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我行過鯨魚之路用網(wǎng)罟和籠壺
收集天鵝之歌用繩索和釣鉤
串起塘鵝的聒噪用麻鷸的嘶鳴
代替人類的歡笑我捕撈海鷗的尖嘯
代替蜜酒的暢飲冰霜掛滿了睫毛……
為何稱這行星為地球當(dāng)它百分之七十
是水
為何說人土生土長當(dāng)我們的身體
百分之七十五是水海中沒有確鑿的
道路
縱使被龍骨犁過千遍也不會形成巷道
與廣場
不會從橡樹與石頭間捧出哲學(xué)與城邦
海是無定形的迷宮漩渦與流沙的蜃影
碑谷
海中的籬笆會漂移旋梯會打結(jié)拱橋時斷時連
吊門忽升忽落雉堞若隱若現(xiàn)你能指望
從這水鏡中讀到什么?洋流的唇音
珊瑚的大舌音礁石的齒擦音海淵的
深喉音
一張用神話鞣革的古老字母表夜幕驟垂
女祭司熄滅神廟的火把撥動祭火的余燼
穿上深藍(lán)的長袍借來黎明山黃銅的智術(shù)
為長夜的秘儀點睛烏賊彈跳在大海漆黑的子宮
不是你凝視這顆海晶球或水星球
而是它占卜你透過你踏足的每一座
月圓又月缺的島嶼每片半沸騰半沉眠
的冰川
讀出你腦中夢的地質(zhì)海的陸基茶滴的
虧盈是夢
分開海洋所有的溝壑史詩的酒紅醪糟
傳奇的絳紫波濤我們站在夢的
海平線上揚谷
于白刃的浪尖踏著葡萄碾磨碎裂發(fā)酵高歌暈眩成沫
重圓成創(chuàng)世之初寰宇中沉思自身之
藍(lán)的戰(zhàn)栗的淚珠
是我今生霧里拐彎
難辨鏡中苦酒淋濕梯田
或我是貓賴活于深灰黑白
不識開捕休漁季紅綠風(fēng)燈明滅
奇癮促我登舟疏懶為我祝禱
給船艏畫上綠眉教我燈塔暗號
我從未承諾的秘銀和虎符
鼓動重重鳥居深處仕女的夢汐
潮漲啟航潮落船難被及時報道
白刃插入我寄居之殼罅縫隨我微笑
同賞干涸之美咱們什么也不會留下
為他們吹螺不如拋光掌心的墨魚骨
參詳這鸚鵡也曾風(fēng)干于泥盆紀(jì)可你瞧
她的密道多善旋回聲多蔭涼痛苦多豐饒
這座島的行政單位是“網(wǎng)格”
在峙岙村第十三網(wǎng)格
和第十四網(wǎng)格之間的某處山坳
幾百級埃舍爾臺階的盡頭
推開一扇虛掩的半被紅銹吞噬的鐵門
是一座老人遍棲的廣場
GPS在此普遍失靈
無論怎樣用兩根手指放大
地圖僅僅顯示島嶼的輪廓
和表示海洋的浩渺波紋島的內(nèi)側(cè)
一片空白一張平涂的深藍(lán)宣紙上
觸目又無解的留白
老人們坐在石階上搖著蒲扇
或三三兩兩站著聊天透過幾扇
虛掩的宿舍門可見每屋勉強(qiáng)放著
兩張床兩把竹椅一張小桌
一位老大爺坐在桌旁默默擺弄無線電
窗外防滑桿飄動他起皺的
白T恤上面用英文花體寫著:
Waiting?for?a?girl?like?you.
門旁的廊柱貼著鮮紅對聯(lián)
“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
廣場盡頭是俯瞰東海和漁村的
二百七十度海景平臺但觀景的只是我們
沒有老人在海邊駐留一個也沒有
走出鐵門一名坐在花圃邊的棕膚漢子
笑嘻嘻提供信息:“雙人間一個月六百
單人間九百,包三餐
自己洗衣,或者出錢讓人洗”;
“沒錯,得有本地戶口?!蔽覀兪凹壎?/p>
談起死亡與上海白霧從海面升起
一路飄搖過岸纏繞魔山的腰身
遵循一種無憑的動態(tài)守恒邏輯
我又打開手機(jī)地圖:沒有信號
沒有奇跡,沒有道路,沒有一切——
但我依稀知道下山的小徑就在
第十二網(wǎng)格
和第十三網(wǎng)格之間的某處
綠玻璃熔化的下午
世界向后退去
白霧合攏與海同寬的掌心
幽靈艦隊悄無聲息
迫近搖搖欲墜的露臺
我想要給出吻卻只聽見槳聲
我想要觸摸自己,只聞到梔子
幼鯊正觸礁,拍打出浪的鉍晶
形銷骨立的儒艮,錯過了阿瓦隆
未能獲得虛線與星光勾勒的
二元形體。島嶼漂浮在梔子瀑布上
用帆影和呼吸修復(fù)自己,鏡子的倫理
輕舔心靈的蠶絲,蜷起腳趾我已潛入
月食的影港,由你渲染,由章魚司鼓
雨點落在我梳齒的根端,精準(zhǔn)而輕
忘了擺動背鰭。海霧為潮汐拉上紗幔
漁船泊入醉眼的忘川,最痛的研磨
鋪開星辰最疏朗的風(fēng)息之灣
我吐出海嘯的余韻,水面倒著躍出
巨大的藍(lán)鯨,從霧的深褶中央問起
巴門尼德的試探。
又是這樣一場暴雨
把你我困在崎嶇無依的山路
左右是深凹的灰海,前后迷霧漸深
蛇床子的花序攢成白色華蓋
被冷雨鞭撻,奇跡般不曾弓下腰身
見證一場久已刻入泥板的失溫。
雨衣帽檐和山地車頭盔失效
持續(xù)射入雙眼的雨箭
使我們獲得一種后驗的盲
被“無人”戲弄,圓目巨人的復(fù)仇
仰仗于記住父輩的名字,而我們
不識于此地魚身鳥翼的海神。
元素中央,異鄉(xiāng)人唯有乞靈于敘事
雖然故事的畫框難以鑲起海島的歷史;
那日打撈我們的,是一艘廢棄的漁船
黑漆紅紋,船艏繪著一對本該凝視海底的
魚眼珠,卸下的櫓布滿藤壺,斜插入淺灘
船身側(cè)臥如佛。我們躲入船艙撐起的那方
干燥的虛空,看雨線織成的白亮迷宮
如何顛倒夢想,再次背棄了阿里阿德涅;
揣度這死去的船,這終生效命于
送一塊陸地去拼補(bǔ)另一塊陸地的
倒植于浪潮的鐘擺,于涅槃前一刻
振蕩著何等簡諧的時差和猶豫。
我們也曾這樣,在猶豫中涉過
眾多水草暗結(jié)的灘涂,星光下的溪床
涉過一生中落空的瀑布與擢升的銀河
也將去往地圖之外的地方,遠(yuǎn)至一片
從未有人聽說過海洋的陌生土地
在那里,我們會卸去一切,深深插下
一生背負(fù)的船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