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英
(1.韶關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韶關 512005;2.澳門大學 人文學院,中國 澳門 999078)
韓愈被譽為“人世百態(tài)的文人”,善于借文字以表現(xiàn)嬉笑怒罵[1]。韓愈的詩在立意構(gòu)境和遣詞造句方面都具有奇崛的特征,深受其坎坷的人生經(jīng)驗和曲折的政治道路所影響[2],比如,其被貶陽山的經(jīng)歷成為其“詩風得以形成與成熟的契機”[3]。黃健平認為韓愈詩在英譯研究中“分析性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是在翻譯單篇中進行某些簡單的點評”[4]。鑒于此,本文以《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和《左遷藍關示侄孫湘》及袁行霈先生的《新編千家詩(漢英對照)》中收錄的許淵沖先生英譯本作為研究對象,分析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喜”“怒”之情在英譯中的再現(xiàn)?!对绱撼仕繌埵藛T外(其一)》著力勾勒早春之景以勸友人出來共游,表達了詩人的幽默;《左遷藍關示侄孫湘》以自咒被貶后將無疑走向死亡的憤恨宣泄,表達詩人的反諷。
Pardillos &ángel 提出幽默的翻譯任重而道遠,因為幽默與語言文化的影射及典故息息相關[5]。Gutt 把“關聯(lián)理論”與翻譯研究結(jié)合起來,認為語言交流涉及兩種不同的思維表征。一是思維的語言模塊的輸出的語義表征,二是從通過深度加工從語義表征衍生而來的命題形式的思想觀念[6]25。認知環(huán)境將聚焦于外部因素所提供的信息和其闡釋過程中所需要的思維發(fā)散性[6]27。說話者的言語既可是描述性的,也可是闡釋性的,所造成的話語的基本的模糊性,需要觀眾通過語言溝通才得以解決[6]39。借助關聯(lián)理論的“明示——推理”理論,挖掘原作主題內(nèi)容與藝術特色的文化語境,探討原作所反映的幽默和反諷情緒在英譯過程中的改寫或者“誤讀”。
翻譯研究中的理論建模應該考慮其所針對的翻譯過程的類別。例如,建立什么樣的翻譯模型、基于什么樣的翻譯事實或猜想假設等;同時,也要考慮所建模型能生成什么樣的經(jīng)得起測試的猜想[7]。關聯(lián)理論把施話者想要傳遞的分析型內(nèi)涵稱為“顯性”信息,而其想要表達的語境假設型的內(nèi)涵稱為“隱性”信息[6]40。韓愈兩首詩的作詩意圖的“顯性”信息為:一為勸友人出來賞春,二為表達自己被貶后所踏上的艱途;隱性信息為:一是表達自己對自然和生命的慶祝和贊賞,二是表達自己對命運不公的憤懣憤慨。兩者都以幽默或黑色幽默表達詩人強烈的思想感情,而對此思想感情的翻譯處理,可以用關聯(lián)理論來觀照審視。
蒯佳、李嘉懿認為關聯(lián)理論能打破“翻譯只是原文作者和譯者之間二元關系的靜態(tài)描述方法”的傳統(tǒng)認知,建立由“原文作者、譯者和譯文讀者組成的一個三元關系”,作為翻譯活動思考的新方向[8]。具體來說,“翻譯是譯者在原語認知語境和目的語認知語境之間尋求最佳關聯(lián)性的過程”[8],這個關聯(lián)性的“最佳”效果的定義與評判,離不開譯文讀者的積極參與。而高超提出的關聯(lián)理論的翻譯觀涉及了四方面,即“原文,原文作者,譯者,譯文讀者”,并且這四者在“雙向的投射過程”中,通過互相聯(lián)系、投射和作用,“最終形成一個多元的關聯(lián)的網(wǎng)絡”[9]。王愛玲認為表達詩詞意境的必要條件是詩詞文本中的“空白”,而關聯(lián)理論的“明示——推理”過程能給古詩文本“空白”英譯帶來啟發(fā),有助于探討“譯者如何處理認知語境上的差異并尋找最佳關聯(lián),以實現(xiàn)翻譯的最終目標”[10]。
功能性并非文本的內(nèi)在特性,文本的功能性的有無和發(fā)揮完全依賴于接收者在接受文本的瞬間,也就是說只有接收者才可真正決定文本是否在特定的情境里發(fā)揮作用[11]。譯者作為源文本的讀者即接收者,對源文本(尤其是文學文本)所傳遞的情緒特質(zhì)的理解和揣摩,對譯本再現(xiàn)原詩的審美內(nèi)涵起著重要的作用。《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景語清新,表達了韓愈對自然的熱愛和對友人的關懷之意。
原題:《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
原文: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12]87
題譯:Early Spring Written for Secretary Zhang Ji(I)
譯文:The royal streets are moistened by a creamlike rain;
Green grass can be perceived afar but not nearby.It’s a best time of the year late spring tries in vain With its capital veiled in willows to outvie.[12]89
納入標準:既往未行脊柱融合術;全脊柱X線片冠狀面上Cobb角> 80°且bending位上柔韌度< 30%,或矢狀面上Cobb角> 70°;自愿接受本研究治療方案且簽署知情同意書。排除標準:伴有頸椎不穩(wěn)、寰樞椎脫位等不能耐受牽引的患者;嚴重藥物依賴性疾病、心理疾病、嚴重脊柱外傷或脊髓損傷、心肺功能嚴重障礙等不能耐受治療的患者;其他不適合因素。
詩文中的自然空間采用了由遠及近的拉鏡頭手法以呈現(xiàn)草色在煙雨迷蒙中的變化,從天而落的紛紛春雨,營造出一幅濕潤朦朧的春回大地之景象。鏡頭拉近,草色卻無,進一步交代了早春萬物仍在醒與未醒之間,按著自身的生長節(jié)奏開始新的一年的生命旅程,體現(xiàn)了韓愈“萬物有時”的樸素自然觀。韓愈對想像中的“煙柳滿皇都”的春景并不太期盼,反倒是對“早春之景”倍加推崇,堪稱“絕勝”。但恰恰如此般的“絕勝”,是需要觀者用心用意才能捕捉得到的。韓愈就眼前剛萌發(fā)的稀疏春草,勸慰友人要懂得賞識自然、留住春光。張十八員外感慨“身老”,韓愈又何嘗不是這么認為的呢?但身老也不妨礙保持一顆敏感而純真的“逐春心”。
篇名點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季節(jié)為“早春”,“呈”字體現(xiàn)了該詩系韓愈與友人交際之作。韓愈是敘述者,作詩邀請張十八員外一同加入對話。該詩的《其二》為:“莫道官忙身老大,即無年少逐春心。憑君先到江頭看,柳色如今深未深”[13]??梢婍n愈的作詩目的是為了激發(fā)張十八員外的“逐春心”。張十八員外曾經(jīng)跟韓愈抱怨過“官忙身老大”,但韓愈仍著力刻畫春景中的迷蒙和嫵媚之意,勸張員外不要因為官事繁忙而忽略自然中的勃發(fā)春意?!镀湟弧妨攘葞拙?,勾勒出新春雨后春草初長,與水天相接而呈現(xiàn)的模糊化、動態(tài)化春景。韓愈通過勸勉年老倦怠的張員外要走進自然、感受自然的美與力,實際上也是在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目光局限于官場的爾虞我詐之中而變得日漸狹隘,背離生活與自然的真情實意。不難看出韓愈熱愛生命、謳歌自然的真摯情感。同時,也體現(xiàn)出韓愈對張員外的邀請頗具戲謔幽默風格。該詩的“絕勝”之景刻畫得如夢似幻般迷醉,就是把張員外從官務纏身拉到放松身心的自然之中。
詩人一廂情愿地認為早春之景絕勝“煙柳滿皇都”,而譯文中卻丟開早春之景不作發(fā)揮,反而從晚春之景的徒勞用功(tries in vain)立意,邏輯上顯得牽強,對兩者的可比性進行了模糊化處理。詩人的用意是以春之色去邀請張十八員外一同出來欣賞自然,讀起來平淡無奇,并沒有抓住詩人要描寫的早春之景的點睛之筆。因此,晚春才需要詩人這么費盡心思。反倒是詩人以奇特的視角,標新立異地認為早春要好過晚春,才有對早春的“煙雨”朦朧和“草色”青澀的聚焦描寫。
然而,原詩第一句中的“天街”譯作“The royal streets”,是俗世的街景,并無指涉天空之景。“moistened”和“creamlike”試圖以別樣的途徑來描述春雨“潤如酥”的特點?!癱reamlike”有“奶油”之意,多了層香甜的黏糊感,與“春雨”的清新溫柔并不一致。詩中的柳樹得到了雨露的滋潤,但卻沒有點出詩人刻意夸張描述觀景人的內(nèi)心此時也是受到春雨煙景的滋潤。第二句春草“被看”譯作“be perceived”,所寫的“遠處看草還行,近處看草卻不行”有悖常理。詩人著意凸顯的春草處于萌發(fā)的臨界點的“欲說還休”也沒有得到表達。第三句的“l(fā)ate spring”與原詩對未來絕勝春景盼望的時間性保持一致,末行的“to outvie”應與“It’s a best time of the year”后,“outvie”的賓語則是“l(fā)ate spring”?!皾M”譯作“veiled”,形容春柳繁盛如同給皇城蓋了一層面紗。譯詩春景渲染缺乏的蒙茸感,致使早春之景與晚春之景的對比缺乏深度。
翻譯本身即為敘事(再敘事)的一種形式,旨在建構(gòu)而非再現(xiàn)另一語言中敘事中的事件、輿情與人類等情況。《左遷藍關示侄孫湘》頗有敘事詩的意味,詩人重在記述自己因進諫被貶的慘痛經(jīng)歷,意在傳達其對政治傾軋的憤懣。翻譯時不僅要注意對詩人經(jīng)歷的再敘事建構(gòu),還要考慮原詩中詩人飽滿的反諷情緒。
原題:《左遷藍關示侄孫湘》
原文: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12]248
At dusk I’m banished eight thousand li away.
To undo the misdeeds I would have given aid.
Dare I have spared myself with powers in decay?The Ridge veiled in barred clouds,my home cannot be seen,
The Blue Pass clad in snow,my horse won’t forward go.
You have come from afar and I know what you mean:
To bury my bones where the misty waters flow.[12]249
第一句和第二句的“朝奏”和“夕貶”,時間緊湊,提示了事情的起因和結(jié)果,渲染了其在仕途中遇受貶謫所感受到的荒誕。詩人把宦途際遇上所受的打擊和所感受的憤懣,以黑色幽默的口吻表達對自己被貶的深刻批判,可見詩人并沒有因此而折腰,仍然保持著文人的獨立精神?!熬胖靥臁笔浅⒑突蕶嗟谋扔鳎幱凇案摺钡牡匚?;“路八千”比喻詩人被貶潮州為“低”,兩者二元對立,暗示了詩人作為普通人難以抵抗皇權的絕對權威。但詩人并沒有因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雖然詩人也只能無可辯駁地接受自己被貶的命運,但全詩表達的憤怒神情,正是詩人本色。
第三句點明詩人被貶的“罪魁禍首”,即“一封朝奏”,想要替皇帝出謀獻策、解決國難紛爭,沒想到觸犯了天威。難得的是,詩人雖處在被誤解被貶謫的人生低谷,但仍對朝廷保持著赤誠忠心。第四句中的“惜殘年”雖是憤懣之語,但仍是詩人精忠報國的志向。詩人年事已高,這次被貶不知何時才能回到皇帝的身邊,雖感萬念俱灰,但仍矢志不渝。
第五句,詩人的絕望更進一層。不僅回歸王權中心無望,就連回家也艱難重重。此時的詩人,仿佛被“國”與“家”同時拋棄,卻也忍不住反詰,表達對自己命運不公的抗議和憤怒。第六句點明詩人作詩的地點,也是旅途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便是其侄子辛苦趕來送行告別,這才引起了詩人的激憤。“擁”字將雪人格化,以“收回”的姿態(tài)把藍關鎖在臨時性的自然屏障中,凸顯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也襯托詩人的前途險阻。
第七句是回應“汝”即其侄子前來送行的心意。“應”字埋下了轉(zhuǎn)調(diào)的伏筆,因為接下來不是對侄子的感謝,而是以更為憤恨的情緒化為第八句的“好收吾骨”,簡言之,就是替自己收尸。詩人到最后,仍對自己被貶的命運感到不公,甚至都到了自我詛咒死亡的地步。也正是最后一句,從反面表露了詩人無畏艱險地堅持自己的理念的獨立精神和自我解嘲的樂觀精神。
譯文第一句把“九重天”轉(zhuǎn)換成“Royal Court”,“奏”用被動語態(tài)譯作“a proposal was made”,并無交代清楚是誰向朝廷呈的奏折,也就沒有交代詩人為何無端端被貶,導致第二句的“I’m banished”凸出詩人的主體性,與第一句的邏輯聯(lián)系有了與原詩更多不一樣的解讀。原詩中詩人的“夕貶”與詩人的“朝奏”是緊密對應的關系,而譯文第一句的被動語態(tài)會讓讀者對“朝奏”的動作主體有其他的聯(lián)想,或者理解成會不會是他人“朝奏”,而詩人很有可能是因為別人的讒言誹謗,才招致“夕貶”之禍。第二句的“路八千”譯作“eight thousand li”,抽象化的路程被實化處理,其加的“l(fā)i”更增加了距離的實在感,與原詩中的文本功能是有出入的?!鞍饲贰迸c“九重天”形成強烈的鮮明對比是以反映詩人宦途的命運巨變。但譯文第一句以改寫的手段抹平了“九重天”的痕跡,導致“eight thousand li”成為一個單獨的距離能指,自然很容易被解讀為真實的距離長度。
第三句的“弊事”譯作“undo the misdeeds”,但“為圣明”卻不見蹤影。詩人雖然恨自己被貶,但還是想著要為朝廷為皇帝奉獻自己的最后一份力量??墒?,譯文的“the misdeeds”沒有說清楚誰是責任主體,那么讀者既可以理解為泛指的“過錯”,也可以是詩人所犯的“過錯”,跟原詩的意思表達完全走向不同的闡釋路徑。詩人從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過錯,但即是自己遭受冤屈,也繼續(xù)對皇帝保有忠誠?!癐 would have given aid”屬于增補內(nèi)容,應該是想強調(diào)詩人主動的愿意,但卻少了原詩的“效忠”。第四句的“衰朽”和“殘年”均體現(xiàn)在“powers in decay”,但并不完全相同。表達了詩人對自己年老力衰所感到報國無門的悲憤,對英雄遲暮的無可奈何。而“powers”具體指“權力”還是“體力”需要討論。若作“權力”解,就是詩人被驅(qū)離權力中心,意味著自己手中的權力受損,但甘心繼續(xù)奉獻自己。那么,與前半句的“Dare I have spared myself(我又怎么會不盡全力)”在邏輯上也講得通。但“惜”字的韻味卻蕩然無存?!跋А弊直磉_詩人對自身的時間與精力的珍惜,而自己的時間與精力也是為了國家和朝廷所付出的,“惜”字就是詩人在逆境之下仍然保持對皇帝的忠誠,而此忠誠之意在譯文中也隨之被減弱。
譯文的第五句Ridge 指代“秦嶺”,做了地點的虛化處理,“barred clouds”的barred 在形容云時取“隔絕”之意。原文“云橫秦嶺”取其象征意義,詩人已被朝廷貶謫至無人問津的地方,同時也可象征詩人與皇帝之間的隔閡,導致詩人被貶而有家歸不得。第六句“雪擁”的“擁”譯作“clad”,而“clad”有“穿衣”的意思,“The Blue Pass clad in snow(藍關穿上雪服)”與“雪擁藍關”的意境明顯不同。“云橫”與“雪擁”表達了詩人的魄力,同時也是詩人憤懣的夸張變形。第七句的“I know what you mean”對譯“應有意”采用直譯,沒有譯出原文中詩人借以對親人說話的機會表達心中的不平。詩人知道侄子的來意,表達的卻不在“汝意”,而在于自己的本意,削弱了原詩的黑色幽默含義。第八句中的“瘴江”譯作“misty waters(霧河)”,遺漏了詩人對將往潮州的不滿,實質(zhì)還是劍指詩人對自己的一片忠心被曲解、被糟蹋的悲慘機遇??傊?,譯文沒有把握住詩人的“詩情”根本,所以譯文的情感表達流于表面,尤其譯文的最后兩句,詩人仿佛在真的預言自己的死亡指日可待。
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中,譯者在閱讀原文時應“求索文本中語言的盡處、文本的修辭方面和靜默”,并在翻譯中“再現(xiàn)原文中靜默、邏輯和修辭之間的張力”[14]。幽默與反諷作為“韓愈詩歌中盤郁奇?zhèn)サ莫毺厮囆g風格”[15]的修辭特點,應力求在翻譯作品里得到體現(xiàn)。而實際情況是,詩的翻譯總是不如人意,“詩意傳遞不到位就直接導致譯詩讀起來毫無詩意,蒼白得很”[16]。對此,周紅民認為“抽象化的、具有文化特性的心理結(jié)構(gòu)”的漢語詩歌意象難以在目的語讀者中引起共鳴,使得古詩翻譯家們的努力總是難以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失去或減損了漢語詩歌的詩意和詩性”[17]。中國古詩的翻譯則有賴于譯者的創(chuàng)譯能力,關聯(lián)理論“可以為文化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提供有效的準則”[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