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林 波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1111)
《莊子》中所提“懸解”一詞,因其關(guān)乎對莊子思想的準確、融通之理解,歷為論家所關(guān)注。這個詞在《莊子》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是《養(yǎng)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1]72二是《大宗師》“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jié)之?!盵1]152就整體句意看,這兩處的“懸解”其實并不難解,因其主旨明確指的是“安時處順”?!疤庬樛鼤r,蕭然無系,古昔至人,謂為懸解。”[1]152但是,“懸解”這個詞本身卻有點來歷不明,特別是“懸”字究竟如何訓解,是個頗有意味的問題。縱觀歷代注解和詮釋,大致有兩種主要意見。
一是“有系說”。把“懸解”之“懸”釋為“有系”,認為“懸解”即解脫有系或桎梏之義。此說最早源自郭象注:“以有系者為懸,則無系者懸解也。”成玄英亦襲此說,以為“懸”即“為生死所系者為懸”,[1]72“既內(nèi)心不能自解,故為外物所結(jié)縛之也”[1]152義。其后,歷代注家頗受其影響。林希逸訓:“懸解者,心無所系著,不能自釋者,有物結(jié)之。”[2]282王夫之有所發(fā)揮:“天懸刑以懸小人,懸名以懸君子。一受其懸,雖死而猶縈系之不已?!盵3]33現(xiàn)代學者徐復觀說得更為形象:“懸”乃“有如用繩子吊起來(懸),或用枷鎖鎖起來一樣?!盵4]364此一解釋路徑,乃把“懸”解為縛系、捆縛等,似皆不離莊子“以生為附贅縣疣”[1]156之大意,亦頗合“懸”字義,“縣(懸),系也,從系持”。[5]448
二是“倒懸說”。此說為明代學者所特別提倡,認為“懸”指“倒懸”,“懸解”意即解倒懸。就目前文獻看,該說提出者應(yīng)是明代學者陸西星:“縣,如倒懸之懸,困縛之意?!盵6]39羅勉道也說:“懸系解散,猶解倒懸之義?!盵7]59釋德清亦釋:“帝者,生之主也;性系于形,如人之倒懸?!盵8]64此說乃為現(xiàn)當代學者所普遍認同和采信。如,鐘泰以為:“懸如倒懸之懸,系也?!盵9]73張岱年亦釋:“常人受哀樂等等情緒的束縛,猶如倒懸,擺脫了哀樂等情緒,謂之懸解?!盵10]5張默生說:“縣,即‘懸’之本字。夫人生在世,必有系縛,猶倒懸也?!盵11]141葉舒憲則推測:“‘解倒懸’或‘懸解’之喻確實是往古流傳深遠的措辭,或有某種宗教心理學的背景,亦未可知?!盵12]17可見,今大多學者皆把“懸解”與“解倒懸”視為同一。
然而,以上兩種解釋路徑,實皆存在問題?!坝邢嫡f”立論的前提,是把“懸”訓為用繩子捆縛、縛系,進而把“懸解”理解成解除或解脫對“人”的束縛之義。然而,這種解釋將遇到麻煩:解脫束縛與安時處順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如何?如果說“懸”是束縛或枷鎖人的“繩子”,那么其被“解”后,人們獲得的是應(yīng)該釋放、奔越的生命運行狀態(tài),怎么會是“安順”所蘊含的冷靜、閑適之情狀呢?因此,在詮釋過程中,如果要把“懸解”落在“安順”意義界面上來,則不能把“懸解”訓作解除縛系或枷鎖的意思——否則,“懸解”就不能與“安順”構(gòu)成關(guān)聯(lián)。與之類似,“倒懸說”乃把“懸”訓作倒置懸縛。此說本源自《孟子·公孫丑上》:“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13]201何謂“倒懸”?“倒懸,喻困苦也”;[13]201“如解倒懸,如拯民于涂炭之中”。[14]201然結(jié)合《莊子》文本看,“懸解”之“懸”與“解倒懸”,實存在本質(zhì)差別:首先,“懸解”的對象并非普通百姓,而是指天子或君主自身,即所謂“帝之懸解”;如把“帝之懸解”訓為“帝之倒懸被解除”,豈非指帝君自身被“倒懸”?其次,“懸解”的內(nèi)容,亦非百姓遭受的酷政桎梏,而是指生命主體自身貪生惡死的形名情執(zhí)。最后,“懸解”之目的,不是要獲得什么“悅之”“樂之”的世俗幸福,而是要達成一種“安時處順”的精神態(tài)度。因此,正如有學者所說,“倒懸說”頗“有些牽強”,而是應(yīng)把“帝之懸解”理解為一種超越生與死的精神實踐。[15]110
筆者以為,要準確把握“懸解”的要義,關(guān)鍵在于考稽清楚“懸”的本源意涵。溯而論之,“懸”(縣或懸)字本義指懸掛、懸擱,“此本是縣掛之縣”。[5]184有研究表明,周代“縣”通“還”或“瞏”,本指“天子之縣(縣)內(nèi)”,“瞏(縣)內(nèi)者,王都在中,諸侯四面繞之”,意即“環(huán)繞國都或大城邑的地區(qū)”。[16]27-28因而,“縣(縣)”字本象“環(huán)繞”:把繩子“環(huán)繞”收攏好,并“掛系”、“懸置”起來。先秦金文“縣”字,正是呈現(xiàn)出這樣圖像:
圖1中三個金文“縣”字,皆似象“人首懸掛在木上之形”,[16]20即把一根盤繞的繩子掛在樹(或木樁)上,繩子下端吊系著一顆人頭。一般認為,“從金文上看來,其(縣)原始構(gòu)形象以繩索懸首于木桿之上,本義應(yīng)指梟首之刑”。[17]10然筆者頗疑,“縣”最初很可能是一種犧牲或喪葬儀式裝置,意在引導死者靈魂安息和歸天。有研究發(fā)現(xiàn),甲骨卜辭中的“縣”字(圖2),“實際上象人首受繩索捆綁,懸于直豎的竹、木頂端之貌……此字在字形上與西周以后的‘縣’字充分對應(yīng)”。[17]18此乃透露出:“縣”近似一種系縛儀式。先秦時期典型的縛系儀式,即“面縛”或“自縛”。在中國古代,“面縛”一直作為投降儀式:“許男(君主)面縛銜璧, 大夫衰绖,士輿櫬”,“櫬,棺也”。[18]348其中,君主“面縛”是指“系頸以組”,乃“系頸”或“縛首”,[19]49-52實為“縣”的儀式化表達。需特別注意的是,“面縛”其實是對喪禮及死者殮服裝束的模仿:1)面縛,乃仿“幎目”,即死者覆面,“幎目,用緇”,且“以四角有系于后結(jié)之”,[20]670即四角有絲帶系于死者后頸;2)銜璧,是模仿死者“飯含”(包括“含玉”“含壁”“含貝”等),銜“璧”具有歸順于天的涵義;3)衰绖,衰是“喪服衣”,[6]699绖是喪服的冠帶;4)輿櫬,“櫬者,親身之棺”,[18]833輿櫬即用車載著棺木。(1)這方面研究,參見姚斕:《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對二重證據(jù)法的幾處誤用》(《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8年第6期,第102-105頁);王進鋒:《“面縛”新證》(《殷都學刊》2008年第2期,第122-124頁);謝肅:《“面縛”新釋》(《中原文物》2013年第3期,第51-52轉(zhuǎn)84頁)等。那么,何以投降禮與喪葬禮有如此關(guān)聯(lián)?一般認為,古人以喪禮形式作為投降禮,是投降者為了表達示死、愿意被殺的意愿。[21]120然而,這只是形式上的意義,真實目的是降者表示自己愿意投降、屈服之意。這不難理解,“面縛”作為喪禮及死者殮服裝束,其儀式功能是“安葬”“安死”,指向順變、安息之義——“喪禮,哀戚之至也。節(jié)哀,順變也”。[22]264如此,把“面縛”作為投降禮,乃可極至表達出降者“真誠”悔罪,愿屈服、歸順對方之意。
圖1 先秦金文中的“縣”
圖2 甲骨卜辭的“縣”及縛首示意圖
回到“縣”字來看。如果說“縣”的原型是類如“面縛”的喪禮儀式,那么“縣”字本身便隱含著順變、服從、安順之義。確實,“縣”之系縛人頭的儀式場景看似很“殘酷”,卻深凝著上古先民超越死亡的生命覃思——借此儀式,使死者靈魂(人頭)安然去世,歸順天地。如此,“縣”這個字確實是“系縛”之義——然而,此“系縛”非但不是對人性的桎梏和壓制,反而恰恰是讓人安順、復歸天道的方式和途徑?!翱h”的古老儀式,實則邃秘隱含著源自人類歷史深處的“安死”精神——人們借此可以把“死亡”轉(zhuǎn)化成復歸、安順“天道”的實現(xiàn)手段和途徑;于此過程,“死亡”本身乃被擢升為“道”或“天道”之精神顯現(xiàn),成為一種孕育、生成宇宙萬物的源始、永續(xù)之精神本體力量。
因此,在中國古代先哲看來,“安死”與“養(yǎng)生”實為一體,“知生也者,不以害生,養(yǎng)生之謂也;知死也者,不以害死,安死之謂也”;“夫死其視萬歲猶一瞚也”;[23]4、8“養(yǎng)生安死,惠周十方,禾稼滋植,營運日豐,咸得覆載,萬類皆從”。[24]221可以說,莊子在《養(yǎng)生主》《大宗師》中所言的“懸解”,正是基于此一意義而展開。只不過,在文本中,莊子乃借“懸車”或“縣輿”的神話意象來加以表達,然其隱喻意義卻與“縣”的儀式契合一致:它并非要把繩子從“人”身上“解脫”下來;恰恰相反,而是要用“環(huán)繞”的繩子(縣)把“人-頭”(在“懸車”意象中,是“車馬”)——那些因恐懼死亡而躁動不安的“靈魂”——緊緊“縛系”住,才能讓他們(包括死去的和活著的人的靈魂)“安死”,進而使之達至“安時處順”的循道存在狀態(tài)。只有如此,莊子所追求的“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的“至德之世”[1]196理想,才能獲致“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22]1594的精神源泉和永恒動力。
準確訓詁《莊子》“懸解”之義,還應(yīng)緊緊抓住文本語境和意象來考察。從《莊子》文本情境看,“懸解”指向目標是“安時處順”——“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1]72“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1]151-152這里需注意,“時”是關(guān)鍵詞:得時即得生(適來),失時則失生或死亡(適去)。在莊子那里,“時”指的是生與死之間的持續(xù)、流轉(zhuǎn)過程。“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于有窮,流之于無止”。[1]305、292“年不可舉,時不可止……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1]340故,“予因以求時夜”[1]151——這里的“時”指的是“白日”,象征處于生命狀態(tài);“夜”指的是“黑夜”,象征進入死亡狀態(tài)。對此,成玄英疏解到:“得者,生也,失者,死也。夫忽然而得,時應(yīng)生也;倏然而失,順理死也。是以安于時則不欣于生,處于順則不惡于死”,“古昔至人謂為懸解”。[1]152要言之,“得者,時也”即得生,“失者,順也”則為失去生命;適來、適去,即安適于“時”之流變,乃“與時俱化”。[1]387因而,安時處順指的是安適、順應(yīng)生死時變之義。
然而,問題關(guān)鍵在于:莊子為何用“懸解”來指“順變”?前已揭,“懸解”本源于古老的喪禮及其安死精神,是以“懸(縣)”即指“順變”。莊子自然深曉“懸解”的古老儀式意涵,而且采用神話意象來表達。不難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秦漢文獻中,描述“順變”最為形象、生動的典型意象,乃為“懸車”(或稱“懸輿”“垂車”“卻車”等)。“懸車”一詞初見于《國語·齊語》:“懸車束馬,逾太行與辟耳之溪拘夏”;[25]85以及《淮南子·天文訓》:“爰止其女,爰息其馬,是謂縣車?!盵26]22漢代文獻乃普遍以“縣車”為致仕退休的隱喻意象,“古者七十懸車致仕”;[27]3105“年漸七十,時可懸輿”。[28]1208需注意的是,“懸車”(縣輿)原義為“縶(束)馬懸車”:停下馬車來,解下馭馬的車繩,然后懸系在樹上(車馬樁),并用絆馬繩(縶)系住馬腿,使馬不能行動。[29]89因此,“懸車”往往被作為“日入而息”的時間喻象,用以標志日暮或日落時刻: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謂晨明……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馬,是謂懸車。至于虞淵,是謂黃昏。至于蒙谷,是謂定昏。[26]22
這里,“懸車”對應(yīng)的是“日入”時刻,即下午5點至7點。[30]37其隱喻場景為:羲和解下車繩并懸掛于桑榆樹上——“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31]325也就是讓“日車”停歇下來,進入休息、安眠狀態(tài)。以此,“懸車”乃被作為“安死”“順變”喻體而呈現(xiàn):“白日入虞淵,懸車息駟馬”。[32]501“懸車者,以年薄虞淵,如日之仄,體氣就損,神候方落,不可復勞形軀于風塵,役方寸于外物矣”。[33]531在漢墓中,亦發(fā)現(xiàn)有不少“縶馬懸車”畫像(圖3)。
圖3 漢畫“縶馬懸車”圖[34]101
此類畫像形式多樣,描繪的典型場景是:在一顆樹(桑榆樹)下,一側(cè)繪有用繩子懸系著的一輛空車,另一側(cè)則懸系著一匹馬,且馬腿間系有絆羈(縶)。研究者多認為,“樹的一側(cè)象征著墓主射官入仕,另一邊則以空車象征墓主告老,懸車致仕”。[35]75-76然而,這并不符合墓葬儀式邏輯。實際上,此類畫面是象征墓主“處順”“安息”之義。圖畫中的“車馬”,實則象征墓主“身體”,因而把“車馬”縶系起來,使之停下來——其表達的是:墓主把自己的“身體”縛系起來,不再如奔馬般驅(qū)馳下去,而是停下來休息。這是象征墓主已然安時處順、復歸天道之義,如同“縣”的儀式。
回頭來看,莊子《大宗師》描述的“懸解”隱喻場景,實即“羲和懸車”或“縶(束)馬懸車”的義理化表達: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jié)之。[1]151-162
這里的雞、彈、輪、馬,猶如構(gòu)成一輛生命運行之“馬車”,不停驅(qū)策前行。然而,在莊子看來,這輛有形的“馬車”是由“時”浸假化成的“物”,并非生命本真存在。因此,如果“失”去其“時”,其實并未“失”其“真”(本真生命),反而是解散了“假”之形物的環(huán)節(jié)。在此,莊子乃在“真”的界度對生死作出了超越、深致的解釋:“死”本身,恰恰是對“浸假”的化解,并回歸于生命本真的時變路徑;相反,如果人執(zhí)于“生”而不順“死”,則意味著被“假”的物象所蒙蔽著——“生者,假借也”,[1]360是對“天道”的遁離(“遁天”),而趨向于形物假象的存在(“之刑”)。是故,莊子有言: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1]30-31
在莊子那里,“死”已非僅僅生理學意義的死亡,而是成為一個超越的、純粹的精神之范疇,指向的是“道”之存在本身——本真的“生”。因此,執(zhí)于“生”,其實是背離生命之“真”,為物所結(jié)而陷入“假”的生命存在——“得之也死”;順而“死”,則恰恰是復歸生命之“真”,是“不死”或“養(yǎng)生”的精神實踐路徑——“得之也死,失之也生”[1]488。換言之,在莊子思想視域中,“真-人”實為“死-人”,卻是本真之生命存在者;而“俗-人”則為“生-人”,卻是浸假的死亡存在者。在此意義上,莊子《養(yǎng)生主》言“老聃死”,非指“老聃所以死而不能解其懸者”,[36]33反而恰恰是贊美之:老聃乃懸解之“帝”——解棄了“老聃”之形物(生命之假),而葆養(yǎng)了“老聃”之精神(生命之真),是為“古之博大真人哉”[1]617——即,生命本真存在者: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1]137
由見,莊子所言“懸解”,其意象實為“懸車之解”:“懸”不是對人的“縛系”,更不是“倒懸”之束縛,而是把“繩子”解下后懸系起來,同時用絆馬繩羈縶“馬”,使“車馬”停止行進的場景?!皯摇钡拇艘灰庀螅且屔捡Y的“馬車”停歇下來,即如“日入而息”一般。故,“懸解”本就指的是安時處順、復歸于道之義。其實,“老聃死”寓言的第一句,已經(jīng)隱含“懸解”之義:老聃死——老,理當死;[1]72秦失——情,失去;吊之,三號而出——出“吊”,解下并懸擱“繩子”(“吊”字象“盤在腰間的繩子”[37]65),哀死之情被“懸解”。(2)關(guān)于“老聃死”,康有為認為是“儒攻老子”(康有為:《孔子改制考》,長春: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420頁)。崔大華提出,“《養(yǎng)生主》篇認為老子并沒有達到‘至人’境界”(崔大華:《莊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91頁)。張松輝、張海英則認為“莊子不是批評老子”,而是“說明雖然老子肉體死亡,但精神長存”(張松輝、張海英:《論莊子靈魂不死思想》,《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第99頁)。筆者認為,“死”作為“反其真”的隱喻象征,“老聃死”實是對其“博大真人”身份的肯定和贊美。
從《莊子》文本看,“懸解”針對的主要對象是“情”,可謂“情之懸解”。此處之“情”,乃指人們執(zhí)著生死情欲而導致的哀樂之“情”,或因耽溺于“生”及形名物欲所激發(fā)的“人情”或“物之情”——“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1]142因此,莊子特別提出“無情”的命題和主張: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1]126-127
陳鼓應(yīng)指出,“無人之情”的“情”,“乃是指世間人群糾葛于主觀的是非判斷而產(chǎn)生的‘負累’之情”,可謂切中要的。[38]53進而論之,莊子所言“無情”,實即“懸-解”之狀態(tài),意思是把生死之情執(zhí)解離、懸置起來,以安時處順。本文前已揭,“老聃死”這則寓言所批評的對象,就是世人面對“死亡”時表現(xiàn)出來的“哀”之情。莊子認為,這種“哀”之情,并非發(fā)乎自然本真之情性,而是形名物結(jié)所造成的情執(zhí)欲念,乃“遁天”之“倍情”。這恰恰是不能“處順”,即順應(yīng)天道、合乎真性的存在狀態(tài)之表現(xiàn)。正因如此,莊子乃擬孟孫才“母死”、子來“將死”、子桑戶之“死”、莊子“妻死”,甚而他自己的“死”等隱喻,來表達“死”之“懸解”理義。這些不同題材的死亡寓言,實際上講的是同一個思想主題,即:“死”是大歸或大還于“道”,故不當過分沉溺于“哀悲”之情。需注意的是,莊子所談?wù)摰摹八馈?,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因形名物欲造成的非正常死亡,諸如“中于機辟,死于罔罟”,[1]18“殘生傷性”或“殘生損性”[1]189之死,乃為背道之“死”,必定造成人心淆亂不安;另一種則是“窮年”之死,如“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1]208或“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1]134-135是為順道之“死”,則可以令人安順處之。在莊子看來,順乎天道自然之“死”,就是“情之懸解”,其指向目標即“反其真”。[1]154為此,《莊子》中反復列舉“懸解”“順死”的隱喻典故:
(1)子來之死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152-153
“子來”之“來”,其字本義為“周所受瑞麥來麰”,“象芒束之形,天所來也”。[5]11
故此處之“來”,當可訓為“芒”。在《莊子》中,“芒”多指芒然、混芒、芒芴等,是為安適生死、渾沌逍遙的存在意象:“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1]321或“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1]156或“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雜乎芒笏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1]359-360在此,“芒”或“芒芴”是指生命本真存在,意即“死”的狀態(tài)。需注意的是,莊子還把自然死亡視為“來”:在“子桑戶死”寓言中,其友孟子反、子琴張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1]154在此,“嗟來”,可譯作“回來吧”或“歸來吧”,其意即“反其真”。
因此,“子來”一名,可訓作“子將死”或“子歸來”義,其時間意象則為“夜”——夜半或子時。如此,子來遂與子輿、子祀、子犁為友:子輿之“輿”乃為“人定為輿”,[18]1213指“人定”時刻,即亥時,象征“暮”。子祀之“祀”,為“祭無巳也”,“巳”象“陽氣已出,陰氣已藏”;[5]311因而“巳時”即隅中,指日出至日中時段,象征“旦”。子犁的“犁”,則當指“祝融”——“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18]1511“祝融,明貌,其祀犁焉”,“陽氣明朗”,[18]1507其象正午日中(午時)。如此,按時辰安排次序,夜半(子來)與人定(子輿)相鄰,隅中(子祀)與日中(子犁)相鄰;與此同時,夜半(夜)與日中(晝)、人定(暮)與隅中(旦)相對,故“四子”可“相與為友”,[1]151實乃象征日夜旦暮四時而行。故子來之“死”,實喻指順道及四時之序而行的“懸解”精神。
(2)子桑戶死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疣潰癰。[1]154-156
子桑戶,與孟子反、子琴張亦“相與友”。子桑戶,意指其為居于桑榆樹下者,象“日入而息”;孟子反,“孟”本義為“給初生子沐浴”的器皿,[39]760引申指每個季節(jié)的頭一個月,如孟春、孟夏等。按此,孟子反乃指反歸嬰兒,即反其真之義;子琴張,意象讓“琴”自行展開,即“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1]290“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1]363故子琴張乃“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1]267如是,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乃皆為“真人”之化身;而子桑戶之“死”,實則隱喻“真人”形解或懸解之存在本質(zhì)。
(3)孟孫才母死
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1]158-159
孟孫才一名,亦如孟子反之“孟”:“孟”指嬰兒,“孫”指“子之子”,[40]9-1121“才”為“初生木”或“木出生形”,[40]6-122故“孟孫才”一名,本即隱喻“嬰兒”和“真人”。如此,“其母死”,他便自然如嬰兒般“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且“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可以說,“孟孫才”及其嬰兒意象狀態(tài),乃為莊子所指順道而“死”的狀態(tài)——即“反其真”的存在狀態(tài)。
(4)莊子妻死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笏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1]359-360
莊子“箕踞”“鼓盆”,表面象簸箕一樣撒開雙腿而坐,并擊缶而歌,實則隱喻莊子順行“天道”的身體姿態(tài)。按此,“箕”喻指“箕四星,二為踵,二為舌”,“由踵之二星已哆然而大,舌又益大,故所以成為箕也”。[41]768-769這里“踵”“舌”四星構(gòu)成“箕宿”,為東方青龍第七宿,系龍之尾足,“龍合而成體”。[1]301莊子乃以此喻“真人之息以踵”[1]137的狀態(tài):“箕踞”,即“隱幾而坐”(“幾”亦象“箕”)[1]23或“機發(fā)于踵”[1]175,指真人隱于天機,蓄足精氣(象“踵之二星已哆然而大”);“鼓盆而歌”,則指張開口舌(象“舌又益大”)“仰天而噓”,象真人“合氣于漠”,[1]272“通天下一氣”。[1]422故,莊子“箕踞”“鼓盆”,本身即為一種“死”的狀態(tài)描摹。在此意義上,與其說是莊子“妻死”,還不如說是莊子本人“死”了。這里的“死”,隱喻的亦為真人懸解處順,“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1]359-360的存在狀態(tài)。
(5)莊子之死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1]600
此則寓言,乃直呈莊子反對“厚葬”。這里的“厚葬”隱喻的是對“生”的形名執(zhí)著,不能懸解處順的行為表現(xiàn)。與之相關(guān),《養(yǎng)生主》最末一句“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這里的“為薪”,本指上古吊亡或喪葬方式:“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乃“取其過厚”。[42]302按,“厚衣之以薪”本象“井卦以木巽水,鼎卦以木巽火,二卦皆以養(yǎng)人為義”;[42]161然“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因取諸《大過》,“取其過厚”則必“澤滅木”,“乃是澤之甚極而至滅木”,[43]126木滅則終致火亦必盡(3)從文本脈絡(luò)看,“為薪”實是對“老聃死”中吊亡方式的接續(xù)說明,故宜訓作葬儀解?!昂褚轮孕健被蛳颠h古吊亡和喪葬儀式,指用柴薪及白茅等把死者尸體蓋藏住,如給他穿上很厚的衣服,以保護之;而“吊”,則指死者親屬手持弓箭驅(qū)趕鳥獸,以守護尸體不受侵害。故《養(yǎng)生主》言“窮于為薪”,即吊亡者不斷給死者添加“柴薪”,冀死者身形不朽。莊子借此隱喻人們不安順天道,窮于追求名利之舉。相關(guān)研究,參見王一涵:《先唐哀祭文體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94頁?!虼?,世人特以貴重棺槨厚葬死者,不但不能使之“火傳”,反而因“澤滅木”將導致火亦必盡的結(jié)果。以此,莊子借“為薪”暗諷“指”(即“指形者”或“有形者”[44]73)形名者不能處順懸解:他們以“人情”來“吊”“死”,乃“窮于為薪”之舉——欲圖通過棺槨厚赍(為薪),冀望死者復陽還形而傳續(xù)不息(火傳),而不知此舉恰恰會使生命之“火”澆滅。所以,莊子把自己的“葬禮”付諸于宇宙天地間,實乃彰明“反其真”的思想主張,同時亦突顯其安順天道的懸解精神。
據(jù)上分析,可知:《莊子》死亡寓言中的“主人公”,實則都是對“天道”之人格化的描繪,即所謂“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的“古之真人”。[1]137是故,與那些遁天倍情的“不蘄哭而哭者”[1]71正好相反,他們面對死亡不僅“不哭”,反且“或編曲,或鼓琴”而“臨尸而歌”,[1]154或“鼓盆而歌”,[1]359或“中心不戚,居喪不哀”[1]158等。實質(zhì)上,“他們”本就是順道而“死”的存在者——意即“反其真”的“情之懸解”者。
莊子“懸解說”最究徹之目的,實際上指向的是政治倫理意義的“懸解”——即“帝之懸解”。就其思想邏輯而言,“情之懸解”是指人之主體意識和情感上的生名懸棄——處順,而“帝之懸解”則指向政治倫理意義的順道而行——無為。整體論之,前者是懸解的生命主體性建構(gòu),后者是懸解的政治實踐性貫徹。
關(guān)于“帝之懸解”,論者多把“帝”訓為“天”或“自然”,[9]73此大意不錯,但可能遮蔽“帝”的政治倫理意涵。在早期古典文獻中,“懸車”主要是指帝君致政而廢職不朝:“大壯,赤帝懸車,廢職不朝,叔帶之災(zāi),居于汜廬”[45]343——指周襄王“懸車”,失去天下而廢職不朝。又,京房《易妖占》:“天有懸車之聲,人主憂?!盵46]5此乃指天上有雷震之聲,警告人主有致政之憂?!栋谆⑼āぶ率恕诽峒啊皯臆嚒钡闹饕颍骸捌呤柕罉O,耳目不聰明跂踦之屬,是以退老去,避賢者路,所以長廉遠恥也。懸車,示不用也?!盵47]251可見,古代部落首領(lǐng)及君主的“懸車”禮俗傳統(tǒng),深蘊著一種退隱讓賢的政治倫理意涵。故,后世不僅視“懸車”為一種恬然無為之政治倫理品格,同時亦為解脫負累,順應(yīng)時變的隱逸精神。如蔡伯喈《陳太丘碑文》稱譽陳寔:“時年已七十,遂隱丘山,懸車告老”。[48]13《魏書·列傳第三十八》贊前司徒公元、前鴻臚卿明根二人,“并以沖德懸車,懿量歸老,故尊老以三,事更以五”。[49]753高道陶弘景更以“懸車”為修道之舉:“不可復勞形軀于風塵,役方寸于外物矣”,“始可隱逸耶”。[33]531“懸車”所含告老隱退、主動讓賢的古老政治倫理精神,即“古者謂是帝之懸解”。[1]72在《莊子》中,真人則往往以“被發(fā)”形象顯現(xiàn),即為懸車或懸解者隱喻符號:
老聃新沐,方將被發(fā)而干,慹然似非人……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1]408
(一丈夫)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1]377-378
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1]583,586
以上,老聃、丈夫和漁父皆“被發(fā)”,乃意指:他們摘去了標志官員身份的禮儀冠戴,去掉了生名功利之心,呈現(xiàn)出“死”(形名之死)之形象,乃喻指他們是法天貴真,安時處順的“懸解”或“自解”者。
更為重要的是,莊子把“辭讓天下”作為一種核心政治倫理理念,實即“帝之懸解”思想及精神的充分體現(xiàn)。如所周知,文本反復列舉了“堯讓天下于許由”“舜以天下讓其友”“湯以讓卞隨、瞀光”等典故。就這些故事情節(jié)來看,并不盡然符合歷史,卻是莊子“懸解”思想的表達。莊子以“讓”和“辭”概念為核心,通過寓言情節(jié)設(shè)計,充分表達出他的政治倫理理念——無為和不用。在“堯讓天下于許由”中,堯“讓”天下的理由是: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1]10
“堯”在這里說的是,順天道而行,“日月出矣”“時雨降矣”,則天下治;“我”其實不必再勞心費力,用形名來擾亂天下,還是請“子”來致天下吧。需注意,這里的“子”表面指“許由”,實則隱喻“天道”本身。也就是說,文本中的“許由”,其實是“天道”和“無為”精神的人格化代表。如此,許由的“辭”,一方面是表達“天道”精神,另一方面亦暗示對“形名”(天下之名)之用的拒斥:
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1]10-11
在此,“許由”表達出“辭”的態(tài)度,明確提出不“為名”而受天下,凸顯出一種強烈生命主體精神;與此同時,亦闡明了“無所用天下為”,即不以“天下”之名為“用”的政治理念, 此乃“無為”之真義。故,莊子對于辭讓天下之舉,給出了精要解釋:“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于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1]573要之,不論是堯的“讓”,還是許由的“辭”,皆為對“名”的懸解。
值得注意的是,在“湯讓天下”一則敘事中,受讓者卞隨、瞀光等,不僅不接受“天下”,且分別以“自投椆水而死”和“負石而自沉于廬水”而死。[1]557、558此二人之“死”,實頗有意味。他們嚴厲指責“湯”伐桀一事,視其為“不道之人”或“不道之事”,并認為受到“湯”的天下之讓,是一種極大的侮辱。[1]558事實上,這則寓言故事,隱含的主題是對“不道”的徹底鞭撻。故,卞隨、瞀光以“死”拒之。此類意義的“死”,實則指向的是形名之“死”——只有如此,“道”之精神才能得以“生”。因此,莊子反復強調(diào):“圣人生而大盜起……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圣人不死,大盜不止”。[1]202-203此所謂“圣人生”或“圣人不死”,是指圣人之“名”得以產(chǎn)生和存在;而“圣人已死”則是指圣人之“名”死了。此正如陳鼓應(yīng)先生所言,“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隱含兩個意義:一是圣人汲汲于仁義繩人,而禍亂滋生;二是圣人與大盜乃名異而實同。[50]56實際上,在莊子那里,“圣人無名”,[1]9“圣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1]482才是“真”的圣人,即“真人”;而圣人“有名”(行形名政治),則實為“偽圣”,等同“大盜”。只有“真”的圣人顯現(xiàn),才能以無為安順天下。因為,“真人”實質(zhì)上才是“道”與“無為”精神的存在者。此正如拒受讓“天下”的善卷,其“辭”曰:
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1]549
由此可見,莊子“帝之懸解”的主旨,實是對“形名”“有為”政治的縛系和縶束,進而使“道”及“無為”之政治倫理精神得以顯現(xiàn)和運作。正是在此意義上,莊子賦予了懸解之“死”以精神崇高性和倫理神圣性:“死”是對形名之“偽”的懸止,同時是對天道之“真”的安順——這才是莊子“懸解”思想范疇的真正要義。
研究表明,莊子“懸解”思想范疇,蘊涵著極為深邃、豐富之思想內(nèi)容。就其歷史底蘊看,“懸解”濫觴于人類古老的喪葬禮儀及其安死精神。在戰(zhàn)國秦漢時代,“懸解”被附麗于“懸車”神話意象中,彰顯出天道秩序的神圣性。莊子借之以表達對待死亡的理性態(tài)度和人文精神,實則是對中國古老生命智慧的承襲和張揚。
需要強調(diào)的是,莊子提出和主張“懸解”及“安時處順”思想,決非為了逃避或超然于現(xiàn)實之外的精神訴求;恰恰相反,他是要針對現(xiàn)實社會的政治倫理危機提出解決之道——要求君主及天下百姓皆安順于“天道”。在《莊子》中,懸解之“死”本質(zhì)上是一個政治倫理范疇——它一方面是對“形名”“有為”政治的反動和否定;另一方面則是對“天道”“無為”政治的肯定和推崇。
因此,莊子“懸解”思想的究徹意涵,既非單純個體精神向度的超越生死,亦非日常意義的人情物欲之克服,而是直指“天道”——解除“形名”“有為”,以“無為”“不用”來安順天下的政治倫理建構(gòu)。要言之,“懸解”這一思想范疇,蘊聚著莊子天道觀的核心意旨及內(nèi)在邏輯,是為揭示和把握《莊子》思想底蘊之密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