》《陸疏》,進而引用《本草綱目》詳加描述,最后聯(lián)系日本國情況,說日本并未有真的檀木,相似的是莢蒾,日本語稱為“篤涅利個”。由此可以看出,惕齋訓釋名物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首先指出《朱傳》的出處,惕齋亦基本遵循漢唐舊說。其次將稍早的李時珍《本草綱目》作為最重要的文獻參考。日本漢儒多兼通醫(yī)術,當時稱之為“儒醫(yī)”,李時珍《本草綱目》在日本當時不論是醫(yī)學界還是經(jīng)學界影響較深。再次,惕齋最終必聯(lián)系本國名物予以進一步明確。尤其是《朱傳》本書重在義理,于名物釋義力求簡明,對日本初學者而言,限于中日地理風物的巨大差異,實難理解其物為何。鑒于惕齋普教化子弟普及經(jīng)義的需要,用日本風物與中國名物相比附確有必要。
惕齋《筆記》屬江戶時代早期著作,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當時江戶幕府剛剛成立幾十年,朱熹《詩集傳》被奉為官學時間也不長,因此對于整個社會而言,《詩集傳》雖然風靡整個儒學界,但不可否認的是其接受程度還很有限,仍處于學習和普及的初級階段。因此整個17世紀現(xiàn)存的幾部《詩》學專著,都具有明顯的教科書性質(zhì)。其著述宗旨不在于據(jù)理力爭提出自己獨到的《詩》學觀念,自成一家之言,而在于疏通文意盡可能使《詩集傳》通俗化,以滿足初學者的學習需求。從其命名即可得知一二,比如《頭注詩經(jīng)集注》《筆記詩集傳》等。就其注釋內(nèi)容而言,則是大量援引別家說法來代己立說,鮮有自己的觀點。其引用表述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直接引用,標明著作簡稱,比如《毛傳》《鄭箋》《孔疏》《古義》(《詩經(jīng)世本古義》)等,這部分書是惕齋親眼見到仔細閱讀過的;另一種是間接引用,以“某氏曰”起頭,結束時以小字標明其出處,經(jīng)考察這部分書惕齋是沒有親眼見到原書,而是從諸如《詩經(jīng)大全》等書間接引用過來的。顯然惕齋直接引用的著述是我們重點考察的對象,在一定程度上這些著述體現(xiàn)出惕齋的知識結構及其《詩》學取向。整體而言,《筆記》談不上廣征博引,從有限的引用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惕齋接受中國《詩》學的范圍,或者說是中國《詩》學對江戶早期《詩》學的影響程度。究其要點,有以下幾個特征值得注意。
其一,尊崇朱子,采漢補《傳》?!豆P記》羽翼《朱傳》的著述取向不言而喻,但并不影響惕齋頻繁征引《毛傳》《鄭箋》《孔疏》等漢唐《詩》著,及其宋嚴粲《詩緝》、明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等漢學力作。不過,基本采用的是它們字詞名物訓釋且與《朱傳》沒有違和感的觀點,或是為朱熹簡易的傳文尋求文獻依據(jù),或是與《朱傳》相比附以回護之。
其二,元劉瑾《詩傳通釋》、明胡廣《詩經(jīng)大全》對《筆記》的影響。元劉瑾《詩傳通釋》、明胡廣《詩經(jīng)大全》對筆記影響較深,引用頗多?!对娊?jīng)大全》實際上是在《詩傳通釋》的基礎上稍加增損而成,對原書多所保留,因此《筆記》中引文有時很難判斷其到底源自何書。《詩傳通釋》《詩經(jīng)大全》,因廣采舊文,網(wǎng)羅群言,補充、疏解《朱傳》不為無力,因此成為異國條件下惕齋充分利用中國《詩》學文獻最主要的來源。對此惕齋極少標明出處,而是直接轉(zhuǎn)用為己所有。如《衡門》首章,《朱傳》曰:“衡門,衡木為門也。門之深者,有阿塾堂宇,此謂橫木為之?!盵4]94《詩經(jīng)大全》注曰:
廬陵羅氏曰:“門阿,《考工記》注‘棟也’,孔氏云‘屋脊’?!稜栄拧吩啤T側之堂謂之塾’,則堂即塾也。屋之基亦曰堂,《周禮》云‘堂崇三尺堂崇一筵’,《禮記》云‘天子之堂九尺’,《史記》云‘坐不垂堂’亦指堂基而言。宇,《說文》云‘屋邊即屋四垂’?!笨资显唬骸昂?,古文橫字,此橫木為門,言其淺也。”[5]524
《筆記》注曰:
羅氏曰:“門阿,《考工記》注‘棟也’,孔氏云‘屋脊’?!稜栄拧吩啤T側之堂謂之塾’,則堂即塾也,屋之基亦曰堂。宇,《說文》云‘屋邊即屋四垂’。”《孔疏》云:“衡,古文橫字,此橫木為門,言其淺也?!盵2]2
兩者比較,“廬陵羅氏”改成了“羅氏”,刪略了《周禮》《禮記》《史記》原文,保留原意。如果說《詩經(jīng)大全》是在《詩傳通釋》的基礎上有所增損,那么就上文而言,《筆記》則是在《詩經(jīng)大全》的基礎上略作刪改。類似情形在全書中不乏其例。總之,《詩經(jīng)大全》為日本江戶早期漢儒提供了盡可能多的《詩》學文獻。盡管《詩經(jīng)大全》因抄襲之嫌為今人所詬病,但不可忽視的是,因其廣采博收且是官修教材,在當時影響很大,并且深刻影響到異國日本。
其三,明晚期《詩》學成果對《筆記》的影響。漢唐著述主要解決《筆記》字詞名物考釋的基本問題,《詩傳通釋》《詩經(jīng)大全》為《筆記》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資料來源,確立尊朱的立場。而明中晚期《詩》風則決定了《筆記》的主要闡釋風格?!豆P記》主要引用到的明代《詩》著有明黃佐《詩經(jīng)通解》、姚舜牧《詩經(jīng)疑問》、徐光啟《毛詩六貼講義》、沈守正《詩經(jīng)說通》、顧夢麟《詩經(jīng)說約》、黃文煥《詩經(jīng)嫏嬛》。尤其是最晚出的《詩經(jīng)嫏嬛》幾乎成為《筆記》釋《詩》的立論依據(jù)。以上諸書,除《詩經(jīng)通解》外,基本出自明萬歷年以后。究其共性,一是以疏通文意為主,二是注重探求《詩經(jīng)》的言外之旨,反映出明代《詩》學一些新的變化。其中尤以《詩經(jīng)嫏嬛》引用繁多,幾乎篇篇俱有,可見惕齋對《嫏嬛》此書的高度認可,或者說是《嫏嬛》對惕齋影響至深。這也是中日詩經(jīng)學比較研究中不得不留意的一點,中國《詩》學對日本《詩》學的影響不言而喻,但是在具體文本的選擇和首肯上又存在不小的差異,比如《嫏嬛》其書,也是明代為舉業(yè)方便產(chǎn)生的眾多教科書之一,據(jù)筆者了解,其反響寥寥,反而在異國日本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甚至可以說《嫏嬛》在一定程度上實際反映了惕齋《筆記》的《詩》學取向,今天研究惕齋《筆記》,從《嫏嬛》開始是非常必要的。是書日本內(nèi)閣文庫、尊經(jīng)閣文庫存有明刊本,國內(nèi)尚存光緒刻本。沈三曾《詩經(jīng)嫏嬛集注序》言:“前此善解《詩》者,若黃氏維章之《嫏嬛》、顧子麟士之《說約》、江氏晉云之《衍義》、范子紫登之《體注》,皆能羽翼傳注。而《嫏嬛》尤辭意簡賅,折中盡善?!盵6]353羽翼《朱傳》,詞意簡賅固然不差,然而其最大的特點莫過于在朱子涵詠詩意基礎上的文學解讀。如:
通詩以“嗟我懷人”為主,下皆承此說去,末章“吁”字與首章“嗟”字相照,章內(nèi)采物、登高、飲酒、馬病、仆痡皆是托言,只模寫形容便是[2]24。
通節(jié)一直說下,要摹寫他緊切嚴厲口氣,方見凜然不可犯意。首句是教他把禮義自度量,非教他徐徐來也,兩“無”字正是拒絕他不得犯禮以相凌逼之意[2]50-51。
該書長于把玩字詞、感受語勢、明晰比興,揭示詩旨,進而探究詩句之間的內(nèi)部結構,揣摩詩句背后的詩人的心理世界,還原詩歌產(chǎn)生的生活場景??傊?,在詩旨的探究中對于詩情的發(fā)掘明顯重于經(jīng)義的發(fā)揮,以追尋圣學經(jīng)典中帶有永恒意義的情感維系。這種解《詩》的路徑和價值取向反映了明晚期的《詩》學新變,深刻影響到惕齋《筆記》的著述,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筆記》的風格。黃文煥生活于1598至1667年,惕齋生活于1629至1702年,前后不過30年,也可以看出17世紀中日文化交流、書籍流傳之迅速。
中村之欽在日本詩經(jīng)學史上是一位承前啟后的人物,學宗《朱傳》繼承了江戶初期詩經(jīng)學獨尊朱子“詩”學的風尚,同時文學視角下的解《詩》路徑又啟發(fā)了江戶中期以詩解《詩》的《詩》學新風。
17世紀初,大將軍德川家康結束日本長期以來的分裂割據(jù)局面,建立了日本歷史上最后一個統(tǒng)一的封建王朝——江戶幕府,由此進入日本的江戶時代。宋學在日本長期的流傳過程中,于16世紀末形成學派漸成氣候,引起更多禪儒的關注。以朱子學為代表的宋學側重于倫理道德的“大義名分”思想,與剛剛建立不久的江戶幕府“以文治國”的國家方略不謀而合,逐漸受到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視。創(chuàng)始人藤原惺窩為提升朱子學在日本思想領域的地位作了開創(chuàng)性的努力。在其眾弟子尤其是林羅山的大力呼吁下,朱子學終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幕府資助林羅山開設專門講授朱子學的最高學堂,各地效仿成立藩校,一時受到上至官方下至民間的極力推崇,深刻影響了江戶260余年的統(tǒng)治。林羅山曰:“毛公亦漢儒之醇,而所受有之焉,而其《傳》甚略。鄭《箋》稍詳也,而其據(jù)讖緯,不若毛之正也??资稀妒琛芳娼舛x。粗周覽而后可用朱子《集傳》?!薄按熳印都瘋鳌烦?,而后群言廢矣,可謂得比興之本旨,合詩人之原志?!盵7]324批判日本千余年信奉的《毛傳》《鄭箋》,推崇《詩集傳》不吝美言。在其倡導下,獨尊《朱傳》成為一個時代的《詩》學特征。從現(xiàn)存的江戶初期的《詩經(jīng)》著述中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他們無不以《朱傳》作為“注《詩》”的唯一底本。惕齋《筆記》顯然也帶有這個時期的特點,株守、羽翼《朱傳》不遺余力。惕齋于四書五經(jīng)皆有筆記,室鳩巢《五經(jīng)筆記序》曰:“余少游學京師,聞洛下宿儒,有仲村惕齋先生者,隱居授經(jīng)于家,一皆崇尚朱氏。其于《五經(jīng)》《論》《孟》等書,皆有筆記,篤學人也?!盵2]序和角維干《五經(jīng)筆記序》曰:“吾惕齋先生博物洽聞,潛心覃思,有得乎程朱子之學?!盵2]序雖有《五經(jīng)筆記》之名,于《詩經(jīng)》而言,稱作“朱傳筆記”更為恰當。
據(jù)筆者研究,大致從元祿年間(1688-1703)開始,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以商人為主體的町人文化逐漸占據(jù)社會思想的主流,在文學藝術領域形成一股尊重生命、宣揚情欲的思想潮流。表現(xiàn)在《詩經(jīng)》研究領域,則是伊藤仁齋、荻生徂徠等一批古義學派的代表人物的出現(xiàn),以及反對朱子《詩》學高揚人情《詩》學的主張[8]。伊藤仁齋最先嗅察到主流思潮的變遷,“首斥程朱,創(chuàng)一家學”[9]112,提出“《詩》道性情”說。辨析“五經(jīng)”之區(qū)別,談到:“惟《詩》出于古人吟詠情性之言,而無勉強矜持之態(tài),無潤飾雕鏤之詞,是以見者易入,而聞者易感,故圣人取焉。”[10]16“人情盡乎《詩》”[3]177“詩以道情性,天下之人雖眾,古今之生雖無窮,而原其所以為情者,則無出于三百篇之外者,順之則治,逆之則亂?!盵11]23無疑在說“三百篇”的本質(zhì)是詩歌,是人情的一種藝術呈現(xiàn),正是因為其人情的本質(zhì),所以“三百篇”為經(jīng)典,是關乎國家治亂興衰的圣人之道。將性情視作《詩經(jīng)》的本質(zhì),性情又隨讀者感受而變化無窮,因此人情“詩”學的大行其道,直接導致《詩經(jīng)》闡釋的多元化取向,在江戶中期形成一種有別于獨尊朱子“詩”學的新的風氣。人情“詩”學說到底就是以詩解《詩》,把《詩》不僅作為經(jīng)典看待,同時又不忘其詩歌的本質(zhì)。在伊藤仁齋這里,“詩”與“經(jīng)”并不矛盾,取得了有機的統(tǒng)一,二者共同成就了《詩》的經(jīng)典地位。而《筆記詩集傳》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對晚明如《毛詩六貼》《詩經(jīng)說約》《詩經(jīng)嫏嬛》等著作的大量吸收,這些著作帶有明顯的《詩經(jīng)》文學研究特征,在《筆記詩集傳》中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所謂《詩經(jīng)》的文學研究在本質(zhì)上也是對《詩》中之“情”的竭力發(fā)掘,與同期的伊藤仁齋的“人情《詩》學”實際是相通的。因此伊藤仁齋古義學派的成立,人情《詩》學的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發(fā)生的,在《筆記詩集傳》中已現(xiàn)端倪。
《筆記詩集傳序》中反復提到的一點值得我們注意,說“其后惕齋已沒,京師之學大變?!薄澳魏谓佬罢Q之說競起,凌駕漢唐,詆毀程朱,欲以一己之私見,誣天下之耳目?!盵2]序在惕齋去世后,日本學術風氣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凌駕漢唐,詆毀程朱”,每個人都標榜自我,各逞私見,欲成一家之學。就《詩經(jīng)》而言,以伊藤仁齋“人情《詩》學”為契機,進入一個民族特色鮮明地多元闡釋階段。惕齋與伊藤仁齋生活在同一個時期,二人并稱,在學界享有盛譽。《先哲叢談》曰:“惕齋少伊藤仁齋二歲,頡頏齊名,當時稱曰:惕齋難兄,仁齋難弟?!盵1]300充分說明,在這個階段,大致元祿以后,日本學風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二者的《詩》學觀在對人情關注的文學闡釋上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所不同的是,惕齋依然信奉江戶早期的朱子《詩》學,而伊藤仁齋卻在“人情《詩》學”道路上愈行愈遠,走到了朱子的對立面。如此一來,惕齋《筆記詩集傳》在聯(lián)系17世紀和18世紀的《詩》學中帶有明顯的過渡性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