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月
今年去南方的一個省會城市上大學(xué)時,我的大行李箱被裝得鼓鼓的,里面裝著些秋季的衣服、電腦、耳機(jī)……唯一與眾不同的,就是那些紅彤彤的蘋果。
本來行程這么遠(yuǎn),而且東西又沉,對于這些蘋果我是拒絕的,奈何父親執(zhí)意要我?guī)е?,生怕我到學(xué)校吃不到個兒大、水分足的蘋果。
那時候我站在客廳里,看著他彎著腰滿頭大汗地往我箱子里塞蘋果,似乎想把當(dāng)年給我送爛蘋果的遺憾都彌補(bǔ)回來。于是,拒絕的話在嗓子里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高中時代,叛逆的我曾和那些小混混一樣,抽煙喝酒,聚眾打牌,上課頂撞老師,放學(xué)騎著單車朝路過的漂亮女孩吹口哨。我從不怕被老師找家長,因為我身后總有一個老來得子的父親替我收拾爛攤子,他無底線的溺愛是我最大的底牌。
我那時候在同學(xué)們眼里就是家里有點小錢兒的“紈绔子弟”。因為我平時的鞋子都是幾千的耐克,上衣也是阿迪達(dá)斯之類的,總之,就是不穿便宜貨。所以他們平時就戲稱我“少爺”,而我從來都是笑著默認(rèn)了這些,從未反駁。
但其實,我知道,我沒有什么富豪爹,有的只是一個快六十歲的窮父親,種著一個只有幾畝地大、沒什么收益的果園,還有一個踩著縫紉機(jī)給別人做衣服的母親。
母親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40歲,算是高齡產(chǎn)婦。等我上小學(xué)時,她已經(jīng)年逾五十。我小時候最羨慕同學(xué)的事就是別人的父母來看他們,給他們帶玩具、零食。
但是,到了我這里,就是最怕的事。我生怕父母來找我,生怕那個一口齙牙、牙齒黑黃的女人和那個又瘦又黑的男人穿著沾滿了泥巴的鞋跑到我的教室里,然后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我在鎮(zhèn)上讀三年級時,母親來過一次,之后的十幾年我都忘不了同學(xué)們當(dāng)時的目光,就像針一樣不停地往我身上扎。
在我大哭大鬧后,他們沉默地同意了不再去學(xué)校看我,然后把給我的零花錢翻了倍。
之后的那些年,從初中到高中他們都不敢怎么管我,因為只要他們一說我,我就會把這件事兒拿出來說。
我當(dāng)時很得意,覺得自己抓住了可以威脅他們的把柄。他們也對我十分寬松,幾乎什么都順著我。
甚至高二時,因為和同學(xué)打架被老師叫家長,在打電話叫父親來之前,我還打電話讓他送一箱蘋果來,因為那時候是平安夜,我要拿蘋果討好喜歡的一個女孩。
我還一再強(qiáng)調(diào)叫他“穿得體面點兒,別丟我的臉”。
他到的時候已是黃昏。教師辦公室里,年過四十的班主任正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對穿著深藍(lán)色工作服的男人進(jìn)行批評指責(zé),說教時,眼里充滿了對我這個差生的輕蔑,趾高氣揚的,唾沫橫飛。
我站在那兒吊兒郎當(dāng)?shù)赝巴?,根本不把老師放在眼里。因為這樣的場景,我不知道在初中經(jīng)歷了多少遍,已經(jīng)“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我轉(zhuǎn)頭看著一旁年逾六十的父親,臉上寫滿了卑微,瘦弱的背脊佝僂著,對著老師點頭哈腰??粗?,我莫名有點生氣,我有時候很討厭他這樣的人,很懦弱,在別人面前沒有一點兒尊嚴(yán)。
說著說著,老師突然激動起來,大吼道:“再這樣放任下去,這孩子以后肯定是社會的蛀蟲!”
忽地,在一旁吊兒郎當(dāng)?shù)奈?,看見了父親低垂的背突然挺直,細(xì)如蚊蠅的聲音突然拔高,枯黃的臉上神情堅毅。“我兒雖然頑皮,但本性純良,是斷不會做這等危害社會的事的!我不指望他出人頭地,只希望他過得自在。”
那一次我聽到那句話,身體突然僵住,下意識地站直了,嘴巴微張,卻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我看到他發(fā)脾氣后雙眼通紅,微微地喘著氣。陽光灑在他臉上,我突然覺得刺目極了。
我有點恍惚,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離開辦公室的,全程低頭跟在父親身后,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我第一次沒覺得丑陋。
那種極度的愧疚感席卷了我,讓我的喉嚨發(fā)不出一個聲調(diào),眼睛第一次開始模糊。
路上他沒有跟我講話,我也沒有主動開口。我默默地跟著他走到校門口,看到那兒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他緩慢地走過去,腳步很慢很慢,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沉重,就像踩在我心上,那種窒息感幾乎將我淹沒。
許久之后,他慢慢地打開箱子,那雙布滿皺紋的手拿起幾個蘋果,塞到我懷里,抬頭看著我,眼里有淚光閃爍。
“今年陰雨天太多,很多好果子都壞了,裂了,沒法吃了。這是我跟你媽從好點兒的里面挑的,你帶回去慢慢兒吃?!?/p>
他用那雙蒼老的手抹去渾濁的淚水,沙啞的聲音里透著濃濃的疲憊,但是目光始終充滿了慈愛。
“你在學(xué)校要好好讀書,不要惹事兒。你是個好孩子,不要毀了自己,爸爸也相信你以后肯定也會有出息。你也不要擔(dān)心我跟你媽,我們骨頭都好著呢,你別操心……”
我知道他后面那些話只是說給自己聽,因為這么多年來,我關(guān)心他們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老淚縱橫的父親,仿佛良知被喚醒般,心間涌滿了愧疚。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些面相不佳但沉重的蘋果,放在口袋里。
那天我一個人搬著沉沉的箱子回宿舍,轉(zhuǎn)身時我知道父親一直在背后,但我不敢轉(zhuǎn)身。而是一直抬頭仰望天空,想讓眼淚倒流回去。
我知道我不能回頭,我知道他想看到的一定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不是一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廢物。
那天我并沒有把父親帶來的蘋果送人,而是一個人不停地把小小的酸蘋果咽進(jìn)肚子,吞咽著一份沉重的父愛。
后來的日子里,我都忘了我有多努力,那個曾經(jīng)心血來潮去追的女生也忘了,只有一道挺拔的身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
在火車上,周圍都是泡面的香味兒。我望著窗外的風(fēng)景,手里只有一個蘋果。我吃得很慢很慢,仿佛這樣就能吞掉那份沉重的,以及那未曾泯滅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