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泰史學思想中的文化觀

汪若冰

作為伏爾泰在史學研究領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風俗論》集中體現(xiàn)了伏爾泰的史學思想。理性精神、人文主義、文化史觀、以史為鑒和世界史觀，構成了伏爾泰古典史學思想中的文化觀。

一、理性精神

古希臘城邦實行民主制度，全體公民參政議政，共享國家權力。蓬勃發(fā)展的古希臘文明孕育出了理性精神。古希臘文明中的理性是指人的自主理性，即在對事物的理解和判斷上，不依靠超自然的神的意志和外在的權威，而是根據(jù)人自身的邏輯和思維能力，依靠自我智慧作出選擇或判斷。古希臘時期，自主理性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這一點在古典史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有充分體現(xiàn)。

西方史學的奠基人希羅多德，開創(chuàng)了運用理性批判方法進行史學研究的先河。希羅多德在《歷史》一書中解釋了自己的修史原則：“我的職責是記錄人們講的一切，但我決無義務相信他們，這適用于整個這部書?！盵1]3這一原則說明他并非基于自身立場選擇史料，而是客觀、理性地處理史料。他常通過實地考察來分辨史料的真?zhèn)?。“我在孟菲斯和海帕伊司托斯的這些祭司談話時，還聽到各式各樣的事情。我甚至為了這個目的到底比斯和黑里歐波里斯去，專門去對證一下那里的人們所講的話是不是和孟菲斯的祭司所講的話相符合?！盵1]3盡管經(jīng)過實地考證，希羅多德仍然不完全相信自己搜集到的資料，而是本著求真務實、理性批判的態(tài)度，提出合理懷疑。比如，根據(jù)亞述人的講述，他們的主神貝爾曾到亞述人為他建造的圣殿過夜，然而希羅多德說“我不相信這件事”[1]18。得益于理性批判的方法，希羅多德的歷史著作流傳至今，為我們研究古希臘歷史提供了可信度較高的史料。

希羅多德在史學研究中首先運用了理性批判原則，另一位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則開創(chuàng)了西方史學史上運用史料批判原則的先河。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第一卷提出：“在敘事方面，我決不是一拿到什么材料就寫下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觀察就一定可靠。我所記載的，一部分是根據(jù)我親身經(jīng)歷，一部分是根據(jù)其他目擊其事的人向我提供的材料。這些材料的確鑿性，我總是盡可能用最嚴格、最仔細的方法檢驗過的?！盵2]22修昔底德在進行歷史研究時對歷史發(fā)展內(nèi)在因果關系做大膽的解釋。比如，對于特洛伊戰(zhàn)爭的起因，前人多將其歸于特洛伊人劫掠希臘女子海倫。修昔底德則認為戰(zhàn)爭是由于特洛伊人與希臘人爭奪愛琴海地區(qū)霸權所致，“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實力的增強和因而引起的斯巴達的恐懼”[2]23。在理性精神的驅使下，修昔底德在進行歷史寫作時力保史料真實，《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也因此成為西方史學史上不朽的著作。

伏爾泰的史學思想繼承了西方古典史學中理性精神的影響。伏爾泰提倡理性主義，運用理性批判的方法進行歷史研究，在記錄所見所聞的歷史事件的基礎上，總結出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在《風俗論》中，伏爾泰在跨越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提煉出中心思想：人類的文明是靠人類自身的智慧創(chuàng)造的，人類以自身的勤勞戰(zhàn)勝殘暴和愚昧，從野蠻走向文明。伏爾泰運用理性批判的方法，分析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差異。在他看來，古代東方國家的文明與西方文明相比無疑是先進的，然而，東方的發(fā)展?jié)u漸停滯不前，與之相對的是西方文明與科技的長足進步，以至于后來居上?！安徽撐覀冋務搧喼弈囊粋€文明國家，我們都可以說，它曾走在我們前面，而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它?！盵3]119東方文明為何在領先的狀態(tài)下被西方文明超越？伏爾泰認為是由于這些國家因循守舊，不思創(chuàng)新。比如，中國發(fā)明的火藥沒有被應用到軍事等領域，只是用來慶祝節(jié)日。而彼得大帝積極改革，令俄國崛起，成為歐洲強國。

《風俗論》一書，也體現(xiàn)了史料批判的原則。伏爾泰在總結路易十四時代之前的歷史時，提出在選擇史料時要本著求真探索的精神，“我們要相信那些經(jīng)過公家文書證實、同時代作家認可的事件”，避免使用“由不知名的人在某個閉塞落后的外省寫成的含糊不清、帶有浪漫色彩的小事，那些充滿荒誕情節(jié)的傳奇故事，那些損害歷史而不是充實歷史的奇聞”[3]524。

二、人文主義

普羅泰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彰顯了古希臘人對自身價值的自覺，標志著古希臘人文主義思想的興起。[4]185希羅多德受到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在《歷史》一書的開篇就提出，他記錄的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在這里發(fā)表出來的，乃是哈利卡納蘇斯人希羅多德的研究成果，他之所以要把這些成果發(fā)表出來，是為了保存人類的功業(yè)，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們遺忘?！盵1]1對于具體歷史事件，希羅多德也堅持從人的角度思考。比如，他認為希波戰(zhàn)爭的勝利是由于雅典人的共同努力，而不是所謂神諭，“雅典人乃是希臘的救主”[1]139。雅典人的軍隊訓練有素，將士們意志堅定，驍勇善戰(zhàn)；波斯人的軍隊魚龍混雜，又路途勞頓，在異地作戰(zhàn)，自然敗下陣來。同時，他認為波斯國王薛西斯的貪婪殘暴是戰(zhàn)爭的起因，薛西斯以為“太陽照射的地方?jīng)]有不屬于我們的”[1]82。希羅多德對于希波戰(zhàn)爭原因的一系列解釋反映出當時古典史學中人文主義思想的萌芽。

修昔底德進一步發(fā)展了這種人本史觀。修昔底德用人性這一概念來總結歷史發(fā)展的因果規(guī)律，認為“古往今來，人就是人，有不變的人性，因此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情在未來會以十分相似的方式重復出現(xiàn)”[2]45。人性中不免有貪婪、暴虐等不恰當?shù)挠??！霸诟鞒前钪校@種革命常常引起許多災殃，只要人性不變，這種災殃現(xiàn)在發(fā)生了，將來永遠也會發(fā)生的，盡管殘酷的程度或有不同?！盵2]82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等事件均可以此解釋。

18世紀西方理性主義史學繼承了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史學的傳統(tǒng)，并將其發(fā)展到一個更加成熟的階段，反封建專制、反神本位思想更為突出。伏爾泰的作品中蘊含著反封建神學的內(nèi)涵。伏爾泰在《風俗論》中評價中國的宗教：“皇帝和官員的宗教從未受到偽善者的玷污、政教之爭的干擾和乖謬的革新教派的污蔑。革新教派常以同等乖謬的論據(jù)互相攻訐，結果是狂熱信徒在叛逆者的引領下彼此兵戎相見。中國人特別在這方面勝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民族?！盵5]88同時，伏爾泰對歐洲社會宗教傳統(tǒng)進行了批判。伏爾泰在《風俗論》中揭露了歐洲教廷的奢靡生活，表達了對人民悲慘境遇的同情?！霸谄渌鞯兀呒壣畟H過著王孫公子般的荒淫生活。……算一算他們的收入，在今天看來都還是駭人聽聞的。但在當時，一人獨霸這些教產(chǎn)，還沒有今天德國的某些選侯或高級教士并吞許多教區(qū)所造成的惡果大?！盵6]563“大多數(shù)劬勞不輟以使自己的妻子兒女生活得差強人意的家長們，還有為數(shù)更多的靠自己的血汗錢維持生活的工匠和農(nóng)民們，看到一些修士竟過著國王般的豪華生活，無不感到痛心?！盵6]565

作為歷史學家，伏爾泰并沒有簡單地停留在對封建神權的批判上，而是提出要反抗占據(jù)史學領域的神學史觀，認為人類歷史的進程與神的意志無關，《圣經(jīng)》不是解釋人類歷史的最高權威。在《風俗論》中，伏爾泰對人們利用《圣經(jīng)》以逞私欲的行為提出批判：“引自《圣經(jīng)》的一些例子，起先由新教徒或改革派宣傳，后來又由天主教徒經(jīng)常散布，在懦弱者及野蠻者的思想里產(chǎn)生影響，使他們愚蠢地相信是上帝命令他們殺人?！盵3]157

三、文化史觀

縱觀西方史學發(fā)展史，從古代開始，就逐漸形成了三種史學傳統(tǒng)：由希羅多德的《歷史》開創(chuàng)的社會文化史傳統(tǒng)，由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奠定的政治軍事史傳統(tǒng)，由圣·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確立的神學傳統(tǒng)。[7]13在此之后，政治軍事史占據(jù)了史學界的主流，其他史料逐漸式微。其間，基督教神學史也在史學界有一席之地。啟蒙運動時期，伏爾泰出版《路易十四時代》，對處于壟斷地位的政治軍事史傳統(tǒng)發(fā)起挑戰(zhàn)，抨擊了封建神學，使希羅多德開創(chuàng)的社會文化史傳統(tǒng)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伏爾泰的《風俗論》開創(chuàng)了文化史寫作的先河，更完整地體現(xiàn)了他的文化史觀。在伏爾泰看來，撰寫歷史，除了考慮政治、軍事，還應包括更廣泛的內(nèi)容，比如工商業(yè)、農(nóng)業(yè)、科學技術、文學藝術、民情風俗乃至飲食起居、日常娛樂等。比如，伏爾泰在介紹13、14世紀歐洲社會的風尚、習俗時提出：“這里我想揭示的是當時人類社會處于何種狀況，人們在家庭內(nèi)部如何生活，有哪些技藝得到發(fā)展，而不愿反復敘述史書中那些無窮的災難和頻繁的戰(zhàn)爭等悲慘的內(nèi)容和關于人類邪惡行為的老一套?！盵6]236對于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出現(xiàn)科學和藝術蓬勃發(fā)展的繁榮盛況，伏爾泰認為：“所有這些美好的新鮮事物均應歸功于托斯卡納人?！乃噺团d根本不能歸功于君士坦丁堡的逃亡者。這些希臘人所能傳授給意大利人的只是希臘語而已。他們對于真正的科學幾乎連一點皮毛知識都沒有。人們當時知曉的一點物理學和數(shù)學，是得自阿拉伯人?！盵6]247伏爾泰具體考察了文藝復興運動，為后人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提供了基礎。伏爾泰在西方史學界掀起的新潮流，是在希羅多德開創(chuàng)的史學傳統(tǒng)上的一個新的突破。

四、以史為鑒

希羅多德對歷史編纂作用的解釋是發(fā)揮歷史學的社會功能，而這種傳統(tǒng)被后來的羅馬史家繼承并發(fā)揚。如塔西佗，重視歷史的垂訓作用和道德教育作用，揭露和抨擊當下社會墮落腐化的現(xiàn)實。在《編年史》中，塔西佗記敘了羅馬皇帝尼祿執(zhí)政時期社會各個階層、各個領域都被奢靡腐化之風浸染的情形，軍隊的腐化墮落是塔西佗批判羅馬人道德淪喪的一個重要依據(jù)。羅馬軍隊也曾紀律嚴明，“但是和平時期的嚴明紀律在內(nèi)爭中破壞了”，在戰(zhàn)場上“抗命和逃跑成了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8]43。帝制時代的羅馬元老院貴族腐化不堪，趨炎附勢是這一時期羅馬人道德淪喪的突出表現(xiàn)，“阿諛奉承業(yè)已成了習慣”[8]6。元老院貴族的腐化墮落為羅馬皇帝尼祿實施暴政提供了有利條件，“尼祿從元老院的命令中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件罪行都被說成是崇高德行的典范，因此他作惡的膽量就更大了”[8]60。在批判羅馬帝制時代政治腐朽的同時，塔西佗對古羅馬時代政治清明的社會現(xiàn)實提出了贊揚，“在我們祖先的時代，官職是一個人功業(yè)的報償，凡是自信道德崇高的公民都能合法地競選長官職位”[8]22。

伏爾泰的歷史著作中同樣包含了以史為鑒的思想。他在《風俗論》一書中解釋了自己揭露基督教廷罪行、記錄國家興衰的目的。“把他們的罪行和失敗加以描述有什么用處呢？用處就在于讓人們看到，羅馬自從弊絕風清、和平安謐以來，是何等的幸福?！讹L俗論》這部書所收集的全部盛衰變遷史使我們深信，任何民族直至順利地建立起法律和立法權之前，從來都是不幸的。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從中獲得什么更大的教益呢？”[6]255

伏爾泰相信君主個人意志對國家發(fā)展產(chǎn)生的影響是重大的?！霸谌魏螘r候，統(tǒng)治者的性格總是造成一個溫和的時代或一個殘酷的時代的決定因素。”[3]488因此，他認為國家應該在開明君主的統(tǒng)治下，制止戰(zhàn)爭，支持宗教寬容，建立一個文明開化的新社會。伏爾泰在論述中國的政治制度時對中國的君主專制制度給予了較高的評價：“如果說曾經(jīng)有過一個國家，在那里人們的生命、名譽和財產(chǎn)受到法律保護，那就是中華帝國。執(zhí)行這些法律的機構越多，行政系統(tǒng)越不能專斷?！盵3]510在這樣一種開明君主的統(tǒng)治下，中國人民“是按照人性的需求享受著幸福的”[3]510。他從中國古代的文化遺產(chǎn)中尋求論據(jù)，是為了給開明君主政治和自然神論的思想提供更多的理論支持，為他那個時代的政治斗爭和思想啟蒙提供服務。

五、世界史觀

對于當時的希臘人來說，希羅多德的《歷史》就是他所在時代人們認識到的世界史，書中涉及古希臘人已知的近20個國家和地區(qū)。波利比阿寫作的《通史》更具有世界主義的眼光。他記載的不只是羅馬人的歷史，而且是他那個時代的世界史。他認為羅馬勢力的擴張，已將世界各地發(fā)生的事件連接在一起，從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爆發(fā)開始，在意大利或非洲發(fā)生的事情就會影響到希臘或亞洲，彼此孤立的地區(qū)開始連接成一個整體。歷史學家不能再以個別的眼光來看待歷史，而應該將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因此，他寫的已經(jīng)不是一部地區(qū)史，而是當時人們所知的世界史了。之后又出現(xiàn)了許多嘗試寫世界史的古典史學家，如李維，他的《建城以來史》寫的是羅馬自建城以來至奧古斯都晚期的羅馬興衰史，堪稱一部綜合性的通史。

伏爾泰的史學實踐也繼承了古典史學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而且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大膽革新。古典史學對世界史的研究總是立足于西方本身，伏爾泰打破了西方中心。他在《風俗論》書中敢于否認傳統(tǒng)的世界史體系，把人類文明史當作一個整體來考察。他提出人類歷史發(fā)展是一個整體，雖然在各個地區(qū)、各個民族中的表現(xiàn)不同，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力是一致的，那就是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在我們所觀察到的歷時900年的種種掠奪和破壞中，我們看到有一種對正常秩序的向往，它在暗暗地鼓舞著人類，防止人類的徹底毀滅。這是大自然的一種動力，它在不斷地恢復它的力量；是它形成了各個國家的法典。因為有了它，人們才尊敬法律和法官。”[3]530

伏爾泰的史學思想對后世的歐洲史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在繼承西方古典史學思想的基礎上，他開創(chuàng)了文化史研究和世界史編纂的新局面。他在《風俗論》中傳達的政治思想成為法國大革命的理論來源，而他在《風俗論》中關于世界各地區(qū)的描述為蘭克等歷史學家書寫新的世界史提供了范本。因此，研究伏爾泰史學思想中的文化觀對于我們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