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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臉

      2022-01-22 21:01:35常小琥
      上海文學 2022年1期
      關鍵詞:師哥老金師姐

      常小琥

      大伙兒交換意見時,金少聲卻往外走。

      他們只好告訴體操隊的教練,讓孩子們散了吧,我們還要去下一所學校。

      教練追出校門口,堵住眾人。

      “這片兒好苗子全在我們小學,你們一個也看不上?新雜那么牛逼呢?”

      老師們面面相覷。也是,經“文革”這么一折騰,上兩屆學員早就廢了。這些天看過的學校,能吃雜技這碗飯的更是鳳毛麟角。每人心里自然空落落的。

      “我這兒還有個小子今兒沒來,他發(fā)燒了?!苯叹氂终f。

      老師們全不吭氣,瞄金少聲。

      “我這就把他從家提溜過來,好賴你們看一看他?!苯叹殧Q著脖子,直勾勾地盯住金少聲。

      “不必了?!崩辖鹧鲱^,看白漆木匾的校名,“下禮拜我們再來?!?/p>

      那孩子身短瘦溜,目似點漆,睫毛叢密,小臉不笑也帶有酒窩,老師們進屋時他正單蹦兒一人站在中央,鼻尖通紅。那間教室涼得拔人,加之太陽尚未完全升起,四面暗幽幽的還伴有煙灰般薄霧。教練把桌椅推到旮旯,騰出一片空地,金少聲隨眾人坐成一排,兩眼不停打量小孩,像是他很容易融進墻面那道黑影里。

      “叫什么名兒???”有老師問。

      “路昆!”男孩小細嗓帶點兒齉鼻。

      “幾歲了?”

      “九歲半!”

      “你這身子沒好利索吧?”老金插了一句。

      小孩墨黑眼珠骨碌一轉,扭頭看他。

      “你都會什么?。俊崩辖鹩謫?。

      “那要問您想看什么啊?”小孩又答。

      “先活動活動!”有坐跟前的老師提醒,大人們倒先松了松身子,互相對一對眼神:這孩子不挼。

      “翻跟頭行嗎?”老金再問。

      小路昆用力扒掉身上棉襖棉褲,喘息中,跨欄背心上可見肋杈子在鼓動。教練讓他站在一塊方磚上,朝他腳下指了指。

      “原地小翻兒,不許出這圈兒!”教練說。

      他屏住氣,身子一提,接連跳起后空翻。隨著太陽升高,小孩身體在金光中被映得通紅,像是暗房里越發(fā)鮮艷的膠片,或者是一個回轉的火輪。跟著數(shù)到兩百以后,老師們不再說話,足足二十分鐘,教室里只聽見手腳墩到洋灰地的悶響。此時正值隆冬,小孩又病了幾天沒練功,后面的跟頭能看出身子發(fā)飄、腿下沒根。盡管速度明顯慢下來,可這時人已經翻懵了,想收根本收不住。眼見小孩就要窩到地上,老金登時起身,大步過去上手一抄,把小路昆穩(wěn)穩(wěn)抱住。

      “他在什剎海體校武術隊學一年了,最高紀錄二百五。”教練說。

      小路昆被老金從懷里放到地上,像只小雞子一樣,兩腿哆嗦。他抓著老人的袖子,還沒回過神,教練又發(fā)出指令,讓他拿頂。眾人愣住,見這孩子已經大頭朝下,紛紛圍上去讓他站好答話。教練不以為然,示意他倒著也能答話。

      “為什么要學雜技?”有人問。

      “為國爭光!”汗水倒灌進男孩眼睛,也不眨動,“我也想出國拿金牌!我也想見周總理!”

      “莫斯科電影廠拍的《“新雜”在蘇聯(lián)》,我們組織學生看好幾遍了?!苯叹氄f,“培養(yǎng)民族榮譽感?!?/p>

      透過很多雙鞋,小孩瞧見剛才抱他的老師,同樣顛倒了個,獨自坐在把邊的椅子上。

      “老金?!庇腥撕埃疤澚寺犇愕挠峙芤惶?,這孩子不賴!”

      老金點頭,若有所失。

      路昆原本是自新路的小霸王,胡同里出點什么簍子,警察先上他家了解情況。這孩子十句話有九句是瞎話,但這次的回答至少一半是真話。那年月雜技被總理定名,和乒乓球共為新中國外交名片。“新雜”又總被派往亞歐社會主義兄弟國家演出,就連中美關系破冰,也有雜技演員一筆功勞。當然這些真話全是教練教的,小孩兒想的還是要翻跟頭。小路昆喜歡翻跟頭,他喜歡孫悟空,他覺得所有玩兒雜技的祖師爺都應該是孫悟空。

      團里培養(yǎng)孫悟空們的頭半年,統(tǒng)一從腰腿頂、小武術、毯子功這種基本功練起。團長還把對面京劇院的老師叫來上形體課,云手、拉山膀、跑圓場、丁字步,一戳一站,正規(guī)坐科。在嗡嗡作響的練功房里,路昆每天都能見到號稱“平地摳餅,對面拿賊”的老先生,比如古彩戲法大師楊小亭、飛車大王皮德福、空竹大師王桂琴、把式匠朱國全,還有郝樹旺的壇子、熊飛飛的騰空飛杠、小耳朵徐云川的?;ūP和關玉河的千斤擔。這幫奇人異士總在他頭頂有去有回,如受到操控一般。他盼著自己也能在攢底的集體車技里,當最上面那個尖兒,齊天大圣也不過如此。

      一天,孩子們被轟到后院集合,團長招呼各科師傅過來挑人。由于早年間磕頭擺知、簽拜師帖的那套老禮兒被視為“四舊”、“毒草”,他就在新雜搞了這么一出“官派”場面,讓師徒當眾配對兒。

      新雜院子確實挺雜。緊挨著傳達室,是專為外國學員蓋的封閉式二層小樓。靠東邊一排是食堂和鍋爐房,二道的垂花屏門把邊是宿舍樓、爬山廊和磚木閣樓,四周鋪設雕紋磚石。中間一個沙土院兒,建有東西南三個練功廳,北邊是四層紅磚的行政樓。這里處處都是到此止步,還被老瓦盆、舊石槽和春凳雜物搭出亮亮暗暗的隱秘隔斷。青白色冷日下,路昆在內的五十名學員,一水兒的練功服白球鞋,在院心處兩棵干老條垂的大楊樹下站成三行,令大院兒顯出少有的肅靜。路昆年紀和個頭最小,自然站到第一行排頭兵位置,看老師們兩手背后,從自己面前相繼走過。

      路昆終于看見老金了。這半年他總聽人念,老金在莫斯科的世界青年聯(lián)歡會上,為新中國奪得第一塊金牌。團里每個孩子都聲稱親眼見過那塊金牌,只有路昆沒見過,但是此刻老金離他最近。他的黑眼珠一直盯著老金看,好像他能帶自己一個跟頭翻到莫斯科。

      老金身形魁岸、站姿筆挺,像塔一樣。他頭上卷曲著濃密的灰發(fā),長方臉上鼻梁高挺,還架著副貝母色鏡片的圓形角質眼鏡,一雙微鼓的烏黑大眼,令他寬慈中略帶狡黠,很像后來日本電影里的老牌帥哥三國連太郎??傊推渌蠋熛啾?,這位怎么看都不像玩兒雜技的。

      看到老金并不走動,路昆伸直脖子朝他擠眉弄眼,恨不能原地再來個小翻兒,可貝母色眼鏡偏擋住了老金的意圖。正在此時,有人冷不丁照路昆后脖子一拍,抬眼看,卻是一位錐臉黧黑的師傅。

      這位關老師是團里的車技大王。原來這半年他們早就暗中觀察,哪個孩子賣相不錯,哪個協(xié)調性好,見老金沒動,他就從后排過來挑中路昆。這小子心中除去得意,還有止不住的失落。他又瞥向老金,卻見貝母鏡片讓到了一邊。關老師薅脖子叫他,“怎么著爺們兒,等我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呢?麻利兒的!”團長也說,“跟關師傅好好學?!痹趲煾鐜熃阕⒁曄拢防睦辖鹕磉叡惶崃镒?。這回老金沒像上次那樣,把他攔住。

      路昆哪里知道,這幫當年撂地圓黏子的大王們,盡管搖身一變成了文藝工作輕騎兵,可是思想上進步有限。各科師徒仍靠血親維系,山頭林立,沒人傻到把家傳的真東西往外掏。團里知道這些祖宗在教學上要留一手,所以明確規(guī)定藝人子弟不準進校,老師們也只好硬著頭皮對付差事。表面看關老師是車技頭一把,這又是團里攢底的大節(jié)目,可實際上關家還有八瓢孩子,都憋著成年后進新雜上班。這能耐如果傳給路昆,他倒是齊全了,人家孩子去哪兒吃飯?

      關老師辛苦,自打收了路昆,便要在家和團里兩頭奔波。對于這位不行磕頭禮的學生,老先生也是煞費苦心。他把路昆擱在一個三十平的道具庫里,學獨輪車,算是領他進門。老師告訴他,就算只有一個轱轆的車,方向也要靠自己找。

      插圖/戴未央

      道具庫是從練功廳里辟出的隔間,無窗無暖氣,如在棺內。小路昆每天被關在里面,暗弱鎢絲燈下,聽師哥師姐在門外練功。他身邊則堆滿團里的木偶,木雕笑容,面孔逼真。路昆把它們擺好,在空地上架起圓桌,自學“騎車過桌”。他反復練習登臺階蹦桌,又從桌上連人帶車翻落在地,從一米高的臺面摔下后,腦門被車把砸出鵝頭似的大腫包,只有木偶可作見證。晚上他捂著臉,一頭扎進宿舍。師哥們怪他一練功就見不到人,害他們滿世界找,還說準是老師給他開小灶吃,避諱人看。路昆知道,根本沒人找自己。

      那晚伴著劇痛,他硬是把腦門上的大包給揉下去了。

      托老師的福,他也被團里帶去演出,還總能碰到老師的孩子們。老師帶孩子上臺時,畫好了妝的他就跟自己聊天。關家只演攢底的集體車技,全家人用扛龍頭的手法,車上使出雙飛燕和雙層倒立,在臺上壘出移動長城。眼見小師妹的獨輪還會高車踢碗,七八個瓷碗如勞燕歸巢般被小腦袋穩(wěn)穩(wěn)接住,臺下叫好時,小路昆全明白了。很快關師傅放話,這孩子玩兒心太野,練功惜力。老師少有褒貶自己學生,眾人意外。團里也覺得每次演出,犯不上為一獨輪節(jié)目多運張大八仙桌,只好把他混進集體活做背景。沒了道具的路昆,再也不用到處求人運桌子上車,沒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用上車了。

      他又躲進道具庫里,和木偶待在一起,起碼它們會對他笑。他沒有放松訓練,既然老師說他不努力,必是自己有不努力的地方。他甚至對著一個個木偶亮相、握手、鞠躬謝幕,找在臺上感覺。直到某天門被打開,他看到那個像塔一樣的身影進來。他認出那是老金,他甚至有些恨意。

      老金去找老關要學生,按常理不合規(guī)矩。

      “這孩子心浮氣盛,不把老師放在眼里。”老關說。

      “我聽說了?!崩辖鹫f,“這得狠治。”

      “您教不了他?!崩详P說。

      “我自己孩子不吃這碗飯?!崩辖鹫f,“算是您幫我忙?!?/p>

      路昆終于能轉投老金學藝了,可他還沒來得及在宿舍顯擺,就聽師哥們說這人身上背有政治污點。他在團里最小,師哥們愛他護他,怪他換老師不長眼睛。小孩哪懂什么是政治污點,能聽懂的,只是有次老金帶隊到北歐演出,臨行前跟老婆吵架,走嘴說了句,“你再來勁我出國就找個藍眼睛黃頭發(fā)、臭胳肢窩的大妞兒不回來了!”本是在天橋撂地時養(yǎng)成的毛病,如今卻成了他“企圖叛逃國家”的鐵證。隔天練功棚掛出“狗特務金少聲老婆揭發(fā)他出國不回來!”的大字報,老金也從奪金英雄變?yōu)閷Uο螅粌H撤銷了演出隊隊長的職務,就連節(jié)目也全被撤換。很快他又被調到馬戲隊,在馴獸場里搞衛(wèi)生,兼任教學工作。

      開課當天,就有個寬下頜、穿墨色制服的文書,手拿紙筆,對著他們邊看邊記。老金正要糾正路昆的動作要領,卻被文書打斷,“你是拿過金牌,為國爭光了,但這個榮譽先是國家的,其次是團里的,最后才是你個人的?!崩辖鹫?,兩只眼睛被鏡片放大,顯出空洞?!皼]有組織拯救,你什么都不是,能明白嗎?”路昆趕緊放下動作站好,望著那塔一樣的體魄。老金手扶眼鏡,頭一點一點。文書湊到路昆面前,歪著腦袋告訴小孩,“以后除了練功上的事,不許跟他談別的?!彼峙牧伺乃男〖绨颍懊看蜗抡n后去我那兒,匯報他在課上說過什么?!甭防ズ屠辖饘ν螅辖鹛嫠f是。

      很多畫面在路昆心里翻涌,他無法把老金和電影里的叛徒聯(lián)系上。更大的麻煩是,老金節(jié)目已被撤換,給他當學生,登臺夢想豈不徹底黃了?他再也不想站到側臺,眼巴巴望著別人表演。他想在臺上翻跟頭,翻到最高的地方。

      路昆終于能和師哥師姐們一起,光明正大地練功了。他每天和大伙吃早飯,看時間表,找自己的練功廳。前四十分鐘是基本功,到了九點孩子們抄起道具,跑向分好的場地練節(jié)目,之后再換第二撥孩子進來。路昆練腰腿跟頭頂時,老金坐上條凳,慢條斯理地卷關東煙。他卷得并不好,別人是斜著一卷,舔瓷實了抽;他撒上大把煙絲一夾,卻卷個扁卷。路昆還算愜意,只因是他唯一學生。他知道老金是靠皮條爬桿奪下金牌,等他學會這一科,為國家再拿第二塊時,誰管你師父是不是叛徒?倆人每天能練到全團下班,沒有人的新雜,原來這么大。

      路昆注意到,只要文書一走,大廳關門,老金就不是老金了。他讓路昆對著練功鏡盲走、學猛禽捕食、學提線木偶。路昆兩眼清澈,擅長假笑。老金卻要求他不許動頭,手伸展到什么位置,眼珠子再跟著瞪過去。一度老人干脆走過來,用那被煙絲熏黃的手指,摳他每一個小動作。他還要路昆回家去練口技和五官移位,次日檢查作業(yè),合格再去食堂打飯。

      路昆知道這種文活屬于馬戲,他媽帶他去西四的地質禮堂看過,演員和狗一起表演,逗觀眾笑。他擔心學這種活,被別人看到。見他做不到位,老金就站他面前充當鏡子。為了讓路昆清空自己,師徒倆臉對著臉一起五官移位,師父給什么動作徒弟就模仿什么。大到四肢的擺動幅度,細至鎖眉弄眼,連呼吸嘆氣都要同步。

      沙色余光下,汗水在地板泛起晶光。路昆眼看那張慈悲面孔和明亮雙眼在哭,嘴里卻對著自己伸舌頂腮、撇嘴抽搐地笑。前一秒老金還是欣喜若狂,后一秒又傷心欲絕起來。直到他眼鏡歪斜、頭發(fā)披散,進入某種難以判斷的譫妄狀態(tài),像另一個人。

      人臉畢竟牽連內心,文活這么個練法,竟比別人的武活更耗氣力。老金很快又坐上條凳卷起煙絲。

      “師父,咱每天這是干什么呢,咱不會犯錯誤吧?”路昆問。

      “這叫滑稽戲。你小子靈份兒,模樣也好玩兒,天生就是干滑稽演員的料?!崩辖鹗侄丁⒋蠛?,令紙卷又松又潮,更難抽了,“剛我那套哭不出的笑,沒幾個能跟下來的?!?/p>

      “那咱幾時學皮條爬桿?”路昆問。

      “我已經不練那個了。賣傻力氣的活,意思不大?!崩辖鹫f,“注意看了嗎?團里的雜技演員只會在臺上假笑,可這對滑稽戲來說遠遠不夠。咱每個表情都要有潛意識,觀眾在臺下看得明白,才能相信你的人物和動作,所以你要會用五官說話?!?/p>

      “可是我想爬到所有人頭頂翻跟頭,像孫悟空一樣,您見過我翻跟頭。好像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我喜歡那種感覺?!?/p>

      有煙絲掉落。路昆上手卷煙,看著老人。

      “你現(xiàn)在才是孫悟空,這科你是頭一份兒。”老金低下臉,從滑下去的貝母眼鏡上,翻起眼睛看他,又露狡猾笑容。

      “那這滑稽戲,”路昆遞煙,“能拿金牌嗎?”

      “你都成孫悟空了,還稀罕一塊金牌?”老金問。

      “您先讓我看看吧!團里只有我沒見過那塊金牌?!甭防フf。

      “看它干嗎?”老金閉眼,深吸一口徒弟點的煙,嘴里吧唧吧唧,香味撲鼻,“那玩意兒早被他們沒收了?!?/p>

      路昆心說完了,金牌都能被沒收,說明他是叛徒沒跑兒了,而且將來自己的金牌也留不住。

      新雜各科老師要禮要面兒,只在背地里躥騰徒弟們干仗,話一聽就是師傅的味兒。待聽不下去或者見血了,大人們再出來打圓場,找回臺上丟掉的臉面。奈何路昆太小,師哥師姐們只能把他拿來寵著,擺出家長威嚴。新雜食堂,國家供應,雞蛋醬肉、肉松牛奶,全是高營養(yǎng)高蛋白,他們把好吃的菜夾給他吃,把好聽的話說給他聽。

      路昆這才知道,老金在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國登過臺,觀眾席里還坐著卓別林看他表演。他們說當時這倆特務一準是在接頭,否則老金怎么回國后就寫報告,一再說節(jié)目間不能讓觀眾看空場,攛掇團長同意他弄串場滑稽??伤麑懙墓?jié)目要么是諷刺社會主義大團結的《搶椅子》,要么就是在困難時期表現(xiàn)資產階級生活作風的《喝假酒》,這都是里通外國的證據(jù),后來團長干脆讓他進“牛棚”寫檢查了。

      路昆展示五官移位,逗大伙兒笑,他們卻為小師弟可惜。多好的苗子,錯認叛徒為師,還凈學諷刺工人階級、抹黑社會主義的玩意兒。別說這東西上不了臺,就是上得了臺,串場滑稽算什么正經活?不過是我們鋪地毯、換服裝、支爬桿時,你上去逗個樂,還沒人給你報幕。路昆側目,看他們的僵硬笑臉,嘴角微微上彎,半開半閉間,分不清誰在講話,比“百鳥爭鳴”的口技還逼真。他犟脾氣被點起來,雙唇打嘟,吧唧著嘴學老金抽煙。見眾人不語,他嘴里又含半口水大笑,看大伙兒散去。

      老金把路昆領回道具庫,這樣耳根子清凈。他指著遍地的木偶問他,你以前被關在這里,仔細看過這些傀儡的臉嗎?路昆搖頭。老金說,你要記住這里每一張臉,記住這些傀儡的五官,把他們轉化成表演動機,將來到臺上釋放。

      師徒倆要完成一段新節(jié)目。暗澀燈光下,老金拍球,震得人心底發(fā)麻。路昆冷著面孔,掌心朝上,要球。老金對著那些傀儡,做滿不在乎狀。路昆氣得上躥下跳,過來搶球。老金那副塔一般高大的身體于無聲中避讓,如舞如醉,路昆分毫觸碰不到。接著老金背對著他,昂首挺胸,原地拍球。路昆像貓一樣壓住步子,看準籃球,向前翻轱轆毛,把球打飛。眨眼間,他把自己蜷成籃球跳過去。于是老金一邊對著那些傀儡,拍徒弟腦袋,路昆一邊在師父手心下,隨節(jié)奏起蹦。師徒倆繞場一周,如影隨形。這節(jié)目老金沒寫腳本,全在腦子里誕生,他提醒徒弟,時刻牢記哭不出的笑。于是路昆對著練功鏡和木偶,每天笑著眨眼、悲傷,笑著發(fā)怒,這令他感到壓抑。當他從道具庫里走出來,覺得師哥師姐們全在笑他,他也想對他們笑,可是不知該用哪一種笑。

      老金又訓練路昆抱住籃球,跳上自己肩膀,把球放到他頭頂后,踩球站穩(wěn)。這也是老金發(fā)明的高潮段落,世界難度??墒锹防ズε拢退闼芊鰤簳r立住,只要師父兩手從球上松開,他就會立即栽下。師哥師姐們說,你跟他綁在一起練?他自己都上不了臺,你跟他練個什么勁兒?再說這玩意兒沒法上臺,因為它太特殊了,哪個科愿接在你們后面?路昆不懂,老金何苦練一個沒機會上臺的節(jié)目,而且他受夠了被他當球拍。

      “您還是教我能在大廳里練的活吧?!甭防ニ餍宰诘厣?,“您不想登臺,我還想呢?!?/p>

      “王八蛋不想登臺!”老金正用針線給徒弟縫練功褲,一張嘴煙卷掉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去當人尖兒嗎?以后我來給你當?shù)鬃鶅??!?/p>

      “可我不想踩您?!甭防グ褵熡謴牡厣蠐炱饋恚M師父嘴里,“不想讓別人看著我踩您樂?!?/p>

      老金叼住煙,兩眼失神中,又露出半哭不笑的模樣。

      “爺們兒,滑稽耍的是‘帥賣怪壞’,你天生就是那個壞?!彼^續(xù)縫針,聲音變得粗啞,緩緩地猶如自言自語,“你踩我,我高興?!?/p>

      “可是滑稽戲真能拿金牌嗎?”路昆又問。

      “你怎么又他媽繞回來了,金牌是你用嘴問出來的?”老金撣掉褲子上的煙灰,讓他換上,“咱爺兒倆能上臺就有戲,事在人為嘛。”

      “太好了,等我們的滑稽拿了金牌,您可別再交給他們?!甭防フ玖似饋怼?/p>

      老金看著徒弟,眼神藏在眼鏡里,又吧嗒著嘴抽起煙。

      “小子,那不是你該想的事兒。和我比起來,你能登臺更重要?!?/p>

      團里調回一頭科的老學員,指派老金負責教功。這人大名彭輝,中等個頭,長得臉似銀盤,一對粗大眼眶里,嵌有白眼珠,嘴厚如泥。按老禮他得管路昆叫師哥,可新社會不興這么論,況且彭輝早在十年前剛建團時就已入學,是變戲法的世家,眼下是從南苑外的團河農場插隊回來。別看人家半路改攻雜技,可基本功比起路昆只強不差,這令他在老金面前壓力陡增。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至少以后在食堂聽閑話的,就不光只有自己了。特別是一旦吃飽,眾人更要起哄讓彭輝變個小戲法。每到此時他就掛出一副恭順與冷笑交織而成的表情,令大伙無趣,散開練功。

      路昆問他,師哥怎么才從農場回團?彭輝說當年在雞舍里,他專為農民表演戲法,施展幾次,軍代表卻逼他講出機關。那等于砸他家傳的飯碗,誓死不干,于是每天拉砂子扛水泥,被強留至今。路昆又問為何回團還不演。彭輝說多少年沒演過了,回團里也是一樣,再說演了師兄弟自然纏著要學。索性忘了,忘了好。師哥笑笑。

      每天練完基本功,老金便不管彭輝,由他在道具庫研究戲法。彭輝也會看師徒倆合練滑稽,想從中學些表演套路。這人識貨,很快從外面買來帶把兒的大前門給老金敬煙,想學五官移位,出門便絕不跟其他人來往。

      學藝的兒徒,若論師父疼不疼你,得看師娘留不留家吃飯。老金樂意把徒弟領回家,一來兩口子可借此少打幾架,二來把練功廳搬到家里,不用防人。老金有一女,大名金月琴,路昆知她不在行里,可仍喊她師姐。師姐眼窩深且眉骨高,濃黛睫毛下,雙眸如水中凈月,極深情狀,隨她爸。一條麻花辮,在身后如釣鉤般躍躍欲試,平常講話下巴頦對人,言語間充滿肯定句式。唯身形矮短,算一明顯缺陷,快十八了,個頭只比路昆略高。但在她面前,師兄弟倆像是道具一樣任由擺布,她若踢碗,倆人負責扔碗;她若拿單手頂,倆人扶穩(wěn)條凳,彭輝還要護住左右。行里人講“一看您這活就是師娘教的”,以此褒貶對方所學屬于左范兒。彭輝說月琴確實是跟師娘學的,但咱師娘就是椅子頂大王。這話一箭雙雕,捧人于無形。月琴翻起眼睛白他,卻抿嘴樂。

      “師姐將來要進新雜吧?”路昆問。

      “讓你們長長見識得了,我可不干這行,”師姐說,“太熬人了?!?/p>

      “那你學戲法吧!”彭輝說,“我們是祖?zhèn)鞯膶m廷戲法,伺候老佛爺?shù)?。?/p>

      “拉倒吧你,鬧革命先收拾你們這行,欺騙工農兵,罪大惡極?!睅熃阏f,“我要學的,說了你們也不懂?!?/p>

      老金家住里仁街西北口,磚石裸露的弧形圍墻下,一座有木架支撐的青堂瓦舍。露筋的棗木門板、被砍傷的箱形門墩,以及藤蘿搖曳的葡萄架,在空寂素白的天幕下,光影婆娑。初秋時,孩子們吃完飯在當街亂竄,兄弟三人也趁老金打盹,使個小武術(彭輝底座、師姐二截兒、路昆當尖兒)疊立在樹下摘石榴??斓檬謺r,老金瞇著眼,嘟囔著慢點兒啊,嚇得三人摞著調頭就跑。

      在老金屋里,路昆沒見到他和總理的合影,或者是戴金牌的紀念照,或者什么演出海報。桌上有的只是草帽、煙葉、雜瓣子和雞毛撣子,還有個笸籮,老金就是用里面的針線給他縫褲子。他悄悄拉開老黃銅鎖當,從抽屜里一沓材料底下,翻出一張?zhí)抗P的宣傳畫。上面是個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杖、戴領花和高頂禮帽的大個子,挺腰招手,身前有只烏鴉落在路牌上,牌子寫著“資本主義”四字。邊上豎排大字:“狗特務金少聲死路一條?!泵诌€被打上黑叉。路昆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把抽屜咣啷推回去。

      傍晚他們圍坐在院心里,坐在高矮起伏的瓦陶片和梅竹圖案的花牙子雀替下,吃師娘手搟的芝麻醬面。老金卻在老燈傘下,架著眼鏡,又拿針線縫他的皮球,如在團里般沉默。只是聽到女兒講話,他會露出一口白牙,少見的沒有心事的樣子。父親面前,月琴同樣滿臉驕慢、出言無忌,人卻不再亂動,像長在椅子上。

      有次路昆交出飯碗,讓師娘添飯,師姐卻忽然看他。

      “知道么?你被關小黑屋的時候,我爸每次回家都要念叨。有次飯沒吃完,又回團里看你?!?/p>

      路昆不語。

      “老師真想給他好東西?!迸磔x接過話,“教這小子學表演動機,提醒他多在活里用潛意識動作,這都是往他兜兒里塞錢呢??上码s沒有人認?!?/p>

      “這都是他去蘇聯(lián)學來的。那兒有個叫波波夫的小丑演員,和卓別林齊名,當年他們一起在莫斯科比賽,還成了朋友,沒想到如今不能提這人?!睅熃阏f,“回國后,新雜給他開了三次批斗會,被倆硬氣功演員從身后揪住脖領子,架到舞臺上。他們說他是文藝黑線里的黑尖子、黑干將,還押他回來抄家,我們差點被斗死。我媽把波波夫送他的徽章和畫全燒了,還讓他別再碰滑稽戲了,可他哪里肯聽?”

      “原來老爺子不得煙抽,緣由在這兒?!迸磔x自己嘀咕。

      “他也被關過小黑屋,專案組命令他在里面寫交代材料。”師姐緊緊地看著路昆,“現(xiàn)在團里有沒有人,又說他什么了?”

      “沒有?!甭防フf。

      “那你就把耳朵支棱起來,他臉皮薄,忍慣了。要是誰再沖撞他,你年紀小,別硬來,回家告訴我?!睅熃憬o他夾菜,胡擼他后腦瓢,“我去團里跟他們鬧。”

      路昆悶頭吃飯,臉扎進碗里。

      老金的皮球終于縫好,他在球里塞滿了棕,用膠帶封住,外面安個小鐵碗。有這道門子,球放頭頂,徒弟就能踩住。不過路昆去側臺撿球時,量活的彭輝要把這個假球給他。為了配合徒弟踩頭,老金先要平躺在地,路昆旱地拔蔥,老金膝蓋屈起接住徒弟。他抱球再蹦的同時,老金翻身,徒弟飛檐走脊一般,落到師父背后。最后一蹦老金掙命起身,徒弟跳上肩膀,始終像網(wǎng)一樣罩住老人。這套三蹦站肩的動作,耍的就是個斗榫合縫,有齒輪咬合的美感。

      此后每到師徒碰面,老金一句“上腦袋!”路昆就要像猴兒一樣躥上師父頭頂,單擺浮擱地立住。為了在球上保持平衡,他要時刻繃緊腰眼,稍不留神腳脖子就會轉筋,手一扶墻,彭輝就要點他。老金囑咐,怕他扶慣了會有依賴。

      身為底座,鐵碗扣頭、雙腳墜肩,即便承受小孩身量,老金也難消化。長此以往,凹痕血印那是外傷,眩暈痙攣才如釜底抽薪。更大問題,兩條腿的膝關節(jié)不得不用繃帶緊緊勒住,才能吃住勁,而且雙目在眼鏡后鼓起,有礙觀瞻。眼見自己從半小時一下地,到后面越練越短,老人越歇越久,路昆心里輕松。彭輝卻不再敬煙,請老金坐下。他說底座兒他也能來,老師示范幾次就好,真壓斷脖子,吃飯就不香了。于是彭輝扛起路昆,老金專練這個尖兒,倆人輪流盯他的站姿、手臂位置和發(fā)力要領。甭說半小時,一小時他也下不了地。

      那時團里每天給老師們上政治課,嚴禁體罰學生。老師們心里含糊,坐科學藝,不打不罵還要學真東西?好在老藝人們懂得變通,拿頂時再遇到屁股裹不緊、勾腳面偷懶的學生,甭管男女,照大腿里簾一掐,立刻長出一條滾燙的青紫色大捋唇,不怕你不長記性。踢腿時老師人手一根藤條,仿佛它自有尺度,隨便一撩,腿踢到位就過去,沒到位的肯定挨打。

      唯獨老金,教學時只拿卷煙,帶有知識分子的黯晦消沉。也許是怕徒弟一下課就去告發(fā),路昆沒有挨過打,可他卻自認最受迫害。原來有幾科老師看這小子上手快,都愛抱著他在自己隊里玩兒。甭管鉆圈、踩蹺、頂碗,跟在師哥師姐屁股后面,樣樣他都耍得起來。從上海大世界過來的老哥兒仨,在團里專教小武術,他們找路昆單聊,說你費勁巴拉學個串場滑稽,不如來我們這科攢底的正活,最高紀錄十三人蝶式站肩,在臺上跟孔雀開屏一樣。我們把尖兒留給你,也不耽誤你管他叫師父。路昆回來,老金也裝不知道。

      眼瞅師徒三人合練一年,站皮球上,路昆默數(shù)著被荒廢的時間。偶爾他也去為師哥的戲法量活,幫他拋托(故意演漏)機關,倆人才能混個串場。趕上他們狀態(tài)不盤道,一使起活難免別扭。歷來底座都愛刺棱尖兒,誰讓當尖兒的歲數(shù)小,被師哥罵幾句正常。但路昆脾氣屬狗,更不懂別人難處,下地后逮誰跟誰翻臉。他能在食堂對著彭輝連踢帶撓,師哥大他一輪,哪能還手,頂多按住師弟腦門,碰不著自己就行。

      道具庫里,哥兒倆私下打得像在熱窯,老金一到,他們又渾然一體。滋要老金去上政治課,這倆又立即分開,去他媽的誰也不理誰。再合練時,老金站他們身前抽煙,一支抽完又來一支,熏得路昆在上面流鼻涕。老金忽然抬手一推,他連人帶球摔到地上。

      “你的臉和從前不一樣了。你在球上過于正常,忘了我教的潛意識動作?!崩辖鹫f,“你忘了滑稽演員不能只會傻樂,忘了每次上球兩條腿要一直哆嗦。尤其是登臺表演的時候,否則觀眾看不出你害怕?!?/p>

      師哥攙扶下,路昆咬牙站起,他的腳踝崴到地上,疼得冒汗。

      “你抱球的姿勢也不真,觀眾一看就知道我們用了兩個球?!崩辖饛牡厣蠐炱鹚p的皮球,遞給徒弟,“你要用肢體語言跟道具合二為一,否則觀眾就不會相信你的表演?!?/p>

      “哪兒來的觀眾?!甭防サ皖^嘀咕,“這東西根本上不了臺?!?/p>

      老金目光筆直,盯著徒弟,直到彭輝把球接過去,他半天才眨一下眼。

      “你去別的科晃蕩我不攔你,滑稽戲本就不該有門戶之見,所謂博采眾長、天馬行空,你外面學到本事,回來我叫你老師都可以。就怕你這么下去什么也學不好,糟蹋的卻是我的東西?!崩辖鹗种笂A煙,在徒弟臉前戳來戳去。

      彭輝拍拍師弟,提醒他別還嘴,同時重回位置扎好馬步。路昆卻梗著脖子,全身硬邦邦的,小臉像極了被踩在腳下的皮球,脹得發(fā)紫。老金還要張口,徒弟卻把頭壓低,身子一躥,使了個鉆地圈的動作,撞向師父肚皮。老金能在滑稽戲里躲過徒弟搶球,眼下卻躲不過他這一撞。他仰面退步中腳下拌蒜,摔了個老頭鉆被窩,頭還磕在條凳上,極響。彭輝叫嚷著去扶老金,很多老師也涌進來瞧個究竟。文聯(lián)系統(tǒng)里,徒弟打師父雖不鮮見,但在新雜還是頭一樁。看著老金的貝母鏡片上開出兩道新裂隙,眾人紛紛勸慰:至少咱也出了個“反師道尊嚴”典型。一旁,路昆被彭輝單手勒上墻犄角,雙腳離地。

      那天還沒下班,老金就離開了道具庫,徑直走出新雜大門。彭輝說咱倆完了,金老師一定去搬救兵了,師娘和師姐很快就到。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后來知道,老金從新雜一路走到內城緊靠城墻的一個大水坑,站到半夜才回家。那里常年能看到自殺后漂上來的尸體,男女老少都有??墒钦l也不知道老金去那里做什么。

      新雜接到任務,要去人民大會堂給外國元首表演。更大震動,上級要求節(jié)目單上有滑稽戲,點名要看金少聲演。團里安靜了。

      路昆想不通,身為叛徒的老金,早就是不許登臺的看管對象,怎么還能被點名,上大會堂演滑稽?他心里為當時頂撞師父感到懊悔。

      新雜連日組織學員開會,要求發(fā)揚新雜人特有的拼搏精神,徹底實現(xiàn)零失誤。由于師徒合練的《拍皮球》沒有通過,老金只能獨演一個節(jié)目《快樂的炊事員》,路昆彭輝就被招進大集體節(jié)目加練,失誤一次重練十次?;氐谰邘炖?,他也暗暗觀望,害怕老金反攻倒算,令他精神緊張到小便失禁,尿一度流到師哥頭上。

      被點名登臺的老金,并沒有團里要求的那種振奮。他一不提當年進中南海懷仁堂演出,總理當面定名“雜技”的往事,二不傳達失誤就是犯罪的會議精神,他仿佛成了團里唯一的啞劇演員。放走徒弟后,他把自己關在了道具庫里,彭輝說他見過金老師又在搞創(chuàng)作,一個偉大的節(jié)目就要誕生了。食堂里也有人說,“叛逃國外”就是句玩笑,老金當年跟隨新雜演遍祖國大地,礦山、油田、山洞、樹林,大大小小上千場都打不住,人民大會堂還沒完工呢他就參加過“群英會”了。壓根沒人相信他真會叛逃,而且那也不過是個別人在以訛傳訛,今后大家不要提了。

      演出前夕,每天有輛墨青色、圓頭圓腚的斯柯達克羅莎型客車,接新雜的小演員去小禮堂。孩子們一下車先吃早餐,再溜達到專為貴賓演出用的小禮堂,一起適應場地、裝臺,晌午再坐車去北京飯店吃飯。新雜食堂按說標準不低,和這里竟不可同日而語,菜心鮑魚、金錢牛里脊、香酥去骨鴨,還有猴蘑扒盞菜,吃得路昆腮幫子發(fā)酸。喝冰糖蓮子時,他問我?guī)煾赋允裁?,師哥師姐們像是不認識他一樣,守著各自的碗。眾人飽食后,捷克車拉他們回團睡午覺,下午又送到小禮堂。就這樣,路昆在北京飯店連吃三天,餐桌上沒重過樣。

      演出頭天傍晚,師兄弟在道具庫里試新彩衣。老金進來,坐木箱上。

      “飯店好吃么?”老金問。

      “好吃,尤其是水晶饅頭!”路昆說。

      “水晶饅頭?”老金問。

      “師哥給起的名兒!那小饅頭特白,蒸出來是透明的,擺上桌能把整個餐廳都照亮了?!甭防ズ鲩W著長睫毛,酒窩笑成花生粒,“一進嘴里又軟又甜,比富強粉做的好吃多了?!?/p>

      “多久沒練功了?”老金問。

      路昆不語。

      “金老師,我們在小禮堂也排練來著?!迸磔x說,“小武術,白給一樣。”

      “拿個頂我看看。”老金對路昆說。

      路昆用手順順喉嚨,使勁咽下幾口氣,打嗝。

      “金老師,他剛吃了十個水晶饅頭,現(xiàn)在拿頂還不全倒出來?”彭輝說。

      老金對著路昆彎起眼睛,又做哭不出的笑臉。孩子一愣,這才跟著笑。

      “小子,終于要上臺當尖兒了,還是人民大會堂?!崩辖鹫f,“這下稱心了?”

      “我不會給您丟臉的?!甭防フf。

      老金擺手,眼中神采透出貝母色鏡片。

      “犯錯誤不丟臉,沒人可以零失誤。哪怕從上面掉下來十次,舞臺也會接住你,只要你把節(jié)目演完?!崩辖鹫f,“丟臉的是那些無視失誤的人?!?/p>

      這個說法和團里宣傳的不一樣,哥兒倆不敢應聲。

      “我知道耽誤別的老師教你,你記恨我??赡阒牢覟槭裁雌裟憔毣俊?/p>

      路昆低頭,左思右想。

      “你想過么,咱們雜技人吃盡苦頭,為國爭光,為什么反不如京戲評劇風光?”

      “為什么?”彭輝問。

      “咱沒人物沒表情,沒有那張人臉。每個坐在臺下的觀眾,全是來看驚奇特、看意外的??墒茄莩鲆唤Y束,沒人記得你是誰。”

      老金把路昆摟到身邊,用手捏住他后脖頸。他喜歡這樣,路昆也喜歡這樣。

      “小子記住了,咱不做奪金牌的工具,咱只要自己的臉。就靠滑稽戲為這一行留下臉了,這只有你能做到?!?/p>

      “金老師我們記住了?!迸磔x說。

      “以后就是你扛著我嘍?!崩辖鹣袷侵艄找粯樱瑩巫÷防ゼ绨蛘酒鹕?。

      路昆抬頭望著老金,張開嘴,卻講不出話。他只會蹦高罵人。

      “干這行要指望觀眾吃飯不假,可我們不是要飯的。水晶饅頭是好吃,可吃多了,很多動作你就做不出來了?!?/p>

      老金摘下眼鏡,在身上拍了拍,從上衣兜里摸出半根煙。

      “換好衣服就出去吧?!崩辖鹫f。

      “您不一起走?”彭輝問。

      “讓我給您量活吧?!甭防ザ⒅先丝础?/p>

      “我這個活,你量不了?!崩辖鹫f。

      那晚在小禮堂,路昆踩上師哥肩膀一亮相,就聽臺下掌聲四起,像是師娘的面條溢鍋了。他并不知道,小禮堂當時只有半座兒,半座兒里又有一半是警衛(wèi)。至于哪個是總理,哪個是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元首,他更看不見了。他只知道身穿彩衣,在攢底的集體節(jié)目做人上人的感覺太美妙了。

      回到自新路的師父家里,路昆趴在師姐床上,渾身遍布著興奮褪去后的疼痛。他褲子又漏了個洞,師姐正對著他的后屁股縫線。

      “師父說,他的活,我量不了。那天在小禮堂,我倒想看看他使的什么活?!甭防ヮD了頓,師姐并沒搭話?!翱墒俏以趥扰_一直站到集體謝幕,也沒等到他的節(jié)目?!?/p>

      他忽然感覺針尖扎到自己肉里,疼得小屁股蛋一裹,比拿頂時還標準。

      “我看見他了?!睅熃阏f。

      他回過頭,師姐卻錯開臉,把他按了回去,叫他老實別動。

      “他空心穿著逃荒時的舊棉襖和破棉鞋,身上系一條麻繩,二十級臺階一個平臺,他走到一半后坐在地上。當時你們所有人都進去了,但是他坐在地上。兩名工作人員,低頭緊盯這個光著身子穿黑棉襖、腰上纏一塊包袱皮、褲腳用繩子系住的老頭。他們繃著臉問他,你是誰,怎么跑這兒要飯來了?他說我是滑稽演員。你怎么坐在這里?我不知道。他說。接著門口有走出來的、轉身回去的,還有握著槍的,緊張得像是踩了地雷。你知道,現(xiàn)在特務很多?!睅熃阏f。

      路昆把臉扎進枕頭底下,憋得心里悶沉沉的。

      “那是我頭回看他演滑稽?!睅熃阏f,“那張摘掉眼鏡后,五官移位的臉,還有跟醉鬼似的雙臂向后架起,彎成飛機的身骨。他讓他們進去通報,他金少聲來了。我現(xiàn)在還是覺得他不會演滑稽戲,但他又是最好的滑稽演員。我以為我就要為他收尸了。”

      “你說的這些,我怎么沒看到?”路昆問。

      “你們團誰也看不到,只有我能?!睅熃阏f,“因為我是他閨女。”

      新雜有能耐大、散淡慣了的老先生,受不了長久的按時練功、上下班的拘束日子,或者由于節(jié)目丑陋不雅、道具過大,也不適合發(fā)展要求,被淘汰出去。比如《螺旋式飛車》和《自行車鉆火圈》,每次演出除了帶一輛德國產的線閘自行車,還要運送一個六米高、直徑四米的圓桶,觀眾還得扒著桶沿觀看。而且自組的飛車走壁隊只有一個演員,內容也過于驚險,所以團里演出基本沒份。老不登臺演員就廢了。當然,有人登不了臺還不是技術問題,比如金少聲。眼見幾位老伙伴相繼離開,但是他不能走,他還要帶徒弟。

      師徒倆一起進了演出隊,跟著文化局去石家莊慰問。綠皮車慢,慢到他們足以看完一朵又一朵云在天邊聚散??蠢哿?,路昆就拿出三個土豆練起拋接球的手技,漂亮肌肉在云下爍爍發(fā)光。

      “師父,我什么時候能在臺上給您量活?”他問。

      “沒有人告訴你吧,我以后也不能上臺了。他們說我還沒有平反?!崩辖鹫f。

      路昆沒說話,他知道不能上臺,對于一個演員的滋味。

      “以后我當你的觀眾?!崩辖鹫f,“我在臺下看你。”

      “您什么時候才能平反?”路昆問,目光透過翻飛的土豆看向老人。

      “還不知道?!崩辖鸢櫩s起那雙善于偽裝的眼睛,做出可惜狀,“你長大了,個頭兒太大,演滑稽就困難了?!?/p>

      “那怎么著?要不然您把我鋸了?!彼来谓幼⊥炼?,看老金,“您信不信,我就是半拉身子他們也演不過我。”

      老金咧起嘴,大眼睛樂成兩道拱橋。

      慰問演出,同行單位還有京劇院、曲藝團、評劇院、河北梆子和歌舞團,由文化局帶隊過去趕大集。眾人到那才知道,每個團占一個大棚,頭頂?shù)南锶名湺挻畛桑_下是一個破木臺。老鄉(xiāng)們在集上各走各的,愛看不看,像是早年間在天橋撂地。即便如此,也是雜技臺前觀眾最多。

      演出結束,路昆和師哥們忙著換服裝收道具,老金去茅房解手。出來時一不留神,碰倒京劇院一花臉的皮箱。老金笑著說,“小伙子對不住,我沒看見?!被樤谂_上掄銅錘可以,講話卻沒個輕重,罵罵咧咧半天后,竟讓老金把箱子舔起來。寸了,這一幕正被在樂隊打揚琴的姑娘撞見,她一路小跑回來,說外邊不知道哪團一孫子,欺負金老師!路昆正蹲在臺口,跟臺下的彭輝斗嘴,一聽這話兩眼發(fā)直地沖出去,彭輝和其他學生也接連跟上。

      過去講“好武藝打不過武把子”,沒人敢跟京戲武生遞葛。所以花臉和京劇院的武生們見對面趕來一伙人,個個架著翅子肉,烏泱烏泱站成一片,心里不免納悶。兩撥演員碼好位置,局長團長夾在中間。彭輝攔住路昆,眾人理論。

      “孫子,你丫滿嘴爐灰渣子是吧!”路昆說,“今兒小爺我就給你掏一掏!”

      花臉問你們哪兒的,彭輝亮出新雜招牌,武生們一聽對手是雜技演員,已走掉五分之四。

      “我們也回去吧,顯然這是一場誤會。”團長笑中皺眉,看著路昆,“不要讓領導和鄉(xiāng)親們看笑話,不要再丟新雜的臉!”

      可是師哥們知道,只要路昆這狗慫脾氣上來,不讓他打著人今兒這事完不了。所以他們雖比路昆勁兒大,可誰也沒玩兒命卡著他,加上這小子身手靈活,刺溜一下掙脫開,騎著花臉就打。

      “金少聲人呢?”團長見鉚不動他,伸直脖子吼他師父,“金少聲!”

      此刻老金早被眾人擠到后面,聽團長叫他,忙伸出雙臂擠進隊伍,摟住徒弟。

      “這就是你護犢子護出來的小混蛋。”團長說,“不給你平反是對了!”

      路昆趁金少聲這片刻的松動,一腳踢飛花臉的衣箱,由里面甩出兩件繡蟒的官衣。接著他立眉瞪眼,臉貼團長。

      “怎么著,真以為自己成嗨腕兒了?”團長說,“難不成你小子還敢動我?”

      “雜種操的!我打你還他媽看黃歷?我?guī)煾父墒裁戳四悴蛔屗吓_?他干什么了?”

      老金終于沒能按住徒弟。只見路昆胳膊肘發(fā)力,照著團長胸口就是一拳,師哥們這才在慌亂中把他四肢鎖住,還有人捂嘴。他們像是拋接球一樣,把小師弟交替?zhèn)魉偷疥犖槲舶汀?/p>

      彭輝蹲到地上,把散開的官衣?lián)旎叵渥永?。老金接過衣箱,拿給花臉,扶對方起來。

      新雜積極淘汰糟粕節(jié)目和荒廢的老演員,各演出隊補充年輕學生保持活力,可在上千人的中山音樂廳連演半年,場場爆滿。別說是鮮魚口的吉祥戲院、廣和劇場,就連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劇場、工人體育館的萬人演出,那也是幾個售票口被群眾隊伍圍得里外三層,包粽子一樣。路昆有了師弟師妹,但他依然是最得寵的小子,只要他一出場,山呼海嘯,輝煌程度不虛八個樣板戲。

      他成了新雜的二臺柱。一場晚會十五個節(jié)目,中間要有他四段滑稽,才能串成一個整體。別人的節(jié)目他也能伸一條腿,以至于來不及化妝和換服裝。可是一個隊平常有近三十個節(jié)目,相當于多一半的師哥上不去臺。尤其是頂壇子、蹬桌子這些賣傻力氣的活,年頭和功夫比誰都足,一演出就被舞臺監(jiān)督篩下來。沒辦法,觀眾愛看他們漂亮的小師弟演滑稽,晚會的每段高潮也要靠他頂上去。

      這當然得益于站在他身后的師父。既然不能登臺,老金便整日盯著徒弟練功。他深知自己這輩人的能耐,頂頭不過是技巧贏人。在波波夫的表演體系里跌跌撞撞半輩子,練成哭不出的笑,也不大好使。他只好絞盡腦汁,把各門雜技融進滑稽戲,打磨結構、設計意外,還要畫出腳本。從簡單的《搶椅子》《搶帽子》《打嘴巴》《跳蹺板》,到用哭不出的笑模仿懸絲傀儡,老金把滑稽當成一門藝術,眼看著路昆的臉一點點完整、立體,直到成為一個人。路昆也盼著,何時能跟師父同臺演出,他習慣了老金在身旁壓陣,心里面踏實。

      身懷各科絕活的路昆,技術形體可以假亂真。光是《搶帽子》一招,在他彎腰伸臂,眼看手指就要撿起地上的帽子時,他卻用腳尖快速踢走。撿和踢同時完成,快到在觀眾眼前形成視覺差,以為地上的帽子像魔術一樣會自己飛走。再說金牌項目皮條爬桿,正活表演前路昆要先從后臺躥出,單手抓桿,一條胳膊帶動身體,空中繞桿連轉三圈,本行師哥都拿不下來??擅看紊眢w騰起,按照老金設計,他必須松手,像一把戳在地上的刀子那樣,將自己摔出去,動靜還要響徹劇場。為此他苦練各種摔法,他知道只要摔得越重,觀眾笑聲就越熱烈,那是一個急需笑聲的年代。

      當徒弟在臺上摔跟頭時,老金坐到臺下檢驗觀眾反應。身邊路昆父母,看兒子出來進去,全團最忙,高興極了。他們問老金,怎么別的演員都在天上像孔雀開屏一樣,我兒子卻總摔到地上?老金說因為他是滑稽演員,使命不一樣。

      終于老金告訴他,假如你不懂表情和動作背后的動機,哭不出的笑和摔跟頭都不過是為了模仿而使出的怪樣。你不該模仿我,這樣下去不會有什么出息,咱們吃就吃在模仿這個虧上了。路昆問,您不管我了?老金說其實我也不會表演,可我知道滑稽戲里摔跟頭是為了諷刺。這需要你走到外面,去諷刺你能看到的一切。記住你是個藝術家,你不是真的傀儡。

      路昆被趕到街上,整天盯著別人的臉。巡警侉子追上來,以為他是盲流,他立眉豎眼,嘴里吧噔吧噔裝聾啞人,輕易把警察騙走。各大影劇院哪里演話劇舞蹈,他第一個溜進去,買點頭票看。雜技演員看芭蕾,傳出去新鮮,他就請師姐一起去看??粗璧秆輪T在臺上單腿鶴立,師姐問他,怎么樣?他說挺好看的,就是穿得真少。師姐沒說話,眼含淚光。

      回去路上,倆人繞著新雜的胡同兜圈。師姐像是自有方向,八字步腳下生風。路昆跟在身旁,意識到自己已高她一頭,不由心滿意足。

      “我不進芭蕾舞團了?!睅熃愫鋈婚_口,鼻音濃重,“他們說我跳芭蕾有股雜技味兒?!?/p>

      “不去更好?!甭防ヒ荒槼鋹?,想拉師姐的手,“他們那幾把活才沒看頭?!?/p>

      “全賴我爸,非要干什么滑稽。”師姐兩手攥拳。

      路昆不語。

      “我要結婚了,你師哥跟你說了嗎?”師姐扭頭問他。

      “結婚?”路昆止住步子,“你為什么結婚?”

      “他想去‘北歌’,結了婚,我戶口也能跟著落進去。全市的文藝團體,一看我是金少聲的閨女,跟他媽除‘四害’似的攆我。既然跳不成芭蕾舞,我就挑個靠攏組織的單位,‘四害’還有平反的時候呢。我告訴他,去‘北歌’就領證,否則免談?!?/p>

      師姐轉身昂頭走道,只是八字步明顯收斂,改兩手背后,像是巡視一般。

      “他又為什么要去‘北歌’?”路昆追上去問。

      “你是不是跟我爸學傻了?人家當然許給他分房提干了,他還能自己去給國家領導人變魔術。在新雜他算什么?誰節(jié)目時長不夠了才找他救個火,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睅熃阏f。

      “想不到魔術還能變出這么多好處,難怪他變得神出鬼沒了。”路昆說。

      “他也在權衡,備不住拿對方提的條件跟你們團長聊聊待遇,再說新雜也不一定放人?!睅熃闾鹧燮ぃ沉藥煹芤谎?。

      天空殘留著少許絲絨質感的云霞,暖意重新浸入安靜氛圍,沿著護城河沿,不覺中姐弟倆已離新雜很遠。

      “你現(xiàn)在不用道具庫了?”師姐再次打破安靜,“我和你師哥打算合練魔術,用你那塊地方好不好?”

      “你不是討厭魔術嗎?”路昆說,“再說有什么好問的,反正你們什么事都背著我。”

      “陰陽怪氣,這不是有老爺子管著你么。愛聽不聽啊,老頭兒愛滑稽戲,你就跟他面前演戲。把他穩(wěn)住了,不耽誤你出去走穴、跟團長吃飯。你的道具小、能耐多,在新雜還有進步空間,別再為了不切實際的想法,連累身邊的人?,F(xiàn)在到處都提倡解放思想,誰和誰還深仇大恨?”師姐講完嘆氣,“我就是血的教訓?!?/p>

      在長長的河沿,路昆想到師父曾被自己撞翻,氣得半夜跑到這里,如今他開始體會到相似的困惑,難掩心中黯然。

      “師父說,摔跟頭是為了諷刺。”路昆說,“你明白諷刺什么嗎?”

      “聽他給你說山呢。你們團長正擴招新學員呢,他還組建了藝委會班子,編《新時代雜技藝術理論與實務》。要我看新雜早晚要統(tǒng)一調性,凡是觀眾反響差、道具成本高、內容低級不合時宜的節(jié)目,都會被消失掉。”師姐說。

      “隨他們便,反正誰節(jié)目也少不了我?!甭防フf,“我只惦記著師父早點平反,我還沒在臺上給他量活呢?!?/p>

      “傻帽兒,京劇、芭蕾舞、相聲小品,各家已經拉開架勢搶地盤了。新雜需要宏偉盛大的集體節(jié)目,需要有奪金實力的高難技術,不需要藝術家?!?/p>

      “這全是彭輝跟你說的吧?!甭防フf,“你以前不也說師父是滑稽大師么?!?/p>

      “我以前還覺得全世界處于水深火熱呢。團長就因為滑稽門有了你,才有底氣停老頭的演出。真為你師父好,就干出點兒成績?!?/p>

      路昆發(fā)現(xiàn)他被師姐帶到燈火通明處,兩人站在空曠的廣場上聽鐘聲報時。他認出這里是北京站,在站前廣場他們顯得格外渺小,還被武警注視。

      新雜陸續(xù)接到出國演出和比賽任務,團里選拔節(jié)目,從柔術、中幡、走索,到蹬花傘和訓白鼠,團長看著演員身穿一件件龍紋唐裝、犀牛胄甲和束腰綁腿,看著金絲線繡的偏襟上衣和一丈彩綢的流星錘從頭頂舞過,瞇眼喝茶。輪到路昆上來,團長差點沒被嗆死。只見他臉蛋抹著腮紅、嘴部勾線,穿起自制服裝——一半綠色警服,一半紅色背心,表演滑稽戲《二鬼摔跤》。這是他專為和師父同臺寫的節(jié)目,可是老金還沒平反,路昆只能一人分飾兩角。通過五官移位,他用不同側臉表演兩個人吵架,當警察罵啞巴時,還朝中央的團長使個眼色,好像他們是一伙的。啞巴起急卻說不出話,另半張臉開始哭不出的笑——雙眉高高翹起同時咧開嘴岔子。高潮段落,路昆兩條胳膊左右互搏,連續(xù)摔出漂亮跟頭,綠警服和紅背心翻滾在地,還有口技逼真表現(xiàn)挨打和哀嚎的環(huán)境音。主席臺鴉雀無聲。

      團長當場給出意見:讓丫寫檢查,限期整改。

      當天路昆站團長辦公室門前,罵了三個小時,他說你寧可讓白鼠出國也不讓我演是吧?我操你姥姥!團長在屋里憋得小便失禁,隔著門喊,你小子能耐大是吧?信不信我養(yǎng)廢了你!這是雜技演員最怕的一句話——好吃好住,登臺無路,逼你自廢武功。對待老金,就是這招。既然路昆想學老金,怨不得團里一視同仁。師哥們看不過去,分撥去找團長,說他畢竟還小,要停只停諷刺滑稽,犯不上把人毀了。后經領導決議,新雜全年的慰問演出都分給路昆,以此幫他將功折罪。

      路昆被編進了廣播藝術團的演出隊,他幾乎每個月都在最艱苦的地方和老山前線慰問。當攢底的集體車技繞場時,他望著最上面那個尖兒,五內俱焚。他知道在這里師哥師姐誰也不需要在節(jié)目前加滑稽,或者讓他演個小段兒串場。他們習慣了整齊劃一地演傳統(tǒng)活,各科的難度和花樣也比他深。他每次臨場發(fā)揮或者假裝拋托,才是累贅。

      由于腰傷發(fā)作,他開了張假條,不再慰問演出。晚上他和師哥師姐們一起坐大廳里看電視,上面播著彭輝在中央電視臺演魔術。

      “你們誰能看懂他的機關?”有師哥舉手指向屏幕,“想不到玩兒道具的活也能成腕兒?!?/p>

      他們又回頭看路昆。

      “你怎么沒去慰問?后面還有三個軍等著你呢?!?/p>

      “你們丫怎么不去,憑什么累大爺我?”他兩眼盯著電視。

      道具庫一直空著,師姐和師哥搬到一起,早不用著他這里。

      他干脆回家泡起病假,幾天都不去團里上班。炎炎烈日下,團長蹬車找了過來,但這回是路昆不給開門。

      “我正式通知你,明天回團里開會,準備去美國?!眻F長拽不開把手,拍門。

      “你挨他媽什么罵?又騙我慰問去。”路昆躺在床上喊,“大爺累了!哪兒也不去!”

      “這次真不是慰問?!眻F長說,“你先讓我進屋。”

      他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瞇著眼,團長在地上轉磨。

      “上次出國演出,咱們團里跑了倆?!眻F長身子歪過來,低聲說。

      路昆滋溜坐正,撓了撓剛刮的光頭。

      “咱們團學生太多,他們肯定走不了。明天開完會你抓緊辦護照,否則這次任務完不成。出國人員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多一個不行,少一個也不行?!?/p>

      團長眉頭緊皺,朝他點了個頭,起身要走。

      “我?guī)煾改苋??我保證他不會跑?!甭防ヒ话牙滤c火敬煙,“我負責盯著他,我小時候就盯過他。”

      “你開什么國際玩笑?”團長把煙推開,肉嘟嘟的腫眼泡翻了起來,“他可還沒平反呢?!?/p>

      路昆垂著腦袋,把火吹滅。

      路昆依舊不能演諷刺滑稽,他在國外負責給演員加餐。到美國一下飛機,眾人被當?shù)厝A商和留學生接走,領著他們吃飯、買東西、看錄像,還有人讓他們留下。彭輝拉著路昆跟他們說,把這小子交給我。哥兒倆脫離團長視線,自駕福特野馬,在州際高速公路飛馳。

      “我跟你師姐結婚,你不高興了?”彭輝說,“說真的,你要是想留在美國,我?guī)湍闵暾堄谰幼C。這里六旗集團的Magic?Mountain老板是我朋友,他的馬戲團每天有四個時間段演滑稽。他還有個漂亮女兒,你真該見見。”

      路昆反戴著鴨舌帽,坐副駕駛位,玩起了汽車的收音機旋鈕和真皮座椅,車內發(fā)出鼓噪的黑人音樂。他所難過的,好像一切都屬于表演機關,被彭輝隱藏起來,有神秘用途。

      “被老爺子領進這一門可夠倒霉的?!彼言挷黹_,“如果不干滑稽,我早成武打明星了。什剎海體校一個武術隊的李連杰,演個《少林寺》就火遍全國?!?/p>

      “如果沒有老爺子,你注定是一個少年犯。是他救了你,是他在用滑稽戲改變你?!迸磔x說,“我們都是這么想的。”

      路昆戴上灰綠色蛤蟆鏡,別過頭去。師哥緊握方向盤的同時,笑著看看師弟。

      “當年我在農場被欺負,也和你現(xiàn)在一樣。我本該比所有人先回新雜,那時我問自己,如果不會魔術挨整的就是別人了吧,或者這么堅持到底值不值?”

      路昆面朝平靜的漫無邊際的深海,望向藍色巒紋上蒙著的那層銀灰暮靄,維持笑容。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就是不知道。”彭輝說,“每個人都想戳穿我的機關,可是一夜之間,所有人又想看我騙他們?!?/p>

      “操。一夜之間。”路昆咳了口痰,打開車窗,吐了出去,“如果滑稽也能像魔術這樣,一夜之間登上大雅之堂,今天開跑車的人就是我了?!?/p>

      公路開始彎曲,緋色夕陽透過彭輝那一側的峽谷,灑進車里,令兩人身上如同燃燒一樣。彭輝暫時放下了話,隨著跑車飛速行進,銅棕色的層崖峭壁,依次展現(xiàn)出巨石嶙峋的一面。

      “我沒你能忍,我隨時可以離開?!迸磔x說,“可你能堅持到現(xiàn)在,說心里話,我沒有想到?!?/p>

      晚上,洛杉磯華人商會設宴,彭輝著長袍、披彩單,演古彩戲法海碗變魚。路昆終于能在臉上涂銀白色油彩。隨著肩上大褂一抖,師哥先來個空碗取水。路昆向師哥要魚,彭輝擺手犯愁,海碗再入大褂,須臾間,一尺的玻璃碗已有金魚歡蹦亂跳。喝彩中,路昆手捧魚缸拿單手頂,向觀眾展示。

      掌聲持續(xù),師哥把手蘸進魚缸,對空氣彈指。遍地開花般,觀眾席里接連站出無數(shù)美國小丑。按照設計,身穿禮服的小丑們從四面八方走向路昆,上臺擊掌,變幻醉人微笑。他們演起卓別林的無實物擦玻璃,還一起搶椅子。路昆很久沒演搶椅子了,做起動作卻快如閃電。他頭一回見到這么多滑稽演員,還和自己一模一樣。他能感覺到血管正激劇跳動,同時仿佛又不知自己是誰,心里極度孤獨。

      路昆轉身,朝師哥使個眼色,做出要使對頭頂?shù)囊馑?。彭輝扎好步子,兩人雙手相互攥住,試一下力。隨后師哥屈臂,穩(wěn)穩(wěn)承住師弟。只見路昆雙腿繃起、慢慢離地,直到身體升過師哥頭頂,舒展四肢,如一束花朵綻開。眾小丑和觀眾掌聲雷動,還喊起他們聽不懂的洋文。

      師哥仰頭看他,“再問你一次,想不想留下來?”

      他看到師弟那張哭不出的笑臉,肌肉顫抖不止,眼珠充血,咬牙卻不答話。

      深夜,路昆背靠走廊墻面,獨自坐在地毯上喘氣。淡橘色燈光下,他臉上的妝花了,但遲遲沒有擦掉。他始終閉著雙眼,歪著頭一動不動。

      路昆回國不久,新雜內外,特異功能者俯拾皆是,社會上美其名曰“科學主義”。所謂沉渣泛起,一撥撈不到演出的硬氣功演員,也冒出來成了學界領袖。過去在天橋管這一科叫“大腥買賣”,和雜技的“尖買賣”以示區(qū)分,借喻里面有“托”。這伙人從大力金剛指、掌削鵝卵石、燈管吊人、踩雞蛋,到銀槍刺喉、汽車過身和鋼筋鐵骨吞寶劍,沒有他們不玩兒的。前面表演全是鋪墊,靠后面賣膏藥和大力丸掙錢。當然,吞寶劍兩面不能開刃,演員平日用木頭和菜幫子給嗓子眼捅大,練就神經麻木。頭撞石碑的石頭更要敲酥,底座的鐵架把石碑卡好角度,反作用力下一磕即碎。至于手指鉆磚,事先要在磚上鉆個小洞,把磚末和水再填回去,表演時找準位置手指一鉆就簌簌地掉磚面子,瞬間可鉆出洞眼。諸如胸口碎石等等,概莫如此。這行雖也練功,但主要是忍功。當初組建新雜時,這一門的人也來應考,結果無一錄取。后來為了藝人團結,才勉強歸馬戲隊管,卻始終上不得臺。

      如今他們被大使館、科研所和電視臺遠接高迎,聘為顧問名醫(yī),又組成“氣功團”去英美做報告,成為國家象征,自然也想在新雜繼承正統(tǒng),在各科面前打翻身仗。正好此時的路昆沒有演出,他不想繼續(xù)在串場活里,為了迎合別人,無謂地灑狗血、摔跟頭,為此他反復提出要演自己的節(jié)目。等他在辦公室和練功大院里罵也罵了、鬧也鬧了,師哥師姐躺在車上,手搖著腳蹬子與他擦肩而過,仍沒人搭理。他只能回家泡病假,或者把道具庫反鎖起來,和新雜的五朵金花幽會。

      大師們把他請為座上賓,席間好意勸他入伙,更不惜動用人體生物能為路昆隔空斟酒?!澳阈r候我就想教你氣功,可惜你師父攔著,其實都是馬戲隊的誰看不上誰啊。如今我的徒弟遍布全球,比十個新雜還多,你師父又不管你了,還得說咱爺兒倆有緣。憑你的滑稽為我量活,行里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這就叫‘腥加尖,走遍天’。有假有真才能站得住腳!”見路昆不動聲色,大師舉杯跟他桌上酒盅一碰,先干為敬。所有人喝完后,路昆繞過面前的酒盅抄起酒瓶,一飲而盡,面容痛苦。

      路昆去看師父,他很久沒有看師父了。他特意到王府井的建華皮貨,花一百四十塊錢買了件立領的藍色小牛皮夾克,又穿上從紅都定制的高跟三接頭皮鞋、紫羅蘭色的喇叭口褲子,腕子上戴著美國買的英納格,還借來一輛綠色的加快軸鳳頭車,馱了兩箱二鍋頭,尼龍網(wǎng)兜里揣兩條萬寶路,去看師父。

      推車進院時,師姐幫忙把東西卸到地上,說自己正在往新雜調,躲來躲去還是要干雜技。路昆說,還是師哥有本事。師姐又說,老爺子跟北屋看報呢,你今天別多說話。路昆活動五官,提起笑臉,推門進屋。

      他一眼看到地上放著臉盆,師父正兩腿挺直并攏,彎腰蜷著雙臂洗手。

      “師父,我看您來了?!甭防トト∶?。

      老人轉頭瞧瞧徒弟腳上的皮鞋,接過毛巾,擦干雙手。

      “你穿這褲子是上我這兒掃地來了?!崩辖鹦π?。

      “那您給改改,您改過的褲子我穿著舒服?!甭防フf。

      “我可不想改你這個,我也改不了?!?/p>

      老金坐藤椅上,繼續(xù)打量徒弟。路昆花襯衫上敞開三顆紐扣,露出毛乎乎的胸脯,袖子正好卷到手腕上方,卡住手表。

      “真晃人嘿?!崩先擞秘惸秆坨R擋住那雙善于掩飾的大眼睛。

      路昆磨蹭過來,師姐也趕緊站到一旁。

      他從襯衣兜里又取出一塊手表。

      “這是去美國演出,當?shù)赜螛穲@老板送的一批表,鍍金表盤、雙日歷?!甭防フf,“團里每個人都有?!?/p>

      “昆兒有出息了,”師姐說,“心里知道惦記您。”

      “新鮮玩意兒?!崩辖鹑匀欢⒅降苁滞??!翱墒俏覀兾幕钛輪T,身上從來干干凈凈兒的,因為在觀眾面前顯貴是大忌。燈光一打,還刺觀眾眼睛。”

      “這不是沒有觀眾么?!甭防フf。

      “我就是你的觀眾?!睅煾溉∠卵坨R,嚴峻雙眸中滲入黯然,看向徒弟的臉。

      “趕緊摘了?!睅熃闾嵝?。

      路昆迅速把表從腕子上褪下來,放進屁兜里。老人頭上像是灑滿銀霜,盡管精氣神挺足,但皺紋已如麻線一樣勒在面額。師父越上歲數(shù),徒弟見到就越犯怵。

      “師父,我錯了還不成么?!甭防フf。

      “是我錯了。你最近跟那幫干腥買賣的挺對路?在團里上班三十多年,我從沒見他有過什么超自然能力,也沒見他練過這種神功。早見過的話,你也犯不著跟我苦練三年拍皮球,耗到現(xiàn)在才認人家這個門。別怪師父,你知道,尖買賣和腥買賣永遠不是一家人。”

      “這是誰毀我呢?”路昆瞪大眼睛,疑惑中轉頭看向師姐。

      老人把報紙拍到桌上。他看到一幅跨版照片,大師在表演隔空斟酒,坐旁邊瞇眼觀看的人就是他,配以醒目標題:《萬有引力在氣功大師身上失靈》。

      “爸,昆兒也不能和他們弄僵吧,這說明他會做人了。這是好事?!睅熃阏f。

      “嗯,會的真多!”老金點頭,臉又變出笑意,“他還會鎖道具庫、泡病假、在練功大院罵街,這么多能耐,哪樣兒是我教你的?”

      路昆仰起頭看屋頂,使勁咽唾沫,脖子上青筋畢露。

      “爸,他也有他的難處。”師姐說。

      “滑稽是我的使命,這總是您教的吧?”路昆問,“我不想總給別人當混兒?!?/p>

      “小子,將我?”老金猛然站起,身姿依然挺拔,“你小時候,沒份兒登臺,自己知道跟道具庫搭個桌子練功、學謝幕。你瞧你現(xiàn)在,就算讓演滑稽了,你能登臺嗎?我說過,哪怕是掉下來十次,舞臺也會接住你,只要你把節(jié)目演完了。因為演員是要活在臺上的,上一天臺就美一天,上兩天臺能美一星期,你連舞臺都敢丟哪還來的使命?”

      老金背過身,拿起笤帚掃炕。

      “有些人一上臺就賣慘、賣委屈,可這不是滑稽使的活。滑稽從不賣委屈,不賣別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覺得你冤,胳膊折了怎么樣?藏袖管里,難受勁兒別到處散。到了演出的時候你演不了,那才是這行的恥辱。咱爺們兒要臉要面兒,別忘了你是藝術家?!?/p>

      路昆說句“我回去了”,出門就推著鳳頭車要走,師姐前后腳跟了出來。

      “你師哥月底回國,團里要去西亞北非演一個月,讓他帶著你。”師姐說,“老頭兒太久沒見你,他怕你打退堂鼓,才把心里想的一股腦全倒出來,你要會聽好賴話?!?/p>

      路昆扭頭望向里屋,看到老人在揉報紙。

      “還是那句話,想跟老爺子同臺,你自己要先在臺上立住了?;貓F去認個錯,后面的事我想辦法?!睅熃阏f。

      路昆的肘關節(jié)里,確實有塊軟骨頭掉下來了,連著后面的筋膜,每次伸直就發(fā)出嘎巴聲,挺疼。雜技演員都橫,四人桌圈,同時躥出去,落下來并到一起,一師哥手腕被屁股壓折,腕骨翹起來了,照練。有個老師跳板,后空翻兩周砸下來,左腳踩歪,低頭看,腿肚子跑前邊去了,他照著墻一踢,硬是給正了回去。路昆也忍了一年半,終于胳膊伸不直了,才去友誼醫(yī)院找大夫。大夫說你遲早要做手術,躲是躲不過去的??蛇@樣他就趕不上去北非六國的集訓了,國家級代表團,節(jié)目不能隨意更換。況且在新雜這么多年,人體早就變形到極致了,所以他選擇和從前一樣,繼續(xù)忍受。

      西亞北非六國,第一站塞浦路斯。半開放式劇場,觀眾席帶頂棚,舞臺露天。彩排時演員心里嘀咕,因為雜技就怕露天演出,除了場地大小會對發(fā)揮有影響,更麻煩是無處“找罩”。這行里的“罩”是指在視覺寬度和高度上的參照,普通劇場內可把幕沿子當罩,但露天的大闊場卻極易讓演員失去準星。

      那天路昆和師哥們有個鉆圈的集體節(jié)目,排在第五場演。候場時,彭輝打開道具箱提醒大伙,上臺后注意他的手勢。路昆卻擰著眉,看著身上穿的綢料彩衣,兩眼犯愣。鉆圈,他笑笑,我是藝術家,最棒的滑稽演員,卻要跟你們一起鉆圈。師哥們回頭看他說,你小子跟住了我們。我早晚要演自己的節(jié)目,比你這玩意兒絕。路昆盯著彭輝,輕聲說。長年為師哥量活,他對他的機關已無興趣。彭輝點頭說,藝術家,鉆圈前別想沒用的。

      鉆圈是傳統(tǒng)活,扔塊餅上臺,連狗都會??墒桥c以往鉆地圈、桌圈不同,這次彭輝站舞臺中間,手持特制羅圈。此圈隨著他上下擺臂,可瞬間變成正方、三角、五星等圖形,且僅一人肩寬。前三把活,師哥們配合圈形變化躥進躥出,漂亮且連貫地使出側體穿、團身穿、背身穿以及雙人對穿動作,過圈時仿佛骨頭能縮小。最后輪到路昆,本該是他從側臺跑過來的同時,彭輝把圈扔向兩米高的空中,他在圈下哈身,雙肩和脖子一縮、腳面繃直,在那圈變成菱形的瞬間,身體一顛,翻個三百六十度跟頭,像箭一樣從圈里射出,接著滾轱轆毛瀟灑落地,節(jié)目達到高潮。

      可不知何故,這個練過上萬遍、閉著眼都能蹦過去的動作,路昆那條胳膊卻剛好磕到道具,還把圈撩飛了。臺下的掌聲早早鼓起了一半,此刻卻在驟停中發(fā)出“嗚”的長吁。

      羅圈滾出去很遠,路昆站起身后追著圈跑了半天,才拿回來還給師哥。彭輝眼里充滿不解,一直看著師弟重回側臺重新助跑。正常情況下,演員再鉆一次肯定能找補回來,可是第二次他又失脫了,甚至到第三次還鉆過不去,臺下已經響起騷動和嘩笑。你他媽耍我呢?這不是演滑稽,你現(xiàn)在是鉆圈演員!彭輝瞪眼罵他。可是路昆腦袋里全空了,相比起國內的劇場,這個露天舞臺太大了,僅是從側臺跑到演區(qū)中間的距離,他就呼哧帶喘了。而且這明明就是平時訓練的圈,在沒罩的時候一看,卻失去原有比例,像緊箍咒一樣反復收縮。

      第四次他不僅連人帶圈砸到舞臺,而且一屁股坐在圈上,圈一倒他還跟著躺了上去,后腰當即被硌出個大鼓包。他在臺上疼得打滾時,卻聽到臺下尖笑頻出。彭輝不敢再罵,他說我的圈不變形了,你就按常規(guī)套路鉆過去吧。他在路昆臉上尋找答案,卻拿不準他是否聽見了。其實全場最難熬的人是他,因為師弟好歹能溜回側臺,趁助跑前喘口氣,可他始終要站在舞臺中心,簡直是度秒如年。

      面對忽遠忽近的羅圈,熱汗像疾雨一樣流遍路昆全身。他邊運氣邊提醒自己,我不是滑稽演員,我不能摔跟頭。他心底又回響起師父的教誨,哪怕掉下來十次,舞臺也會接住你。他必須要給出一個交代,可是他的身體又本能地不想鉆那個羅圈。失脫到第八回時,他早不知道該怎么做動作了。團長和局長從觀眾席里走過來,師哥師姐們全擠到側臺看他。這時臺下“呱呱呱”地響起有節(jié)奏的掌聲,觀眾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勵他。路昆正想范兒呢,腦袋越聽越懵。有位老師在他身后說,你當年怎么頂你師父來著,你看那圈兒像不像他的肚子?再頂一次唄。第九次,他像一頭公牛那樣,幾乎是胡撞過去的,什么動作也沒做。

      后臺為演員備了個一人高的灰鐵桶,桶里裝滿水和冰塊。路昆回來后,站在旁邊脫衣服。綢料子被汗?jié)a塌,粘在身上,他死活脫不下來,也沒力氣脫。局長、團長和師哥師姐們湊過來,一起扒掉他的彩衣。他在所有人中間,無力地發(fā)起呆,任由自己從上到下被扒光,然后一猛子扎進冰水里。沒有人埋怨他,也沒人安撫他,大家知道勸了也是白勸,太丟人了。只有彭輝說,誰都有鬼打墻的時候,這沒什么。但是路昆扎進去后,頭一直沒有出來。

      為了能夠成功改制、適應市場經濟,團里開了個“認清形勢——保護新雜傳統(tǒng)文化”的研討會,旨在劃清哪些節(jié)目要保留,哪些要廢除,一次性達成共識。每個演員一進會議室,就要去主席臺前領一張表,路昆走過去時,團長瞄了他一眼問,你師父呢?路昆笑笑,我說了算數(shù)。隨即他弓著身,點了個頭,去找座位。坐好后他看到了師姐,她當上了編導部的副主任,正在聽團長說話。接著他環(huán)顧會場,發(fā)現(xiàn)這次來的各科老師都已年過半百,只有自己是替師父來的。他和他們點頭,暗暗高興。

      師姐正張羅著給老師們發(fā)筆,她有些憂心忡忡地看了看他。路昆低頭,掃了一眼表格,很多字不認識?!拔椰F(xiàn)在點一下名?!眻F長說,“今天參會人員有彈弓的方盛、頂碗的常小林兄弟、?;ūP的袁士海、扔飛叉的劉清源、蹬傘的趙連弟、硬氣功的白連啟,還有小武術的成氏五兄妹,今天來了兩個……哦,還有串場滑稽的金……路昆。這些人都是長期演不上節(jié)目的,不過你們放心,這種情況不會繼續(xù)下去。這次會議說白了就是要定下來,誰留誰走?!?/p>

      團長看看大伙兒,沒有人說話,仿佛所有人都能接受任何結果。

      “新雜堅持不懈地推進精神文明建設,致力于培養(yǎng)有文化、有道德、有紀律的表演藝術家。祛除雜技表演中殘忍、低級、丑陋骯臟和不健康不衛(wèi)生的節(jié)目?!睅熃阏酒饋砟畎l(fā)言稿,洪亮嗓音,如警鐘長鳴,“諸如已被證實是騙術的氣功節(jié)目《吃玻璃》《開磨盤》《汽車過身》《大卸八塊》,以及至今滑稽戲里還有的《打嘴巴》《擤鼻涕》《放屁冒煙》,絕不可繼續(xù)在舞臺上毒害觀眾。請各位前輩放心,咱們也要與時俱進,共識是要通過科學調研得出的。你們桌上的表格里面,已經寫出所有問題的答案,各位只要根據(jù)自身情況,選擇認為正確的答案,最后自己的節(jié)目是改是停,由領導們根據(jù)分數(shù)決定。”

      路昆這才明白,今天坐在這里,以及剛才師姐看過來的眼神意味著什么。想到要替師父做這樣的決定,想到他再也不可能給老人量活了,他感覺兩眼有些眩暈,而且手腳發(fā)麻。

      老師們相繼端將起手中表格,鄭重地捧到臉前,有人眼淚落在上面。

      路昆趴在桌上,仔細看那張紙,那上面問他什么文憑、會幾門外語、是否入黨,其他內容他一概看不懂。他正要下筆,替師父答卷,師姐卻把他的表收了回去。她告訴他,你的表回頭我給你填。

      后來師姐告訴路昆,你可以開新節(jié)目了,屬于自己的節(jié)目。她說經研討和打分,這次開會的節(jié)目一個都不留。倒是為了加固中朝友誼,團里決定引進朝鮮馬戲團的蹦繩節(jié)目。師姐說,你練出來就是全國頭一份。路昆問,誰來教我?師姐說,整個國家都沒人會,哪來的老師教你?路昆不語。師姐又說,拿下這個活,我保你三年內直升隊長、五年開科收徒,更重要的,奪金指日可待。路昆不語。師姐又說,你不是一直想演滑稽戲么,只要這節(jié)目練成,想怎么使滑稽,誰管得了你?路昆不語。要不我把你那張表填了,師姐又說,到時候什么都晚了。路昆說,我練,但是你別告訴師父。

      交到路昆手上的,只有幾頁文字資料和照片,介紹蹦繩的歷史沿革和偉大精神。不過專業(yè)演員,看照片就能記住動作要領,加上路昆個頭沒長起來,身體也靈活,練這個正合適。他需要用一個節(jié)目,拯救另一個節(jié)目。

      那時正值演出市場繁榮開放,西方的霹靂舞、搖滾樂、Disco和交響樂迅速虜獲人心。對于雜技,老百姓已不買賬,認為是土老帽才看的無聊玩意兒,更有“看了一個團的雜技,等于看了半個中國的雜技”的說法。失去政府扶持的新雜演員,多在小劇院演旅游專場,演員心里清楚,不過是糊弄老外,糊弄自己。從前一場晚會下來,往往身上已是一道湯,水著下臺?,F(xiàn)在什么活也沒使,剛出去臺下就已掌聲如潮、閃光燈頻閃,演著演著,自己都疲了。

      那時有本事的,尚可走穴掙點外快;能耐差的,干脆找路子轉業(yè);中間一撥半死不活的,沒演出就窩在團里。當年團里公派拜師的學生們,現(xiàn)在說起誰找領導喝酒送禮,申請調離,像罵逃兵?;ド辜抵校仩t水都喝沒了,也不練功。坐科出身,創(chuàng)新更是大忌。一聽路昆要另起爐灶,獨創(chuàng)節(jié)目,平日哄著他惦記傳他能耐的老師,沒一個肯搭這手,還吹胡子瞪眼,說他有欺師滅祖的嫌疑。

      師姐還要負責其他選手沖金,只能兼管他訓練、拉保險。她先幫他借來練功樓頂層的小劇場,那里舞臺高出地面兩米,挑高足有十米,比觀眾席的頂子還高一倍,堪稱全團制高點。至于道具,路昆要自己坐四小時車,去大興縣的勝利麻繩廠,買三米長的白棉繩,用肩膀扛回來。他把棉繩兩頭穿上鐵環(huán),再折過來,拿三個卡環(huán)卡死后,纏到兩邊木架上,又跟鋼絲掛住,讓鋼絲在舞臺上生根。

      棉繩受力面極小,但質地堅硬、繃勁十足。路昆試著踩在繩子中間,先往起顫,四五下后借勢彈起,越蹦越高時,肢體打開,落回繩上。不過直上直下,算不得能耐,和從前一樣,他還要翻各種跟頭。這本是他的拿手好戲,但兩腳在繩上空翻卻有插翅難飛之感,況且很多技巧要靠自己摸索。

      路昆就這樣被關進小劇場,灰白色照明燈映射下,四周異常暗寂。他每天要在高空中學會控制氣息和身體平衡,這好像重回當年的道具庫,在傀儡面前使范兒的狀態(tài)里。直至他蹦到八米以上,前后空翻,不落繩上,仿佛永遠停在空中。起初有師弟師妹們來看熱鬧,后來這些人什么時候又不見了,路昆全沒在意。他太需要創(chuàng)造點什么了,那些被視為奇觀的集體活,有太多程式、捷徑和門子,只要循規(guī)蹈矩,這碗飯能吃半輩子??梢坏﹪L過諷刺的快樂,他再也受不了在假笑中做觀賞性表演,受不了認命般鉆一輩子圈。蹦繩就能用上他所有滑稽能耐,當他連極度危險的空中轉體和三百六這種跟頭,都熟練到不掛保險就翻,某種自由抒發(fā)之上的美感,足可點燃身上每一處軀殼。他感到自己真成了齊天大圣,帶領觀眾上天入地。

      他已有十個月沒出過新雜大門,人像是長在繩子上。他不知道外面在發(fā)生什么,也感覺不到練功樓的日漸冷清。只有師姐偶爾來盯進度,還找來三個海綿墊鋪在繩下。為了令蹦繩看上去更像一個完整節(jié)目,她還編了幾個討俏的動作。比如路昆要練習側坐繩上,或者劈著腿落下來,騎在繩上翻個兒、打飆悠,這需要他學會把自己的蛋縮回去,否則會斷命根。沒練多久,他的襠部就被磨出血泡,一片青紫。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站在繩上的時間,比在地上走路的時候還多。

      他不僅在空中翻跟頭,還要表演五官移位,這時他俯視著師姐那張不可思議的臉,看到她已經那么小了。他還想象著師父坐在下面看向自己的樣子??僧斔匦禄氐降厣?,反而顯得無所適從。兩腿無力地彎曲著,真像在走小丑臺步,師姐嘎嘎笑個不停。她送給他一件皮革做的褲衩,讓他這就套上。她告訴他,這是師父縫的。

      那天清早,路昆照例先在舞臺蹦幾個前后空翻熱身,落地時感覺身子有點歪。上繩后等一來勁兒,他又做個后空翻接轉體一百八,十拿九穩(wěn)的動作,卻歪得更離譜,干脆從最高處摔下來。以往他也經常挨摔,繃飛了或者踩空了,他都犯過,好壞有海綿墊接著??蛇@次是大頭朝下的墜落,當他反應過來時,眼瞅就要扎進兩塊海綿墊的夾縫里。好在他下意識地偏頭,才把肩膀讓出來先著地。啌咚一聲悶響后,他感覺哪里一疼,直接就趴下去了。當他還想像平時那樣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體已無法動彈。他的半張臉陷在海綿墊里,只有右眼在恍惚中看著空蕩蕩的觀眾席、照明燈,和那件還沒來及套上的皮褲衩。他像一條擱淺的魚,張大口鼻撲哧倒氣,同時兩腿用力,撅起屁股。當他用盡全力也只是翻個身,仰躺在海綿墊上,看著高得嚇人的屋頂。他感覺不到那半拉身子了,他大聲吼叫著,叫聲從劇場大門,又傳回到舞臺上。

      師姐和眾師哥們,先把人送到最近的建宮醫(yī)院,大夫看了他一眼就說這傷治不了。一行人出門直奔北醫(yī)三院,那里的運動醫(yī)學科很有名。路上師哥們都怪路昆,又不是你一人沒演出,偏要開什么新節(jié)目,這就叫活該。師姐問他,疼不疼?經過自新路時,他迷迷愣愣地看著車窗外面,也不回話。X光片顯示,路昆的左肩胛骨是螺旋型粉碎性骨折,里面全是骨頭渣子,根本接不上。至于那半張臉,也由于下頜骨骨折,致使嘴部肌肉大幅移位,無法閉合。術后他的胳膊要一直抬起,做舉杯狀,填進去的碎骨頭才能待住。大夫說你的臉要去整形醫(yī)院,用鋼板和鋼釘才能固定。

      路昆顧不上臉了。他以舉杯姿勢,在北醫(yī)住了兩個月。他的半拉身體被石膏糊住,連腦袋里面似乎也無法轉動。團長給他定了工傷,父母說沒摔死就算不錯。師姐沒敢告訴師父,她編了個理由跟老人說,路昆出國學習了??此教稍诓〈采?,左臂豎立,像被一根木棍插進喉嚨,師哥們全都樂了。既然他傷成這樣,那個奇怪的節(jié)目終于能停了。他問師姐,以后還能不能表演了。師姐說,那要等你師哥回國,看他能不能變個新的你出來。斷了登臺的念想吧,你能活著就是老天開眼。如果當時反應慢點,沒偏那一下腦袋,斷的就是脖子了,只能說你真是太幸運了。

      路昆那張面孔上,永遠留下了笑臉。為了不妨礙傷口愈合,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想滑稽戲的事,只是在夜里,有眼淚和口水流出。

      出院后,路昆又恢復了三個月,然后他知道自己再也干不了雜技了,那條胳膊始終無法抬過腦袋。別說引以為傲的翻跟頭,就連從前常使的撿帽子,他都做不出來。最大的問題是,他那張臉真的五官移位了,特別是半拉嘴像鉤子一樣歪向顴骨,縱起皺紋,槽牙也翻了出來。他沒了酒窩,沒有了雜技演員的漂亮模樣。

      團里只能把他調到小賣部去,那本是為了照顧職工家屬的閑差,里面已經塞進三個結了婚的中年人,但是他們把進貨的重活都交給他。路昆沒有了從前跟師哥撒野的狗脾氣,他明白他們的意思后,戴上鴨舌帽,低下歪臉,用一條胳膊去蹬三輪、扛酒箱子,進貨時他感覺自己張不開嘴。還好他車技不錯。

      數(shù)九隆冬,白霜鋪地,胡同里的土路都被凍裂個大口子。小賣部里沒有啤酒了,他們讓他去大柵欄進三十箱啤酒?;貋頃r趕上菜市口鋪柏油路,滿街泥濘,車技再好,眼前的路也蹬不過去。風口處,他不得不跳下車,讓粉碎過的肩膀吃上力,將三輪車推過坑坑坎坎,天黑才把三十箱啤酒拉回去,卸到店里。

      團里在天橋有個練功場,冬天缺燒鍋爐的人手,路昆提出去那里燒鍋爐。和雜技相比,燒鍋爐真簡單,他日子過得也真難。除了整日無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學了十年五官移位的壞小子,終于意識到最難的是臉上沒有表情。每次對著自己的臉,對著肩上那道蜈蚣一樣的疤瘌,生平頭一次有了羞恥感,為練過滑稽感到羞恥。

      早上,他在鍋爐房里挑火,屋外有人敲門,玻璃窗上,可認出師父的身影。

      “昆兒,你師哥都來看我十幾回了,我尋思你學什么去了一次也不來?”師父語氣舒緩,好像還是對待從前那個混小子,“他來得越勤,我就越覺得不對勁兒。你明白吧,咱們滑稽人不傻,咱們多精啊。”

      路昆直立起身,不敢走近半步,只是使勁看著那面毛玻璃。

      “昆兒,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跟我怎么說的?你說就是剩下半拉身子,他們也演不過你,這話我可一直記著哪……”老人頓住,使勁嗽嗽嗓子。此時風聲漸響,他只好貼近玻璃,聲音變大且喑啞,“好孩子,人活就活這么個精氣神兒。節(jié)目沒了不丟人,以后咱就是不吃這碗飯,起碼能耐在你身上,誰也搶不走?!?/p>

      老人像是忽然意識到什么,身影開始一起一落,仿佛隨時會消失掉。

      “這些年家里攢下幾摞書和筆記,我全給蹬過來了。你放心,我不進去,我都給你碼在地上。你把自己關在這里,可不能胡思亂想,不能鉆牛角尖兒。這滋味我受過,那沒有什么用。”

      他始終沒有回話,直到師父離開很久,才出門把書搬了進去。

      路昆還是離開了新雜,帶著師父給他的書和筆記。那段日子他在幾家民營劇團學做道具、畫布景、給演員裝臺,全是些從前不入他眼的零工。他還看到很多人打著“新雜”旗號混飯吃,報幕時言必稱是某位大王的徒弟。就是新雜保留的金牌節(jié)目,也被安個“世界雜技錦標賽冠軍”的名頭改改就演,他們還讓他畫到海報上去。車技站不了十三人,站三個也行;鉆圈鉆不了肩寬的,就改鉆城門寬的;雙頭空竹輕得像是皮搋子,不僅抖不出聲,扔高時掉到地上,也不耽誤演員繼續(xù)使范兒。他們對外宣稱自己是新雜,在縣城和鄉(xiāng)下的票價就能翻幾番。有次他們被同在一地走穴的新雜演員撞見,兩撥人扭打在一起,各有勝負?;鞈?zhàn)中,路昆被小師弟踹了幾腳,但是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他,因為他一直捂著臉。

      他也注意到一些滑稽演員。比如有一對專攻無實物表演的雙胞胎,五官周正、紳士風度,自報家門是金少聲弟子。他看了他們幾個節(jié)目,活不錯,技巧也新,但都不是老爺子的東西。盡管和師父失聯(lián)很久了,但他每天讀起老人的筆記,仿佛他就在身邊。當他看到有人能不受叛徒師父的影響,公然以弟子身份上臺演滑稽,他意識到可能自己連同筆記一起被師父放掉了。

      雙胞胎從會計辦公室結完賬,回休息室收拾東西,路昆前后腳跟進來,背靠墻站著。

      “你們怎么不演《搶皮球》,怎么不使五官移位?”他問。

      兄弟倆轉身,見到那張歪臉同時哎呦一聲,相互看看,像還在戲里。

      “那是什么?”左邊那人,可能是哥哥。

      路昆拉了把椅子坐下,他點了顆煙,學老金的樣子吧嗒著嘴,瞇眼看兄弟倆。

      “你們什么時候拜的老爺子?”他問。

      “我們跟金先生是帶藝投師?!庇疫叺娜苏f,“認識他之前,我們已經在法國拿過金魔杖獎了?!?/p>

      路昆點頭,抬手請兩人坐下,他看到他們一舉一動像是在照鏡子。

      “怪不得,一看就知道這買賣不是老爺子教的。你們在臺上甩的包袱,全圍繞雙胞胎這個預設,沒有這個身份,你們倆就不會演了。你們的笑也太圓熟太溫良了,你們沒見過他演哭不出的笑吧?”他越說越快,歪嘴跟不上了,就用手比畫,“而且你們節(jié)目里還缺一樣東西,諷刺。每當表演到該爆發(fā)的時候,到了該看到勇氣的時候,你們全選擇了沉默,連一個諷刺也沒用。沒有諷刺,你們演的就只是啞劇,即便拿了金牌,你們演的也是啞劇?!?/p>

      兄弟倆再次互相看看對方,像是沒聽懂,但其實再明顯不過,他們知道他在說什么。

      “你他媽是誰。”右邊的人說。

      “別這樣,弟弟?!弊筮叺娜苏f,“哥們兒,咱們沒仇吧?還是我們擋著你的財路了?”

      “老爺子到底怎么教你們的,還是你們把他的東西給改了?”

      路昆吸煙,兩根手指和煙卷能擋著他的嘴,卻抖個不停。他很久沒跟誰講到師父,講到滑稽戲了,一種久違的情緒向殘破的臉上暗涌。他又很羨慕對方,能演獨立的滑稽戲,不是給誰串場,也不是為誰量活。他卻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

      “你新雜的吧?看得出來。你說的那種滑稽,早就沒人演了。你也看到了,觀眾就吃我們這一套?!弊筮叺娜诵πΓ胺凑步Y完賬了,不妨跟你多說幾句。拜這個師,是你們新雜主動找我們的,我記得是那個很矮的女人?”

      哥哥看向弟弟,詢問眼神,弟弟連連點頭。

      “是她來請我們代表新雜,參加百戲獎大賽的?!钡艿芙又f,“她說如果贏下冠軍,金牌歸新雜,獎金是我們的。她還說金先生就演了一輩子啞劇,我們和他才是一脈相承,所以奪金的可能性自然最大?!?/p>

      路昆的臉像木偶一樣定住,煙灰如同雪片般接連落在褲腳上。

      “我們聽懂以后也是你這個反應,這是新雜干的事兒嗎?我不敢信?!备绺缯f,“我告訴她,我們不缺獎金,重要的是這么干不合規(guī)矩?!?/p>

      “但她確實是金老師的女兒,就是經她介紹,我們才見到金老師的?!钡艿苷f,“可我們還沒答應她,搞這種小動作,要被除名的?!?/p>

      “不過顯然新雜是沒人了?!备绺缯酒饋?。

      “新雜早就沒人了?!钡艿芤舱酒饋?。

      他們拿起收拾好的東西,繞開路昆,走出房間。

      “那老爺子呢,他好不好?”路昆問。

      他們走得很快,沒有人聽見他在問什么。

      從外人的嘴里,路昆得知了一些關于新雜的事。他知道團里已經發(fā)不出錢了,從前的義演,按規(guī)矩,演員們自愿放棄勞務費??珊髞聿胖?,錢不僅全進了領導口袋,演員還成了往上報賬的人頭。這口氣師姐自然咽不下去,在工人俱樂部的后臺,她告訴團長,不把這次義演的勞務費發(fā)到每個人手里,我們絕不登臺。團長說,罷演可是大忌,是重大演出事故,這么大責任你擔得了嗎?再說觀眾又沒得罪你,你們先演,錢的事回去商量。當時觀眾已經陸續(xù)進場,可是師姐仍然拒絕演出,她說我認錢不認人,差一分錢我們都不演。團長說,來了這么多領導,你總不能讓團里下不來臺吧,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師姐像瘋了一樣攔住那些拿起道具的演員,她說我看誰敢動?領導們認為她這個狀態(tài),還是不上臺為好。團長說,真沒想到你還是金少聲的女兒,你爸什么沒見過?他這輩子沒有誤過一次場,更不會罷演。不管有什么想法,他絕不拿舞臺上的演出發(fā)泄。這是藝德!你沒有藝德!去把她爸叫過來。

      老金是一路小跑進的后臺,他看到女兒獨自坐在木凳上。身前站著演出隊長帶著兩個人,在盯著她。老金搬來一個凳子,父女倆坐在一起?!拔以缯f了你吃不了這份苦,你偏不信?!迸畠簺]有說話,頭埋在雙手中,像在認罪。

      后來父女倆還說了什么,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但他們是一起走出的工人俱樂部,有人專門負責,盯著他們倆一起回自新路的家,誰也沒離開誰。

      借著彭輝的面子,路昆調到了新世紀劇院,掛策劃職位,實際上是白拿工資。他整天跟在一幫舞美燈光屁股后面搬東西,別的全插不上手,晚上還住在劇場,被同事當成吃閑飯的廢物。有時彭輝談完事會過來看他,師哥告訴他,自己和師姐離婚了。路昆翻身睡覺,把屁股對著他。師哥又說,團里終于允許金老師登臺了,不過他年紀太大,只能上去報幕。路昆還是不語。師哥問他,你這樣能睡得著嗎?路昆說,我用你管?接著睡覺。

      睡足了,他多半會跟著劇院里的明哥、英姐和琪姐等幾個演員打麻將。從二四八升到大五一二,從三五百一圈賭到三五萬塊錢。隨著本錢越下越大,明哥越贏越想贏,兩個女人為了回本也總在掐架,至于路昆,經常三天兩宿沒合過眼,好像把白拿的工資全輸光了,心里才痛快一些。

      半夜在明哥家里,輪到他翻牌時,人卻歪著腦袋睡著了。

      “你醒一醒!”明哥說,“看牌?。 ?/p>

      他舉著那張牌,縮著眼睛,半天認不出上面的字。這時從電視里,他卻聽到熟悉的聲音。他兩眼一轉,伸直脖子,讓明哥躲開。

      他在電視機上看到了師父。

      老人瘦了,灰色面容上,皮膚干縮,嘴唇有些發(fā)紺,腮幫子也嘬起來。新染的黑發(fā)倒是梳理整齊,那雙貝母色的眼鏡也換成深褐色的大鏡框。他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毫無疑問那是他的師父。

      “該你出牌了!”明哥拿起遙控器,“想看電視回家看去。”

      路昆瞬間奪走遙控器,明哥看了一眼他的臉,也跟著扭頭看了過去。

      “作為全國公認的滑稽大師,看到我們的幽默事業(yè)蓬勃發(fā)展,請問您老作何感想?”

      “這門藝術能從那個該笑的時候不讓你笑,不該笑時命令你笑的年月演到今天,其實不光是我一個人在堅持?!崩先苏f。

      “你們還打不打了?”琪姐問。

      路昆的手指緊緊摳著遙控器按鈕,像是隨時準備關掉電視。

      “還要有徒弟的陪伴,我才能走過那黑暗甚至是絕望的時刻?!崩先朔隽朔鲅坨R,用力抿住嘴。直到主持人把話筒挪開,才喘出一口氣。

      “請問您說的是哪個徒弟?”主持人問。

      “哦,我只有一個徒弟。”老人說,“那孩子叫路昆?!?/p>

      “喲,還跟你重名兒?!庇⒔阏f。

      “他練新節(jié)目的時候受過一次重傷,后來就離開我們新雜了?!崩先苏f。

      “老爺子說的不會就是你吧!”明哥看著他的歪嘴,“你還會演滑稽戲呢?”

      路昆的面部異常堅硬,神情黯然,兩眼盯著屏幕一眨不眨。

      “他還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我就教他滑稽了。那時團里只允許我教串場滑稽,過去有句順口溜,節(jié)目不夠滑稽來湊嘛??墒俏也荒芎⒆樱业煤煤媒趟?,讓他將來能演專場滑稽戲。說起來也算是有點兒私心,總覺著帶這么個孩子學節(jié)目,我也能保住工作,我也能安全一點兒?!崩先税涯槀乳_,開始習慣性地吧唧嘴,努力穩(wěn)住氣息,他還伸手接過了話筒,“我是一邊哄著他一邊教學,我其實特別怕他跑了。當時如果沒有這孩子在身邊,我可能也活不下來。正是因為有他支撐著我,每天一起訓練、交流創(chuàng)作,有他一直刺激我,滑稽戲這門藝術……我的意思是它是一門藝術,才能在我們這里生根發(fā)芽。后來我沒東西教他了,也沒有再見到他。這么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教的給忘了?!?/p>

      明哥站起來說,“你以后別來我這兒打牌了,你們玩兒得太大了?!?/p>

      琪姐還拿著牌,甩在桌上。她說這把她本來能和。

      凌晨,路昆獨自走上劇院的舞臺,在上面翻起了跟頭。他用一條胳膊,原地翻了無數(shù)跟頭,翻到他喘不上氣、汗水在地板流淌,也沒有停。后來他才想明白,原來和師父學了那么多年滑稽,自己對于老人才是最重要的,那甚至已經超過了他對于滑稽的堅持。

      路昆問師哥,你還用我量活么?師哥說,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他們的演出多數(shù)是兒童專場。為了回到舞臺,路昆左右開弓,把臉涂上厚實的油彩、眉毛剃光、勾藍色菱形眼影。想擋住那半拉歪嘴,他還必須把玫紅色油彩畫到頜骨處,連出夸張的“V”字形笑唇,再用半個乒乓球扣在鼻子上,穿黑白條紋綢布。他試著把師父筆記里的節(jié)目演出來,并讓主持人鄭重報幕,原作者是金少聲。他抬起僵化多年的肩膀,再度用五官移位表演哭不出的笑,還對著孩子們自扇耳光,這些都是當年禁止表演的動作。他扇到臉上的每一記耳光,都能令身體飛速旋轉、栽倒,然后又像不倒翁似的重回原位。他打的耳光如槍聲大作,令每個孩子有被擊中的感覺。

      他還走下臺,對著他們表演搶帽子的手技。草帽、解放帽和高頂禮帽,不同形狀和質感的帽子通過他繚亂的倒換,來回扣在自己腦袋上。孩子們樂得捂著肚子,還有從座位上栽下來的。他還和師哥玩起了跳蹺板,當師哥在對面墜下,他再次被彈到了空中。反復幾次之后,他褪去了恐懼,像上次那樣重重摔到地上,失敗的效果反而引來孩子們更大尖叫。這一次他沒有躲,全身都拍在地板上。當然在小丑戲服里,他給四肢都裹上了海綿。

      在不斷表演的過程中,路昆理解了師父。盡管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很難吃下自己的節(jié)目,但他還是演了《二鬼摔跤》。與從前不同,這回他面對的全是孩子。他把兩條胳膊包上海綿,手腳都套進靴子里,抓著拐子掄起來。忽然他向孩子們彎身,背上像是長出花樹一樣,立起一個老頭和孩子。那是他這些年學的道具手藝,用木頭、海綿和硅膠做出的人偶,連頭發(fā)和服裝都是自己縫的。他把自己藏進衣服下面,用后背馱著人偶,用四肢當腿。由于重量過沉,加上舊傷發(fā)作,他演起來相當困難??伤€是用掄、轉、滾、磕、絆等古典跤技法,讓人偶做出當年他和師父搶皮球的樣子,在口技制造出的環(huán)境音下,老人把孩子推倒、孩子還用頭撞向老人。他以自己的方式,如愿和師父同臺。

      師哥住院了。他在創(chuàng)作新節(jié)目時,被訓練場的駱駝咬了一口,半條腿在細菌感染后成了綠色,大夫說他只能截肢鋸腿。路昆整天守在師哥的床邊,和多年來為他量活一樣。

      師姐也來看他,三人終于又見面了。

      “你是來看他還是看我的?”師哥問。

      “都看?!睅熃阏f,“看他看你,都一樣?!?/p>

      “可我不愿意讓你看我。”師哥說。

      “你們倆這是怎么了?”路昆說,“我們不能像以前那樣嗎?”

      師姐也明顯老了。盡管頭上戴著假發(fā),妝也過重,但面部難掩臃腫,兩眼發(fā)灰,而且充滿著淡漠。由于從小練習椅子頂,她站一會兒就有些犯暈,路昆趕緊把凳子讓給她坐。

      “我?guī)Ю蠣斪尤タ戳四愕幕?。”師姐挽住師弟的手,“他果然沒有白疼你。”

      “我涂那么厚的油彩,他都能認出我?”路昆問。

      “沒有,他認不出你。”師姐說,“他連我都認不出來了?!?/p>

      “他也病了?”路昆問。

      “我在新聞上看到那個俄國的波波夫,又成了深受各國歡迎的滑稽大師,新雜還把他請過來做百戲獎評委。我陪著老爺子去新雜的政工處,想恢復他的職務級別??伤麄冋f平反政策是落實給錯劃的右派,他沒被劃成右派,不屬于平反范圍。而且根據(jù)有關文件,行政處分不能撤銷。”

      路昆擠了擠眼睛,不知道該說什么。

      “經過我再三要求,他們才給我看了原始的抄件,那上面記錄著他是資產階級思想極其嚴重、違法亂紀行為極其嚴重、個人品質極其惡劣。他們當著我們的面把三條結論又念了出來,還加重讀那三個‘極其’。老爺子當時臉上已沒有血色,他半哭不笑地張著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這些記錄。我拿著報道他去朝鮮戰(zhàn)場慰問的《人民日報》,指著在新雜大廳展出的那塊金牌,我說他是被總理點過名的演員!但是沒有用。后來老頭兒抱著那摞他親手寫的交代材料,找到練功場的鍋爐房,他把那些照片、材料和報紙都燒掉了。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記得了,連我都不認識。”

      “不認識你,是好事?!睅煾缯f。

      “駱駝應該啃你的臉?!睅熃阏f。

      “你就不該帶他去,你想的只是自己?!睅煾玳]上眼睛,他有些困了。

      師姐不再理會,只是看著路昆。

      “趁老爺子還在,我為金氏滑稽申報了非遺傳承項目,這么偉大的傳統(tǒng)文化必須得到發(fā)揚和繼承。”師姐說,“既然是傳承,就要有徒弟。他干了一輩子滑稽戲,連個正式收進門的徒弟都沒有,說不過去?!?/p>

      “我就是他徒弟?!甭防フf。

      “但你沒有拜師儀式,沒有見證人。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很重要?!睅熃阏f。

      “當時國家不許搞這一套,我是團里公派的,新雜就是見證人。”路昆說。

      “新雜見證的,老爺子是罪人。我申請的非遺傳承,要請引保代、擺知簽帖,還要帶老爺子和那個波波夫會面,來個尋找有緣人。我要讓媒體來見證,他們都是跨越半個世紀的滑稽大師。你要借這個勢,給老爺子磕頭拜師,那才算數(shù)?!?/p>

      “我都這副樣子了,還要搞儀式?再說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甭防フf。

      “你不拜師,怎么收徒?金氏滑稽的非遺項目申請下來,最大獲利者就是你?!睅熃阏f。

      “我不會往下傳的。師哥受傷了,他無法登臺,我以后也沒地方演了?!甭防フf,“說出來你別笑,有次我在觀眾席里假裝難過,傷心地哭。有個小男孩兒過來摸我的臉,他竟然在安慰我。我想,至少這些孩子看過我的滑稽,他們能記住多少,就是多少吧?!?/p>

      “我就問你一句,拜師儀式上,這個頭你磕不磕?”師姐問。

      “師姐,我一直很聽你的話,但這次我想聽師哥的?!甭防フf,“你容我問問他。”

      師哥睡著了。

      在自新路的萬壽西宮,路昆找到了師父。老人坐在輪椅上,被保姆推到馬路邊曬太陽。他沒有戴眼鏡,而是扶著頭發(fā)愣。路昆走過去告訴保姆,自己是老人的徒弟。對方不信,她說這些日子,很多人都來認他當師父,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師父,我是昆兒,您還認得我嗎?”

      師徒倆還是見上了這一面??杀D氛驹谥虚g,令路昆想起他們的第一節(jié)課,同樣有個文書在監(jiān)視和記錄。這令他有些話難以張口。

      “不認識了。”老人仰起臉,小心地望著他,仍在努力回想,“您是哪位?”

      路昆蹲下身,努力閉上自己的歪嘴。老人認真辨認起他,那雙大眼睛還如最初那樣明亮、慈悲。

      “他什么都不記得。”保姆也瞥著他的臉,“你別浪費時間了。”

      路昆笑笑,兩條腿輕輕跪到地上。

      “您還記得嗎?是您把我從小黑屋里領出來的?!彼f。

      老人瞪愕地對著他,強烈哆嗦中,擺動起又瘦又皺的手。

      “我小時候踩您腦袋上練功,我還用頭頂過您呢,您都忘了?”他問。

      老人聽完所有的字,又面帶歉意地搖頭,嚅動著嘴角朝他笑笑。

      “這個您還記得吧?”

      路昆抬起臉,露出哭不出的笑。

      幾乎是同一時間里,老人隨他變出相同表情。

      師徒兩人臉對著臉,一起做五官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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