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會館中的政治風霜

姚昊宇

北京中軸線上的永定門。南城胡同中曾經(jīng)的波云詭譎，如今已湮沒在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之中。

人到北京，剛下高鐵，要去哪里住宿呢？對現(xiàn)代人來說，這好像算不上是一個問題。我們可以拉著行李箱走進長安街上的豪華酒店，也可以拿出手機搜尋一家評分頗高的快捷旅社，還可以在胡同的民宿中體驗京城的煙火氣。然而，對于一位初到京城的清朝士人來說，當他的馬車緩緩駛進城南的永定門，最好的選擇莫過于下榻在天橋西側、由本地先賢開設的同鄉(xiāng)會館。因為他知道，在朱紅色的大門里，上演著家鄉(xiāng)的老戲，回蕩著熟悉的鄉(xiāng)音，彌漫著誘人的茶香。這一切，最能撫慰一位遠游者孤寂的心靈。時至今日，當我們回顧北京會館的歷史，不僅能看到一幕幕異鄉(xiāng)游子之間的久別重逢，還能看到一位位政治精英的深謀遠慮。

那么，作為同鄉(xiāng)關系的紐帶，會館在近代中國波云詭譎的政局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政治浮沉？就讓我們推開斑駁的大門，來回憶那段屬于會館的風雨滄桑吧。

安徽會館：維新變法在這里啟航

“我常常是在上午到那個會館，總覺得它寂靜無聲，仿佛是個桃園，心中何等羨慕！”這是一位報人到訪安徽會館后留下的筆記，清幽的環(huán)境讓他感受到了難得的安寧。但他不會想到，這里曾是清末維新運動的主陣地，見證了志士們的奉獻與犧牲。

如果說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并沒有徹底擊破縈繞在傳統(tǒng)士人心中的那個關于“天朝上國”的迷夢，那么，1894年黃海海戰(zhàn)的隆隆炮聲則以一種更為殘酷的方式讓他們從夢中驚醒。1895年3月，梁啟超和康有為赴北京參加會試，當他們入住新會會館后，聽聞最多的便是北洋水師已經(jīng)全軍覆沒、朝廷準備派遣李鴻章前往日本議和、割地賠款在所難免的消息。形勢的迅速惡化使他們完全無法專心參加考試，在給友人夏曾佑的信中梁啟超寫道：“此行本不為會試，弟頗思假此名號作汗漫游，以略求天下之人才?！倍笏謶嵢粚懴隆皵?shù)賢一振臂，萬夫論相屬。人才有風氣，盛衰關全局”的詩句，表達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1個月后，二人在住所附近的報館里看到朝廷已經(jīng)簽訂《馬關條約》的消息，決心向光緒皇帝上書，要求反對議和、抗爭到底。得益于在新會會館周邊集中分布著河北、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福建、江蘇、安徽等全國各地的會館，館內的舉子們群情激奮，他倆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大家的響應。4月22日，康有為在祭祀明代忠烈楊繼盛的松筠庵里寫成了18000字的《上今上皇帝書》，提出“拒和、遷都、變法”三大主張，并得到了來自18省共1200名舉人的聯(lián)合署名。數(shù)日后，眾人從松筠庵出發(fā)，走向督察院請愿。遺憾的是，這場前無古人的政治行動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視，他們的努力未能扭轉割地賠款的敗局。但是，這場行動也讓康、梁二人明白，只有將政治主張變?yōu)榫唧w行動，國家才有改革的可能。就這樣，維新大幕緩緩拉開……

多年以后，梁啟超在回憶戊戌維新時寫道：“乙未夏秋間，諸先輩乃發(fā)起一政社，名強學會者……遂在后孫公園設立公所，向上海購得譯書數(shù)十種，而以辦報事委諸鄙人……日出一張，名曰《中外公報》。”據(jù)史料記載，《中外公報》與強學會的舊址就在后孫公園胡同的安徽會館內。安徽會館始建于1868年，為合肥籍官僚李鴻章及其兄弟李瀚章所建，二人以此為基地聯(lián)系在京官僚，擴充淮軍勢力。與其他專供來京應試的舉子或交易的商人所居住的會館不同，這所會館只接待各地州、縣級官員和軍中副參將以上的實權人物，這為康、梁二人實現(xiàn)政治抱負提供了絕佳的場所。1895年8月17日，康有為自費印制的第一份《萬國公報》在會館的廳堂里誕生，供來此處的各方大員取閱。正是這份用木活字印刷的小冊子，為很多官員打開了認識世界的窗口，他們第一次認識到西方科技的飛速發(fā)展，也感受到中外政體的巨大差異。他們發(fā)現(xiàn)，公報中那些佶屈聱牙的音譯詞語并不是蠻夷之國缺乏教化的象征，而是代表著國家強大的必由之途。在一旁的側屋中，還擺放著數(shù)十冊康、梁二人從上海采購來的時務新書供他們借閱。盡管這些薄薄的小書只能傳達一些簡單甚至有些“原始低幼”的西學新知，卻給官員們帶來了今人無法想象的思想激蕩。圍坐在屋門口的藤蔓之下，他們和康、梁二人徹夜長談，探討中西差異，思考改革之道。每隔幾十日，康有為還會在隔壁河南會館的嵩云草堂中集會，操著濃重的廣東口音，奮力演說西學新知。在他們的努力下，僅僅在數(shù)月之內，京師中一部分官員的思想悄然改變，維新變法的主張漸獲認同。

正當康、梁二人的維新事業(yè)蓬勃發(fā)展之時，一場潛伏已久的危機突然爆發(fā)。自當年9月開始，強學會不斷遭到朝廷內部中高層的守舊派官僚以“私立會黨，顯干例禁”為名的彈劾，進而遭到查封，康、梁二人倉皇逃離安徽會館，轉戰(zhàn)上海、湖南等地繼續(xù)活動。盡管北京的強學會遭到封禁，但正如梁啟超所述：“強學會雖封禁，然自此以外，風氣漸開，已有不可抑壓之勢。”他們的努力，為3年后保國會的成立與戊戌變法的發(fā)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時至今日，當我們再次回顧這條從安徽會館出發(fā)的維新之路，不禁為變法失敗后血灑刑場的六君子扼腕嘆息，也被即使流亡國外也依舊不忘開啟民智的維新志士所深深感動。正是他們，用振聾發(fā)聵的文字，開啟了近代中國變革圖強的歷史進程。

1919年6月3日，學生在基督教青年會門前講演，革命浪潮高漲。

安慶會館：辛亥革命義士在這里沉思

1912年9月2日下午2時，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信步走上了安慶會館的舞臺，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開始了自己的演講：“兄弟今日承諸君盛意，歡聚一堂，兄弟之所希望于諸君者，至為深遠。蓋我國此次革命，全賴報界鼓吹之功。今共和告成，建設伊始，報界之力量較前日為宏，而報界之責任較前日尤重……”這位演講者，正是領導辛亥革命走向成功的孫中山先生。在孫中山看來，中國若想打破強鄰環(huán)伺的困局，首先要打破外國資本壟斷鐵路的困局，將筑路權收歸國有，并成立全國性的鐵路公司，以經(jīng)營管理國家鐵路?！拌F道為人所奪，國即為人瓜分?！弊詈螅粲踉趫龅母魑粓蠼缤视赂业爻袚痖_通民智的重任，將他關于鐵路建設的所思所想廣為宣傳，讓民眾理解修建鐵路的重要意義，支持國家的基建工程。這并不是孫中山第一次造訪這座中西合璧的會館，一個月前，就在會館的宴會廳中，他親手締造了一個嶄新的政黨。

“共和之制，國民為國主體，吾人于使人不忘其義，故顏其名曰國民黨。”在清末紛亂的時局中，涌現(xiàn)出了幾個以推翻舊政權、建立新國家為己任的革命政黨，其中既有在孫中山、宋教仁的領導下多次組織武裝起義的同盟會，也有以增進國民道德、改良社會習慣為宗旨的國民共進會，還有以反對袁世凱獨裁、維護國家統(tǒng)一為目標的共和實進會。各黨的宗旨不一、成員混雜，亟需一位強有力的領導者來主持時局，避免分裂。1912年盛夏，經(jīng)過艱苦的談判，五大政治團體在安慶會館內就合并成為國民黨一案達成最終協(xié)議，并發(fā)表聯(lián)合宣言。同年8月25日下午1時，國民黨成立大會在湖廣會館舉行，大會通過了《國民黨政見宣言》及政治綱領，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9人被選舉為理事，一個嶄新的政黨正式誕生。

1912年9月6日，孫中山視察詹天佑設計的京張鐵路時，與歡迎者在張家口車站月臺上合影。

1919年5月9日，清華大學舉行國恥紀念大會，會后學生們在操場焚燒日貨。

然而，這條從安慶會館出發(fā)的革命之路，注定不是一帆風順。數(shù)月后，宋教仁以國會多數(shù)黨領袖的身份從上海前往北京，謀求組織國民黨內閣推翻袁世凱專權，卻遭到了刺客的暗殺，含恨而死。在他死后，國民黨內部在反袁問題上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新生的政黨陷入風雨飄搖之中。在12年后的一個冬日，孫中山抱病前往北京。遺憾的是，這次他再也沒能回到熟悉的安慶會館，而是住進了不遠處的協(xié)和醫(yī)院。1925年3月12日，一顆偉大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從安慶會館到協(xié)和醫(yī)院，短短5公里的路程，見證了一位革命者的風雨兼程。

爛縵胡同中的原湖南會館改造后成為了北京市宣武回民幼兒園分園。爛縵胡同從北往南曾經(jīng)坐落著5家會館：湖南會館、漢中會館、湘江會館、東莞會館、常熟會館。

五四運動紀念章。

1917—1919年間，哈德門大街上的鋪頭和人力車。

湖南會館：五四運動群星在這里閃耀

1887年8月，譚嗣同之父譚繼洵在爛縵胡同買下了一所胡同房，成立了湖南會館。經(jīng)過十幾年的苦心經(jīng)營，時至民國初年，會館中共有房屋36間、戲臺1座、文昌閣樓1座，另有2處埋葬同鄉(xiāng)的義園（一處在麻刀胡同，一處在永定門外），成為北京市內具有較大建筑規(guī)模和社會影響力的同鄉(xiāng)會館。1919年的寒冬，一位操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年輕書生推開了會館的大門，一段反抗獨裁統(tǒng)治的革命故事由此展開。

“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張毒不除，湖南無望?！边@是一首在民國初年的湖南城鄉(xiāng)中膾炙人口的歌謠，諷刺的對象正是獨裁軍閥張敬堯。1918年3月，張敬堯就任湖南督軍，他對地方的統(tǒng)治，向來以嚴酷剝削而著稱。他不僅利用苛捐雜稅壓榨廣大民眾，還將采礦權、筑路權等國家主權“慷慨”地出賣給外國商人。當五四運動的聲浪傳進湖南，青年毛澤東意識到，推翻張敬堯獨裁統(tǒng)治的時刻就要到了。

1919年5月中旬，領導北京學生運動的學生聯(lián)合會派遣鄧中夏前往湖南，協(xié)助當?shù)亻_展學生運動。得益于毛澤東的全力支持，在短短數(shù)月間，革命者們成立了新的湖南學生聯(lián)合會，組織了20余所學校的師生發(fā)動大規(guī)模罷課，并創(chuàng)辦了旨在宣傳最新革命思想的刊物《湘江評論》和《新湖南》。革命運動的快速發(fā)展引起了張敬堯的強烈不安，8月中旬，他指使手下以宣傳“過激主義”的罪名查封了《湘江評論》，解散了學生聯(lián)合會，并驅逐了一批革命者。

危急關頭，毛澤東敏銳地意識到可以利用北洋軍閥派系中直系和皖系的內部矛盾，瓦解張敬堯的政治勢力，進而達到革命目的。1919年12月18日，毛澤東領導的湖南驅張請愿團抵達北京，下榻在北長街福佑寺的后配殿。得益于部分旅京湘籍政客的大力支持，請愿團很快組織起了“旅京湖南各界聯(lián)合會”和“旅京湘人驅張各界委員會”，并設立平民通訊社，向報界揭示張敬堯的賣國行徑。經(jīng)過10余天的縝密磋商，請愿團決定在最具社會影響力的湖南會館召開“旅京湖南各界驅張運動大會”，并由毛澤東發(fā)表演講。

12月28日，北京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雪后的湖南會館顯得分外可愛，但館內的眾人卻無暇欣賞美景，他們在期待，期待著聽到革命者的聲音。上午9時許，毛澤東在大家的掌聲中登上講臺，他用熟悉的鄉(xiāng)音、激昂的語調向聽眾講述著張敬堯對湖南人民犯下的種種罪行，呼吁大家攜起手來，通過政治斗爭與輿論攻勢，推翻張敬堯的獨裁統(tǒng)治，建設一個屬于民眾的、幸福的新湖南。他的演講引發(fā)了在場百余位聽眾的熱烈討論，大家一致通過了驅逐張敬堯的7條辦法，并得到現(xiàn)場10位湘籍國會議員的聯(lián)合簽名。演講結束后，這份滿載著全體旅京湘人希望的議案被呈送到北洋政府總統(tǒng)與總理的辦公桌上，湖南的驅張運動開始得到全國輿論的關注與討論。在湖南會館舉行的“旅京湖南各界驅張運動大會”，是毛澤東第一次獨當一面地發(fā)起的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政治運動。在之后的旅京歲月中，他時常來到湖南會館，聽聽熟悉的鄉(xiāng)音，嘗嘗地道的辣椒，思考中國革命的未來道路。1949年3月25日深夜，當北上的列車緩緩駛入京張鐵路清華園車站，這位飽經(jīng)風霜的偉大的革命者即將要推開新時代的大門。從湖南會館到清華園車站，其間是一位革命領袖30年的戰(zhàn)斗歲月。

結語：它們矗立著，講述著

“來來來，大家看過來了！這塊就是北京著名的南城會館區(qū)，這些會館一般是由當?shù)乇容^有名望的先賢設立的，主要供來京趕考的舉人、洽談生意的商人居住。梁啟超、譚嗣同、孫中山，還有咱們敬愛的毛澤東主席都曾在這里居住過?！卑橹鴮в蔚闹v解，一隊隊游客從湖南會館朱紅色的大門前緩緩走過。對今日的大多游人來說，一座座會館只是旅行指南上一閃而過的地名，他們很難想到，在百年前的某一天，正是在這些古樸莊重的大門里，一位位憂國憂民的志士正在思考著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北京南城的同鄉(xiāng)會館，既是撫慰游子鄉(xiāng)愁的港灣，也是激發(fā)革命意志的熱土。它們矗立在那里，講述著一段段個人理想與國家命運的傳奇故事。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