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玉印譜序文中的印論研究

沈金濤

關(guān)鍵詞：羅振玉;印譜;印論

引言

羅振玉（1866—1940），初字堅白，后字叔言、叔蘊、式如，號雪堂，浙江上虞永豐鄉(xiāng)（今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qū)）人，近代著名的教育家、考古學家、金石學家、古文字學家、收藏家，于敦煌學、古代金石器物學、甲骨文字學成就最為突出，創(chuàng)甲骨文書法之先河，為“甲骨四堂”之一。而今人對其篆刻藝術(shù)的關(guān)注較少，事實上羅振玉在篆刻上造詣頗深，是近代杰出的篆刻家。羅振玉不僅自己投身于篆刻藝術(shù)的實踐中，而且在晚清動蕩的時局中，致力于收藏、輯錄、研究中國古代璽印，編撰了大量極具研究價值的印譜，對中國篆刻藝術(shù)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羅振玉一生著述頗豐，而對印學研究有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與研究，其對印學的論述集中在印譜的序文之中。

一

羅振玉的印論集中于印譜序文這一現(xiàn)象，與羅振玉最初和篆刻藝術(shù)結(jié)緣，以及后來他對篆刻藝術(shù)的主要態(tài)度有密切的聯(lián)系。羅振玉十五歲時開始學習治印，便從出售舊物的商販手中購得一枚漢印，漢印深厚古穆的風格打動了羅振玉。他將其佩戴在腰間，從而開啟了他與篆刻緊密聯(lián)系的藝術(shù)人生。羅振玉“始學制印，苦無師承，嘗以百錢從持竿售舊物者手得漢人私印一，愛其深厚古穆，佩之衣帶間，斯須不去身，此予有印癖之始”。羅振玉最初是以收藏的形式對篆刻產(chǎn)生興趣，自此羅振玉不斷地收藏印章，輯錄印譜。四十歲游京都，一年間陸續(xù)購得古璽印近百方，后聽聞消息，前往歸化城（今呼和浩特）從山東商人處先后購得古璽印千余方……羅振玉收藏印章數(shù)量之巨，讓人嘆為觀止。他流亡海外期間，迫于生計出售許多藏品，條件稍好便又求購。羅振玉在言語中無不透露著無奈之意：“孤棲海外無以給，晨夕乃鬻以糊予口，致辛苦數(shù)年而后得之者，至是悉為他人有。每念之，不去懷。則又稍稍托同好購致之，然所得不及往歲之半矣。力仍不能有再聚者，復再散?！?/p>

羅振玉不僅收藏古璽印，對印譜的收藏也極為熱衷。即使在日本生活拮據(jù)的時段，他依然對收藏印譜一事非常重視。僅以陳介祺輯《十鐘山房印舉》為例，羅振玉為求購此書，于1916年六七月間就為此事與王國維通信近三十封。對《十鐘山房印舉》是否為吳大澂舊藏，是否如陳介祺齋號“萬印樓”之說鈐印數(shù)量過萬，具體的交易價格等細節(jié)一再確認，還特別交代讓王國維加油紙包裹后再裝箱郵遞，足見羅振玉對其重視程度。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羅振玉還將所藏印章刊印成冊，先后發(fā)行了多部印譜，而羅氏與王國維書信中談到輯錄印譜一事時說“若此身竟不遽死，尚可為續(xù)編”，也坦言發(fā)行印譜并不盈利，能收回成本已然不易。羅振玉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勘校發(fā)行印譜，顯然是為了推動印學的發(fā)展。

二

羅振玉對印學的推動， 最為特殊的是肯定了印學的學術(shù)價值。他認為古人將篆刻視為“雕蟲小技”的觀點是失之偏頗的，篆刻與小學、地理、官氏等有極為重要的聯(lián)系?！笆贾庞…t者，實于小學、地理、官氏諸學， 至有裨益， 好之乃彌篤。私意數(shù)百年來，固未有能闡斯學之蘊者也?！边@也是羅振玉與同時期的篆刻家、學者在研究印學時最大的不同之處。如官氏而言，羅振玉就考證了諸多罕見姓氏。他在太田孝太郎的藏印中尋見諸多姓氏， 曰“ 椑多” 、曰“ 窒中” 、曰“乘馬”等。在羅振玉自輯的《赫連泉館古印續(xù)存》中，羅振玉亦發(fā)現(xiàn)了諸多古僻姓氏，若“郱”（殆即后世之“邢”）、若“狡”、若“輔”、若“闐”、若“新垣”、若“東里”、若“叔中”（“中”即“仲”）。這些姓氏百家姓中沒有，且吳大澂《續(xù)百家姓印譜》中也未得見，足補前人考據(jù)之所未及也。如小學而言，羅氏亦用功頗深。前人知六朝石刻， 書“觸”字為“ ”，以為僅僅是六朝時期的機構(gòu)，羅氏在先秦古璽中發(fā)現(xiàn)此字，認為此字義雖不可考但從牛、角，可知先秦已有，可補字書之缺。如地理、史事而言，羅振玉經(jīng)整理發(fā)現(xiàn)古璽印出土地聚集于幾處：關(guān)中、山左、綏遠和歸化（今呼和浩特），以關(guān)中出土既多且精。

三

而對于篆刻藝術(shù)本身，羅振玉在浩瀚的中國篆刻史中將目光聚焦在“第一次高峰”古璽印，而非有元以來的文人流派印。從目前的史料來看，羅振玉沒有單獨輯錄、刊行過文人流派印，而在古璽印中，對官印又關(guān)注最多。在羅振玉出版刊行的印譜中，官印占了半數(shù)以上，如《凝清室古官印存》《隋唐以來官印集存》《國朝官印集存》《西夏官印集存》《歷代古官印集存》等，不勝枚舉。這一點從羅振玉自身篆刻的取法來看，也不難得出結(jié)論。從旅順博物館藏的羅振玉印章，以及后世出版的《羅振玉印譜》來看，羅振玉主要取法秦漢，在平正中求變化。羅振玉最常用的自刻名章，如“振玉印信”（圖2）、“臣玉之印”（圖3）、“羅叔言”（圖4）從內(nèi)容到形式均呈現(xiàn)典型的秦漢風格。

提及秦漢篆刻，秦漢時期最為鼎盛的璽印、封泥制度自然不可規(guī)避。羅振玉首先就對璽印材質(zhì)以及印紐的等級制度提出了疑問。衛(wèi)宏《漢舊儀》曰：“諸侯王印，黃金橐駝紐，文曰璽;列侯，黃金印龜紐，文曰印;丞相、將軍，黃金印龜紐，文曰章;中二千石，銀印龜紐，文曰章;千石、六百石、四百石，銅印鼻紐，文曰印。”應劭的《漢官儀》、孫星衍的《漢舊儀補遺》等均有類似的記載。羅振玉對比了大量的官印后發(fā)現(xiàn)，沒有哪個時期的印紐的材質(zhì)是嚴格按照記載標準執(zhí)行的。羅振玉認為，前秦時期，無論官印、私印，以銅為材料的占據(jù)九成以上，其余以玉、陶、鐵、象牙等材料制成的印章合計不到一成，印紐也以壇紐、蟻鼻紐為主;秦漢時期，亦是以銅為主要材料，很少出現(xiàn)金、漆、燒料、石膏等其他材料，在印紐上以壇紐、橋紐為主，后出現(xiàn)了獅紐。有了大量實物的佐證，羅振玉對前人認知的突破不僅在印章的形制上，還在內(nèi)容上。時人認為，只有今人刻印會在姓名之前冠以里貫，或在一方印中同時刻上名字，或只刻名而不刻姓，這種形制非古代已有。而羅振玉在太田孝太郎的藏印中發(fā)現(xiàn)有印文曰“南陽堵陽某字某某”，曰“曹遁文遜”，一印中兼刻名字且冠以里貫的先例;“破胡私印”則是刻名不刻姓的例子，推翻了時人陳舊的觀點。如此例者還有，前人認為古璽印皆記姓名，漢人始有封完及吉語諸印。而在羅振玉收錄的《赫連泉館古印存》中，就有大量的先秦吉語印，曰“富”、曰“得志”、曰“安官”、曰“敬上”等諸印，據(jù)此，吉語印始于漢這一觀點便不攻自破。不僅如此，羅振玉還從收集的印章佐證了漢代已有物象印這一論述，漢人鑄造物象印，其所繪人物與漢石刻畫像相同，前人稱為古蠟封印，不能斷定時代，今確知為漢物。

羅振玉的考據(jù)并未止步于秦漢，亦對新莽以應“土德”故官印皆為五字的說法予以反駁?！缎⑽浔炯o》中記載：“夏，漢改歷，……更印章以五字?！睆堦淘唬骸皾h據(jù)土德，土數(shù)五，故用五為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諸卿及守相印文不足五字者，以‘之’足也?！绷_振玉在《夢庵藏印》中就發(fā)現(xiàn)有“酆睦子則執(zhí)奸”新莽六字印，當然新莽官印以五字為主，但是顯而易見，在不可省略之處，未嘗不可變通。還有西夏文字的樣式，亦在羅氏藏印中得到證實。前人僅知西夏文字多為楷書，有人收藏西夏官印，皆不能斷定是何國所書。而羅振玉收藏了官印作疊篆，背后有西夏楷字，可知為西夏官印且西夏有篆書。羅振玉還提到其所藏的隋唐年間的村印，宋代刺史印乃前人未見之物，“予所藏則有朱文‘大毛村印’，大與隋、唐官印等，書體亦相似，知為隋、唐間物。是隋、唐間有村印，前籍所未載”。“而刺史印，則為自宋以來譜錄所絕無。今譜中之‘冀州刺史’，尤為印林鴻寶，宇內(nèi)無第二品者?！敝T如此類，對前朝考據(jù)失之偏頗、失察的論斷予以糾偏、證偽之處不勝枚舉，足見其印論對篆刻史論的貢獻。

四

羅振玉不僅沉醉于自己的學術(shù)世界，自己輯錄、刊行印譜，而且對近代其他人編纂的印譜也頗有研究，還分門別類地整理歸納，進行推薦，讓篆刻同好受益匪淺，可以避開許多粗制濫造、不加鑒別、贗品橫流的印譜。如古璽?。呵宕鷧鞘椒摇峨p虞壺齋印存》，羅振玉認為該譜為精妙之冠，后世認為其列古璽為卷首，始開古璽創(chuàng)作研究新篇;鈐拓不多，收錄皆精，為世所推重的有高慶齡《齊魯古印捃》以及郭裕之《續(xù)齊魯古印捃》。如漢印《十六金符齋印存》，集吳大澂藏印兩千余方，吳多取法于此遂成一代金石大家;鑒藏大家吳云的《兩壘軒印考漫存》;周鑾詒、周銑詒兩兄弟藏輯的《共墨齋漢印譜》。如隋唐官?。簠窃频摹抖偬m亭齋》;馮云鵬、馮云鹓兄弟二人同輯的《金石索》。當然，集各家藏古璽印成譜之先河，為空前巨著，被稱為“印譜之冠”的陳介祺《十鐘山房印舉》，為羅振玉推崇之至，不然亦不會如前文所述，為此印譜與王國維書信近三十封。羅振玉對推薦的印譜均仔細閱讀，亦會指出其中有待商榷之處。如印章的斷代問題，羅振玉就指出馮氏兄弟誤將金代“行軍都統(tǒng)之印”鑒為唐代之物，未看出印章“武成”之款為后人所加;瞿中溶誤將隋代“觀陽縣印”斷為唐代之物，金代“勾當公事”印斷為宋代之物等。足見羅振玉用功之深。羅振玉對印學的態(tài)度與觀點領(lǐng)先時代，他在國家民族危亡之際使中國傳統(tǒng)歷史文化傳承發(fā)展，為后世學術(shù)百花齊放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