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暨方言的語氣詞“吭”

趙吉平

【摘要】 本文討論了諸暨方言中的語氣詞“吭”的語法分布和語用功能?！翱浴背霈F(xiàn)在句末構(gòu)成問句，或在陳述句后單詞成問，也可以在句中作為提頓詞。句后的“吭”的具有求實、求同、維持互動等功能，句中的“吭”用于提示成分，具有凸顯其后新信息令人意外之處的情態(tài)意義。

【關(guān)鍵詞】 諸暨方言;語氣詞;“吭”;認識狀態(tài);互動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5-0126-03

一、引言

諸暨位于浙江中北部，為紹興市下縣級市，方言在分類上屬于吳語太湖片臨紹小片。諸暨方言中常用語氣詞主要有以下幾個：?a/la（啊/啦）、?a（-?）/la（-?）（哈/辣=，“=”表示借音字）、??/l?（咸=、藍=）、??/l?（唅/）、?e/le、?i?/n?（呢）、t?i?（嗟）、t?ie?/t?i?/t?i?（接=、精=、啾）、?ɑ?～ɑ?（吭）。其中語氣詞“吭”[?ɑ?～ɑ?]，與東北方言中的“嚎”（hɑu/hɑ?/hɑ，參見周士宏2020）、北京話和普通話中的“哈”、“是吧”諸多功能相似。（筆者為諸暨方言母語者，本文語料來自日常記錄和內(nèi)省自擬。）

二、吭的句法分布

（一）“吭”作為句末語氣詞，可以用在陳述句形式的句子尾部構(gòu)成疑問句。

①a.外頭雨獃大喀吭？（外面雨正下得很大吧？）

b.外頭雨獃大喀。（外面雨正大著。）

②a.爾讀書寧波讀個吭？（你讀書是寧波讀的吧？）

b.我讀書寧波讀個。（我讀書是在寧波讀的。）

如①、 ②中例句，語氣詞“吭”節(jié)律上可以是附著在句尾，無停頓，由于是非詞首位置，聲母/?/表現(xiàn)為零聲母。在句尾附著的“吭”讀降調(diào)[31]。同時，句尾也可以斷開，再出現(xiàn)“吭”，此時“吭”讀為升調(diào)[24]，聲母/?/摩擦也稍強。用例如：

③渠來上一埭過嚡，吭？（他來了一趟了，是吧？）

④伢90分橫隨便考考好嚡，豪囡，吭？（咱們90分反正是隨便考考就能做到，豪豪，對吧？）

例④中，“吭”與句中已經(jīng)隔了一個人名的插入語。 類似地，“吭”還可以在上句話結(jié)束后，自身獨立成問：

⑤ A（對B）：渠來上一埭過嚡。（對C）：吭？

例⑤的場景，有A對B闡述了一個事件，為增強可信度，向C發(fā)問示意以求佐證。單獨成句也用于吸引他人加入會話的語用場景中，此時的“吭”常響度加大，也讀作陰上調(diào)/ɑ?451/，應當為“吭”語流中降調(diào)零聲母的形式/-?ɑ?31/拆出來折合為單字調(diào)中最接近者產(chǎn)生的，如例⑤場景換作A發(fā)現(xiàn)C心不在焉，意圖邀請C加入對B的對話，即可使用。

（二）“吭”也可以用于句中的成分之后，這個成分可以是某個名詞性成分后，也可以是分句后。例如：

⑥渠個人吭，話會有介喥……（他這個人哈，居然能有這么地瘋癲/荒唐……）

⑦上日子吭，一日工夫賣上靠百。（昨天啊，一天工夫就賣了小百（塊錢）。）

⑧我尚好前腳搭渠徠扯談個吭，轉(zhuǎn)過去一記看，一個人也嘸沒。（我明明前腳正在和他說著話來著，轉(zhuǎn)過去一看，一個人也沒有。）

三、吭的語用功能

居于句尾，包括句后單獨成句的“吭”，和句中的“吭”的功能有較大不同。

（一）作為句末語氣詞與獨立成問的“吭”，主要用于對話的語體中。它具有以下三個功能：

1.尋求證實功能：

句末的“吭”都是跟在直陳性客觀命題的末尾，單獨成句的“吭”也是對前面的某個客觀命題的追問，它們的主要意義都是表示詢求對前面陳述內(nèi)容的確認。

前面陳述內(nèi)容為發(fā)問者推斷出的既然或既定的事件一種可能，因此在發(fā)問者的角度，所問是要有答案的，即使事實上該事件可能是不確定事件，但不能是認知中的不確定事件。所以，“吭”也與“沒數(shù)”（也許，沒準兒）、“可能”“大概”等表示存疑的副詞相排斥。

⑨明朝要落雨嘞吭？爾天氣預報看看看。（明天要下雨是吧？你看一下天氣預報。）

⑩a.*正年諾貝爾文學獎要是村上春樹嘞吭？（*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是村上春樹是吧？）

b.正年諾貝爾文學獎要是村上春樹嘞唅[??31]？（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是村上春樹了吧？）

?a1.伽是明朝來吭？（他們是明天來哈？）

a2.伽是明朝來唅？（他是明天來吧？）

b1.*伽沒數(shù)是明朝來吭？（*他可能是明天來哈？）

b2.伽沒數(shù)是明朝來唅？（他可能是明天來吧？）

例⑨，說明事件是否可以被確定是基于說話者自己認知的，在說話者認知中是客觀可確認的即可作問。盡管，第二天下雨和未開獎的諾貝爾獎得主是某人都是不確定事件，但天氣預報可以給說話者認為可信的依據(jù)，而在常理中，諾貝爾文學獎是難以猜中的，因此，例⑩的事件不能用“吭”說，與之對比，諸暨方言語氣詞“唅”[??]可以表示讓步的推測，帶不確定的情態(tài)意義，與前面所綴陳述相配，例?同理。

“吭”的問句是預設性詢問，問題中已經(jīng)包含對回應的預期，所以是弱發(fā)問，其中句后相對獨立的“吭”又通常比黏附在句尾的“吭”的疑問性更弱。姚雙云和田咪（2020年）、周士宏（2020年）從認識梯度的視角分別對“是吧”“嚎”的互動功能進行考察?！罢J識狀態(tài)”即說話者在各自認識域中對某一事態(tài)的知曉程度。（周士宏2020）對話雙方根據(jù)對雙方認識狀態(tài)的高低的判斷會采取相應的疑問方式來實施對應言語行為。求證為有疑惑而問，說話者認為受話者的認識狀態(tài)比自己高，因此向其發(fā)出確認的邀請或要求。

?a.爾結(jié)婚有（勿）有結(jié)過（咸=）？

b.爾結(jié)婚結(jié)掉嚡吭？

c.爾結(jié)婚結(jié)掉嚡，吭？

按周文所設情景，以諸暨方言中基礎的疑問句格式正反問句與“吭”字句進行比較，受話者全知自己婚姻情況，句a中說話者體現(xiàn)的認知狀態(tài)最低，疑問性最強，句b說話者的認知狀態(tài)高于句a，有一個基于經(jīng)驗或某些證據(jù)的揣測，而句c則是說話者持有基本上有把握的判斷，追加“吭”將斷言轉(zhuǎn)化為疑問，向?qū)Ψ秸埱蠛藢崱?/p>

“吭”是向聽話者提出自己的猜想是否為真值的核實，因此也可以用于詢問將實施的行文聽話者的意見，如：

?司機詢問顧客路線：“前頭順手轉(zhuǎn)彎吭？”（前面右轉(zhuǎn)對吧？）

?理發(fā)師詢問顧客：“前頭劉海打薄吭？”（前面劉海剪薄是吧？）

2.尋求認同功能：

當會話者和聽話者認識狀態(tài)對等，甚至超過聽話者時，“吭”字疑問句是無疑而問，為得是尋求與自己一致的觀點。

?——件潮水會有介大個吭？（這潮竟有這么大哈。）

——唉[?e13]。（是的呢。）

壯觀的江潮是對話雙方都目睹的，二者認知狀態(tài)上對等，感嘆也只是說話者的心理感受，其中沒有疑問成分。直白的陳述和感嘆沒有向聽話者索取回饋的功能。使用疑問句的格式進行評價，是通過對自己認知狀態(tài)的壓低到對方之下，使對方感受到說話者需要自己給出評價進行回應。而首先給出斷言的評論，會顯示出說話者自我的認知狀態(tài)的高姿態(tài)，因此使用這一“吭”的疑問格式在此類求同的言語場景中具有禮貌的功能。這種禮貌性的功能甚至用于以支持性的評述回復他人的評述性內(nèi)容，例如：

?——件餃子沸過，再一記炒，吃場獃好個吭？（這個餃子油炸過，再一下炒，味道還挺好的哈？）

——欸，是獃好吃個吭？（是啊，是很好吃哈？）

?——爾真覅通日小辰光種事體回想去，反正介歇又碰著伽班人添嚡，吤落去真人腦子縱=要變得弗正常嚡。（你真的別再整天回想來回想去小時候那些事了，反正現(xiàn)在又不會再遇到他們這幫人了，你再那樣下去你的腦子都該變得不正常了。）

——爾講得也有道理個吭？（你說得也有道理哈？）

而在具有多方的會話情景中，相較與雙方對話，會有更多說話者需要“拉攏”他方支持自己說法的場合，“吭”求同的功能更為明顯，如例⑤所示對質(zhì)的情景中，A相對于B是知情的，向同樣高認識狀態(tài)的的C（或A刻意使B認為C為知情者）發(fā)出認同自己前言真實性的請求。

在尋求認同的言語情景中，由于句尾附著“吭”的問句形式上獨立成問的“吭”前面的陳述句可以提供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斷言，因此求同的信號更加強烈。

?母親：爸爸媽媽離婚講話，伢豪囡肯定跟我個吭？（要是爸爸媽媽離婚的話，我們豪豪（你）肯定跟我（媽媽）的對吧？）

父親：屁咸=。兒子嚜肯定跟爹個呢，吭？（屁呢。兒子嘛肯定是跟著老子的啰，是不是？）

父母的話都是誘導兒子對自己的命題真值給予肯定性回應。母親的話一定程度上有向兒子求證如何行為的成分，而父親的話是一個“社會公理”形式的評議，索取支持性評價的意圖更明確。

但這一功能中，說話者將非發(fā)問指向的實際言語行為對象設為低認識狀態(tài)，同時也迫使所問對象加入會話，因此這類場合中，與禮貌功能無涉。

3.維持互動功能：

會話交際是一個需要會話者保持互動的積極性才能維持下去的活動，無疑需要運用各種言語策略?！翱浴弊志湟蓡柧涞男问?，且?guī)в芯徍驼Z氣，是一種較好地適用于向會話的對方遞交話輪的語言格式。

比較典型的言語情景有例如在理發(fā)、出租車乘坐等服務者跟顧客需要較長時間相對獨處互動的消費服務場合中的客套攀談。理發(fā)師說?“兩曼=面要要剃光咸=？”（兩邊要不要剃光??？）?“前頭劉海打薄吭？”（前面劉海剪薄是吧？），屬于情景當下會話者真誠關(guān)切的問題。而會話中，理發(fā)話題間交織的?“偌村個××，偌是同學吭？”（你們村的某某，你們是同學來著吧？） ?“爾有有工作過？爾還徠讀嘞吭？”（你是不是工作了？你還在讀書呢是吧？） ?“出來橫是偌學歷高佬倌生活尋得好，吭？”（出來總歸是你們學歷高的工作找得好，是吧？）之類的話形式和語義上是求證或求同，但其言語行為目的并不在于真誠的信息交換，發(fā)話者意圖的只是延續(xù)話輪，不至于冷場尷尬，乃至于取悅對方。

那么這種場合中，是否反復問、特指問等疑問格式和“吭”類疑問句功能等同？恐怕不是，疑問性較強的疑問格式屬于深究性的提問，使用較多容易讓聽話者產(chǎn)生被打探、窺視的聽感，而用“吭”提問，為聽話者提供了只是待確認的說話者主觀猜想，弱化了隱私、思想上的被窺視感，“吭”類疑問也就較深究性疑問格式也就更禮貌一些。

尋求維持互動，不一定局限于索取言語的反饋，也可以是參與其中的注意力上的維持，例如講課、開會、演講等一方主要講，一方主要聽的言語情景中：

?……道題目獃清爽講個是周朝，弗是分封制就是宗法制，便介選C，吭？ （……這道題目很清楚說的是周朝，（考點）不是分封制就是宗法制，所以選C，對吧？）

說話者作為知識的講解者，是事實上認識狀態(tài)高的一方，這里通過對自身認識降級，給聽話者自己道義上應當具有高知識狀態(tài)的信號，虛擬地成為需要回答的一方，因此起到使聽話者注意講說內(nèi)容，調(diào)動思考的目的。

（二）句中的“吭”的功能：

句中語氣詞，或者說提頓詞“吭”用在講述體的話語中，起提示作用，而其后帶有停頓。其主要的情態(tài)意義是引起聽話者的注意，其標記成分之后的內(nèi)容是說話者認為對聽話者而言具有一定意外性，如例句⑦。例⑥a句中，“吭”后是評議性的內(nèi)容，因此本身給人話沒未完整的感覺，需要后面補充具體的敘事。如b句和c句所示，確認性的評議，其信息不反固有認知，則與“吭”相斥。

⑥a.渠個人吭，話會有介喥……

b. 渠個人呢，是獃喥個。（他這人呢，確實很荒唐。）

c. *渠個人吭，是獃喥個。

⑦上日子吭，一日工夫賣上靠百。

⑧a.我尚好前腳搭渠徠扯談個吭，轉(zhuǎn)過去一記看，一個人也嘸沒。

b.我尚好前腳搭渠徠扯談個，轉(zhuǎn)過去一記看吭，一個人也嘸沒。

“吭”可以稱之為話語標記，雖然“吭”標記的是句子靠前的內(nèi)容，但把它視作話題標記就不妥了。例句⑥、⑦ “渠個人”（他這個人）、“上日子”（昨天）可以視為話題。但⑧a中“吭”標記的部分是一個判斷句形式的整個小句。如例⑧b所示，也可以在“轉(zhuǎn)過去一記看吭”小句后加“吭”，因為此時同樣令人意外的內(nèi)容也仍未出現(xiàn)。顯然，例⑧中兩個句子“吭”標記的不是一個通常意義的“被陳述的對象”。

句中“吭”標記的，是為后面新信息鋪墊的背景知識，它通常是聽話者與說話者已經(jīng)共知的（或可推想的），也可以是說話者就在此句交代的?！翱浴痹谄渲械淖饔檬茄埪犜捳吆藢φJ識狀態(tài)，并建立一致的共同背景認識。這點上，句中提頓的“吭”體現(xiàn)出與句末的“吭”求同功能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以向求取聽話者的確認這一“吭”的基礎功能理解，這就是說話者將聽話者設置為對背景知識的高認識狀態(tài)，希望新信息說出之際，聽話者已具備對相關(guān)事件發(fā)生背景、條件等與自己同等的認識。一來，在共同的認知上，新、舊信息相對照將營造較大意外感，即通常所說的“吊胃口”，調(diào)節(jié)言語互動的節(jié)奏;二來，通過邀請建立共同的認識基礎，再介紹新信息，增強了互動性。

四、結(jié)語

（一）綜上，句后的“吭”的功能從言語行為的目的可分為有疑而問的求證功能，無疑而問的求同功能，帶動話輪互動持續(xù)的功能。句中的“吭”的功能營造所標記成分為說話者和聽話者共同認識的基礎以凸顯其后內(nèi)容的意外性。兩者在建構(gòu)一致認識狀態(tài)上，體現(xiàn)出較強的共性，可以推斷句中“吭”由句后“吭”演變而來。

（二）另就“吭”字問句的性質(zhì)，本文行文中沒有定性其為是非問還是附加問。周士宏（2020年）通過（1）語音上可以不附著在前面成分，有或可以有停頓，而停頓是確定小句的標準;（2）“嚎”的“操作范圍”是替代前句（甚至整段話內(nèi)容）發(fā)揮語用功能，不限于臨近成分，論證東北方言“嚎”區(qū)別于“吧”“嗎”，在單位是句子，“嚎”字句是附加問，可以用“是吧、行嗎、好嗎、是不、對不”替換。上文已經(jīng)說明諸暨方言的“吭”表現(xiàn)上與東北方言“嚎”的相似之處。但諸暨話“吭”不能用“是（弗）是咸=、是（弗）是個藍=、對弗對咸=”等附加問句進行同義同效替換。這里可以認為是因為諸暨方言中“是（弗）是咸=、是（弗）是個藍=”等構(gòu)式未經(jīng)歷過普通話“對吧”那樣較高程度的主觀化，成為與“吭”對等的話語標記，其功能還是字面語義的詢問功能，情態(tài)意義不豐富。諸暨話與吳語諸多方言一樣，基本疑問格式是“V（+neg.）+V”反復問，缺乏北京話“嗎”、上海話“”這樣從歷時來源為“V+neg.”的是非問。（游汝杰 1993年）“吭”字句，無疑在形式上占據(jù)了諸暨方言是非問的缺位。我們不妨把語流上附著的無停頓的“吭”字問句作為是非問，具有停頓的“吭”和獨詞句“吭”作為附加疑問成分。

參考文獻：

[1]周士宏.東北方言的“嚎”與“嚎字句”——結(jié)構(gòu)層次與認識立場[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2020，43

（05）：74-86.

[2]姚雙云，田咪.自然會話中“是吧”的互動功能及其認識狀態(tài)[J].語言教學與研究，2020，（06）：47-59.

[3]游汝杰.吳語里的反復問句[J].中國語文，1993，（2）：

9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