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忠
(1.清華大學(xué) 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北京 100084;2.“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 北京 100084)
《中庸》中有一段贊美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的文句,其前面的部分為: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p>
這段話總結(jié)了周人興起和奪取天下的歷程,對周文王、周武王的功業(yè)予以了由衷的稱贊,特別是對周武王的成就和地位作了高度的評價,“壹戎衣”即《尚書·康誥》所論的“殪戎殷”,指武王滅掉了大殷?!?〕全文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好理解的,不過最后卻以“武王末受命”來加以總結(jié)歸納。什么是“武王末受命”,怎樣來理解“武王末受命”?這難倒了歷代的學(xué)者。這其中,最關(guān)鍵之處就是如何理解句中的這個“末”字,因此,學(xué)者們在進行討論時,也是圍繞這一個字來加以闡釋的。
從歷代學(xué)者的訓(xùn)釋來看,大家對這個“末”字主要有兩種理解:
第一種意見,是把“末”字理解為“老”。比如鄭玄注即言:“末,猶老也?!睂Υ丝追f達作了發(fā)揮:
末,猶老也,謂武王年老而受命平定天下也。……文王受命十一年,武王觀兵于孟津,白魚入王舟,是老而受命。受命后七年而崩。故鄭注《洛誥》“文王受赤雀,武王俯取白魚,皆七年”是也。〔2〕
這種理解得到了許多學(xué)者的支持,成為迄今為止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的共同看法。但是細究起來這種訓(xùn)讀還是不免讓人產(chǎn)生疑竇。按照這種說法,“武王末受命”的意思是“武王晚年受天命”。但是正如晁福林先生所指出的,按照這種思路來繹讀原文,總覺迂曲不安,“武王末受命”既與上文不協(xié),又與下文無涉,使全文難以通暢,“不僅割裂了全章語意,而且也與史實相舛”。〔3〕另外,從我們今天所掌握的史料來看,所謂“武王晚年受命”的說法也根本不能成立。因此,我們有必要對其訓(xùn)讀作進一步思考。
第二種意見,是把“末”讀為“無”,或讀為“未”,或為“未”的誤字,表示沒有,即武王沒有受命。這是晁福林先生有鑒于上一種解釋所存在的疏漏而提出的新的解釋。晁先生認(rèn)為這里講武王未曾受命,是對前面話語的一個補充和解釋,“一方面強調(diào)了武王承繼大王、王季和文王的事業(yè);另一方面講了武王的功績。最末一句實際上對于這兩方面的解釋,說是武王只是承繼,而沒有開創(chuàng),沒有像文王一樣受命;同時也說明,盡管沒有直接接受天命,但只要承繼祖業(yè),也能夠建立豐功偉績?!薄?〕晁先生的解釋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不過,《中庸》的這段話是在盛贊周武王的功績,而“武王末受命”處于這段話的最核心位置,如果將之解釋為周武王沒有受命,不免有揭短之嫌,與整段話歌頌武王的格調(diào)不相一致,仍然顯得十分突兀;況且,這句話相傳是孔子所說,而孔子一生特別注重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這種揭圣人短處的做法似乎也并不符合孔子的作風(fēng);更重要的一點是,在古書中,“文王受命”也往往說成是“文、武受命”,二者意思完全一樣,如果把文王受命與武王完全切割開來,不承認(rèn)二者之間存在彼此交融的關(guān)系,顯然也是不太合適的。
這樣看起來,這句話的理解還有進一步探尋的必要。
筆者認(rèn)為,要正確理解討論“武王末受命”一句,一個很重要的切入點,是要弄清這里的“受命”究竟該如何理解,盡量去還原周人是如何理解和看待“文王受命”的。弄清了“受命”的真實含義后,再來考慮“末”字的訓(xùn)釋就比較容易了。
對于這里的“受命”,大家的意見完全一致,認(rèn)為就是指“文王受命”(或稱為“文、武受命”),但是對于“文王受命”的具體含義,以及“文王受命”的具體實現(xiàn)形式,過去有許多不同的意見,需要結(jié)合清華簡等出土文獻資料進一步加以厘清。
文王受命是一個周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遍見于《尚書》《詩經(jīng)》《史記》等相關(guān)典籍,對其具體含義歷代學(xué)者多有討論,這里不能縷述?!?〕清華簡《程寤》等文獻公布后,曾有多位學(xué)者結(jié)合《程寤》的記載,重新討論“文王受命”這個話題,〔6〕此外還有學(xué)者結(jié)合周原出土的西周甲骨占卜內(nèi)容,討論文王受命的內(nèi)容?!?〕目前學(xué)者們已經(jīng)公認(rèn),“文王受命”是指周文王獲得了天命,要求他取代商王統(tǒng)轄疆土、治理民眾;相應(yīng)地,商王則失去了天命。因此,“文王受命”這一事件從政治上確立了周人滅商的正義性和合法性。至于“文王受命”的標(biāo)志,則與《程寤》中所記的太姒夢境有關(guān)。這些情況學(xué)者們都已經(jīng)有眾多討論,這里不再重復(fù)。
不過,雖然“皇天改大邦殷之命”,“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但是終文王一生,雖然已經(jīng)取得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優(yōu)勢地位,卻沒有能夠消滅商朝,完成天命?!拔耐跏苊钡恼嬲龑崿F(xiàn),要到周武王在牧野打敗商紂王后才大功告成。問題是,周人是如何看待這一過程的呢?
清華簡第十輯整理報告所收的《四告》中,有一篇周公告天的文獻,其中說道:
周公在這篇告辭中,詳細列舉了商朝末年紂王君臣的種種暴行,在此背景下,上帝命周文王“戎有殷,達有四方”,“戎有殷”也就是《康誥》中的“殪戎殷”,“達有四方”的“達”訓(xùn)為“通”,該句意思是上帝命令周文王取代商朝,通有四方,“戎有殷,達有四方”就是“文王受命”的具體內(nèi)容?!?〕而周武王則始終牢記上天的這一“威命明罰”,〔10〕最終“至戎于殷,咸戡厥敵”,實現(xiàn)了代商的目標(biāo)。因此,“文王受命”本身是通過兩個步驟得以實現(xiàn)的:第一步是周文王獲得了“戎有殷,達有四方”的天命,第二步是周武王“弗敢忘天威命明罰,至戎于殷,咸戡厥敵”,最終實現(xiàn)了天命。這就是周人所說的“文王受命”從獲得天命到最終實現(xiàn)天命的過程。
清華簡《四告》對“文王受命”或者說是“文、武受命”的這一論述,在各種傳世和出土文獻中都可以得到佐證。
清華簡《保訓(xùn)》是周文王臨終前給周武王的遺囑,其中說到“不及爾身受大命”,對比《保訓(xùn)》篇所述“至于成湯,祗服不懈,用受大命”,可知此處的“大命”也是指接受天命建立新的政權(quán)。周文王因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不能親眼看到武王奪取天下而感到遺憾。而即位后的周武王也時刻不忘自己的使命,在《牧誓》中,武王稱自己“惟恭行天之罰”;〔11〕在打敗了商紂王之后,“武王再拜稽首,膺受大命革殷,受天明命”,〔12〕根據(jù)何尊的記載,武王克商后,還“廷告于天”,〔13〕并咨詢上天是否應(yīng)在洛邑建立新都以治理天下。這正是他實現(xiàn)天命后為治理國家而苦身焦思的生動記述。
類似的記載還有:
《大盂鼎》:“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玟作邦。辟厥慝,溥有四方,畯正厥民?!?/p>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王受之,惟武王大敗之,成厥功。……惟文、武中大命,戡厥敵。”等等。
這些文獻都不約而同地把“文王受命”至武王實現(xiàn)天命的過程予以了詳細的說明,與清華簡《四告》所論若合符節(jié)。我們知道,《詩經(jīng)·周頌·武》是周人歌頌周武王滅商的《大武》樂章之一,其中有:“於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薄洞笪洹窐氛乱詾槲渫趵^嗣了文王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而取得克殷的勝利,正是對“文、武受命”及其最終實現(xiàn)的生動說明?!?4〕
附帶說明的是,有學(xué)者曾認(rèn)為將“武王”附于“文王”之后而作“文、武受命”之語,是到西周后期方始出現(xiàn)。從清華簡《四告》《程寤》等材料來看,這種說法可能并不正確。“文王受命”從一開始就是與周武王有關(guān),而且最終也是通過周武王克商才真正得以實現(xiàn)。
明白了周人眼中“文王受命”的真正含義后,我們就可以對《中庸》所說的“武王末受命”有了新的認(rèn)識。
實際上,“武王末受命”既不應(yīng)該理解為周武王晚年受命,也不應(yīng)該訓(xùn)為周武王沒有受命,這里的“末”實際上應(yīng)該理解為“最終”,意思是周武王最終接受了天命,換句話說,就是周武王最終實現(xiàn)了文王所獲得的天命。訓(xùn)“末”為“終”,見于《小爾雅·廣言》“末、沒,終也?!薄兑葜軙せ书T》“萬子孫用末被先王之靈光”,孔晁注曰:“末,終。”《尚書·立政》“我則末惟成德之彥”,偽孔傳曰:“我則終惟有成德之美?!笨追f達疏曰:“末訓(xùn)為終。”《尚書·召誥》言:“王末有成命”,蔡沈《集傳》:“末,終也”,與《中庸》此處“末”字的訓(xùn)釋均相一致?!吨杏埂反司?,列舉了周武王的種種業(yè)績,最后概括為他最終實現(xiàn)了周文王所獲得的天命,可以說是對周武王成就的最高贊譽。這樣來讀《中庸》的原文,不僅文從字順,而且符合周人對于“文王受命”或者說“文、武受命”的認(rèn)識,可能最符合孔子的原意。
注釋:
〔1〕如清代學(xué)者毛奇齡《四書賸言》指出:“《中庸》‘壹戎衣而有天下’,此‘壹’字是‘殪’字,《尚書·康誥》曰:‘殪戎殷’,言滅大殷也。故《中庸》注:‘衣’讀如‘殷’,齊人言‘殷’聲如‘衣’?!簟忠蟆?,則與《泰誓》稱‘戎商’正同”。見毛奇齡:《四書賸言》卷二,載阮元編:《清經(jīng)解》,南京:鳳凰出版社,1988年,第1328頁。
〔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08、2009頁。
〔3〕〔4〕晁福林:《〈中庸〉“武王末受命”解》,《中國文化研究》2014年第2期。
〔5〕東漢學(xué)者鄭玄曾將《尚書·無逸》篇中的“文王受命”理解為“受殷王嗣位之命”,指周文王接受商王之冊命即位為西伯,但后來王肅、孔穎達等人均不同意此說,認(rèn)為此處的受命可能是“受先君之命”。至于《周本紀(jì)》中有關(guān)“西伯受命之年稱王”的解釋,學(xué)者們或認(rèn)為是文王受商紂王弓矢斧鉞之賜,得專征伐;或認(rèn)為是諸侯尊西伯為王,等等,不過這些觀點與文獻中有關(guān)文王受命的記載顯然不相一致。到了近代,王國維先生據(jù)《尚書·酒誥》“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的記載,敏銳地指出所謂的“受命”就是受天命。他在《周開國年表》一文中言:“降命之命,即謂天命。自人言之,謂之受命;自天言之,謂之降命?!?見《王國維遺書》第3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37頁。)王氏此論,與傳世及出土文獻中有關(guān)“文王受命”的論述完全符合,因此現(xiàn)代學(xué)者多贊同王氏的觀點,認(rèn)為“文王受命”是受天命。詳情可參閱劉國忠:《周文王稱王史事辨》,《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
〔6〕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35頁;據(jù)清華簡《程寤》討論文王受命問題的成果甚多,如晁福林:《從清華簡〈程寤〉篇看“文王受命”問題》,《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5期;羅新慧:《清華簡〈程寤〉篇與文王受命再探》,載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簡研究(第一輯)》,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第62-71頁;陳穎飛:《清華簡〈程寤〉與文王受命》,《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2期;劉光勝:《真實的歷史還是不斷衍生的傳說:對清華簡文王受命的再考察》,《社會科學(xué)輯刊》2012年第5期;李忠林:《皇天與上帝之間:從殷周之際的天命觀說文王受命》,《史學(xué)月刊》2018年第2期;劉國忠:《〈程寤〉與文王受命的問題》,《走近清華簡(增補版)》,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150-154頁;等等。
〔7〕李桂民:《周原廟祭甲骨與“文王受命”公案》,《歷史研究》2013年第2期。作者指出,周人為代商尋找天命依據(jù),不僅“揚夢以說眾”,而且還通過卜筮和祭告上天、殷商先王來證實天命轉(zhuǎn)移的合法性。
〔8〕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拾)》,上海:中西書局,2020年,第110頁。釋文有所改動。
〔9〕《康誥》作“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含義與此相同。
〔10〕“威命明罰”一詞也見于《逸周書》的《商誓》篇,周武王在給殷遺民的講話中表示“予來致上帝之威命明罰”。
〔11〕《逸周書·商誓》作“予來致上帝之威命明罰”。
〔12〕《文選》李善注王元長《曲水詩序》引《周書》。
〔13〕何尊銘文為:“文王受茲大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绷硗?,武王時期的天亡簋銘文有“文王監(jiān)在上,丕顯王作眚(省),丕肆王作賡,丕克訖衣(殷)王祀”,也應(yīng)該與文武受命的話題有關(guān),但因?qū)ζ溷懳尼屪x與理解存在較大分歧,此處暫不討論。
〔14〕楊寬先生曾據(jù)《史記·周本紀(jì)》所載“九年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指出:“用木主載車中之說,不見別書所引西漢《泰誓》,可能另有所據(jù)。這樣先祭天神,又載文王木主而行軍,無非表示要繼續(xù)完成文王已經(jīng)接受的克殷的天命?!币姉顚挘骸段髦苁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