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云層的光亮

內(nèi)容提要：王方晨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人性審思和現(xiàn)實關照見長，《花局》是其一直以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延續(xù)和升華。小說營造了一個獨特的敘事空間“花局”，但故事和主題指向的卻是現(xiàn)實的生活。超現(xiàn)實和抽象化的描寫有著最為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作家在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中將社會的諸多問題與人性的復雜性展現(xiàn)出來。通過獨特“異空間”的營造，王方晨書寫了一種存在的困境，對個體命運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小說寫人生困局，但不忘尋找生活的微光，最終表達了生活的背后永遠都會有光亮的主題，這正是“絕望之為虛妄，便與希望相同”這一理念的演繹。種種荒誕與丑陋在作家筆下夸張變形，由此作家將絕望否定了，努力找尋著生活的希望。

關鍵詞：王方晨 《花局》 官場小說? 存在主義 “異空間”

王方晨的《花局》①營造了一個獨特的敘事空間“花局”，但故事和主題指向的卻是現(xiàn)實的生活。超現(xiàn)實和抽象化的描寫有著最為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正是王方晨對現(xiàn)實問題的長時間關注，才會采用一種極端化、藝術(shù)化的手段將其呈現(xiàn)出來。小說以基層官場為中心展開書寫，是反腐書寫的另一種形態(tài)。作家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中將社會的諸多問題與人性的復雜性展現(xiàn)出來。不過小說的主題不僅限于此，而是更為多元繁復。通過獨特“異空間”的營造，王方晨書寫了一種存在的困境，對個體命運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小說主要書寫人生的各種困局，具有濃郁的悲情色彩，但與此同時，作家一直不忘尋找生活的微光，最終表達了生活的背后永遠都會有光亮的主題，這正是“絕望之為虛妄，便與希望相同”這一理念的演繹。而這樣的書寫，則是王方晨一直以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延續(xù)和升華。

一、現(xiàn)實批判：基層官場問題的呈現(xiàn)

《花局》首先是一部現(xiàn)實批判的作品，小說通過幾個人物相對獨立的故事來進行書寫。作家將筆觸指向的是基層的官場，從主題范疇來講隸屬于反腐小說。不過《花局》與一般反腐小說不同，《花局》描寫的是更加隱蔽的腐?。翰蛔鳛?。通觀小說，所有機構(gòu)的職能都極為重要，所有工作人員的日程都排得滿滿的，但奇怪的是，小說幾乎沒有做正事的情節(jié)描寫，這也正是不作為的真實寫照。這種腐敗帶來危害有時候會更甚。一系列的基層官員及普通工作人員都在不作為的路子上走向自己職業(yè)生涯的高峰。每一個人物一開口就是高談闊論，將政治站位和思想深度拔得極高，但是很不接地氣，只上天，不入地。而最可悲的是，像王樹那樣扎實肯干的干部，卻只能長時間當“包村干部”，一直被下放，百姓將其功勞書寫下來向他單位請功，卻被懷疑是當事人弄虛作假。

小說描寫的古局長是一位典型的基層官員，他平時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工作認真、體恤下屬、無心名利，實則處處以自我利益為中心。沉迷于權(quán)力、財富和女色。小說中他子女對他的評價和他們之間的隔膜是對他真實形象的揭露。特別是通過他所養(yǎng)的寵物狗和鳥所享受到的待遇，能夠感受到這種權(quán)力的腐敗。古局長的寵物狗有名有姓，有家有室，出門有司機，回家有保姆，在小說人物表中名列前茅。這樣的書寫將“狗仗人勢”這一極其樸素的道理演繹得淋漓盡致。一條狗尚且如此，遑論人呢？

辦公室主任柴會卡的形象也十分典型，他深諳官場里的種種門道，處理起來也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他能夠為上級排憂解難，能夠與所有同事搞好關系，每時每刻都能夠左右逢源，但是看來看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做過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情，甚至也沒有解決過任何一個問題。最為明顯的就是他在幫領導處理職工不參加植樹活動的時候，自以為自己聰明，沒料到遇到一個十足的“釘子戶”，但是“釘子戶”也不是善茬，最終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柴會卡處處為領導著想，甚至為了息事寧人、幫領導分憂，而愿意遭受辱罵、毆打，連最基本的人權(quán)和尊嚴都可以舍棄，看似有一種犧牲自我的精神，實則全是從自身利益出發(fā)，無論是這樣的舉動，還是幫領導篡改年齡，都是希望領導能長時間在位，以確保他自己在單位的地位。也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斷升職，成為領導的紅人，在群眾眼中未來不可限量。

小說第一部分的中心事件是每年的植樹節(jié)單位組織職工參加植樹，但有人拒不參加此活動。這樣一種攤派性質(zhì)的活動，很大程度上指向的是司空見慣的形式主義和面子工程。弄虛作假、虛與委蛇司空見慣。在小說第二部分也是以這樣的形式主義開篇。市政府規(guī)定河岸的綠化屬于兩岸的單位，需要各單位自己負責。別的單位，按人頭算，每人只栽兩棵樹即可，而在花局，人均需栽九棵樹才能將花局所負責的區(qū)域栽滿。但為這每人九棵樹，局長可沒少費腦筋。栽了死，死了栽，一轉(zhuǎn)眼過去了兩三年，河岸上的樹仍然稀稀拉拉，半死不活。局長古泊生什么辦法也都想過了，開始時是全花局出動，責任不明，再后就將責任落實到科室，不料科室里凈是些老好人，推諉扯皮，落實跟不落實一個樣兒。到最后攤派到個人，同樣沒有什么效果。最后檢查組要來了，為了應付檢查，寧小虎便造了假，最后當然被揭穿。似乎筆鋒指向的是個體應對上級任務時的弄虛作假。但往深處說，這種硬性攤派算不算是另一種弄虛作假呢？作家雖沒有明說，但是考察作家設置這樣一個人物的良苦用心，就可以領略一二。

聯(lián)系王方晨一貫的書寫，對此會有更加直觀的感受。王方晨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人性審思和現(xiàn)實批判見長②。《花局》中公車私用、公款吃喝、好大喜功、爭權(quán)奪利十分常見，甚至還有副局長謀反的情節(jié)，這些事件，其核心指向都是一種基層官場的微腐敗，兩者結(jié)合，將人性之惡演繹出來。早年的《老大》將令人畏懼的鄉(xiāng)村權(quán)力頂峰人物的內(nèi)心掙扎與搏斗展示出來，寫出仇恨、權(quán)力等欲望對人性的扭曲。近年來他的創(chuàng)作則將現(xiàn)實批判演繹得更為犀利和深入。近年的《背后》也與那些女性作家的職場書寫不同，作者并不將作品僅僅局限在對這些女性命運的關注上。除了對女性的關注，作品也聚焦了諸多的現(xiàn)實問題，是一部涉及面十分寬廣的作品。《背后》揭露了宇宙星內(nèi)部污濁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種種見不得光的勾當在光明正大的發(fā)生。投機取巧者、官二代、富二代等人把控著商界和社會，官場商業(yè)相互關照聯(lián)接，才有了像天路這樣的空手套白狼的公司，也才會有像賴仁平這樣混跡在其間的投機分子?！侗澈蟆吠ㄟ^熊旎工作的展開，將一系列的事件浮出水面，比如令人觸目驚心的神仙溝二伯坎子村金屬廢料污染事件，即便是在事情被曝光后，人們看到的不是對生命的殘害，而是想盡辦法掩蓋，甚至還競相搶奪其中的商機，人性泯滅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通過一系列觸目驚心事件的描寫，作者將這個集團的丑惡徹底曝光。很多主題在《花局》中有所延續(xù)。

小說中敘述者的立場一直是隱藏的，但是作家個體的人格卻是藏不住的。這種隱含作者是一種主體人格的投射，正是作家的人格加持，才會有偉大作品的誕生?？疾熳骷业膭?chuàng)作主體性，現(xiàn)實主義的力度也顯現(xiàn)出來?，F(xiàn)實主義在當下并不受人待見，很多時候提之變色，但是真正有藝術(shù)成色的現(xiàn)實主義依舊是文壇需要的東西。尤其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更需要“重啟”③。王方晨從基層官場的生態(tài)出發(fā)，對這種官場亂象進行了揭露，對隱藏在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人性自私丑陋和陰暗面挖掘出來，讓小說深度介入了生活，介入了現(xiàn)實，摒棄一般的無關痛癢的文字煽情，具有一種理性而節(jié)制，卻具有振聾發(fā)聵的效果。王方晨的作品為了將現(xiàn)實的丑陋揭露得更徹底，往往采用極端化的敘事方式，這種震撼除了閱讀官能的沖擊，也會對現(xiàn)實介入更深更遠。不過作家并不是在主題先行下進行了理念式書寫，而是通過獨特結(jié)構(gòu)安排和空間的營造，來實現(xiàn)了小說的藝術(shù)升華工作。

二、非自然敘事：“異空間”的營造

王方晨的寫作一直都是寫實與寫虛相互交融的。《老大》《公敵》《芬芳錄》《老實街》《背后》《花局》等作品都具有現(xiàn)實的底色，但同時也有超現(xiàn)實的一面。王方晨早期的一些童話小說則更具有寫虛的意味。小說形成的風格在讀者那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痘ň帧凡⒎峭蝗晦D(zhuǎn)向具有寓言化性質(zhì)的書寫，在這部小說里，作者并沒有完全顛覆了他一直以來使用的小說技法和敘事策略。王方晨善于營造獨特的空間，將其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場所。《花局》中的花局、一個局就是這樣一個空間，花局與一般的機構(gòu)無異，人事編制、日常作息、領導做派、人際關系等都是司空見慣的，但是花局究竟是一個什么機構(gòu)，有什么樣的職能，并不知道。與之相似的還有小說中的“一個局”。這樣的故事場景的設置，其實遠遠超越了一般的現(xiàn)實，而具有隱喻的形式，是一種寓言化的書寫。這里的人似乎就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沒事找事”，比如每年植樹節(jié)的安排，一年一度的植樹節(jié)聲勢浩大，站位極高，準備工作十分繁瑣，媒體宣傳更是不計成本;又比如為了拯救一個同志而在全局開啟的形勢教育活動等;再比如，反反復復去處理“送信”這一件事。這種繁復的描寫是日常工作的一種縮影。特別是第四部分關于寵物狗的描寫更是徹頭徹尾的寓言。該部分以動物的視角，將官員的日常生活全方位透視出來，這種毫無保留的展現(xiàn)令人觸目驚心，而動物視角的設置具有極其重要的敘事功能。

《老實街》中的老實街也是一個獨特的空間，雖然也有一定的歷史遺跡可供尋覓，但說到底虛構(gòu)的成分更多?！独蠈嵔帧芬猿鞘胁疬w這一現(xiàn)代化進程為大背景，緊抓住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轉(zhuǎn)化的歷史節(jié)點，意味雋永地講述了北方一道老街的傾覆和消亡，寄寓了當代道德拆遷與重建的重大主題。老實街居民是一群凡夫俗子，但又有著各自的不同凡俗之處，每個人的故事彼此獨立而又相互關聯(lián)?！袄蠈崱痹诂F(xiàn)如今是多么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只有虛構(gòu)的空間才會存在，虛偽的人性則是現(xiàn)實里的常態(tài)。而這種獨特空間的營造也被研究者注意到，賀仲明就將之與《果園城記》中的果園城相類比④?！侗澈蟆芬矤I造了一個獨特的空間。小說虛構(gòu)了一個宇宙星集團，這其實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是現(xiàn)實社會的微縮版。在這一世界中，各種權(quán)利的爭斗、派系的劃分、商業(yè)上的較量、政治上的博弈、情感上的糾纏徐徐展開。生末旦凈丑輪番在這一舞臺上表演人生的大戲。在這些特獨特空間里，人性往往呈現(xiàn)出極端狀態(tài)。

王方晨這樣的書寫明顯帶有一種非自然敘述的味道?，F(xiàn)實主義書寫是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流，現(xiàn)實主義的源流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關注和焦慮。但秉持現(xiàn)實主義精神也會有“反現(xiàn)實”的非自然書寫，這是因為作家、藝術(shù)家可以創(chuàng)造出藝術(shù)層面的現(xiàn)實。非自然敘事是一種曲筆，說到底是為了讓“真話出場”的敘述策略。對作家而言，“說真話就不僅需要勇氣，還要講究技巧。沒有勇氣，真話就無法出場，只能胎死腹中;沒有技巧，真話就可能撞墻，或者是自投羅網(wǎng)，它依然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存活?！雹菥唧w到《花局》而言，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場景與現(xiàn)實的生活不完全一致，甚至是僅從表面看來就是迥異的?！痘ň帧纷詈蟛糠质顷P于動物世界的書寫具有寓言的意味。寓言化的書寫，其精神指向依然是現(xiàn)實生活。表面來看是胡言亂語，實則是立足于現(xiàn)實，這種曲筆避免了很多麻煩，卻不失批判的力道。《花局》既立足于現(xiàn)實，同時又是象征的、變形的、魔性的，在堅實的寫實主義的基礎之上，帶上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存在主義的多重格調(diào)，是一個獨特的文本，雜糅野史的筆法，創(chuàng)建了一個關于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寓言式作品。

音樂也是一種空間氛圍營造的手段。小說呈現(xiàn)出“音樂性”的品格，這種音樂性已經(jīng)不僅僅是作為外顯的元素存在，而是音樂升華了小說的主題。王方晨善用音樂營造空間?！独蠈嵔帧返拈_篇便用鄉(xiāng)謠點題：“寬厚所里寬厚佬，老實街上老實人。”⑥《花局》中第一部分大段引用《藍色多瑙河》的歌詞：“春天來了——春天來了——刀米燒燒——刀米燒燒——春天美女郎，花冠戴頭上，春天來了！春天來了！雙唇，好像，玫瑰，正向著，我們，微笑，那露——水是她的眼淚，是她，的，眼淚。白云，像面網(wǎng)，在頭，上飄揚，啊，春來了！啊，春來了！啊，春來了！這一切多美好，每到晚上，到處射出光芒，射出光芒，春來了，春來了，多么美好，多么美好！那小鳥在樹林里高聲唱，蜜蜂在花叢中嗡嗡叫，多，美，好！春天美，女，郎……刀米燒——燒——”。這段歌詞用在這里有很強的反諷效果，具有多重隱喻。一方面將“植樹活動”取代了“春天來了”，可這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到來，春天的萬物復蘇與花局中永遠的萎靡氛圍形成了強烈對比，而所謂的植樹造林，并不能迎來真正的春天;另一方面，“春天來了”又是無限欲望滋生時刻的到來，將所有的欲望推到自然界那里去。

音樂對作家的影響不僅僅局限在音樂元素的挪用方面，而是借助音樂，豐富小說，升華主題?？偟膩碇v，音樂的主題表達更為隱秘，有時候甚至是一種暗示和曲筆，但是不影響其深刻性。一方面，音樂凸顯了一種敘事倫理，另一方面，音樂是一種曲筆，是主題推進的一種曲線。很多時候作家筆下的語言往往和想要表達的思想不同，形成強烈的藝術(shù)張力，形成一種“反諷”，而反諷，則是小說敘事的根本密碼?！痘ň帧房芍^是諷刺藝術(shù)的升華，諷刺幾乎貫穿全文，成為行文底色。盧卡奇在他的《小說理論》中提出現(xiàn)代小說的一種形式原則是“諷刺”，這既是小說的構(gòu)成要素，同時也是小說主體的“自我認識及自我揚棄”，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主體在內(nèi)部分裂為某種主觀性（內(nèi)心）——它與一系列異己的強力相對立，并致力于給異己的世界留下其渴望內(nèi)容的痕跡”，另一方面是“它看清了相互異己的主客體世界的抽象性以及局限性，在其被把握為其生存之必要性和條件的界限內(nèi)理解這些抽象性和局限性，并由于這種看清，雖然讓世界的二元性得以持久存在，但同時也在本質(zhì)相互不同的要素的相互制約性中，看到并塑造出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雹哒f到底，作家的諷刺是對舊有秩序的一種反抗，并試圖建構(gòu)一個新的世界?！痘ň帧坟S富了官場小說的版圖，沿用了官場小說一貫的諷刺筆法。詹姆斯·伍德指出“敘事領域幾乎沒有什么沒被諷刺碰過”⑧，可以說現(xiàn)代小說就是一種諷刺的文體。《花局》處處蘊藏著諷刺的味道。從細節(jié)到主題，無不如此。人事任命、文件下發(fā)、補助發(fā)放、會議召開、機構(gòu)設置等似乎很嚴肅的事情，但在花局這里都是極其隨意的。一個從未參加過單位植樹活動的人，卻被任命為“植樹造林辦公室主任”。這里的揶揄式的寫法具有雙重性，產(chǎn)生了雙重的效果，一方面是嚴肅行為輕松化的揶揄，另一種是這些事情或許本身就是輕松的，只是把它們看得太過嚴肅了。在一些細節(jié)方面更加凸顯，古局長這樣的人嘴邊時刻掛著詩歌、僅有一次拒絕送禮時表現(xiàn)出的大義凜然等都有諷刺的味道。

敘述者的上帝視角將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他們的實際行動都原原本本呈現(xiàn)出來，很多時候人物的內(nèi)心爭斗和最后選擇的呈現(xiàn)出背道而馳的景象，這種思想的巨人和行動的矮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反諷意味十分強烈。這種人物、敘述者、作家人格的主客體的對立值得深究，特別是種種人物內(nèi)心想法和行動的呈現(xiàn)，都有一種諷刺的味道。種種舉動，那么嚴肅認真，又那么無聊可笑，將諷刺藝術(shù)發(fā)揮到極致，而這一切的基礎，都來源于獨特空間的營造。

三、越熟悉越隔膜：人生如局的存在困境

現(xiàn)實的底色加上獨特的空間營造，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交互混融，是因為作家要表達更多更為深遠復雜的主題。作家遠不止在思考表面故事中所流露出來的問題，而是有著更多形而上的思考。正如兩位推薦人說的那樣，“相對于《老實街》，《花局》寫得有點‘花’，但依然是王方晨的局，這里的每個人都深處在巨大的焦慮中，每個人都是對他人無情的圍攻，每個人都在尋求著自己的倉皇之路。這正是現(xiàn)代人生存境遇的本質(zhì)寫照。”⑨“《花局》寫了一個局，既是處處皆在的人生迷局、困局，又正是現(xiàn)代人生存境遇的本質(zhì)寫照。這里的每個人都深處在巨大的焦慮中，每個人都是對他人無情的圍攻，每個人都在尋求著自己的倉皇之路?！雹狻痘ň帧分忻總€人似乎都給他人帶去了麻煩。人與人之間是隔膜的，都不能真正走進他人的內(nèi)心里去。這些書寫，表現(xiàn)了一種人生如局的存在困境。

人與人之間永遠隔著一條鴻溝，無法跨越，人物的行為也是如此。敘述者的全知全能視角能看透一個事件的原委，但從當事者，也就是小說中的人物角度而言，就陷入了坤江，無法理解他人，更無法進入他者的世界。比如花局其他職工無法理解陳志生不參加植樹活動，無法理解寧小虎的造假且拒不悔改的行為，鬧劇一場接一場。再比如，上帝出場后，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去“一個局”給一位姓田的人送信。不斷地寫他一次次送信，甚至托關系，找人，強行闖入，可謂辦法用盡，但是最后還是沒能將信件送到，而關于他的段落也就戛然而止了。送信件這樣一個行為本來很簡單，但是在工作中并不是這樣，尤其是這樣一個極其重要的部門更是如此。在這樣重復啰嗦、繁復冗余的描寫中，其實也將機關部門的行事風格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而且透過送信這樣的舉動，很好地彰顯了進入他人世界的艱難。

小說還有幾段精彩的書寫，對此也有強烈的隱喻。陳志生和記者施小婕之間的情感線十分有意味，作家對此也進行了深度詮釋。記者施小婕一直惦記著做一個節(jié)目，并調(diào)侃“說不定還能拿國家新聞獎”。但施小婕的接近的目的仿佛被看穿，每每不能得逞。還有陳志生與其老婆每次同房時，都會呼叫另一個女性的名字，而女方對此卻是應答。神圣的夫妻生活在這里被無情解構(gòu)了，這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情趣，而是一種戲謔，聯(lián)系到小說后面情節(jié)的走向，這樣的隱喻就更加明顯，夫妻之間尚且如此，遑論其他關系之中的人了。其他人物那里似乎也是如此。比如古局長很多時候放低姿態(tài)拉攏下屬卻依然失算，甚至不惜搭上了自己退休前的榮光，但是仍無法扭轉(zhuǎn)他下屬的執(zhí)拗。在家庭生活中，古局長和自己結(jié)發(fā)妻子行房事時，四周的動靜全部像自己辦公室下屬女性的笑聲，而他的子女與他也是隔膜的。還比如上帝一直和自己的老婆關系不好，一直隱忍著，直到最后因為送信事件而提出離婚。《花局》寫的只是一個有幾十號人物的小集體，幾乎都是身邊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但是他們之間卻有著無比遙遠的距離，越熟悉越隔膜。

小說中人物存在困境本質(zhì)上還是源于人性的惡。正是無止境的貪欲，讓一些人人格扭曲，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尊嚴，甚至是羞恥感?！侗澈蟆分?，賴仁平為了巴結(jié)討好與自己有利益關系有靠頭的人，愿意學狗叫，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將毒手伸向結(jié)發(fā)之妻。大人憑借自己的權(quán)力對下屬大發(fā)淫威，等等。也正是這不正常的環(huán)境，讓很多人被現(xiàn)實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甚至被逼瘋。比如屈童，他連名字都很少有人稱呼，在單位里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回家后借機發(fā)泄。再比如科研工作者丌淼焱最終徹底向現(xiàn)實屈服。再比如朱十兩之子朱明友，他本想擺脫父輩的影子自己打拼獲得成功，但是最終還是無果，甚至連自己的愛情也無法自主把控。在《花局》中，人們都充滿著無盡的欲望，每個人都被現(xiàn)實壓抑著。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甚至無所不用其極。這些機關單位的工作人員，無論是領導、職工還是其家屬，他們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和處事方式，表面看起來無懈可擊，但其實每一個行為都充滿著自私、狹隘，是一種精致的利己主義，與“公仆”這樣的身份格格不入，更與“為人民服務”這樣的宗旨相去霄壤。還有很多為人處世的潛規(guī)則，其實就是絕對的人格喪失而已。在小說中有一個情節(jié)，陳志生在獲得升職后，他的妻子小羅說他不要臉，陳志生摸著自己的臉，笑了。也就在這時候，他驀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很多情況下，一個人十分有必要讓自己變得無恥。“無恥”成為這些人的行事法則，何其無恥，何其荒謬。說到底，是人性的惡，阻隔了人與人之間的正當交流，造成了人生活的困境。由此，作者借小說提出了一個特別引人深思的話題，腐敗的環(huán)境之下，個體應該如何作為？面對如此的生存困境，更需要尋覓一束生活的微光。

四、生活背后的光亮：悲情生活的

另一抹色彩

現(xiàn)實的黑暗、人心的險惡、官場的腐敗、生存的困境，是不是意味著生活的絕望？“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濒斞敢门岫喾频倪@句詩最為精妙地概括了一種“反抗絕望”的生存哲學，辯證地看待絕望與希望，才能真正打破黑暗。王方晨的書寫也在努力踐行一種“反抗絕望”的哲學。他在進行生活陰暗面呈現(xiàn)的時候，采用了很多技巧，在進行非自然書寫、異空間營造的時候，其實就是將絕望虛妄化，試圖尋求生活的亮色。王方晨最大的貢獻就是在于將絕望虛妄化了，否定絕望，也就埋下了希望的種子。王方晨一直在尋找著生活中那束微光，以照亮在絕望中前行的人。比如《背后》中關于女性職場奮斗的書寫，就是在女性職場生存史中將個體能力無限放大，以將絕望虛妄。因為內(nèi)部管理運營及貪腐問題，宇宙星無詭分部經(jīng)歷了人事大調(diào)整，熊旎臨危受命，來接手工作。但是新人初來乍到，面臨一系列困境，不過，她憑借出色的能力和能量最終妥善處理了這一工作。作品以熊旎十日內(nèi)的經(jīng)歷為主線，真實描述了在商業(yè)世界中，以主人公為代表的女性奮斗不息的職業(yè)精神，以及樂觀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面對棘手的工作，熊旎從容應對，以靜制動，最終取得了勝利，并萌生了自己的愛情。特別是小說結(jié)尾，一向?qū)⒑婪排商K軾詞掛在嘴邊的鐵娘子卻吟唱著極富柔情的《眼兒媚》，似乎宣告著女性本體的回歸，事業(yè)上的成功并不妨礙女性本性的堅持。

《花局》也寫了幾位具有反抗型人格的人物，包括陳志生、寧小虎、上帝等，他們就是攪動官場這潭渾水的人物，也是會帶來希望的人物。雖然他們都是失敗者，生活失意、職場失敗，但是他們還保留著一絲絲的反抗精神。陳志生一直拒不參加植樹活動，雖然自始至終沒有交代具體的原因。不過，植樹活動在這里似乎已經(jīng)是一種象征性為，不參加也有不同流合污的意味。到了寧小虎那里，就更加明顯了。因為他的造假行為，整個花局為此進行了聲勢浩大的形勢教育活動，雖然不提及他的錯誤，但是大家都清楚活動指向的是他。但是他從頭至尾就是不承認自己的錯誤，甚至拋出“要殺要剮隨便”的豪言壯語。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以一種以卵擊石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在挑戰(zhàn)著整個機構(gòu)的人。作家在此寄寓了一絲反抗的希冀。

作家以他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諧妙的文學隱喻，探討人與人、人與現(xiàn)實、人與世界的復雜關系，表達復歸生命本然的極度熱望。字里行間甚于溫柔之鄉(xiāng)的遐想，體現(xiàn)了作家對生活和時代的敏銳感受。小說情節(jié)盡顯凌厲，卻最終讓漂泊的靈魂超然于世地盡享安慰。那比溫柔還要遼闊的無限寬憫，可能就是現(xiàn)代人獲得內(nèi)心自由、人性舒展、靈魂安寧的必經(jīng)之地。雖然很多時候，這種溫柔之鄉(xiāng)的找尋陷入了虛無。比如陳志生寄托于記者;上帝的人生陷入困境，他在見到一個開飯館的異性時尋找到了溫柔之鄉(xiāng);古局長則將寄托賦予那些年輕的女下屬以及詩歌這樣的藝術(shù)。

其實《背后》中的這種生活光亮的找尋就已經(jīng)很明顯了?！侗澈蟆匪茉炝寺殘雠畯娙诵莒贿@一形象，她有能力、有魄力、有擔當，來無詭之前，她曾在同樣不好開展工作的仁城打開了工作局面。來無詭后，她繼續(xù)施展著自己強硬的本領，以靜制動，將給她設置的障礙一一清除掉，十天之后，終于在無詭站穩(wěn)了腳跟。在具體工作上，對前任領導的工程秉持公正的態(tài)度對待，不搞新官上任三把火，對下屬關心體恤，對緊急事件她保持一貫作風：查明真相，解決問題，等等，這些都體現(xiàn)出她過人的一面。這些不公如何打破或許才是作者留給我們更深的思考。通過前任總裁的倒臺等描述，作者借助的或許還是反腐這一手段，在這一大的環(huán)境下，貪腐之風需要被遏制住，作品是一部新時期的官場現(xiàn)形記，將污濁的政商生態(tài)圈進行了徹底揭露，又通過反腐敗的書寫，將不法分子一個個送入了法網(wǎng)之中。這種期許也正是作品帶給人們的希望。

不過，作家并沒有陷入對生活的盲目想象和熱情歌頌中，而是始終保持著一種警醒。在《背后》中，雖然作者塑造的是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形象，但是作品對女性職場生存有了更進一步的思考，熊旎雖然獲得職場成功，但是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這從她的外號“鐵娘子”“鐵處女”就可以看出，同時，她也相應地失去了感情生活和家庭生活，雖然她也有自己消遣的模式，但畢竟不是正大光明的。再往深處說，她爹爹的存在也從某種意義上揭露了即便是“鐵娘子”，也無法繞開社會的關系網(wǎng)，這些都是對生活背后真相的一種揭示。在《花局》中作者對此有進一步的思索。從本質(zhì)上講，作者的選題仍是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注。通覽全篇，作者都是在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中將社會的種種問題與人性的復雜性展現(xiàn)出來。尤其是《花局》的末尾，作者將人的欲望放大，并以死亡來收束全篇，正是作家對現(xiàn)實的絕對警覺。也正是這份警醒，讓讀者能夠感受到生活中的一抹亮光，能夠看到未來和希望。

王方晨的《花局》從官場寫到人生困局，延續(xù)著他現(xiàn)實批判和人性反思的路子。這些人物的種種行為指向的都是沉甸甸的現(xiàn)實，這也是作者在作品中堅持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那就是深度介入的筆法，為現(xiàn)實發(fā)聲、為生活立傳、為人物塑型。但是，作家采用了嫻熟的藝術(shù)手法，用種種隱喻、象征、反諷等策略，通過獨特的視角、精心編織的故事及獨樹一幟的人物形象，將日常生活藝術(shù)化、審美化。看似極端化的描述有著堅實的生活基礎。種種荒誕與丑陋在作家筆下夸張變形，由此作家將絕望否定了，努力找尋著生活的希望。通過這些作品，我們看到了社會背后的種種問題與人性險惡面，也看到了正義的力量從來也不會缺席，生活的背后，永遠會有光亮。

注釋：

①王方晨：《花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

②李掖平、趙慶超：《多維時空中的人性彰顯——王方晨小說略論》，《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

③陳培浩：《重啟當代“批判現(xiàn)實主義”——讀房偉的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

④賀仲明、蔡楊淇：《當代版的〈果園城記〉——論王方晨〈老實街〉》，《文藝爭鳴》2018年第4期。

⑤趙勇、浦歌：《趙樹理精神與說真話的勇氣——趙勇教授訪談錄》，《當代文壇》2020年第3期。

⑥叢新強、李麗：《有聲的“風景”與革命敘事——論“十七年”小說的歌謠嵌入現(xiàn)象》，《當代文壇》2020年第5期。

⑦（匈）盧卡奇著，燕宏遠，李懷濤譯：《小說理論》，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66-67頁。

⑧（英）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頁。

⑨劉亮程語，見該書腰封推薦語。

⑩邱華棟語，見該書腰封推薦語。

魯迅：《希望》，載《且介亭雜文》，《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參見劉小波：《生活的背后永遠有光亮》，《中華讀書報》2019年12月23日。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當代文壇》雜志社）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大學川大學派培育資助項目”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