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曹新華

1967 年春節(jié)前幾天，我出生于陳貴鎮(zhèn)天臺山村一個叫草坪的灣子。草坪灣原叫草坪街，街道延續(xù)二里路，中間是過道，兩邊為商鋪，天井木式結(jié)構(gòu)，透光且下雨天不用打傘穿靴。記得那時的街上就有肉鋪、中藥鋪、打鐵鋪，腦子里也常常閃現(xiàn)街上與伙伴們踢毽子、捉迷藏、玩斗雞的一些場景。

我父親個子矮小，讀過私塾，下得一手好象棋，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第一批鐵路工人。因為父親生性倔強，看不慣宗族偏見，下放回村沒幾年，便去天臺林場，直至殉職。父親殉職時，我才十二歲。父親去世后，母親便終身沒有再嫁。

母親身材健壯，做過三家童養(yǎng)媳，粗細活都行，力氣比一般男人大，生產(chǎn)隊出工她是日工分十個。母親分娩十二胎，七死五活。一次交公糧途中流產(chǎn)，母親用嘴咬斷臍帶，把夭折了的孩子就地埋在路邊，一百多斤的重擔照挑不誤。我兄弟姐妹五人，父親走后，靠母親一個人操持這個家，生活異常的艱苦，往往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到我讀高中時還是吃不飽，宿舍邊地攤上一角錢一份的菜整學期也吃不上一份，一周總是三罐頭瓶腌菜，從第二瓶起生霉了，揀去上面一層繼續(xù)吃。

撿谷，是我小時候在夏季必需的勞動。雙搶捆谷因為怕陣頭雨淋濕，大都是正午忙活得很。平時在別處跟在大人后邊撿，母親出工如果也是捆谷活，就會帶上我。我跟在她后面，她在抱谷時，時不時漏掉一兩指谷，我趕緊撿起，偶爾也有被別的伙伴搶去的時候，這一切母親都裝作沒看到。撿到小手捏不住時，母親就替我用谷禾挽成把，說谷子泥巴多，讓我把一把把谷放在一處，并浸在水里。后來，我從大姐那里得知，母親時不時遺落一指兩指谷，讓我把谷浸泡在水里，其實都是為了多掙幾個工分，好養(yǎng)家糊口。那時撿的谷用秤稱，按重量折算工分。母親也給別家小孩遺落些，一是體恤別人，那年月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再就是顧顧人眼，不能總讓我一個人撿那么多。谷子浸泡了自然干凈些，但浸水的量更足些，拿到的工分會更多。母親不明說，是怕我們以后學壞。那個時候一個勞動日就是十個工分，折成錢是二毛四分錢，僅夠買一盒新華煙，所以，我名字里頭的“新華”就是這樣來的。

拾糞，這活基本上貫穿了我的整個少年時期，不分春夏和秋冬。拾糞掙工分也不容易，工分主要以糞便類型和重量折算。狗糞和人糞是一類，屬上等糞。豬糞、牛糞分別為二類、三類。那時，我們村邊有一家大石山鐵礦，是國營礦山。我除了撿工人們吃完的西瓜皮、洗過的牙膏皮外，去那兒最多的時候是去公廁偷人糞和去養(yǎng)豬場偷豬糞。即便是那樣的場所，那時也是很難進得去的。每次肩挑著糞箕的時候，母親總是托咐隔壁比我大五六歲的云姐。一是怕被抓遭打;二是我那時還小，嫌我沒穩(wěn)力，怕糞多了被壓壞，以致影響后來發(fā)育生長。我一出去，母親總是兩頭提心吊膽，不忙的時候她會去半路接一肩。有一次，我們在豬場偷糞時，我和云姐在翻墻時被抓，挨了一頓打。回家的時候，母親抱著鼻青臉腫的我，撫摸著我的頭，一句話也沒說，只站著抽泣了很久……

黃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成了我的衣食來源。我捉黃鱔十幾年，不吃黃鱔，也多是對黃鱔充滿憐憫和愧意。記憶中我從黃鱔每斤五分錢起，一直捉到高中畢業(yè)時的每斤五六元，暑假都以捉黃鱔為業(yè)，只有等到秧棵成林了，看不見田皮了，才去賣一陣子冰棒。從初中到高中，秋季上學的學費以及一年的衣襪都靠捉黃鱔賣的錢，春季的學費靠去鋼鐵廠錘鐵（大改小再入爐，那時沒有破碎機）或做其他副工掙得。同村像我這樣，靠捉黃鱔交學費的也不少。因此除了下大雨外，每天母親總是早早起來，用麥粉燙好幾個粑皮后就叫我。為了搶得先機，我常常是顧不上洗臉就把粑皮塞進篾籮，邊吃邊走。天亮時，我們就趕到了鱔源較好的壟壟畈畈。如果沒捉個十斤八斤，就會去得更遠。中午趕不回，中餐基本是靠偷摘畈里的黃瓜香瓜填飽肚子。有一次，我和同伴一起去大冶賣黃鱔，那次不知什么原因，市面上收買黃鱔的人極少，等到下午幾十斤黃鱔一斤也沒賣。因為那時出門都靠走，拿回家嫌麻煩。后來同伴說，就放他大冶親戚家，用自來水漂著，等第二天一早賣了再回家。幾十斤黃鱔又走幾十里挑回家也挺辛苦，于是，我同意了。到了同伴親戚家，我沒進門，只是囑咐他把黃鱔用水漂好，在外蹲著一直等同伴出來。記得那天我們是在墈頭街一個花欄上睡的。但第二天等同伴取出黃鱔時，我一蛇皮袋黃鱔全死了，我險些暈了過去。那可是我一個周的辛苦呀！我什么也沒說，把一袋死黃鱔背到菜市場的一處旮旯里倒了，拿起蛇皮袋從大冶市區(qū)效區(qū)四斗糧起，一個人一直沿路捉黃鱔，希望挽回一些損失。傍晚，當我提著十幾斤新捉的黃鱔回家時，腳一軟，幾乎暈了過去。母親知道此事后，并沒有一句責怪，迅速弄了一碗蛋花面讓我趕緊吃，看著曬得漆黑又餓得很的我，只是說：“回來了就好，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有些事總是要經(jīng)歷了的好，早經(jīng)歷比晚經(jīng)歷好?！彪S后，母親轉(zhuǎn)身往灶房去了，但當我再看到母親出來時，她的眼眶是紅的。

高中畢業(yè)后，我且工且農(nóng)了十年。第一次學犁田，?？吹轿掖髦坨R欺我一副書生相，死活不走。母親讓我不急，便挽起褲袖，她在前牽著牛繩，我在后把犁，才把田犁完?，F(xiàn)在為這事，還有老鄉(xiāng)笑我。

我熱愛故鄉(xiāng)，是因為母親本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