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精粹

周軍成 展嘯 孟蒙 沐沐 李荔 肖梅 申廣志 雅楠 楊麗 雷明 錢龍寧

周軍成

我們是我們丟失的孩子（外三首）

我們是我們丟失的孩子

被時光偷走

養(yǎng)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平靜地成長

我們一邊待在過去

一邊待在未來

隔河卻無法相望

我們曾經(jīng)遙望的遠處

已被我們走到

而今天的回頭

卻已無法看清來路

日子被我們過得越來越短

記憶被時間越拉越長

道路引誘我們向前

也在身后

一節(jié)節(jié)坍塌

我們的童年

越過我們

提前趕到了老年

我們是我們的童年

也是我們的老年

我是你的陳年舊事

我是你的陳年舊事

是裹在云層里的天空

是流落在空酒瓶里的蒼蠅

陽光下打盹的狗

我是你的陳年舊事

嵌入肋骨里的憂傷

背叛舌頭的語言

握在手心里的淚水

我是你的陳年舊事

是被捆綁的河流

掙脫夢境的月光

跟隨籠子的鳥

擱淺在陽光里的

一條破船

我是你的陳年舊事

風里的影子

我背著我媽

像背著一個孩子

在曠野里走著

我媽說她要去看她三姐

就她三姐近

在一片戈壁灘的深處

一個叫五華山的地方

我說我三姨死了

都好幾年了

我媽哭了

說我就知道你不愿意背我去

嫌太遠

我媽很輕

輕地像一張照片

沒什么重量

我看見風從遠處過來

然后是一群一群的人影

有灰的有黑的

人影被卷在風里

飄著

風里的影子飄過的時候

我看見是我認識的人

有親人有朋友

我不知道他們?nèi)嗽谀睦?/p>

影子卻讓風卷走了

在我回頭的瞬間

我的影子也隨風飄遠了

我想這應(yīng)該是夢

我被夢關(guān)著

我扶著柵欄往外看

柵欄外面還是柵欄

一層一層的

虛構(gòu)自己

我把自己鋪在一張床上

像鋪開一張紙

交給夜晚書寫

我身上沾滿墨汁、文字

和夢的碎片

這時天亮了

我開始虛構(gòu)自己

展嘯

咸（外二首）

父親總是喊咸

仿佛歲月沉淀的鹽集結(jié)在喉

之后 東西南北風

便在他體內(nèi)嘶吼

咳咳咳

如同打雷

父親想咳出剩余的咸

之前隨著汗水灑落下的咸

早已落在季節(jié)里

成為五谷雜糧的一部分

喂養(yǎng)了城市和他的子女

當然還有耕牛

出大力的牛

必須吃點鹽

不吃咸的哪有勁干活

數(shù)不清的太陽從父親臉上

背上滾落

數(shù)不清的太陽炙烤著濕漉漉的疲憊

這白花花的苦難

臥地不起的汗?jié)n

散發(fā)著咸味的土地

和父親身上的咸味是一樣的

和整個村莊的咸味是一樣的

壓堿

村西頭有塊堿地

每到冬閑便白花花一片

父親每年開春都要澆水壓堿

然后種上耐堿莊稼

一年又一年

如今 父親駝著背

站在這塊歉收的土地上

從頭到腳白花花一片

你看啊 他多像秋風中的蘆葦

搖擺著干枯的念想

老式火車

父親胸中燃燒著一團火

像一列噴著蒸汽的老式火車

哐當哐當?shù)乇寂茉诳嚯y的歲月中

不知疲倦

我們兄弟姊妹們是他的乘客

從一個站點到另一個站臺

都被父親平安送達

那白色的煙霧

也許是他的累

也許是他的嘆息

有時候 我們嫌他破舊

緩慢 土得掉渣

他總是沉默不語

喘息著向前 向前

一年又一年

如今 父親這列老式火車

靜靜地停靠在一個叫展耿莊的站臺

斑駁著夕陽的余暉

他的孩子以漂泊的方式遠離了這個站臺

以及這列老式火車

孟蒙

車過小草湖（外四首）

一到小草湖

車速就慢了下來

不是我們的車? 是所有的車

小心翼翼??? 像做錯事的孩子

小草湖沒有草也沒有湖

我想??? 那湖里的水

早已被之前的風帶走

現(xiàn)在?? 沒有草沒有湖的小草湖

連小也沒有了

只剩下了遼闊

小草湖以風大馳名

某年某月某天的風

只是稍微使了把勁

就把經(jīng)過這里的一列火車

掀翻到了報紙上

十萬匹馬經(jīng)年累月地跑過

把這里的一切都踏碎帶走

只有我們正走著的這條高速公路

順著風的方向鋪開

提速了小草湖不好惹的大名

沙山

你的皮膚柔軟細膩

就像縣城身邊

裸睡著的好女子

我一直以為

自己遠遠地看你

就是對你最大的親近了

拒絕攀爬

不是沒有勇氣

真的是怕把你踩痛

多少年之后才知道

只有爬過沙山的人

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每邁出一步

那沙窩深處都會伸出

用力拉拽的手

鄯善葡萄的甜

鄯善葡萄的甜

不同于別處和別的甜

鄯善葡萄的甜

能讓人迷醉

每每享受著這甜蜜

我都會閉著眼睛看到

葡萄開墩的三月

從農(nóng)人臉上滑落的汗水

那一串串咸澀的汗珠

掉到地上，滲進土里

費盡了無數(shù)周折

才變成秋天掛在架上的葡萄

這樣說來? 在鄯善

在吐魯番抑或整個新疆

找不到一個

跟葡萄沒有關(guān)系的人

樓蘭酒莊

樓蘭消失多年之后

我們以文學的名義

聚會在樓蘭酒莊

樓蘭酒莊不在樓蘭

在我們無法回去的九月

給我們講課的紅久、軍成和劉亮程還在

給我們改稿的映姝、穎超

提前一天趕回去的阿娜爾

喜歡抽煙和喝一點兒的文友們也都在

可我們沒有一個人

能把二毛彈落在花叢中的吉他聲揀拾起來

把飄在半空中的歌聲拽下來

那些夜晚喝的葡萄酒聊的天

包括溫暖而短暫的沉靜

都像每個人經(jīng)歷的柔情

存放在彼此內(nèi)心? 很久很久

鋪路磚

一塊磚? 六個面

我們只能見到最小的那面

其他的部分

都被埋在庫木塔格的沙子里

一塊緊挨著一塊

鋪成我們腳下的路

它們?nèi)淌苤鴶D壓和痛苦

都是為了來玩沙子的城里人

走得更穩(wěn)當些

我說的磚

就是極其常見的那種

多年前在我老家

出廠價也就幾分錢

紅色 現(xiàn)在已極其慘白

各種各樣的鞋底和輪胎

已經(jīng)把它們露在外面那一小部分

磨損揉碎? 面目全非

身體還是一動不能動

我蹲下來

撫摸它們損壞的

仰望蒼天的小臉兒

就像撫摸被人欺負的小老鄉(xiāng)

沐沐

山上有雪（外二首）

山上有雪，離我很近

我必須捧到手心里，讓雪離我更近

我若爬上雪山

一定得穿布鞋

讓雪貼近足部

我只有以這樣的方式，讓出我的熱情

溫暖雪，也溫暖你

救贖

去塔村的路，像一條蛇

小時候被蛇咬過

長大后，最怕彎曲的東西

復(fù)雜彎曲，數(shù)字7彎曲

塔里木河彎曲，塔克拉瑪干也彎曲

大巴車行駛在塔村的路上，像一個屠夫

斬釘截鐵軋過一條蛇的背

我就是這樣在一次一次坐車去塔村的路上

戒掉了人生中所有的焦慮和恐懼

陰影就自動散開了

在天山腳下拍照

在天山腳下拍照

我們背靠著山，攝影師背對著山

山上蟄伏的雪水，比笑靨溫柔

鏡頭里的成像被某一顆雪粒子震顫到

目光偏移

我們臉上有雪水反光

有日光補光

請不要低頭，或者轉(zhuǎn)向

如果需要贊美

沒有比雪山更美的分量

推開心底的窗

李荔

九月，在樓蘭酒莊（外二首）

九月，在樓蘭酒莊

所有的事物破壁成神

去往各自的故鄉(xiāng)

一百畝葡萄母本園

一百個橡木桶

一百朵百日草

一百顆星星

一百幅壁畫

一百個夜光杯

一百匹戰(zhàn)馬

一百個多情的人

跟著一百粒葡萄

在去往故鄉(xiāng)的路上

飄來飄去

在庫木塔格看日出

光向前移動了走了一小步

就劃破庫木塔格沙漠一寸肌膚

風說，怎么忍心呢

這如凝脂般的皮膚

神賜予的庫木塔格

阿波羅的庫木塔格

我的庫木塔格

這豐韻的美臀，飽滿的胸

以及充滿無盡想象的私密地帶

樂此不疲，千年和萬年

是的，只有秘密不老

光不老

庫木塔格不老

光越來越強了

博格達峰，火焰山，戈壁荒漠

海市蜃樓

我與它們一起

領(lǐng)受這一天即將開始的秘密

我裸足奔跑在如刀尖般的沙脊上

為了追逐，這是唯一能奉獻的坦白

光如塌陷的沙勻速地呼吸

并聚集

還沒走遠的黑暗和孤獨

趕著腳跟上來

一輪紅日緩慢而出

擊中了萬物的靈

在即將開啟的喧囂里

我連同沉淪的世間

被擊碎分解

并光亮

窗欞里的牽?；?/p>

——給YS

趨于成熟的紫

裝飾著蒲昌村的秋夢

三朵牽牛花，委身于木窗格

與荒涼的生土墻間

用一生的飽滿等待

孤獨，就是遼闊

已是秋天了啊

彩門里寂靜

炊煙還未升起

剛從葡萄地里勞作歸來的母親

臉上的汗水還未清洗

身上掛滿葡萄的甜蜜

在古老的蒲昌村

我們走進歲月的褶皺

與那三朵深紫色的花

遇合，芬芳

站在秋風的最高處

我們溫柔地喚醒

那些住在身體里的

每一個春天

肖梅

塔村的月亮（外二首）

很久沒有這樣仰頭看月亮了

今晚在塔村

在大巴車上

月亮隨著車的搖晃

緊緊相隨

月亮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映照著塔村不同的風景

月亮更顯得清冷高遠

它像一個獨立的清醒者

俯瞰人間的正義和仁愛

而我，在塔村的皓月下

仿佛是個贖罪者

塔村的狗

它從老遠向我們跑來

向眾人示好

以它慣用的方式

并且沾染了一點人的習性

它是個母親

乳房下垂

在雪的寒涼中晃蕩著

我們手中沒有它的需要

可是我們誰也不忍心趕它走

雖然它靠近我們時

有些怕

此時，我想起那些被浪費掉的食物

睡在公園讀莫拉維·賈拉丁·魯米的女孩

只能無奈攤開雙掌說

“抱歉，你們，抱歉，所有的需要”

我們的車走遠了

它像一個標志，昂頭站著

在希望與失望之間

柯坪印象

這是東經(jīng)79°38' 5'' 北緯40°32' 14''的

古城

一條古絲綢之路必經(jīng)要道

這里曾經(jīng)鐵馬兵戈，旌旗獵獵

刀槍劍戟，戰(zhàn)馬長嘯

更有熙攘的駝隊

從四面八方運來糧草

我站在齊蘭古城下

仿佛紅沙中的一粒微塵

而唇齒間分明迂回著艾力努爾的馕香

胸懷中小駝酒業(yè)的杏花酒醇綿微醺

我為從前的腳步感到害羞

我為多年來的寡聞感到慚愧

我為可憐的味蕾再羞于啟口說

柯坪，只有傳說中軟糯的恰瑪古

申廣志

樓蘭酒莊（外一首）

剪斷糾葛，洗盡沉浮

碾碎束縛，濾除雜念

一粒粒早熟的鄯善葡萄

在承受太久的暗淡與寂寞之后

最終，被多情的橡木桶

孵出霞，育出金

淺嘗，帶點苦

如同玉項上，矜持的汗

細抿，夾些澀，

堪比花眸里，羞怯的淚

樓蘭——

這位沐浴著坎兒井水，和

十二木卡姆音律的姑娘

又經(jīng)過杜康傳人四十余年滋養(yǎng)

回味，必須醇厚、綿長

邁入酒莊

假若，沒有備足彩禮

迎娶窖藏的陽光，只是奢望

也罷，就斟半杯玫瑰香吧

并需將她緩緩搖醒，細細品咂

讓時光慢成一軸炊煙。此時

即便你兩鬢蒼蒼，已孑然一身

仍能找回初戀

鄯善，早在我體內(nèi)扎根

剛下高鐵，就有預(yù)感

尋訪故地，如同竹籃打水

但，又拗不過記憶的慫恿、煽動

那曾熱得移床露天，裸睡整宿

床單上仍留有“大”字汗痕的首扎營盤

已被豪橫的油田機關(guān)，置換門樓

拆去舊宅。那曾渴得暴飲坎兒井明渠水

一刻也不想松口的再遷駐地

已讓不斷開疆拓土的砂石料工區(qū)

夷為深坑。連永恒的坐標——墓穴墳頭

也不知是火葬了，還是移往

更為荒涼、沉靜的別處

呵呵，這瞬息萬變的歲月

一丁點歷史的痕跡，也不肯留下

水足了，電通了，路暢了，人富了

村隆作了城，城綠成了村

我一次次背井離鄉(xiāng)的青春放飛，不正是

為了追逐，這先來后到的現(xiàn)代文明

其實，鄯善，早在我體內(nèi)儲存、扎根

包括隨手扔進干河壩，理應(yīng)

風化成沙的半顆齲齒……

難怪，一走進園藝場，空位至今的牙床

便開始隱隱作痛

雅楠

良宵（外一首）

順著那道光線

我看到了樓蘭姑娘的身影

那長發(fā)卷曲在橡木桶上

波浪起伏，連綿不斷

透過琉璃杯盞

我看到血液在胃液里歌唱

多美的良宵啊

一個王國的史詩，流淌在

姑娘緋紅的臉頰上

印出了樓蘭的繁華與落寞

此刻，夜幕掛在柳梢上

我們在酒莊里沉醉

文學，用一根琴弦的力量

靜聆星子和螢火蟲的講述

那遙遠的故地和城池

那隱秘的古跡與傳說

都將在一抹酒香里悠遠

樓蘭?。∵@個良夜

你將自己濃縮成了

一瓶酒的模樣，微醺中吟唱

在葡萄的酸澀與甜美之間

在酒窖的深邃與隱秘之間

我聞到了一種死亡與重生的味道

那是樓蘭與美酒的碰撞

那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蟲洞

酒香飄處，一片歡顏

海市蜃樓

登上瞭望臺，就抵達了一座城

一座城市與海市重疊的城

一座真實與虛幻交合的城

一只飛鳥自由而過

眼里寫滿了往日的盛景

一支駝隊走出夕陽

走出了絲綢之路的古與今

我，站在這幻境里

品味著幾千年的焦灼與悲愴

在蜃樓的虛無里

一步一步撤離，一點一點恢復(fù)

楊麗

初冬塔村之夜

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在靜寂的午夜?? 鬧醒塔村

睡在山上的雪

半睜開幽怨的眼睛

零下6℃的夜晚

我把愛人裝進口袋在村莊散漫

這個季節(jié)

塔村不再蒼翠

泥土收割了花蕊

牛羊的腳步有些踟躕

野狗的眼神激起心中的柔軟

枯枝上結(jié)出了層層銀霜

木屋里卻亮著暖暖的光

爬在木柵欄上

問? 霓虹為何不怕寒冷

貪杯郎為什么學狼聲的兇狠

而夜空的明月

淡淡的? 皎潔的

閃閃的? 清清爽爽

既誘人? 又冷艷

這村莊? 這月光

把我心里的土壤徹底改良

雷明

柯柯牙的述說

那天

他趕著驢車向我走來

車上載著朝霞堅毅

載著他的兒子、砍土曼

一布袋干馕和妻子的叮囑

那天

他趕著驢車向我走來

我用不毛之地歡迎他

用沙塵暴去撞擊他布滿皺紋的額頭

他和他的鄉(xiāng)親們匯成了河流

那天

他的砍土曼掘進我鹽堿的骨頭

我用干渴酷暑嚴寒向他暗下黑手

他微笑著，取下帳墻上

心愛的熱瓦甫輕輕彈唱

他在我荒涼的肌膚上耕耘

植樹、播草、種花

引來天山雪水把我澆灌

改掉我的惡習丑陋，為我置骨換血

換上新裝把我扮靚

多年以后，我不再孤獨

我變成了一個美少女，一只金鳳凰

他卻變成了頭發(fā)花白的老頭

望著我他開心地笑了

我為他獻上甘甜的井水和冰糖心蜜果

他說，我們都源于自然

是自然的孩子

都應(yīng)擁有燦爛的生命，擁抱美好

擁抱綠色，擁抱蔚藍的天空

錢龍寧

黃昏（外一首）

夜色漸漸安謐

像一個巨大的容器

收集鳥鳴

天山瑟瑟發(fā)抖

尋找黑色風衣

將身影慢慢隱藏

白楊河慷慨解囊

流淌無數(shù)白銀

黃昏舉著

巨大的鞭子

向一個方向

拼命抽打

有氣無力的夕陽

一棵樹，高過天空

靜靜俯視

一盞月光，從枝丫間

泄露

全部秘密

鄯善

是誰? 一手劈開

兩個世界

沙漠在左

綠洲在右

樓蘭在西

庫木塔格在東

蛋黃

流淌無邊

綠色

燃燒不息

相望千年

緊緊相擁

從不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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