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明德
由四川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企劃”、2021年9月公開印行的《我和舒蕪先生的網聊記錄》,近五十六萬字,是別開生面的一部文獻史料某一專項史料“全編”性質的參考書,編者吳永平以考證胡風及其“七月派”史實聞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實證研究學界。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教學的人,無法完全回避“胡風事件”和“七月派”的創(chuàng)作,但我與“口無遮攔”的舒蕪2007年2月26日對吳永平“網聊”時說的一樣,總覺得多讀一些胡風派各成員之間交往原始文獻材料,就因其過于“瑣碎”而“感到煩膩”,硬著頭皮看下去,也仍是“實在煩膩”。
然而,老實地講,圍繞魯迅的一群人的真實生存未嘗不是這樣、圍繞周揚的一群人的真實生存也未嘗不是這樣……誰也沒有本事如同用一個盤子,把歷史像端一個蘋果一樣地完整呈示,碎片化現象是常態(tài),臆造的完整觀不是欺騙就是無知。把一個一個的真實碎片弄瓷實,便是研究者的使命。吳永平先生與舒蕪前輩這一時期的“網聊”能全部公開,是我們這些專業(yè)學者的幸運和福氣。
周紅興曾把他聽過的、見過的艾青的言行如實作了不避細瑣的記錄,而且也公開出版了。如今讀到這一類“有聞必錄”的文本,真還覺得全是大功德。吳永平熟透了胡風團體內外相關的幾乎所有人物、事件,甚至到了“細瑣”的程度,這部“網聊”可視為“代表作”。瀏覽吳永平編寫的這部大書,除了敬仰吳永平的專業(yè)激情,也敬仰舒蕪“全祼”的赤誠心態(tài)——只要記得起來,你問什么他就正面答什么。“網聊”的雙方都明白,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中國現當代文史研究者們提供第一手的研究資料,有資料在,話才好說;雙方都本著澄清史實的態(tài)度,對所談及的事情盡力予以客觀地述說。這個意思就是2007年3月1日吳永平和舒蕪二人的“網聊”。
空泛的論說、推理和玄想,幾十萬的長文和巨著,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者仍大有人在且代代有所旺盛的接替,而且已成為泡沫一般的主流——因為省力氣,繞來繞去的論說并無多少內容即無需實證的史實。至少我,暫時想不出這類文字存在于該學科的必要性。個人以為,像吳永平這樣,盡量多公布已得知的專業(yè)范圍內的“瑣碎”點滴,大益于研究。
吳永平和舒蕪二人“網聊”到2008年12月,談到了我在四川出版界打工25年時的老領導杜谷,我也以完整的網傳書信交流加入了這“網聊”,有兩封完整的書信被收錄這部大書中。
在我一直訂閱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讀到了吳永平發(fā)表在該刊2007年第6期上的《胡風書信隱語考》一文,當時我已從四川文藝出版社調到了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任中國現當代文學教職,我立即把吳永平的論文復印了一份用信封裝了放在與杜谷同住的一個院的川文社宿舍大門口收發(fā)室。杜谷雖然已年近九十高齡,但他思路清晰,一收到我的信和吳永平的大文,就立即讀了,還馬上給吳永平去信。吳永平在武漢也很快把這事寫成傳統紙質書信從郵局郵寄給我。吳永平的來信中強調一點:杜谷“對當年阿垅、舒蕪對他的誤解十分不滿”。這“十分不滿”的具體事情,就是胡風在書信中說杜谷是“成都流氓”。同為詩人的木斧也在四川文藝出版社工作,和我在一個辦公室,他反復對我說過:胡風的文章和書信乃至口頭語中尚有“不要再提那把夜壺”里的“夜壺”也是指杜谷這個人。木斧愛把自己往“胡風集團”里放,但我總認為他的年紀決定了他與“胡風集團”無法扯在一起。我當時也忘了問木斧“不要再提那把夜壺”的具體出處,此后我自己也沒有查證過,希望能在胡風已有的文章或書信中找到這一說詞。
無論“成都流氓”還是“夜壺”,都是非常不利于杜谷的說詞。所以,杜谷在2008年12月18日一封書信中,明確地表示:“自從1946年發(fā)生阿垅妻子自殺事件以后,我因深感文壇的險惡,基本上中止了新詩的創(chuàng)作,對于現代文壇已經有了多年的隔膜?!边@封書信,至今還保存著我這里。
稍前,杜谷已有一封信寫給我,滿滿一頁,清楚交代我詢問的兩個問題,是珍貴的史料,全錄如下。
龔明德同志:
承你關心,讓我看到吳永平先生撰寫的《胡風書信隱語考》復印件,此件前此錢開富博士亦曾寄我片斷,我已寫《誰是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一文作答。此文現已收入我寫的《霜葉集》中,送上一冊,以供參考,至于你推出的兩個問題,謹告如下。
我的詩集《泥土的夢》原是《七月詩叢》第一輯的作品,系1942年胡風向我約稿,1943年應該出版。但因其中有控訴國民黨制造皖南事變的詩,胡風在桂林送審時被扣原稿被沒收,以致未能印出。(可參見《胡風傳》P478)1945年胡風編《希望》時曾在封四宣傳此書,但當時手邊已經沒有完整的底稿,只有殘稿數首(1986年由周良沛主編編入新詩鉤沉出版)。到現在我的手邊也還沒有完整的底稿,收在我的詩集到現在還編不出來。1946年后,我與胡風集團斷絕了書信往來,所以此書從未編入《七月詩叢》的第二輯。
阿垅夫人張瑞原是我二十二歲時的初戀女友,因其出身富裕人家,我不愿高攀,中途終止了戀愛關系。約以好友相待,因此她與阿垅結婚后與我保持友好往來。兩年后張瑞不滿阿垅關于婚姻生活的“全有”或“全無”,憂郁自殺。阿垅懷疑她是因與我有染;誣蔑我是成都“流氓”。這樁道德人品的冤案,我已寫有《誰是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一文予以駁斥,此文已編入我的近作《霜葉集》,送上一冊以供參考。
順道問近好
劉令蒙
2008年10月25日
這封信中提及的《誰是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一文,不知道公開發(fā)表了沒有。我認真讀了這篇四五千字的文章,正如該文副標題所示,文章主要講了杜谷本人“和阿垅與張瑞”。杜谷不只一次對我講,他已把這文章寄給了吳永平,我就不轉述了。
杜谷2008年10月以八十八歲高齡寫這四五千字,自述他與阿垅夫婦的全部情況,肯定有它的價值。但在我看來,杜谷的格局還是小了些,真正有史料文獻價值的,就是他提供的阿垅筆名“亦門”來源杜谷筆名之一“劉令門”的“令門”。如果杜谷算得上是阿垅的“情敵”,這個“亦門”就算是阿垅對于“情敵”的公開回擊,給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一個小小部類的“筆名研究”提供一方面的史實。倘若阿垅在書信、日記或寫實散文中談及他啟用筆名“亦門”,與杜谷所述一致,這個“亦門”的釋說便可被認定并可以引為史實。
胡風案,或曰胡風文學團體中的未結之案宗很多很多。但是就我目及的文獻研究成果,同一件事被不同的作者群體予以不同釋說,要得知真實還有待今后。
不知吳永平兄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