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伯奇與“三言”在英語世界的早期譯介

路佳麗

馮夢龍編撰的“三言”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重要的白話短篇小說選集，三部共一百二十篇短篇小說，是話本小說的寶庫，后在清初散佚，時人所見“三言”故事多為明末姑蘇抱甕老人從“三言二拍”中選本而成的《今古奇觀》?！叭浴奔姓故玖斯糯膶W(xué)家在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能，也反映了廣大群眾的閱讀趣味，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叭浴弊髌吠瑯右参酥型鈱W(xué)者和譯者，法國耶穌會士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1743年）主編的《中華帝國全志》（以下簡稱《全志》）1735年刊行于巴黎，其中收錄了耶穌會士殷宏緒（Pére d’Entrecolles， 1664—1741年）從明姑蘇抱甕老人所編的《今古奇觀》中的兩篇“三言”作品：《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和《呂大郎還金完骨肉》。此后約翰·瓦茨（John Watts）和愛德華·凱夫（Edward Cave）先后組織人力翻譯并出版了《全志》的英文節(jié)譯本和全譯本，自此“三言”在英語世界的譯介呈上升趨勢，其中代表性的譯者之一就是塞繆爾·伯奇（Samuel Birch）（以下簡稱伯奇）。

一、伯奇的“三言”譯作編年、底本及翻譯動機

1813年，伯奇出生于英國倫敦的顯赫家族，其祖父曾經(jīng)于1814年當(dāng)選過倫敦金融城市長（Lord Mayor），還撰寫過若干音樂戲劇，父親則畢業(yè)于劍橋大學(xué)的藝術(shù)專業(yè)，并擁有神學(xué)博士學(xué)位。伯奇作為長子則以精通埃及古文物聞名于世。伯奇在18歲以后接受了兩到三年的中文教育，但師從何人并無確切的考證。1836年，伯奇進入大英博物館工作，其第一項工作就是整理中國古代錢幣。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也與中國文化有關(guān)——《中國古代的刀幣》。伯奇還是中國篆書方面的專家，曾決心來中國研究相關(guān)文化，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實行。伯奇的工作使他能夠接觸到大量珍貴的中國文本，在他長期的學(xué)術(shù)生涯中，他翻譯了眾多中國文學(xué)作品，并對這些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有獨特的見解。

筆者將其翻譯的“三言”作品按發(fā)表時間排列如下：

1841年發(fā)表在《亞洲雜志》（The Asiatic Journal）上以《中國選集》（Analecta Sinensia）為名的三篇白話小說譯作《神奇的笛子》（Magical Flute）（清·陳樹基《西湖拾遺》卷二十一《蕭離人面真病贅東床》入話之一）、《逆子》（The Disobedient Son）（《西湖拾遺》卷二十三 《負(fù)雙骸孝子感神》入話）、《狐貍精》（Elfin Fox）（《西湖拾遺》卷四十《托鄰女狐生貴子》篇首詩與入話）。在《狐貍精》一文后，伯奇轉(zhuǎn)譯了法國漢學(xué)家巴維（Théodore Pavie）1839年出版的譯作集《中國故事與短篇小說集》（Choix De Contes et Nouvelles）中的《醒世恒言》卷六《小水灣天狐貽書》的正話部分。雖然該轉(zhuǎn)譯相對于法文譯文只是概述，但根據(jù)現(xiàn)有文獻資料，可視為《醒世恒言》在英語世界早期傳播的證據(jù)之一。

1843年，伯奇在《亞洲雜志》（The Asiatic Journal）第一卷刊登了《沒耐心的寡婦》（The Impatient Widow），即《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以下簡稱《莊子休》）。

1845年，于《亞洲雜志》發(fā)表《生死之交》（Friends Till Death）即《羊角哀舍命全交》（以下簡稱《羊角哀》）。

1863年，伯奇在《中日叢報》（The Chinese and Japanese Repository）上刊登了《中國羅曼史——狐貍精》（Chinese Romance——The Elfin Foxes），即《列國志》卷一《蘇妲己驛堂被魅 云中子進斬妖劍》和再次整理后的《小水灣天狐貽書》正話概譯，并在文中比較了中西精怪故事之間的異同。

1871年，于《鳳凰雜志》上發(fā)表了《寶石箱》（The Casket of Gems）即《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以下簡稱《杜十娘》）?！而P凰雜志》出版社還在1872年出版了該譯本的單行本。

1872年，伯奇時隔近三十年重譯了《莊子休》并以《中國寡婦》（The Chinese Widow）為題在《鳳凰雜志》上發(fā)表。

英國漢學(xué)家、大英博物館東方書籍及手稿部門負(fù)責(zé)人道格拉斯（R.K Douglas，1838—1913年）為塞繆爾·伯奇在中國文學(xué)上的成就所撰寫的評述中道出了伯奇在中國文學(xué)譯介上的動機與偏好，他寫道：“相比中國哲學(xué)家的話語，伯奇更關(guān)注普通人的生活和思維方式?！彼麑⒏嗟淖⒁饬ν断蛑袊摹皭矍槲膶W(xué)”?；谶@樣的立場，伯奇對其選擇翻譯的作品有著獨特的取向。他翻譯的動機在于讓西方人在讀到準(zhǔn)確翻譯的譯本的同時，也能深入了解中國人的家庭生活。

根據(jù)伯奇譯本前言記載，此三卷故事均從十二卷本《今古奇觀》中選譯，根據(jù)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記載，大英博物館所藏《繡像今古奇觀》為大型十二冊本，每頁版心下面書口刻同文堂，應(yīng)為清代同文堂本。筆者據(jù)此推測伯奇譯本之底本便為上述清同文堂本《繡像今古奇觀》。

二、伯奇的“三言”翻譯風(fēng)格及譯本細(xì)讀

在每卷譯作之前，伯奇都有一小段從比較文學(xué)影響研究角度對該三言作品的介紹：在1843年版的《莊子休》開頭指出，該故事是伏爾泰的《查第格》一文中的故事的來源，但主人公名字、情節(jié)和地點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同樣哥爾德斯密（Oliver Goldsmith）的《世界公民》一書中也有上述變譯本，這是英語世界較早論述中國文學(xué)對西方文學(xué)影響的論斷。在1845年《羊角哀》譯本介紹中，伯奇將羊角哀與左伯桃比作希臘神話中的皮拉德斯與俄瑞斯忒斯（Pylades and Orestes），并介紹了“荊軻刺秦”的歷史可見于郭實臘的《中國簡史》，并簡單介紹了荊軻刺秦的典故，還提醒讀者可以在《春秋列國志》一書中得到對該段歷史更詳細(xì)的描述。在1872年版的 The Chinese Widow譯文前言中他提道：“這個故事讓人想起以弗所婦女和伏爾泰作品中的女性?！痹?873年的《杜十娘》譯本介紹中，他又提出：“該故事中涉及的一類女性，很像古希臘的交際花，但又與西方該類女性不同，這些中國女性往往是書生、詩人和哲學(xué)家的同伴，同這些男性欣賞美景，并在狂歡和玩樂中打發(fā)時間。這些女性經(jīng)常是孤兒或者有被拐賣的經(jīng)歷，并由一些聲名狼藉的老婦人買入，接受各種高貴舉止的教導(dǎo)，比如琴棋書畫等。”從譯者前言可以看出，他在翻譯之前對其他漢學(xué)家的作品多有閱讀和研究。

伯奇翻譯“三言”故事的主要策略為直譯加注，伯奇將第一版《莊子休》題目譯為 The Impatient Widow，A Chinese Tale， 并沒有直譯原文題目，而是講出了文章主要人物及其性格特點，并指明是來自中國的故事。同樣，伯奇將《羊角哀》題目譯為Friends Till Death，同樣未對原文題目進行直譯，但準(zhǔn)確地表達(dá)出了原文的核心思想，即同生共死的兄弟情誼。1871年伯奇所譯《杜十娘》，題目The Gasket of Gems直接將文中的核心要素“百寶箱”體現(xiàn)出來，精煉地傳達(dá)出原作的精髓或點出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物品。

伯奇譯文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文的特色，為了更貼近源語而做出了比較生硬的翻譯甚至是誤譯。如在翻譯“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睍r，將第二句翻譯為“do not expect your grandchildren and children will be cows and horses”，并在腳注中提到了這句話可與馬禮遜所譯“但愿我兒骍且角，老夫情愿做犁?！保↖ only wish that my son may be a good bay horse; I，the old fellow，will be contented to be a spotted cow）進行參照。但很明顯馬禮遜的這句話同《莊子休》中這句意義上并無相同之處，后伯奇又注明該句話意思是“l(fā)et prosperity take care of itself”，該腳注在一定意義上起到了對譯文的補充作用。在本文的最后，莊子鼓盆而歌時的唱詞“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伯奇將其翻譯為“the great piece has no feelings/hearts， it produced you and me”?！按髩K”在道家指的是大自然，而“無心”指的是大自然并不是有意生出人類，但是伯奇選擇將該句直譯、硬譯，西方讀者看到也應(yīng)該會出現(xiàn)疑惑。但瑕不掩瑜，伯奇的兩個《莊子休》譯本也能夠反映出他對話本的體制在這三十年間有了更加深刻的認(rèn)識，也是英語世界繼法文轉(zhuǎn)譯的譯本后首次對“三言”這種話本小說的完整形制有所定義。

在《杜十娘》的譯文前言中，伯奇用比較大的篇幅介紹了西方文化中與“杜十娘”相似的一類女性，并道出吸引他的就是這篇文章中蘊藏的深深的悲情。在前言結(jié)尾，伯奇特地向讀者介紹了該篇文章中一些有助于理解的細(xì)節(jié)，比如，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設(shè)置為明朝，但文中“明代”的字眼被抹去，只留下了一些空白，此處恐怕是伯奇對中國文學(xué)中特殊的避諱現(xiàn)象不太了解造成的。他還指出一系列《今古奇觀》的故事都具有明顯的道德說教意味等。同前幾篇譯文所用手法基本相同，伯奇采用的翻譯方法仍然是直譯加注的形式。本文中較為出色的是對詩詞做出了準(zhǔn)確的翻譯，也把握住了一定意境和主旨，例如“掃蕩殘胡立帝畿”（clearing away the plundering feigners， he established the imperial district）等句，但是在翻譯描繪杜十娘的姓名、來歷、外貌的韻文時也有很多誤譯，例如，原文中“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娘”譯為“in the court he met with a renowned courtesan ，named Too-wei ，and on account her residing at No.10 court she was called Too-shih-neang”，對“杜十娘”的名字來歷變成了她住在十號院子中。在描述杜十娘的外貌時，原文是這樣描寫的：“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伯奇將其翻譯為：“her waist resembled a lily’s stem， she was a Tsaou-wan-keun， her lips were like peaches then they screen the elevation and purity of a white house.”“白家樊素”譯成了“white house”（白色的房子），而“樊素”本是唐代詩人白居易家的侍姬，善歌，白居易也寫有“櫻桃樊素口”的詩句。在文中這個典故被誤譯了，同樣被誤譯的還有中國詩歌中“櫻桃小口”的意象，被翻譯成了peaches（桃子），這是因為作者缺乏背景知識而造成了誤譯。

三、伯奇的“三言”譯作在西方的傳播及產(chǎn)生的影響

根據(jù)王麗娜和路旦俊的考訂，繼瓦茨和凱夫從法語轉(zhuǎn)譯《中華帝國全志》之后的大多數(shù) “三言”作品都是從法語或者德語譯本轉(zhuǎn)譯過來的，伯奇作為19世紀(jì)早期少有的通曉中文的譯者，其翻譯的《杜十娘》以及《羊角哀》從現(xiàn)有的文獻搜集資料基礎(chǔ)上判斷，均為首次英譯，《莊子休》一文也是首次由英語世界學(xué)者從中文翻譯為英文。因此伯奇在“三言”的傳播上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其《莊子休》的譯文經(jīng)由法國古埃及文物研究家弗朗索瓦·查巴斯（Franois Chabas）轉(zhuǎn)譯成法語《寡婦，中國故事》（La Veuve， Conte Chinois），同一部譯作也被德國外交家愛德華·格里澤巴赫（Eduard Grisebach）轉(zhuǎn)譯并附上評論，題為《中國寡婦，一部中國小說及其在世界文學(xué)中的演變 》（Die Treulose Witwe.Eine Chinesiche Novelle und Ihre Wanderung durch die Weltliteratur）并經(jīng)歷多次再版，在德國廣泛傳播，伯奇的英譯功勞不可謂不大。

四、結(jié)語

作為最早被翻譯到西方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三言”以其題材的豐富、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等特點吸引著西方人的目光，伯奇作為最早的“三言”作品的傳播者之一，其翻譯基本上能夠反映出話本小說的原貌，并且加入了很多注解，幫助西方讀者了解文章背景及中國文化，雖然因為背景知識有所欠缺也有一些誤譯的情況，但他的翻譯既保留了話本小說的體制，也向西方讀者展示出中國文化的精髓，其譯本也被其他國家的學(xué)者轉(zhuǎn)譯成了多種語言，多次出版或再版，也從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三言”在西方的傳播，在21世紀(jì)的今天，伯奇仍然值得學(xué)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