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沒的帝都與明代王權主義下的國家治理

楊宏雨， 趙 穎

(復旦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上海 200433)

淮河位于長江與黃河之間，是中國南北方的地理分界線?！墩f文解字》釋“淮”曰：“水。出南陽平氏桐柏大復山，東南入海。從水隹聲?！薄?〕傳說中，大禹疏通洪水入海，在荊涂二山之間的淮河遇到“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血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2〕的無支祁，禹派庚申手拿“定海神針”打敗無支祁，淮河水患始絕，自此人們平整土地、安然定居?；春营毺氐牡乩砦恢煤蜕罘绞降亩鄻有?，使得淮河流域自發(fā)產(chǎn)生出了自由多樣的文化。宋代以前，淮河文化因其開放性、包容性熠熠生輝。1194年之后，黃河長期奪淮，導致其出?？谟俣?，水災頻發(fā)，淮河文化也隨之衰落。朱明王朝興于淮河，它的建立不僅沒有實現(xiàn)淮河文化的振興，相反，隨著專制的強化，淮河文化與生俱來的特質——開放性、包容性和創(chuàng)造力被進一步扼殺?；春恿饔虻闹卫頎顩r，就是朱明王朝在王權主義下進行國家治理的橫截面。潘大明先生近作《湮沒的帝都——淮河訪古行紀》，以淮河為中心，把河流水道、文化榮枯與明中都興廢聯(lián)系在一起，揭示了王權主義對于人類開放性、包容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扼殺。

一、治水：從“除民之害”到“挽黃保運”

淮河作為一條重要的地理和氣候的分界線，其水系極為復雜，流域內多為平原，河湖淤淺，種種條件導致淮河流域的自然災害頻發(fā)。自1194年(南宋紹熙五年)起，黃河長期奪淮，導致淮河出海口淤堵，改在三江營匯入長江。黃河的改道導致淮河水向支流漫灌，時常引發(fā)淮水暴漲或干旱災害。“淮河流域在1470～1980年的511年中發(fā)生洪澇、旱災的年份482年(其中洪澇災害126年、旱災年份92年、旱澇災害同時發(fā)生的年份120年、局部洪澇、旱災年份144年)，占統(tǒng)計年數(shù)的95%，無災正常年份29年，僅占5%?！薄?〕

對于以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為主的中國古代社會來說，旱澇災害是影響周邊人民生存與發(fā)展的最主要因素，關乎生產(chǎn)發(fā)展與社會穩(wěn)定。治水因而成為了每一個王朝政權重中之重的政務。到了宋明時期，隨著經(jīng)濟重心南移，除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外，漕運商貿(mào)也需要依賴江河湖海的疏通，治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元璋建立的明代是一個興于淮水的王朝。1344年(元至正四年)淮河兩岸大旱，這一年，朱元璋的父母兄弟因旱災、蝗災、瘟疫相繼去世，少年朱元璋只得投身寺廟尋求果腹，然而，“僅五十天后，饑荒迫使朱元璋成了游方和尚，四處乞討，浪跡天涯，飽嘗常人難以忍受的艱辛和苦難?！薄?〕在災害帶來的生存壓力下，少年朱元璋被迫離淮，走上了投奔紅巾軍、結社起義的人生道路，并逐漸在眾多的地方割據(jù)勢力中脫穎而出，成為能夠掌控無數(shù)人生死的帝王。在中國古代“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皇權交接邏輯中，帝位本不是朱元璋這樣的游僧乞丐所能覬覦的，然而，淮河邊的連續(xù)干旱卻幫助朱元璋完成了鯉魚躍龍門、草民變天子的逆轉。

明朝建立以后，朱元璋也和前代所有統(tǒng)治者一樣面臨治水的難題。明代初期黃河入淮口不定，官員的治水思路主要是通過分流以殺水勢，緩解黃河入淮后淮水滿溢造成的災害。這樣的治淮思路從明初開始延續(xù)了明清兩代，以宋濂為代表，徐有貞、白昂、劉大夏、劉天和等人都持類似的看法。這種分流的治水方案并沒有取得明顯的成效，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漕運的通暢。隨著漕運在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治理淮水的目的從單純的挽救民生逐漸轉向“挽黃保運”：為了保證漕運的暢通，在黃河北流的通道周邊修建堤壩，放任淮河段的河水向南方傾瀉。到了明代中后期，黃河泥沙淤積加重，為了保運，治水時甚至不惜犧牲部分河道周邊居民的田舍。明政府并非沒有意識到北堵南疏的方案給下游民眾帶來的侵害，但是與國之命脈的漕運相比，底層人民的生命和生產(chǎn)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明孝宗曾毫無顧忌地向臣子說明治水的根本目的：“朕念古之治河，只是除民之害，今日治河乃是恐防運道，致誤國計，其所關系，蓋非細故。”〔5〕出于“為民除害”的治水之策，在明代最終讓步于保證漕運。但根據(jù)黃仁宇《明代的漕運》計算，漕運這個巨大的從南向北的官營物流，耗費了無數(shù)人力物力，犧牲了淮河沿岸眾多百姓的利益，卻常常是得不償失、虧本營運的——漕糧運到北方才發(fā)現(xiàn)行情有變，為了脫手不得不以低于初始的價格售賣?！?〕這條漕運之路的荒唐一直到清朝都沒有人揭破，政府仍樂此不疲地借此維護吏治穩(wěn)定，官員們仍借河道買賣為賄賂大開方便之門，真正受害的只有被災情反復影響的百姓和不斷被征用的漕夫。

挽黃保運、北抑南疏的政策只是明朝一系列不顧成本、毫無科學的政策的縮影?！霸谥袊鴤鹘y(tǒng)思想文化中，尊卑作為社會關系，只有帝王是獨尊的，其他人均屬卑賤者”?！?〕在帝王面前，不僅所有臣子民眾為卑，治理淮水也要以他的意志為轉移。帝王要“除民之害”，淮水就能得到重視與疏通；帝王要“挽黃保運”，淮水治理就無條件讓位。專制體制的“超經(jīng)濟性”特點，使得在上位者往往只考慮自己的權勢、聲威和意志，無需考慮客觀規(guī)律和政策的效用，可以“逆經(jīng)濟規(guī)律而行”；〔8〕中間者為了自身的利益和地位，往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磕頭少說話，明哲保身；在下位者無權進言又無法躲避，只能被動地承受惡政、蠢政、弊政帶來的深重災難。

治河理水，本是一門科學，需要尊重客觀規(guī)律，但王權之下的治水，卻需尊重君王神圣、全知全能的邏輯，尊重祖上成法，維護官吏們的既得利益，這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利無法興、有弊不能革的現(xiàn)象。王權主義下的民本思想只是“君本的從屬”，是“君道的囊中物”?！?〕所謂重民、愛民、以民為本等等，無非是一些漂亮的幌子，在這些幌子背后，往往是尸位素餐、蠅營狗茍、奸宄叢生，結果水患未平而置民于水火?？鬃邮侵袊糯癖舅枷氲牡旎撸斞冈u價說：“孔夫子曾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辦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薄?0〕激烈的言辭，一針見血。

二、治城：唯君唯上的建都鬧劇

淮河流域是明朝的龍興之地。自朱元璋登上帝位之后，流域內帝鄉(xiāng)鳳陽的地位不斷攀升，由寂寂無聞直至一度被定為國都。明中都的興廢與中國古代的皇權主義之間有著內在的必然聯(lián)系，〔11〕這是《湮沒的帝都》一書重點著墨之處，潘大明用“恢弘精美”與“斷壁殘垣”〔12〕的對比揭開了這座曇花一現(xiàn)的“東方巴比倫城”鮮為人知的命運。

都城是一個國家的心臟，定都何處歷來是事關專制王朝興衰的大事。所以歷代帝王，特別是開國之君，都十分重視國都的選址問題，他們希望定都一個好地方，讓自己的王朝四海升平、國運昌隆，延續(xù)千秋萬代。但首都的選擇需要考慮政治、地理、經(jīng)濟、軍事等多個方面的因素，從根本上說也是一個科學問題，或者說包含了科學和合理性的問題。

朱元璋雖是一個識字不多的云游僧出身，但也懂得選擇國都的重要性，并在這方面絞盡了腦汁。

1356年，朱元璋率軍攻占集慶路，隨后改名應天府(取順應上天之意)。1368年，朱元璋在應天府稱帝，改應天府為南京，國號大明，年號洪武，朱明王朝正式建立。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就開始考慮都城的選址問題。作為前朝舊都，南京和開封率先被列入候選名單：南京自古就是虎踞龍蟠之地，有“六朝古都”的美稱，且朱元璋攻占南京后也進行了一定的修葺、經(jīng)營，可謂初具規(guī)模；開封有“七朝古都”之稱，歷史上先后有戰(zhàn)國時期的魏，五代時期的后梁、后晉、后漢、后周，以及北宋和金定都于此。朱元璋起初想法頗簡單，決定以應天府為南京，開封為北京。南京還是開封，他只要選一個作為首都就可以了。但細加考慮之后，他又動搖了。因為南京“偏于東南，與中原地區(qū)相距遙遠”，不利于控制中原地區(qū)，且地勢上“無險可守”，更讓他心焦的是，歷史上定都南京的王朝不僅都是局部的偏安政權，而且國祚都不長久，這顯然“與他試圖實現(xiàn)的萬世朱氏江山相?！?。〔13〕開封地處中原，雖然便于控制北方，但地勢平坦，除了黃河，基本上無險可守，黃河又經(jīng)常決堤，隨時可能給開封帶來水患。此外，開封周邊地區(qū)糧食產(chǎn)量有限，無力供養(yǎng)大量的非勞動力人口，因此，開封也不宜作為大明的首都。

或許是衣錦還鄉(xiāng)的心理作祟，或許是淮西部分有功之臣的鼓噪，在否定了南京和開封以后，朱元璋把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出生地——鳳陽。鳳陽，如今隸屬于安徽省滁州市，是一個占地約2000平方千米的縣城，古時曾被稱為濠州、臨淮、臨濠等。根據(jù)《鳳陽新書》所說，“鳳陽”的命名來自明朝的締造者朱元璋?！爸煸霸谂d建自己的都城時，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鳳陽，期望這個嶄新吉祥的名字能給家鄉(xiāng)帶來好運、富?！薄！?4〕

為了顯示自己開明，朱元璋并沒有乾綱獨斷地直接拍板在鳳陽興建都城。洪武二年，他組織群臣討論都城選址問題，會上，他讓臣下暢所欲言，頗具明君風范。不知就里的群臣，“或言關中險固，金城天府之國；或言洛陽天地之中，四方朝貢，道里適均；汴梁亦宋之舊京；又或言北平元之宮室完備，就之可省民力者?！敝煸耙幻娣Q贊群臣“所言皆善”，一面又表示“時有不同”，不能以這些地方作為都城：“長安、洛陽、汴京，實周、秦、漢、魏、唐、宋所建國，但平定之初，民未甦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給力役，悉資江南，重勞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宮室不能無更作，亦未易也?！痹诜穸巳撼嫉慕ㄗh后，朱元璋才把自己的建都思路擺在人前：“臨濠(今鳳陽)則前江后淮，以險可恃，以水可漕，朕欲以為中都”。一語既出，“群臣皆稱善”?！?5〕于是按照京師的形制和規(guī)格，坐落于淮水邊的巨大工程正式上馬。

從興建中都的決策過程，我們可以看出王權主義的虛偽、可笑和霸道：在否決前朝舊都的時候不談合理性，大談自己如何想節(jié)省民力、與民休息的仁德之心；在論證臨濠的優(yōu)越時卻避開了需要大量征調民力問題，只談地理上的合理性。新建都城要比在原有的基礎上修葺、改造費時費力，這是不用論證就能明悉的事實；至于臨濠(鳳陽)是否具有作為都城的合理性，至少要經(jīng)過實地勘察之后才能決定。但定都帝鄉(xiāng)的提議一經(jīng)提出，沒有人提出異議，更沒有人質疑君王的雙重標準，反而“群臣皆稱善”。

朱元璋不是飽讀詩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的人間奇才諸葛亮，游僧出身的他文化水平很低。他之所以能夠一言九鼎，無人反駁，其原因不在于他掌握了真理，而在于他是君父、王辟、天子、皇帝。作為君父，他是“全社會的宗法大家長”；作為王辟，他是“法律的化身”；作為天子，他受命于天，代天施治，是集“宗教、宗法、政治”諸種最高權力于一己的神；作為皇帝，他“集天地君親師的權威于一身，其至上性、獨占性、神圣性、絕對性，即使是神明也會自愧不如”?！?6〕換言之，群臣們不是被皇上睿智的高見說服的，而是被至高無上的皇權壓伏的。

實地考察一下臨濠(鳳陽)的地理條件，可以發(fā)現(xiàn)，鳳陽“地形南高北低，南部為山區(qū)，山并不高；中部為傾降平緩的崗丘；北部是沿淮沖積平原。都城的位置距離淮河不足5千米”，〔17〕“交通不便、資源貧乏，要成為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控制全國，存在諸多不利因素?！薄?8〕換言之，鳳陽并沒有什么獨特的難以替代的優(yōu)勢，反而在經(jīng)濟、地理條件上都難當大任?？梢?，建都問題關系著國脈、國運，鳳陽意外勝出，跟民主決策和科學決策都沒有任何關系，完全是皇帝意志的勝利。不管朱元璋在討論都城建設時如何擺出一副非常謙遜的態(tài)度，提議自己的方案時也用“何如”這樣的商量口吻，但在實際決策過程中，擺在臣子面前至高無上的皇權讓他們除了認同“皇上英明”外，已不太可能再有其他的選擇。打天下時那個能與下屬推心置腹、虛懷若谷、開明包容的朱元璋，在坐天下的王權主義邏輯中，已經(jīng)變成了擁有無上英明的皇帝，有著無可置疑的權威。

中都的設計建造極盡所能。在修建人員上，進行這樣國家級的大工程無疑需要網(wǎng)羅全國的人力，于是“輔助朱元璋開國立業(yè)的丞相李善長，特被委命主持工作，參與的還有許多淮西籍的王公大臣”，〔19〕民夫勞役和罪犯共同組成了建造中都的強大勞動力，“明中都建設每年動用的勞動力在100萬至150萬人之間”?！?0〕這個“被國內古建筑學界譽為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最為豪華的都城”，〔21〕是上百萬勞動者六年辛勤勞作的結晶。中都在設計上，開始時嚴格按照《周禮·考工記》的規(guī)定，有意使之成為方正的形狀，后來為了將獨山和鳳凰嘴山納入到都城范圍內以用作天然的屏障，又把城墻向西南擴充，最終兼顧了禮制象征和軍事防御。都城以紫禁城為中心向外延伸，宮殿樓閣排列整齊，符合傳統(tǒng)美學的同時，把政治哲學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中都把太廟、太社稷分別置于午門之前中軸線的左右兩側，不僅更突出中心御道的地位，同時也更突顯儒家‘帝王受天明命’的思想?！薄?2〕在建造工藝上，諸多“圓丘方丘日月社稷山川壇及太子廟”都“上以畫繡”，〔23〕宮墻御道用龍鳳云海紋樣裝飾，城池內芯用鐵水加固。除了對紫禁城極盡雕琢之外，中都的管轄面積也不斷擴大，規(guī)模頗為宏偉，“在中都營建期間，先后劃歸中都管轄的共有壽、邳、徐、宿、潁、息、光、六安、信陽、泗、滁、和等12州和五河、懷遠、定遠、中立(后改為臨淮)、蒙城、霍丘、英山、宿遷、睢寧、碭山、靈璧、潁上、泰(太)和、固始、光山、豐縣、沛縣、蕭縣、盱眙、天長、虹縣、全椒、來安、鳳陽等24縣，幾乎包括了整個淮河流域?！薄?4〕內城外城，小到城墻雕飾，大到中軸規(guī)劃、都城規(guī)模，明中都的整個修建過程可以說是極盡奢靡，絲毫不惜人力、物力等工本。

在朱元璋舉全國之力經(jīng)營下，明中都的建設進展很快。洪武六年(1373)三月癸卯朔日，朱元璋在《奉安中都城隍主祝文》中宣布中都即將建造完成?！?5〕洪武八年，朱元璋志得意滿地前往鳳陽考察新的都城。這次行程改變了中都的命運。據(jù)說朱元璋在考察中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工程中搞“厭鎮(zhèn)”之事，于是明中都在即將竣工的時刻被緊急叫停?！皡掓?zhèn)”是一種試圖詛咒厭惡的人或物的巫術。據(jù)《明史》記載，當時朱元璋坐在宮殿中，感覺到好像有人拿著兵器在屋脊上爭斗。經(jīng)過一番調查后，李善長發(fā)現(xiàn)有工匠在施工過程中用“厭鎮(zhèn)”之術詛咒工程和皇帝，朱元璋下令對那些敢做手腳的工匠“盡殺之”“命棄市”。盡管朱元璋用血腥回擊了那些敢于挑戰(zhàn)王權的工匠，但他定都鳳陽的信念似乎受到了直接的影響，回到南京的當天就下令“罷中都役作”，放棄了鳳陽作為中都的計劃，并且從此“不復巡幸矣”?！?6〕鳳陽的中都工程罷建之后不久，朱元璋終于下定決心以南京為都城，并加快了對南京宮城的修建。隨著皇帝注意力的轉移，鳳陽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已經(jīng)基本成型的宮殿城池被用作看管皇親國戚中犯罪分子的豪華監(jiān)獄，尚未使用的磚石、木料、瓦當?shù)缺灰朴糜谛藿ɑ柿?、寺廟等建筑。

“中都曼衍，非天子居也”?！?7〕中都興建之前，深諳風水的劉基曾告誡過朱元璋：鳳陽雖是帝鄉(xiāng)、龍興之地，但卻不宜在此大興土木、興建新都。朱元璋當時沒有理睬劉基的進諫，執(zhí)意興建中都，數(shù)年以后，卻在所謂工匠行厭鎮(zhèn)之事后頒《中都告祭天地祝文》，表示幡然醒悟到修建該工程的勞民傷財，從而罷建中都。真耶假耶？答案不難想見。潘大明在書中指出，中都興建之初，明王朝的戰(zhàn)事尚未結束，朱元璋想的是“籠絡同為故鄉(xiāng)人的淮西功臣，滯留公侯在身邊，便于監(jiān)視和管理，以圖政權的長久穩(wěn)固”?！?8〕幾年之后，坐穩(wěn)了江山的朱元璋不僅“不需要過分依賴淮西集團”，而且此時李善長、徐達等人已經(jīng)變得“專橫跋扈，不可一世”，〔29〕如果再以鳳陽為首都，必然會進一步助長淮西集團的勢力，不利于朱明王朝的統(tǒng)治，于是朱元璋巧妙地借用厭鎮(zhèn)事件停止了中都的興建，同時也向大臣們宣示了不容辯駁的巍巍皇權。

在中都的選址上不講科學，不進行可行性論證，迷信自己的一孔之見，建設上玩大手筆，大肆奢靡，好大喜功，倉促叫停后又不加善后，“沾滿黎民血淚的中都，其興廢浮沉都是出于帝王永傳江山的考量，絲毫不涉及百姓的苦樂。”〔30〕中都的興廢是朱明王朝極權政治的典型反映?；实鄣男脑父哂谝磺?，不受任何人、規(guī)則、制度和理由的約束。在中都城的興廢之間，朱元璋不僅懂得了什么叫君主獨一、君尊臣卑、乾綱獨斷，更實踐了操控一切的帝王之術，而且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把這一套運用得爐火純青、游刃有余。正如書中所言，“朱元璋胸中的激變，改變了明中都的命運，卻不改變一襲千余年的帝王專制統(tǒng)治，反而變本加厲，愚弄百姓，欺壓黎民?！薄?1〕

三、治文：以規(guī)范扼殺創(chuàng)造力

“覆蓋在淮河邊的中原文化，經(jīng)過演變、提煉趨于成熟，價值取向單一，借助政治力量壓迫淮河文化，使后者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開放性、包容性和創(chuàng)造力減弱、失缺?！薄?2〕這是《湮沒的帝都》中探討的另一重點：淮河文明的衰朽。原本獨立自由的淮夷文化在進入秦漢以后就不斷被中原文化同化，到了明代，治文教化的手段更是前所未有的強硬，這給淮河文化帶來了致命的一擊。

淮河文化萌發(fā)于史前，獨特的尚水尚鳥崇拜，敢于抗爭的淮夷先民，賦予了淮河文化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根本特點。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中原文化占據(jù)了中華文化的主導地位，然而在中原文化的光芒掩蓋之下，淮河流域獨特的文化特性并沒有消亡，相反，它加快了與荊楚文化的融合，并在對抗中原文化的過程中，也與中原文化有著“極其緩慢”的融合?！?3〕以淮夷文化為基礎的淮河文明，既包含了“楚文化的浪漫”，又帶有“中原文化的厚重”。〔34〕得益于這樣的先天條件，先秦時期，老子、孔子、墨子等諸多思想家在這里涌現(xiàn)，幾乎開辟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部支流，極大地推動了中華文明、傳統(tǒng)學術的發(fā)展壯大。秦漢以后，得益于對抗與融合的雙重性和融合的緩慢性，淮河文化仍然擁有一定的自由發(fā)展空間，并像上古時期一樣，結出了豐碩的文化成果。兩漢魏晉時期淮河流域既誕生了項羽、曹操這樣的霸王梟雄，又催生了《淮南子》《文心雕龍》這樣的文藝杰作；唐代更哺育出杜甫、李商隱這樣的頂級詩人。至于像孫叔敖、劉安父子、費祎、王粲、王弼、嵇康、阮籍一類的翹楚人物更是源源不絕?！盎此唤^濤瀾高，盛德未泯生英髦?！薄?5〕李白的這兩句詩，形象地勾畫了淮河流域英才輩出的景象。

神秘大膽的楚文化與深沉厚重的中原文化共同塑造了淮河流域的文化活力，然而，隨著專制集權的不斷深化，淮河文化逐漸被同化，開放與自由的特性逐漸被扼殺。明王朝建立以后，用多種手段消滅文化的差異性，大大極強了文化的趨同性，淮河文化幾乎完全失去了個性與活力。

首先，通過“君權神授”確立并加強王朝獨一無二的政治地位和神圣色彩。歷史上，每一個專制王朝建立以后，統(tǒng)治者都會編造出許多“神跡”，以此來彰顯自己受上天的眷顧，是真龍?zhí)熳?。君權神授賦予了帝王統(tǒng)治的合理性，反過來，帝王的統(tǒng)治又維護和強化著君權神授的邏輯。古時“淮夷”尚有反叛抗爭的勇氣，但在王朝更迭的千年演變之中，質疑的空間一步步被壓縮。到了明朝，朱元璋這位來自“淮夷”的布衣皇帝以前所未有的蠻橫馴化著人民。他一方面編造族譜和出生的神話，追封親屬祖宗，建造祖墓皇陵，“形成天地感應的架構，迫使無知的人們產(chǎn)生真實的幻覺，繼而形成敬畏”，〔36〕將一家一姓的血脈延續(xù)樹立成整個王朝賴以生存的精神信仰，將自然崇拜、精神崇拜轉換成唯一的皇權崇拜。另一方面，他禁絕一切與君主至上、君權神授相違背的“異端邪說”，以致孟軻一度被逐出了孔廟，《孟子》橫遭刪節(jié)，變身成《孟子節(jié)文》，被刪掉的內容不得教授，更不允許成為科舉考試的命題內容。君權神授奠立的合法性是王權主義的雙刃劍，它維護著王權，也封鎖了其變革、進步的可能，一代又一代，一朝又一朝，形成永遠無法走出的莫比烏斯環(huán)。

其次，通過嚴格的文化監(jiān)管政策壓制一切精神創(chuàng)造。在上層，朱元璋對文臣名士隨意誅殺：有的因為案件牽連被殺，有的因為文章詩句隨意聯(lián)想被誅，有的因為不受朝廷征召被滅……。時杰名士人人自危，偶有精彩文章也因牽涉朝局而被封禁。無怪乎明“皇陵中的文臣石像垂目低眉，唯唯諾諾，奴性十足”。〔37〕在中層，官方擁有對“四書五經(jīng)”的唯一解釋權，并通過編訂《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等著作，減少和剔除儒學中社會批判的部分，擴大與“君權神授”“君主獨斷”等相關的王權主義內容，并規(guī)定，凡科舉考試，出題的范圍只能在“四書五經(jīng)”中，考生答題，“皆以大全之文為根據(jù)”，〔38〕不得任意發(fā)揮?？婆e制度是中國古代的一項重大發(fā)明，是一項公正的人才選拔制度。通過科舉制，統(tǒng)治者不僅能選拔到治國理政的英才，而且可以實現(xiàn)社會階層的良性流動。但明代把“四書五經(jīng)”變成唯一的考試內容，并規(guī)定以《五經(jīng)大全》等欽定的書籍作為標準答案，這一方面導致選拔對象的窄化，大量真正有學問的人無法進入統(tǒng)治階層，另一方面通過這樣的方式選拔出來的人才，只能是“維護帝王體系的學人或政治工具”〔39〕和“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40〕的皇家奴才。而在下層民間娛樂中，明代的文化查處和封禁政策無比嚴厲。朝廷通過法令規(guī)定優(yōu)伶及其后代不得參加科考，這不僅降低了優(yōu)伶地位，而且徹底斷絕了優(yōu)伶階層向上的可能。中國古代一直有皇權不下鄉(xiāng)的說法，但明代在文化上，皇權的治理范圍已經(jīng)延伸到了鄉(xiāng)下，明代規(guī)定，即使是鄉(xiāng)鎮(zhèn)戲臺演繹的故事內容，也要受朝廷監(jiān)管，“凡樂人搬作雜劇戲文，不許裝扮歷代帝王后妃、忠誠烈士、先圣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裝扮者與同罪?！薄?1〕

從達官貴人到鄉(xiāng)村農(nóng)夫，所有的文化生活都處于嚴格的監(jiān)管之下。明代禁絕了一切未經(jīng)官方允許的文化創(chuàng)作和精神享受，以樹立皇權的絕對權威，確保無人敢倡導“異端邪說”，威脅大明王朝的江山，這對于以開放和自由為命脈的淮河文化而言不亞于滅頂之災。在極權制度的壓迫之下，淮河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蕩然無存，“明朝時期重要的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幾乎都出生江浙閩贛湘等沿大江大海的地區(qū)，遠離了淮河流域?！薄?2〕杰出者不得不拋棄創(chuàng)新，轉向故紙堆；平庸者更是從不得不做愚民，到安于做愚民，甚至樂于做愚民。中國腳步遲緩而艱難的近代化歷程表明，專制的思想一旦深入人心，帶來的將是整個文明的退化。

四、治人：欺詐與暴力并行

劉澤華在探討中國的王權主義時，一針見血地指出，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的致命缺陷在于，它“是為追求占有更多的土地和人民，征收更多的賦稅和徭役而形成的，它不是以社會發(fā)展為目的的”?！?3〕朱明王朝的治國思路自然也遵循著這個目的?！懊駷橘F，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面具下，人的工具化才是終極追求。正如馬克思說的：“專制制度必然具有獸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44〕“專制制度的唯一原則就是輕視人類，使人不成其為人”?！?5〕朱明王朝同中國歷史上的專制王朝一樣，它的社會控制和支配體系包括三個層次：“一是以王權為中心的權力系統(tǒng)；二是以這種權力系統(tǒng)為骨架形成的社會結構，三是與上述情況相對應的觀念體系。”〔46〕它確定君主是國家的權力中心，構成社會的最高等級，擁有生殺予奪、至高無上的權力；各級官吏即社會的實際管理者，嚴格執(zhí)行君主和上級的指令，對民眾實行統(tǒng)治；民眾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沒有權利，只有義務。在這個系統(tǒng)中，處于最底層的百姓在名義上是君主和各地管理者的孩子——子民，各地的管理者被稱為父母官，皇上是整個社會的大家長，被稱為君父?；实凼苊谔欤瑩碛懈鞣N各樣的美德，全知全能，百姓和各級官吏的任務就是恪守職責，服從上級和圣上。“王者居宸極之至尊，奉上天之寶命，同二儀之覆載，作兆庶之父母。為子為臣，惟忠惟孝?！薄?7〕“順臣的謀食性與阿諛性”和“順民的非參與意識”〔48〕是這種統(tǒng)治結構能夠維持的前提。

上古時期淮河中下游的居民們原本被稱為“夷”，他們和淮河兩岸的原住民(如尉遲寺人)通過戰(zhàn)爭、婚姻等方式進行融合，到了東周時被統(tǒng)稱為“淮夷”?！对娦颉费浴懊俟交匆摹?；〔49〕顏師古注《漢書》言“淮夷叛，周公作大誥”；〔50〕《春秋公羊傳》言“楚子、蔡侯……淮夷伐吳”〔51〕等，可見“淮夷”部落時常起戰(zhàn)，與中原王朝長期處于對峙的狀態(tài)。淮河流域的獨特地理位置使得戰(zhàn)爭頗為頻繁，并呈現(xiàn)出常態(tài)化的趨勢。據(jù)統(tǒng)計，從中國有歷史記載到1949年底，發(fā)生在淮河流域的戰(zhàn)爭之數(shù)約占全國戰(zhàn)爭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水患與戰(zhàn)亂導致黎民流離失所，同時也錘煉了此地不畏強暴、敢于抗爭、“好勇斗狠”〔52〕的民風?！盎春觾砂睹癖娮躺鏊廾^，面對自然災害束手無策，往往聽天由命，他們不愿與自然抗爭，卻在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好勇斗狠，為了個人或者家族的利益大打出手。”〔53〕在馬斯洛需求理論中，人的生存需要是基礎，而面對災禍時，求生的本能掙扎可以朝向兩個方面發(fā)展：一種走向是示弱，將災禍視為神明的預警或懲罰，交出個體的自主性而獲得與生存環(huán)境的和解，也就是將天災與人禍視為“宿命”。既為宿命，所受的痛苦與壓迫自然是應得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和順從。另一種走向則是抗爭，通過掠奪、侵占、競爭來攫取更多的生存資源，從土地到人口，從財富到權力，這種掠奪的極致就是奪天下、做皇帝。朱元璋正是沿著后一走向，從一介寂寂無名的匹夫變成生死予奪的煊赫帝王。

朱元璋這個農(nóng)民出身的起義者，在利用農(nóng)民的力量奪得政權后，并沒有走上解放農(nóng)民之路，而是繼續(xù)著中國歷代政府欺詐與暴力并行的治人政策。這一治人政策的第一步就是將君王包裝成至仁至善的賢者、大智大勇的能者，將人治上升為至高的正義。傳說中，堯、舜、禹三位圣王都有至高的道德修養(yǎng)。秦漢以后，歷朝歷代的史書更是大肆渲染開國之君的傳奇經(jīng)歷及其高尚品德，作為對“君權神授”的重要補充，以便進一步提高皇權統(tǒng)治的合法性。這是每個帝王都擅長的修飾工作，朱元璋更是其中佼佼者。朱元璋出身寒微，早年顛沛流離，為了糊口，當過和尚，做過流民、乞丐，并沒有多少文化，就連“元璋”這個名字也是功成名就之后才新取的。但是在他成為帝王之后，卻似乎天然擁有了極高的道德修養(yǎng)。他的“仁道”完全符合圣王的標準和要求。在當時的典籍文章中，他勤儉節(jié)約的故事隨處可見，憐憫百姓的言論比比皆是。如《國榷》中記載，朱元璋曾令宮人把裁布制衣剩下的碎布做成被子；《皇明通紀》稱，為不忘民間疾苦，朱元璋曾在宮內開辟一塊菜地進行種植，還對太子諸王說“此非不可起亭館臺榭為游觀之所，今但令內使種蔬，誠不忍傷民之財，勞民之力耳”?！?4〕他還多次發(fā)布與民休息的上諭，告誡地方官員：“天下初定，百姓財力困乏，好比小鳥不可拔羽，新樹不可搖根。”〔55〕在罷建中都后，還特地撰寫了一篇陳詞懇切的《中都告祭天地祝文》，自責道：“于此建都，土木之工既興，役重傷人，當該有司，疊生奸弊，愈覺尤甚，此臣之罪有不可免者?！薄?6〕事實上，這位布衣出身、識字不多的皇上特別忌諱人家看不起他的出身和經(jīng)歷，更怕人家覬覦他從元朝統(tǒng)治者手中搶奪的江山，所以不管是文臣武將，只要他起了一點疑心，要貶就貶，想殺就殺，毫不手軟；對于自己想辦的事，說一不二，以至于一座不曾啟用便被叫停的中都就花費了“當時全國六年稅收的總和”。〔57〕阿克頓認為，不管是什么權力，只要它是以暴力為后盾的，只要它失去了制衡，必然要成為“絕對的權力”，而成為“絕對的權力”后，就必然會傾向于殘暴、腐敗和不義?！?8〕追根究底，帝王所謂的“仁德”不過是這種“絕對的權力”的修飾。有了“仁道”的偽裝，帝王治人就更加暢通無阻，絕對權力向暴力的發(fā)展就更加肆無忌憚。

王權政治治人政策的第二步，就是借宿命論將君主意志上升到可以隨心所欲的地步。這里的宿命分為兩種：皇帝的天命和皇帝以外天下人的宿命。朱元璋借助“君權神授”完成合法的上位后，仍覺不足，還要將自己稱帝封王的天命滲透到治理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他不僅在皇陵的碑文中將自己的稱帝之路描繪得如有神助，“神乃陰陰乎有警，其氣郁郁乎洋洋”，〔59〕還創(chuàng)造了所謂“殿興有?！钡睦碚摗獙⒆约旱钠鹆x行為美化成“殿興”，將其他人的造反則看成“首亂”，首先發(fā)動起義(首亂)的人不受天命保佑，只有在亂世中拯救人民于水火(殿興)的人，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天不與首亂者，殃歸首亂，福在殿興。”〔60〕朱元璋以這種說法大大增加了自己上位的合法性，同時使民眾相信只有他能擁有稱帝的“天命”，他們如果試圖模仿也只能得到“首亂”的宿命。除了宣傳皇帝天命和皇帝之外的天下人的宿命外，朱元璋還對百姓進行嚴格的約束，力求把所有人都拘束成朱家王朝的供養(yǎng)者。他不僅下令編制魚鱗冊和黃冊，掌控底層人民的生活、生產(chǎn)、土地情況，而且還在法律上規(guī)定民戶、軍戶、匠戶等職業(yè)為世襲罔替，不能更改。《戶律》規(guī)定：“凡軍民驛灶醫(yī)卜工樂諸色人戶，并以籍為定。若詐冒脫免、避重就輕者，杖八十。其官司妄準脫免及變亂版籍者，罪同?！薄?1〕通過這樣的方式，朱元璋把宿命論直接細化成為具象的法律條文，用刑典逼迫民眾不得不接受宿命，相信宿命。

農(nóng)民出身的朱重八在造反成功后搖身一變，變成了皇帝朱元璋，不僅沒有按照儒學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行事，解放農(nóng)民，廢除他們的賦稅、勞役，反而告誡說：“為吾民者當知其分，田賦力役出以供上者，乃其分也。能安其分，則保父母妻子，家昌身裕，為忠孝仁義之民?！辈蝗?，“則不但國法不容，天道亦不容矣?！薄?2〕只有安心承擔勞役繳納賦稅的民才是良民，否則不但國法要懲罰，連“天道”也容不得。明朝的賦稅并不比元朝輕，清人潘次耕曾感嘆“吳中之民，莫樂于元，莫困于明，非治有升降，田賦輕重使然也”?！?3〕明朝建立之初，各地官府就不斷向百姓征派多種雜役，以滿足對勞務的需求。“雜役的名目很多，且有地區(qū)差別?！薄?4〕修建明中都的勞工是勞役的典型代表，除此之外，還有供衙署官獄使用的皂隸、獄卒、禁子、弓兵、門子等，用于交通運輸?shù)匿伇^夫、驛夫、水夫、車夫、轎夫等，用于修建工事的修邊夫、修倉夫、局造、窯造等。洪武十四年以后，明朝改革了應征勞役的制度，從按賦稅應役改成按自然人口輪流應役，積財之家通過賄賂采派官能逃則逃，致使底層勞動人民的勞役責任更加沉重，無法脫身。明萬歷三十八年，常熟知縣楊漣在縣衙立碑寫道：“吳中勞役，莫如北運，邑民一經(jīng)是役，屢有傾家蕩產(chǎn)、甚至喪身亡家者，其景慘不忍睹?！薄?5〕這種以個人利益壓迫群體利益的治人手段，經(jīng)常引起各種形式的反抗。明中都建設過程中的厭鎮(zhèn)之法，就是工匠們反抗的一種手段?！皶r日曷喪，予及汝偕亡！”朱元璋夢想著他打下的江山能千秋萬代，但不堪壓迫的人民卻盼著一場風暴摧毀這個魚肉百姓的政權。

五、中華文明新路：告別專制王權，走向開放、民主

人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是整個文明的靈魂所在。用個人的絕對權力支配人、壓迫人，這是王權社會統(tǒng)治的根本思路。沿著這個思路，淮河水患的治理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人的利益，精神文化的治理可以肆無忌憚地壓制人的思想。從世界范圍看，朱明王朝建立之時，歐洲正進入文藝復興，逐步走出黑暗的中世紀。當西方世界正在走向近代文明，走向民主、法治社會之際，中國明清的統(tǒng)治者，不僅沿著秦漢以來的集權主義模式繼續(xù)運行，不知變革，而且把這個模式運用到極致，結果造成了中華文明的停滯與淤塞，制約了中國社會的轉型與進步。

同濟大學王國偉教授在《不該被歷史風塵遮蔽的淮河文明》一文中，用“扭曲的水道”“驕奢的王道”“沉寂的文道”，〔66〕形象地概括了淮河文明在明代的遭遇，也恰到好處地說明了河流與文明的淤堵造成的后果。集權專制的畸形治理思路，對于淮河及其文化帶來的影響是毀滅性的。在長久的極權高壓控制下，民眾疲于空虛單調重復的日常生活，屬于“人”的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能力逐漸消失，直至自我洗腦催眠、安于現(xiàn)狀，徹底成為精神專制的奴隸。

淤塞淮河的是泥沙，淤塞文明的則是專制。在一個沒有“人”的畸形世界里，所謂思想創(chuàng)新、文化進步，只能是天方夜譚。潘大明先生《湮沒的帝都》一書，用河流水道、中都興廢、文化榮枯這三大主線共同揭示了一個真理：對人類的開放性、包容性、創(chuàng)造力造成最嚴重摧殘的，莫過于禁錮精神自由的思想專制。政治的專制可以通過革命推翻，思想的專制更需要刮骨療毒的勇氣與壯士斷腕的魄力才能逐漸摧毀。

注釋：

〔1〕〔漢〕許慎：《說文解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43頁。

〔2〕〔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9)，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5年，第4195頁。

〔3〕向茂森：《略論淮河在我國的地位及治理問題》，《科學對社會的影響》1996年第2期。

〔4〕〔12〕〔13〕〔14〕〔17〕〔18〕〔19〕〔20〕〔21〕〔25〕〔28〕〔29〕〔31〕〔32〕〔33〕〔34〕〔36〕〔37〕〔42〕〔52〕〔53〕〔57〕潘大明：《湮沒的帝都——淮河訪古行紀》，上海：中西書局，2020年，第96-97、49、52、45、45、137、117、122、49、52、116、140、142、179、83、114、7、39、180、91、91、122頁。

〔5〕〔清〕傅澤洪輯錄：《行水金鑒》第1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306頁。

〔6〕〔美〕黃仁宇：《明代的漕運》，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27-229頁。

〔7〕〔9〕〔16〕〔48〕劉澤華：《王權思想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4、114-116、211-215、199頁。

〔8〕〔39〕〔43〕劉澤華：《中國的王權主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175、13頁。

〔10〕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18頁。

〔11〕〔30〕參閱楊宏雨：《湮沒的帝都與大明的興亡》，《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1年第1期。

〔15〕《明太祖實錄》卷四十五，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第881-882頁。

〔22〕〔24〕陳梧桐：《略論明中都的營建與罷廢及其影響》，《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23〕〔27〕〔明〕談遷：《國榷》(1)，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437頁。

〔26〕〔56〕〔明〕王世貞撰、呂浩校點：《弇山堂別集》(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52頁。

〔35〕〔唐〕李白：《贈華州王司士》，管士光編注：《李白詩集新注》，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99頁。

〔38〕轉引自鄭大華：《張君勱學術思想評傳》，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190頁。

〔40〕魯迅：《諺語》,《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42頁。

〔41〕王曉傳輯錄：《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10頁。

〔44〕〔45〕馬克思：《摘自“德法年鑒”的書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14、411頁。

〔46〕劉澤華：《〈王權思想論〉自序》，《王權思想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頁。

〔47〕〔唐〕長孫無忌著，袁文興、袁超注譯：《唐律疏議注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7頁。

〔49〕〔春秋〕卜商著、〔西漢〕毛萇傳述、〔宋〕朱熹辨說：《詩序》，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41頁。

〔50〕〔東漢〕班固：《漢書》(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446頁。

〔51〕〔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刁小龍整理：《春秋公羊傳注疏》(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18頁。

〔54〕〔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附補遺、補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5頁。

〔55〕轉引自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上)，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2年，第206頁。

〔58〕參閱〔英〕阿克頓：《自由與權力——阿克頓勛爵論說文集》，侯健、范亞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86頁。

〔59〕〔60〕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第190、901頁。

〔61〕轉引自王紅春：《明代進士家狀研究》，上海：上海書店，2017年，第73頁。

〔62〕轉引自鄧先明編著：《朱元璋》，?？冢汉Ｄ铣霭嫔?，1997年,第93頁。

〔63〕轉引自鄭克晟：《明代政爭探源》，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4年，第86頁。

〔64〕陳明光：《中國古代的納稅與應役》，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17頁。

〔65〕《常熟碑刻》，常熟市碑刻博物館，1993年，第19頁。

〔66〕王國偉：《不該被歷史風塵遮蔽的淮河文明》，《解放日報》2021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