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長安
母親生前常炫耀她從不中暑。
我因體質弱常中暑,每次中暑,母親便會笑話我逃避勞動。作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不中暑的確少見,她一直認定這是她的強項,因為一中暑就下不了地,干不了農活,農活就是一家子的命。現(xiàn)在想來,她應該是不敢中暑,不敢生病,即使真的中暑也是強撐著繼續(xù)勞作,慢慢地竟然誤以為自己有超凡的能力。
2001年,我到省城參加培訓,打電話回家問安時,得知母親生病住院,心里惴惴不安。這大概是母親第一次出遠門,竟是因為生病,我鼻子酸酸的。電話那頭,母親心情特別好,感覺不出生病的樣子,東拉西扯一大堆,好似說別人家的事,根據(jù)她的病情描述,我脫口詢問,“會不會是中暑丹熱了?要不要請人化丹?”“不可能,你知道我是不會中暑的。”停了許久,感覺有好一會兒,我能覺察到電話那頭天氣驟變。嘿,母親脾氣很倔,她的強項是不容質疑的,還真把自己當作超人。
我培訓回來,見母親病情沒有好轉,與家人商量后便把她轉到泉州市第二醫(yī)院,在那里被診斷為得了“敗血癥”。主治醫(yī)生是留日歸來的副院長,這個領域的專家,我能感覺到她的用心,照理說應該很放心才對,只是病情不見好轉,還日漸加重,陪護的日子是變得很難熬,感覺到各種無助和失望。病情每況愈下,醫(yī)藥費與日劇增,母親不甘的眼神,醫(yī)生茫然的神情,使我們心里糾結到極點,信心降到冰點?!皶粫堑岚??”“丹熱?別聽那些江湖郎中瞎掰胡扯?!痹缇椭缹W院派的醫(yī)生對中醫(yī)的態(tài)度,尤其最不能接受民間中醫(yī)的理論,鄙視中醫(yī)那些治療手段。
我們本想請土郎中偷偷進醫(yī)院給診治一下,沒想到最先反對的竟是母親本人,她對自己不中暑竟達到迷信的地步。
“還是轉院吧?!睂<业脑挭q如一記悶棍,重重地砸在我們心頭。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要有希望,醫(yī)院輕易是不會要求轉院的。母親無助地望著我們,她不想就這樣放棄,勞苦一生還沒有享受就走到人生的終點,無論如何讓人無法接受?!叭ナ〕强纯?!”匆匆辦理出院手續(xù),我們一路狂奔,在路上才得空聯(lián)系著名的心血管專家陳教授,靠他的幫忙住進協(xié)和醫(yī)院。由于母親堅信是誤食了一條水壩里撿來的“呆魚”,是這條生病的魚把病毒傳染給她的,她進入醫(yī)院便轉到消化內科。各種檢查后就是各路專家會診,治療方案一再修改,起起伏伏,反反復復,病情依舊不見起色。每日輸液維持生命體征,醫(yī)生和家屬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回去準備后事吧?!贬t(yī)院下達最無奈的、最直白的通告。
病床上,昏迷中的母親似乎突然有了意識,眼珠子轉了一下,淚珠滾了下來。
“我們回去吧!郎中說他有辦法,會沒事的!”
也許是有氣無力,也許是求生本能使然,這一次,母親不再反對。得到默許,我們一邊辦理出院手續(xù),一邊趕緊讓家人聯(lián)系專門對付“丹熱”的土郎中。
回到家里,郎中已經(jīng)等候多時,看了看眼睛,把了把脈,“拖得太久了,不過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手腳殘疾那是不可避免的啦,以后再也干不了農活了?!薄爸灰鼙C秃??!蔽覀儽娍谝辉~齊聲應答。
在醫(yī)院的日子,終日不進食,單靠輸液維持,母親瘦得不成樣子,無法刮痧,郎中直接用針在胸口挑了幾十下,擠出烏黑的瘀血,我們把煮熟的青皮鴨蛋剝開殼,趁熱在胸口滾動,吸附毒氣。郎中抓起早已備好的活雞,迅速刨開雞胸,扒出內臟,用刀背拍碎雞肋骨,整只雞攤開,敷貼在母親胸口,用溫熱的雞肉吸出黑乎乎的血塊,約十來分鐘后取下,連同鴨蛋扔進糞坑里。郎中說要是被狗吃了,那就非死不可。
郎中接著說,一般中暑丹熱的病患,只需刮痧去瘀血即可,嚴重的病患才使這法子,敷貼一只雞即可,我母親病情太嚴重了,要敷貼三只雞才行。說話間,母親醒來,說是餓極了,想吃粥,一屋子人笑出淚來。丹熱會導致敗血癥,中西醫(yī)叫法不同,療法也不一樣,西醫(yī)強調殺死病毒,中醫(yī)側重調理氣血。
省市兩院多次電話回訪,對于起死回生之事嘖嘖稱奇。
2020年6月21日清晨,母親起床洗漱,一個趔趄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就這樣安詳?shù)刈吡?,整整多活?0年。母親走的時候,沒有一絲痛苦。也許,一生的痛苦她已經(jīng)消費完了。
我很高興的是,夢里的她健步如飛,談笑風生,完全沒有拐杖和輪椅的羈絆。人們都說天堂沒有疾苦,這應該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