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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燈

      2022-01-12 07:12:17李檣
      清明 2022年1期
      關鍵詞:陳瑜

      李檣

      掌心里都是汗水

      我女朋友叫陳瑜,文文靜靜的,嚴格說來不能算漂亮,但我就是喜歡她。一旦喜歡上,怎樣都漂亮,尤其是她的皮膚,白里透紅。也是從陳瑜身上,我開始意識到人種這個問題,她就是那種白里透紅的種,跟我膚色暗黃的種不一樣。但不知從哪天起,我發(fā)覺膚色同樣屬于暗黃種的田奇經常有事沒事地跟陳瑜套近乎,內容無非是討論習題,還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這就有點搞笑了,田奇的成績比陳瑜好,你老是拿個破題目蹭到她身邊聲稱討教,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如果說是為了幫陳瑜提高成績,那也輪不到你,不還有我嗎?你成天湊上去算怎么回事。陳瑜似乎很能理解跟田奇說話會帶給我什么樣的感受,所以總是一本正經的,偶爾會出于禮貌笑一笑。有時候在往返宿舍和教室的路上,眼看田奇追上來搭訕,陳瑜既不躲避,也不張揚,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倒是田奇無所顧忌,在全班同學面前甚至當著我的面和陳瑜高談闊論,不時朗聲大笑,好像沒有別的意思似的。有好幾次,我臉上有些掛不住,差點兒沖上去制止田奇,但都忍住了。全班同學甚至別的班級許多同學都知道,陳瑜是我肖亮的女朋友,田奇是我最要好的哥們兒。令我不安的是,早戀畢竟不被支持,我們的戀愛關系像一層浸水的作業(yè)紙,一戳就會破個洞。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并沒有死去活來,如膠似漆。我能喜歡陳瑜,別的男生同樣可以喜歡她,包括我的鐵哥們兒田奇,還有班長、體委,我能看出來,他們對陳瑜都有那么點兒意思,不管那么點兒意思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有危機感的。但只有田奇最放肆,逐漸他的賊膽越來越大,不久就發(fā)展到無視我存在的地步。

      為此我仔細回顧了一下跟陳瑜的關系,我們兩人的戀愛關系是不容置疑的,這是從高二就確立的。我盡量勸導自己站在陳瑜的立場考慮問題,田奇是她男朋友最好的哥們兒,那么她和田奇也可以比跟其他男生走得更近一些,甚至像朋友那樣,這是完全符合邏輯的。說到底,做得不對的還是田奇,成天像根甩都甩不掉的尾巴一樣在陳瑜左右搖擺,我反倒顯得多余了。我只能期待田奇自己明白過來,稍加收斂,那樣的話,我們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樣。很顯然,田奇對我的思慮視而不見。他總是尋找一切可能接觸陳瑜的機會,完全把我和陳瑜隔離開來。我已經有整整兩個星期沒能跟陳瑜說上一句話了,要命的是陳瑜和田奇居然一副很談得來的樣子,笑容也明顯增多了。

      一天午飯后,大家在宿舍睡午覺,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看了看田奇,他好像是睡著了,但沒一會兒他就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下床穿鞋,走出宿舍。關門時,他還朝我瞥了一眼。

      我尾隨田奇下樓。田奇回頭看了看,沒看見什么。夏天的陽光曬在籃球場上,空氣好像要燃燒起來。田奇從籃球場邊的單杠下面穿過,然后橫跨籃球場,像一只去偷食的麻雀。這時陳瑜的影子出現(xiàn)在另一條小路上。她正走在一座破舊建筑物的陰影里,建筑邊上是一些成年的合歡樹,在驕陽下蔫蔫的,但陳瑜的身影是那么美好。我口干舌燥,忍不住扯了下圓領衫的領口。

      教室里只有田奇和陳瑜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說話的聲音很小。田奇說,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學怎么辦?陳瑜一臉茫然地搖頭,嘴巴張了張,沒說什么,或者是我沒聽清。田奇又說,肖亮差不多能考上,如果他考上你沒考上,或者你考上他沒考上,或者你們都考上了卻不在一個地方,你們怎么辦?

      陳瑜仍然沒吱聲。

      你愛肖亮嗎?

      陳瑜沒點頭,也沒搖頭。我心里大喊,狗日的,她愛不愛我關你屁事,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果然,田奇緊接著就坦白了,說出了他真正操心的事情。田奇說,那我要告訴你,我也很喜歡你呢?

      陳瑜的臉色有些難堪,嘴巴囁嚅了下。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小可愛陳瑜,她一向那么文靜羞澀,怎么能回答出這么突如其來的問題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沒遭遇過這陣勢。

      我知道你在顧慮肖亮,但現(xiàn)在我們拋開他,就說我和你。田奇直勾勾地看著陳瑜,大有泰山壓頂之勢。陳瑜的鼻翼翕動著,鼻尖開始冒汗,我的小可憐,我知道她一緊張,鼻尖就會冒汗。我有點為陳瑜的不爭氣感到生氣,這有什么好緊張的,一句話不就把狗日的打發(fā)了嗎,難不成你還有別的想法?我一只拳頭抵在墻上,掌心里都是汗水。我詛咒著,田奇你個狗日的,你這個狗日的,接著一腳踹開教室門,風一樣沖到二人面前,砰的一聲將拳頭砸在課桌上。陳瑜嚇了一跳,立起身子,瞪大眼睛看著我,像一只受到驚嚇的羊羔。

      “嗨,哥們兒,你這算什么?”我瞪著田奇。

      窗外吵鬧的蟬聲已經聽不見了。田奇僵著頭,似乎有些委屈。狗日的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委屈你最好的朋友居然跟蹤你,偷窺你的一言一行嗎?你的一言一行難道不應該受到監(jiān)視和控訴嗎?哦,現(xiàn)在你反倒委屈起來,一副受到傷害的熊樣,受傷的明明是我好不啦。那一刻我有些糊涂,似乎也覺得理屈,我那樣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何嘗不是無根之木。田奇完全可以反擊我,憑什么說你是陳瑜的男朋友,我和其他男生都可以是她男朋友,你憑什么一副理所當然是她主人的姿態(tài)。如果田奇如此反擊,可能會令我理屈詞窮,但以當年懵懂的少年認知,他顯然還沒有這么高的情商。他只能站起來,夾著尾巴離開了教室。我似乎贏了,不過贏得也有些悲壯。我像一頭終于戰(zhàn)勝對手的公狒狒,愛憐地看了一眼驚魂甫定的陳瑜,然而陳瑜并沒有像母狒狒那樣依偎到勝利者的懷里。我們只是靜靜相對,僵持了一會兒,陳瑜站起來,快步走出教室,撂下我一個人僵立在那兒。我看著陳瑜小巧可憐的背影,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追了出去。陳瑜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卻加快了腳步。我也加快腳步,陳瑜則一溜小跑,逃也似的鉆進女生宿舍樓。我沒轍了,只好停在籃球場中央,任憑陽光炙烤。我的兩腿在發(fā)抖,虛弱得像要在熾熱的空氣里燃燒起來似的,或者像一支冰棒那樣融化掉。

      初吻是這樣發(fā)生的

      陳瑜家在學校往西的方向,我家要往東去十幾里地,之前周末回家,我會陪陳瑜走上一段路。我們騎著各自的自行車,在鄉(xiāng)間公路的樹蔭里穿行,話并不多,甚至一路無語。有一次我攔住陳瑜,她被迫停下來,手扶著車把,略感緊張而又略含期待的眼睛里閃耀著青澀的愛意。她似乎知道我想干什么,想抗拒又有些猶豫。我把自己的車子鎖到路邊,搶過陳瑜的車把,她順勢把車子交給我。我跨到車座上,腳尖點地,指了指后座,示意陳瑜坐上來。我載著陳瑜一路前行,忍不住吹起口哨。為了討好陳瑜,我練過好幾支口哨曲。見陳瑜喜歡,我吹得更帶勁了,即便雙腮酸痛也心甘情愿。

      路上開拖拉機或三輪車的人呼嘯而過,有的還回頭看一眼我們。陳瑜已經感到難為情,低頭不語。她手抓后座鋼條,顯得有些緊張,我騰出一只手,伸到后邊去撈她的手腕,讓她摟我的腰。陳瑜沒有就范,我折騰了好幾次也沒成功,最后只好放棄。離家還有老遠,陳瑜拍打我的后背,示意我停下。她從自行車上下來,搶過車把,用眼神示意我該回去了,天已經黑了。我這才注意到,天真的黑了,遠處一些人家的窗口亮起點點燈火。我頭一次覺得那些燈火很美,既安靜又柔和。我放下陳瑜,頭也不回地朝她揮揮手,徒步回到鎖著我自行車的地方,乘著點點燈火的微光回家。

      我和陳瑜的愛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體驗便局限于此,局限于神交,都是在兩個人的腦子里進行的。如果你也是那時的少年,尤其是高中時談過戀愛,一定會記得那種體驗。那是說不清的,即使說出來也枯燥乏味,我要說的是我跟陳瑜另外那百分之十的愛情。

      高二分文理科時,我跟她分到一個班,我坐在她前一排,一人坐一張課桌。當時全班四十九個學生,二十個女生,二十九個男生,兩個男生一張課桌,兩個女生一張課桌,這就意味著必定有一個男生要坐一張桌子。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得以坐一張課桌的了,感覺特別好,但也難免有些落寞。盡管周圍都是人,但一人一張課桌,還是會有種落單的感覺。

      陳瑜的同桌是個刁鉆的女生,長得比陳瑜漂亮,脾氣也大。兩人起先還有說有笑,貌似成了閨密,可時間一長,不知為什么話就少了。那個女生經常刁難陳瑜,依仗自己的漂亮欺負她。她尤其不能忍受我回頭跟陳瑜說話,我們一說話,她就噘起雞屁眼似的小嘴,再翻個白眼,然后埋頭做習題,寫得飛快,捏緊筆桿的食指要崩斷了,筆尖似乎要穿透習題簿。陳瑜有點無奈,可是以她逆來順受的脾性,從不反抗。我看不下去,對陳瑜說你干脆搬到我這兒算了,咱倆坐一塊兒。陳瑜眉間流露出欣喜,顯然是樂意的,可她有顧慮,我當然也不是沒有顧慮。她表露出擔憂,同時也表現(xiàn)出她理性的一面,這一點在她和我分手時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而我已經陷入了我們坐到一起的美好想象,故作灑脫說,怕什么,要是班主任問,你就說你們倆合不來,老是拌嘴,影響學習,來,我?guī)湍惆釙桑?/p>

      書很快就搬完了,我用鐵書立將兩人的書在課桌的前邊整齊地碼好,中間放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兩人的書分開,以免混淆。我雙肘平放在課桌上,挺起胸脯,直視黑板,嗯,挺好的,原來兩個人坐一張課桌一點兒也不擠。陳瑜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兩人都忍不住有些害羞。

      接下來就是難以名狀的愧疚和不安。上班主任的課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陳瑜就更別提了,好看的鼻翼上布滿細密的汗珠,上身紋絲不動,像在等待一場宣判。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我們,先是一愣,然后嘴角令人迷惑地牽動了一下,便再也不看我們。我稍稍放松下來,進入正常的上課狀態(tài),陳瑜卻始終放松不下來。

      這種緊張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個把星期,所幸并沒有那種令人憂慮的強力介入到我們坐到一起這件事情上,兩個人也就逐漸平復了。

      第一次握陳瑜的手,是在課堂上。上課的時候,我和陳瑜的手都放在下面,擱在長條凳上。我慢慢將自己的爪子伸過去,輕輕地蹭了一下她。陳瑜裝出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不作回應。我知道這是默許,便將自己的手掌覆蓋到陳瑜的手背上,她仍然沒有反抗。我得寸進尺,干脆抓起陳瑜細嫩的小手,跟她十指相扣。我們的手心里,緊張得都是汗。我們都坐得筆直,四只眼睛假惺惺地盯著黑板。上課的老師當然不是傻子,知道我們在下邊干的勾當,但奇怪的是,他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我在老師的目光中也會哆嗦一下,陳瑜趁機抽出自己的手,抓起筆做課堂筆記。

      星期天下午,我騎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回到學校,在女生宿舍樓下,正好撞見也剛回到學校的陳瑜。她對我莞爾一笑,好看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那天我實在有點兒酷。額前的頭發(fā)有點兒卷,這是上午我在家用堂弟的電梳子梳了兩小時才梳出來的。由于不大會用,有些頭發(fā)都電焦了,發(fā)出一股煳味兒,頭發(fā)稍稍變得焦黃,但這樣似乎更酷了一些。我腳蹬一雙嶄新的人造革涼鞋,鞋底還釘了鐵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嘎嘎直響,同樣很酷。

      陳瑜看了一眼我的自行車,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把車子擦得太亮了。那時候,擁有一輛自行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總是十分愛惜。我經常會把它推到河邊,用臉盆打水沖洗掉擋泥板內的泥土,用抹布擦干凈。等車子晾干了,還要用干抹布沾上一些機油或者柴油,把車架、擋泥板、鋼圈,每一根輻條都擦拭一遍,直到油光锃亮。最后的工序是往前后齒輪上滴一些機油,然后蹲在地上,把著車杠,并利用撐子作為支點,使后輪懸空,再用手搖動腳踏板,直到鏈條都沾上機油。齒輪和鏈條幾乎相當于自行車的心臟,讓它們保持潤滑,跑起來輕盈無聲,那才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騎行者。

      晚自習快要上課了,陳瑜還沒到,我猜她大概去教室后邊的大操場看書去了。大操場就在教學樓的后邊,下樓右拐,路過臭氣熏天的廁所轉身就到。操場上都是草皮,草皮里有螞蚱、蝴蝶、飛蛾、小青蛙之類的。晚自習前,天還沒黑下來,不少同學喜歡拿著書本來到操場上,沿著跑道邊走邊背書,或者三三兩兩地坐到草地上,互不干擾??蠢哿耍€可以抬起頭看看遠方,看看夕陽西下時的火燒云。

      我看了看窗外,一抹余暉,天就要黑下來了,操場上的同學正在陸續(xù)走向各自的教室,想必陳瑜也快回來了。我抽出歷史書,在課桌上攤開,就在這時兩行字映入我的眼簾。為了不讓桌子上的油漆弄臟衣袖,很多同學都會在課桌上鋪一層報紙,或者掛歷紙,這樣既能保護課桌,也能當草稿紙,討論數(shù)學、英語題目時,在那上邊隨便寫寫公式、單詞,可謂一舉多得。等到畫滿了,或者磨損破爛了,就再換上新的。眼前的報紙上已寫了很多字,有鋼筆寫的,也有鉛筆、圓珠筆寫的,都是我跟陳瑜的筆跡,也有少量其他同學比如田奇來到我們課桌旁討論習題時留下的痕跡。那兩行字就藏在紛亂的涂寫中,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事情過去那么多年,我已經忘了那兩行字具體是怎么說的了,估計陳瑜也忘了。如果有機會再遇到陳瑜,比如高中同學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并且陳瑜愿意跟我一起回憶那段生活的話,我們或許可以以一種輕松調侃的方式提起這事兒,看她還記不記得。她應該會記得,我是這么判斷的,但我忍住了,沒有問她。

      那兩行字是對我們感情直接而鋒利的判決,沒有前奏,沒有因為所以,令人措手不及。字是有點兒傾斜著寫在報紙上的,掩映在報紙的鉛印字以及其他的涂寫中,像兩支扎心的箭羽。我蒙圈了,那不是陳瑜的筆跡嗎?怪不得她遲遲不到教室,其實她早已來過了,寫好這兩行字就又走了。書本攤開著,我卻完全看不下去了。陳瑜終于回來了,原來她回宿舍洗澡去了,頭發(fā)還有些濕潤,身上散發(fā)著熟悉的檀木香皂的香氣。這種香氣是陳瑜身上獨有的。陳瑜第一次使用這種香皂,就吸引了我,我湊到陳瑜跟前深呼吸,陳瑜嚇一跳,趔開身子躲避。我嬉笑說香,真香,陳瑜就笑了。此后她便一直用這種香皂,除了洗澡洗頭用,洗衣服也用,尤其是洗文胸、內褲之類的貼身衣物時,她會打兩遍檀香皂。這是我們上大學后,她在一封通信中回憶我們的高中時光時告訴我的。

      陳瑜本來還有些興沖沖的,似乎想用身上好聞的檀木香味好好犒勞一番已經隔了個周末未見面的我。沒曾想我頭埋得很低,根本沒打算跟她打招呼,更沒有看她一眼的意思。她只好默默坐下來,抽出書本,很快也就看到了那兩行字。

      陳瑜的香氣,不再令我陶醉,而是無限悲傷。

      晚自習一般十點結束,整整一晚上,我們兩人都默然無語,互不搭理,我甚至沒有勇氣抬頭看一眼陳瑜,更別說看書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輾轉反側,窗外的夜空漆黑絕望,令人透不過氣來。陳瑜肯定也失眠了,第二天我們的眼圈都有些發(fā)青,眼球布滿血絲,當然,陳瑜的更厲害些。之后許多天都是這種狀態(tài)。

      這種僵局整整持續(xù)了兩三個星期,我們沒說過一句話,即便不是在教室里,比如在食堂,或者校園里,兩人也都各自躲開,散落在人群里。我們坐同一張課桌,卻感覺隔著很遠的距離。學習一如既往地緊張,加上面對這種情況時經驗匱乏,我一籌莫展。田奇可能就是在這種僵持中看到機會的,并且展開了行動??瓷先リ愯ひ苍谀惺?,無比煎熬。其間陳瑜好像還趴在課桌上哭過兩回,是那種不敢聲張的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的,別提有多令人愛憐。

      報紙沒有撤去,就惡狠狠地鋪在那里。

      按慣例,周六都不回家的,下午兩節(jié)課后才被學校允許各自回家拿些換洗衣物、零食什么的。放學后,同學們陸續(xù)離開教室,我故意拖著不走,陳瑜似乎也故意拖延著。兩人心有靈犀,要擠出這點間隙,把事情攤開來說一說了。

      陳瑜的眼淚再次掉下來,起先是默默無聲,淚水滴在書本上,我沒有發(fā)覺。后來陳瑜趴到桌子上,腦袋埋進臂彎里輕輕抽泣起來,瘦削的肩膀隨著抽泣哆嗦著。我輕輕咳嗽了一下,算是清清喉嚨。這兩周,我甚至連大氣都不曾喘過。要說委屈,那也該是我委屈,你陳瑜干出這么絕情的事兒,咋還委屈上了呢?

      “這,是你寫的?”我鼓起勇氣,做出慍怒狀,用筆敲了敲那兩行字。

      陳瑜抬起淚眼,驚訝地看著我。從她的表情里,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不是她干的,她也終于明白不是我干的了。我們呆住了。陳瑜擦干眼淚,雖然沒有破涕為笑,但愛情立刻回到了她的眼睛里。我們兩個人把頭埋到一起,仔細研究起那幾行字。

      能是誰寫的呢?

      “是不是她?我早看出來了,她也喜歡你。”我用筆指了指后排那個單桌女生的座位。陳瑜撲哧笑了下,又斜睨了我一眼說,你瞎說什么呢!我從后排座位抽出那個女生的練習本,翻開一頁,的確不像,她的字筆畫都很擁擠,小而緊湊,力道也比這大。我又跑到田奇的桌上,拿他的筆記本過來對照,也不像。接著是班長、體育委員、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除了我之外的其他男生的筆跡,統(tǒng)統(tǒng)比較了一遍,都不像。

      不得不說,這人本事挺大,居然寫得既像我的筆跡,又像你的筆跡,我對陳瑜說。我們最終也沒研究出個結果,我甚至懷疑是不是班主任干的,他也有充足的理由這么干。聰穎如陳瑜的小可愛則想到,是不是哪個喜歡我的女孩子干的。這回又輪到陳瑜興沖沖施施然地排查了一遍,還是沒有結果。到最后我嫌頭痛了,說算了算了,把它撕掉吧,說著我抓起報紙。陳瑜一把搶過去,將報紙抱在懷里,不允許我碰它??次也粶蕚鋼寠Z,她才小心地將那張報紙折疊起來,放進書包里。我突然抱住陳瑜,吻住她的嘴唇,檀木香皂味兒的少女。

      在女生宿舍的一天

      跟田奇干了那仗后,一切恢復正常。這所謂的正常,對我和陳瑜來說其實是極不正常的。陳瑜不再搭理田奇,也不再搭理我,而且把座位調到和另一個女生同桌了,那個女生的同桌因為要回原籍參加高考,去了外省,所以她的課桌空出一個位子。對于這件事,我沒感到太大挫傷,盡管事態(tài)已顯示出不正常的端倪。我心里空落落的,相信陳瑜也是這樣的,盡管我們每天都能見面,可是真的沒時間談情說愛了,大家都很忙。

      高考很快就結束了。

      不出意外的話,我考上個??圃盒J菦]問題的。作為一個偏遠農村的少年,我那時候沒什么理想或人生目標,雖然知道北大、清華、復旦這些是很好的學校,但我想都沒想過,真的沒想。我覺得能考上個就近城市比如開封、蚌埠、連云港的??茖W校,就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陳瑜參加了師范專業(yè)的提前招考,居然通過了,所以高考對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雖然她也參加了高考,可是成績不好,分數(shù)下來后,老師說她幸虧提前招考被錄取了,要是全憑高考成績,肯定沒戲。

      第二場考的是數(shù)學,一考完,同學們仍然習慣性地對答案,結果讓我渾身涼了半截。兩道選擇題和最后一道計算題,只有兩個同學的答案跟我一致,大部分都是另一種答案。我和那兩個同學的臉都綠了,那些同學則一副十拿九穩(wěn)的樣子,看臉上的表情,好像北大、清華、復旦已經向他們張開了懷抱。這時數(shù)學老師也拿著自己做的標準答案過來了,大家圍上去,結果輪到那些同學的臉變綠了,我快速離開人群,一個人躲到操場的一角。我有點兒迷糊,腿軟,有點兒快要癱軟在地的感覺。要知道,這一下子就是二十分的差距,大部分同學都被甩在后邊了。我抓起一截掉落的樹枝,使勁抽打起跑道外圍半人高的荒草。那些碧綠的荒草香汁四濺,和荒草叢中的蟲子、螞蚱、小飛蛾一起跌宕起伏。

      我沒被囚禁過,不知道坐牢的滋味,但我知道高考考完最后一場時的心情。我拉著陳瑜,一溜小跑著沖出校園,來到大街上。現(xiàn)在我們什么也不怕了,也用不著怕了,更不用顧忌班主任始終晦澀難懂的眼神。我們跑到鎮(zhèn)子外邊,穿過麥地,穿過樹林和小溪,很快又回到大街上,穿過臺球室、電影院、照相館和街心花園。我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像兩只剛剛出巢的鳥兒,到處亂飛亂撞。忽然間狂風大作,烏云翻滾,街上的景物迅速陷入模糊的、飛揚的塵土中。陳瑜有些害怕,我攥緊她的手,在濁流般的塵沙里奔跑著。我們的身影顯得緊張而弱小,盡管遇上那樣的壞天氣,我們仍然不愿回避和放棄那難得的輕松和自由。下雨了,很快就下大了,我拉著陳瑜跑進一家臨街的鋪子,剛蓋好的,還沒安裝門窗。天色黑魆魆一片,瀑布般的雨霧遮住了幾米外的景象,看上去模糊而飄搖。慘亮的閃電一道接一道,向那扇空蕩蕩的窗口劈過來,像是要把我們兩個抓走,扔到夢都夢不到的地方。陳瑜用求助的目光看我,我不由自主地把她抱進懷里,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但她一點兒也沒掙扎。我們還是頭一次貼得這么緊,像要黏到一起了。那么大的暴雨中,我們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我捧起陳瑜的腦袋,開始吻她,她沒回避,我很快捉住陳瑜的舌頭。暴雨和雷電吞噬了我們,使我們的熱吻看上去像一對夢游者對一間空房間的造訪。

      雨停了,陳瑜推開我。

      我拉著她的手來到大街上,空氣清新又涼爽,好像那場大雨就是為我們的初吻專門下的??斓綄W校大門的時候,陳瑜松開我的手,一溜小跑先進了學校。

      同學們紛紛卷鋪蓋回家了,陳瑜還得留下來補習英語,因為她報考的是師范學校的英語專業(yè),入學前,還將有一次面試,學校要給他們補習一周口語。

      回到家第三天我就熬不住了,騎著那輛擦得锃亮的自行車,蹬著釘了鐵掌的人造革涼鞋回了趟學校,趁女生宿舍看門的老太太不注意,我將涼鞋脫下來拎在手上,貓腰鉆了進去,又貓一般沖到三樓。陳瑜剛洗好臉,端著臉盆從盥洗間出來,看見我出現(xiàn)在面前,嚇了一跳。她穿著紋滿小花的吊帶背心,有些舊了,胸部微微隆起,能看出來沒穿胸罩。下身穿一件青色運動短褲,兩邊分別有兩道白條杠,腳蹬一雙胭脂紅的涼拖鞋,雙腿白皙晶瑩。我看呆了,陳瑜出門從來都是穿長裙長褲的,所以我還沒見過她的大腿。也正因為常年長褲裹身,很少有陽光暴曬,她的雙腿那么白嫩,比她的臉還白嫩。陳瑜端著臉盆,趿拉著拖鞋跑到樓梯口看了幾眼,確認看守宿舍的老太太沒追上來,才轉身走回來。我跟在她身后,就是那種在外浪蕩的男人終于回到家里跟著老婆進屋子的感覺。其他女生都回家了,就她一個人。八張床位,只有陳瑜的還掛著蚊帳,其余的床鋪都空了。我坐到床沿,示意陳瑜到我懷里來。她拒絕,我說你就逃半天課又能怎么的,反正不是正式的課了。陳瑜并不理睬,她去開門,我沖過去,從背后抱住她,想吻她。陳瑜轉過身,主動親了我一口,讓我看看書,聽聽音樂,課間再回來看我。

      陳瑜床頭也沒什么書可看,只有一本瓊瑤阿姨的言情小說,想必是高考結束了,她才從箱底翻出來的。我實在看不下去。我不是那種享受學習的人,所以不大愛看書。我把書撂到一邊,一邊戴著耳機聽隨身聽,一邊翻看陳瑜床頭架子上的鞋盒。鞋盒里都是磁帶,大部分是英語口語,我找到了高二時送給她的那盤空白帶。那是我送她的生日禮物。她生日前兩個月,我就開始準備這份禮物了。我騙我爸說得學英語,讓他給我買了臺紅燈牌收錄機,上海貨。那時候,在我們那兒最常見的上海貨就是永久牌自行車,好像還有一種玫瑰牌香皂。我買了盤空白磁帶,躲在宿舍給陳瑜錄了一首我自己唱的歌。可是錄什么歌好呢?生日歌太土,流行歌曲大多都是表達愛情的,可我會唱的太少。最終我選擇了一首流行歌曲,錄了一遍不滿意,就銷掉重新錄,反復錄了很多遍,總是不滿意。最后我就煩了,心想不管怎么說,這也算我親力親為的一份禮物,陳瑜應該會喜歡的。到了她生日那天,我把那盤嘔心瀝血的作品偷偷塞給她,讓她回去聽。滿以為陳瑜會喜歡我的禮物,但第二天她什么也沒說,看來是我唱得還不夠動情。我把磁帶放進隨身聽,那首歌居然還在,陳瑜并沒有銷掉它。不過我聽到半截就打住了,主要是因為難聽,太難聽了。

      課間陳瑜回來了,見我拿著那盤磁帶發(fā)呆,似乎正猶豫要不要毀掉它似的,便一把搶過去,狐疑地看著我。我說太難聽了,毀掉吧。陳瑜有些不高興,搶過磁帶,重新放進鞋盒里??此糯艓r撅起的屁股,我騰地一下反應過來,不由分說撲上去,從后邊抱住她。我想把她摁到床上,但被掙脫了。她白凈的小臉一片緋紅,低頭整理一番衣服,逃也似的又出了門。

      中午,陳瑜給我?guī)Щ貋淼氖且环菥虏穗u蛋蓋澆飯,韭菜相當老,盡管我那么年輕,牙縫里還是塞了好幾根韭菜。我摳出韭菜葉子,陳瑜去盥洗間打了一盆清水,讓我把手洗干凈。收拾妥當,我們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床很窄,是那種九十厘米寬的小床,不過這正合我意。我爬到陳瑜身上,她直挺挺地躺著,好看的鼻翼又開始冒汗。我開始吻她,從額頭開始,接著是眼睛,鼻子,不過這些都是蜻蜓點水,我最想捕捉的是她的嘴唇。我們開始熱吻,陳瑜似乎也覺得應該好好享受愛情和撫摸了,我們的舌頭絞在一起,口水也混在一起?,F(xiàn)在想想,當時我們的親吻并不是那么酣暢,主要還是缺乏經驗,不過我們還是變得熱烈起來。

      卷鋪蓋回家

      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學讀書。那時信息閉塞,暑假里,我除了知道陳瑜和兩三個好朋友的去向,其他同學一概不知,這當中也包括田奇。我們就像一群棲落在同一樹冠上的麻雀,被高考這聲槍響打散了,從此各奔前程,即便后來陸續(xù)知道了彼此的去向,也已形同陌路。

      我不喜歡就讀的那所學校的名字,從沒想過自己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規(guī)定到了一條人生道路上。我本來對自己是不作期待的,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是先填志愿,再參加高考,這種做法很坑人。填志愿時,本科院校欄我都沒填,還是班主任督促說總不能空著吧,于是我才瞎填了幾所學校。沒料到我的高考成績那么好,知道成績后我心說完了完了,一本都是亂填的,所以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幾天,我消沉得很,并且失眠了。這是我后來二十年經常失眠的開始。我半夜爬起來,走到家門前的麥地邊,聽著麥田里的蟲鳴,抬頭看著月亮和星星,直到母親出來找我。陳瑜給我寄來了她學校的地址,叮囑我一到南方,就照這個地址給她寫信,這對我來說多少是個安慰。我打消了重讀一年高三的想法,開始準備入學的手續(xù)和行李。

      坐了七八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我從北方的一個小村子來到一座南方城市,心情低落之余,也還是有一些激動和希冀的,這種狀態(tài)幾乎成了我以后在這座城市生活的情緒基調,包括畢業(yè)后留下來工作,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我都沒有走出這種狀態(tài)。

      起初是我很不習慣南方的伙食,食堂用的劣質菜籽油的怪味道讓我難以下咽,整整半年后才適應。入學第三天,我發(fā)燒了,是高燒。我誰也不認識,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我拖著病歪歪的腳步,向高年級學生打聽校醫(yī)院的位置。那個學生看我的眼神滿是不屑,我知道他是嫌棄我太土。校醫(yī)見我土里土氣的樣子,也是愛理不理的。由于新生還沒辦理醫(yī)療證,醫(yī)生照全額收了我的醫(yī)藥費。我對醫(yī)生說,我燒得厲害,光吃藥怕不行,掛瓶水吧。校醫(yī)不耐煩地說,掛什么水呀,麻不麻煩呀,吃了藥就會好了的呀。很明顯,我在她面前多待一會兒,都會增加她的厭煩情緒,好像她不是在單位,而是見到一個病歪歪的到她家討飯的小乞丐似的。我沒再說什么,又扶著墻艱難地踱回宿舍,吃了藥,一頭栽倒在床上。我夢見了媽媽,媽媽將一塊濕毛巾蓋在我腦門上,坐在床邊看著我。我還夢見了陳瑜,陳瑜問我冷不冷,我說冷,她就將我抱住,緊緊摟在懷里。我在夢里哭了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上鋪的同學拍醒我,問我怎么了。

      退燒后,我恢復了力氣,試探著走出校園,來到大街上,像一只被囚禁的猩猩終于走出鐵籠。我想一個人逛逛,好好看看這座城市,還想買一雙皮鞋??墒俏也恢涝撛趺醋?,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一直到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對這個城市的方位感才固定下來,就是說,大學那幾年里,我一直處在稀里糊涂的方向上。

      皮鞋買回來后,我有了一點想法。城市很大,已經吸引了我,我想應該解決代步工具的問題,以便更多地了解這座城市。我一路走到離學校不遠的堂子街舊貨市場,途中向一位老太太打聽道兒,她的土話我一點也沒聽懂,但是看懂了她的手勢?;ò耸I了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騎著還算穩(wěn)當。那輛單車真夠破舊的,屬于那種扔在大街邊上都沒人愿意看一眼的破東西,除了能騎,已沒有了一丁點自行車的樣子,與我的永久牌自行車更沒法媲美。可就是那樣的破車,兩個星期后竟被盜了。那天下午我本來打算課后騎車出去逛逛,可在宿舍樓下的車棚里,怎么也找不到它了。起先我有點兒不信,但當天晚上就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則新聞,說警方抓獲了一個大學生盜竊團伙,專在大學校園里撬鎖,偷盜自行車,然后拿到二手市場,以十塊二十塊的價格出手。聽完新聞,我不得不接受那輛破車被盜走了的事實,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偷竊,有種被侮辱的感覺。

      我才剛剛來到這里,得學會適應這里的土話,這里的情調,這里高傲或下賤的小市民氣。那天下午我去學校澡堂洗完澡,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手表不見了。我有點兒緊張,那是我爸為慶祝我考上大學跑到城里花兩百多塊錢買的獎品。我一口氣跑到澡堂,希望那塊嶄新的手表正好端端地躺在衣柜里,秒針嘀嗒嘀嗒從容跑動著,乖乖等著自己的主人。到了澡堂,我剛剛使用過的衣柜已空無一物,我有些不甘心地離開,又折回頭看了兩次,每次都是空無一物。我仿佛能聽見手表嘀嗒嘀嗒的聲音,但那聲音來自別人的口袋,來自另一個衣柜里,或者來自剛剛和我擦肩而過的另一個學生身上,很近,也很遠,但每一聲都令我感到遭受了極大的侮辱。我耷拉著腦袋回到宿舍,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床鋪,突然發(fā)瘋地抱起被子,又重重地摔出去?!斑@是個什么爛大學,簡直是個賊窩。”我用惡毒的語言咒罵著,吼叫著,有些聲嘶力竭。我突然意識到,也許當初想重讀一年高三的想法是對的,這個城市,這所大學根本就不屬于我。我把被子拾起來,重新疊好,將席子、墊被、蚊帳一股腦兒捆扎在一起,接著收拾行李。還是來時的那些東西,沒有增添,增添的自行車已經被偷走了,腕子上還少了一塊手表。我想馬上就去郵局辦理托運,把這些東西寄回家,然后我也回家,離開這個倒霉的地方。

      大家都在吃晚飯,沒人理會我的舉動,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這時有人敲門,是田奇,他來找我了。我一陣驚喜,沖過去抱住田奇,高興得叫起來。田奇也夠倒霉的,分數(shù)明明夠上本科,接到的卻是我隔壁學校大專班的錄取通知書。田奇沒辦法,也只好硬著頭皮來了南方,只是他開學的時間比我遲了一個月。我向田奇傾訴了這一個月來的遭遇,也講了當初想放棄來上大學的想法,田奇拍了拍我,說行了哥們兒,我也不想來讀這個大專,可是家里不同意啊,說學籍都讓人調走了,就是想復讀,也不可能了,再怎么著,你比我還是強點吧,好歹是個本科,你看看我。我算是他媽的想通了,不就是上個大學嗎?你們讀你們的名牌,我讀我的大專,將來誰混得好還說不定呢。田奇的爸爸是高中教師,他的見識自然勝我一籌,我被他說動了,便放棄了卷鋪蓋回家的想法。

      田奇一邊幫我重新鋪床鋪,一邊揶揄我,行啊,你小子,居然有膽棄學。我也揶揄他,我還以為你小子回家務農了呢,沒想到也過了本科線,就是結果慘了點。田奇的臉色有點難堪,說慘就慘吧,人生何處不慘淡。

      收拾妥當,我們去校園餐廳吃晚飯,點了兩個涼菜、兩個熱菜和一箱啤酒。喝到后邊菜不夠了,又加了一份清炒四季豆。四季豆沒炒熟,我吃了幾口,又灌下兩杯冰鎮(zhèn)啤酒,嘔吐的感覺涌上來。我跑到廁所,伴隨著厚重的臊臭氣,吐得稀里嘩啦,洶涌澎湃。先是混合著胃液的酒水和食物,包括半生不熟的四季豆及其難聞的生澀味道,接著就只能嘔出胃液來了。我的胃吐空了,也吐出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惡氣,不過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能碰四季豆了,一見這道菜就反胃,不管做得有多熟爛,當初那股生澀難聞的味道總是第一時間發(fā)生作用,令人想要嘔吐。

      飯間,田奇主動問我陳瑜的情況,我說別提了,他們一開學就去軍訓了,接下來我們也要拉出去軍訓一個月,所以連封信還沒寫過呢。

      你不想她嗎?

      有點,不過好像也無所謂了。

      我已經預感到和陳瑜的結局。那時候車馬很慢,我們又隔那么遠,坐那種蒸汽機的綠皮火車,得晃悠一天一夜才能到她那兒。田奇主動向我陳情當初的確喜歡過陳瑜的事實,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我們又干了一杯。

      喝完所有的啤酒,我們互相攙扶著離開校園餐廳,出了學校后門,晃晃悠悠地走向隔壁田奇的學校。我執(zhí)意要去田奇的學??纯?,算是認個路。進了他們學校的大門,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分列寬敞的道路兩旁,頂上的樹冠則連到一起,濃密的葉子遮住夜晚所有的光亮。后邊則是黑魆魆的灌木叢,再后邊是桂花,一些早桂已經開花了,散發(fā)出幽冷的暗香。

      大花樹

      那次我跟田奇撕破臉后,他又認識了一個女孩,是他家附近的,不過來自另一所中學,他們很快就好上了。

      她就在醫(yī)科大讀護理專業(yè),哪天我?guī)阋娨娝?。田奇說。

      周末,在醫(yī)科大的操場跑道邊,我見到了田奇的女朋友。起先我不知道她是葉敏,只看見一個穿著和城市女孩還有些格格不入的花格子襯衫的女生從跑道那頭慢跑過來,豐滿的胸部隨著跑動上下起伏。我不由得贊嘆一聲,這女生的胸真大。田奇笑了,朝女生招了招手說,她就是葉敏。

      葉敏在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的跑道上停下來,改成步行,朝我們走來。田奇問我怎么樣,我咽了口唾沫,想起陳瑜還沒發(fā)育好的乳房,便沒吱聲。葉敏來到我們近前,個頭沒有陳瑜高,中短發(fā)的蘑菇頭,臉蛋圓潤小巧,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不是漂亮的那種,這一點跟陳瑜一樣。透過領口,能看出她的皮膚比陳瑜的還嫩,有些豐腴,白里透著紅。

      三人吃過晚飯,眼看離電影開場還有些時間,我們仨就在校園里散步。我有意落在后頭,好讓田奇和葉敏說話,但他們好像也沒有多少話說,都回過頭來叫我,我就加緊幾步,跟他們并成一排。葉敏笑盈盈地看著我,眼神大方,我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目光。一想到當初和田奇之間發(fā)生的不愉快,我就覺得別扭,這幾乎成了我和田奇之間的一道障礙,或者說那種別扭在我們中間派生出了某種隔膜。這隔膜在我們的文學觀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田奇總是有意無意地詆毀我推崇的詩人和作品,我對田奇的寫作風格也保持一定距離,從來不加以評論。

      葉敏問了一些我們高中時候的情形,我盡量保持沉默,一概讓田奇回答。葉敏的問題是指向我們兩個人的,現(xiàn)在問題都讓田奇一個人回答了,但他回答得很簡短,好像有些敷衍,甚至有的地方還說了謊話。每當這時我就忍不住抬頭看一眼田奇。我的沉默似乎激發(fā)了葉敏更多的關注,她總是不等田奇答完就問我,你說呢?她問了好幾次,我都用一些盡量簡短的語句回答,嗯!啊,你說什么?田奇都說了,就那些唄!說完我就躲避似的一笑。葉敏也跟著笑,我覺得你和田奇一點都不一樣。我說,我們有很多地方一樣,時間長了你會發(fā)現(xiàn)的。散步就這樣不冷不熱地持續(xù)著,顯得機械而僵硬??赐觌娪耙黄鸹厝サ穆飞希覍μ锲嬲f,你壓根就不該把我拖了來,田奇沒吱聲。

      我們軍訓結束回來,天已經很冷了,軍訓的時候趴在結霜的草地上練習打靶,害得我拉了兩天肚子,還生了口瘡。也是在軍訓期間,我給陳瑜寫了封信,簡單說了下自己兩個月來的情況,最后交代她,回信直接寄到學校就好,軍訓還有一周就結束了。所以一回到學校,我就收到了陳瑜的回信,這多少令人感到欣慰。看得出來,陳瑜對大學生活充滿了新鮮感,言辭多有開心之處。只是我們誰也沒提兩個人的距離和未來,直到大二寒假后分手,我們的往來信件也都沒提及過兩個人的未來。

      后來我又陪田奇和葉敏看了兩場電影,兩場電影一過,就進入寒冬了。我一點不關心田奇和葉敏的關系,有一次我想問他來著,你們是不是就這樣定下來了,將來畢業(yè)也會在一起。但我沒問。我對這座城市也不再好奇,自行車被偷以后我就不再好奇了,我開始鉆圖書館,倒不是因為好學,那么多的空余時間和精力,總要找個出口。剛開始,我自以為是地讀起了哲學,認為這是把自己真正武裝起來的必要性前提和基礎,然后再去讀自己喜歡的文學。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圖書館,中學期間我們那所偏僻的鄉(xiāng)下學校有間圖書室,而且只對老師開放,里面的布局是怎樣的,都有哪些藏書,對我們這些學生來說,連個好奇的機會都沒有。現(xiàn)在一下子置身上下四層的巨大圖書館里,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沾滿鄉(xiāng)下灰塵的海綿球,還沒開始閱讀,就被令人眼花繚亂的分類標簽和一架架的圖書壓扁了,根本透不過氣來。我是個容易害羞的人,而且自卑,甚至覺得自己黑瘦而又土里土氣的樣子有些不配進入這樣的空間。好在周圍有不少跟我差不多的來自農村的學生,他們大多話少內斂,跟城里的學生不一樣。城里的孩子一看就顯得洋氣而樂觀,臉龐白凈,談笑風生,許多還戴著眼鏡,他們很快就打成一片。而我們來自農村的學生很快也能打成一片,但沒有城里的學生那么會聊天,也不會像他們那樣一起出門游玩,積極參加各種社團活動。我們只是一個氣息相通但溝通不多的散落在校園里的群體,只是有一種同病相憐的默契,如果要一起參加活動,或者在教室里選擇座位,我們保準也會不自覺地坐到一起。看著圖書館里那些跟我一樣來自農村的學生,我受到了鼓舞,躊躇滿志地從書架上挑選出書籍,然后找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雖然多年以后作為家長的我對教育也有了諸多不滿,但從發(fā)展的眼光看,那個時候的教育對我們這些農村孩子來說還是功德無量的,它的確改變了我們的命運??上У氖俏夷菚r還不懂考上大學只是形式上的改變,真正改變命運的真理其實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當艱難地讀完叔本華那本有些薄的《論意志的自由》,又硬著頭皮拿起海德格爾那本厚厚的《存在與時間》并且只看了幾十頁后,我便放棄了,我的邏輯思維能力顯然不咋樣,進入哲學太難了。我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這與脾性里的那種自卑不一樣,它是由內向外的自我防護,而這種渺若塵埃的自卑則來自浩瀚的宇宙空間和永恒無極的時間深處,是自外向內的壓迫。

      我把海德格爾放回原來的位置,帶著稀里糊涂的懊喪感早早回到宿舍,剛到一樓入口,就被傳達室看門大爺攔了下來。他讓我喊一下303?室的肖亮下來接電話。我說我就是肖亮,大爺面無表情地朝聽筒努了努嘴。我怔怔地看了一眼躺在已多處脫漆的棗紅辦公桌上的米黃色聽筒,然后才拿起來,我以為是陳瑜打來的。

      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肖亮嗎?是我。

      我怔了一下才想起來對方是誰,葉敏,怎么是你?

      你……今晚有空嗎?

      沒,沒什么事,你找我,有事嗎?

      也……沒什么事,一個人悶得慌,你在干什么呀,什么聲音?

      哦,沒什么,我踩瓶子呢。

      電話那頭傳來葉敏好聽的笑聲,接著安靜了片刻。

      你能出來嗎?

      我停止踩踏塑料瓶子的動作。田奇呢,他怎么不陪你。

      他跟學校的勘探團出去見習了,要兩個星期才能回來。

      哦,寒冬臘月的,這小子怎么沒告訴我。

      電話里又一陣沉寂。

      我說,喂……

      沒有回音。

      你不講話,我把電話掛了啊……

      仍然沒有回音。

      我大概保持了五秒鐘的沉默,電話里除了廣播串線的遙遠播音和一些雜音外,葉敏不再說話。我掛了電話,有些心神不定,那些細微的噪音使得聽筒里的世界變成一種不安的寧靜。

      我鬼使神差地來到宿舍外的停車棚,騎車溜出校園。我又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加了兩把鎖。

      跟葉敏會合后,我們開始了漫無目的地游蕩。那時候還沒有滿大街的咖啡館、休閑屋,再說對于窮光蛋的我來說,即便有也不舍得,哪怕是談戀愛。

      剛開始,由于我跟葉敏之間還隔著個田奇,所以我們倆還保持著一段恰當?shù)木嚯x,但不多久我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牽到一起了。這令我產生了一定的負罪感,可是我舍不得丟開葉敏肉乎乎的小手,我心底甚至升騰起一縷弱于負罪感的對田奇報復的快感。對于葉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是否跟我一樣,對田奇也懷有同樣的負罪感。我跟葉敏從她的校園走到我的校園,又從我的校園走到她的校園,最后又走到我的校園。夜已深了,我們專挑教學區(qū)燈稀人少的小路走,她沒有拒絕的意思。我領著她在幽暗的夜色中穿行,一直走到一棵偏僻角落的大花樹下。我當時并不知道,一年后的冬天,和我在這同一棵大花樹下糾纏的女孩已不再是葉敏,而是另外一個。

      遁向夜色深處

      一周后,葉敏說田奇就要回來了,我們分手吧,然后我們就分手了?;氐剿奚嵛也呕剡^神來,哎,她倒是干脆得很,比我一個男生還坦率利落。我咂了咂嘴,搖了搖頭,知情的讀者如果在場,一定也能看到一抹被甩的傷感快速掠過我的眉眼。是的,只是掠過,畢竟我們只戀愛了一個星期。

      只是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短命的戀情對我情感價值觀的摧殘卻是摧枯拉朽的,侮辱性不大,破壞性極強。田奇回來后,我輕易就裝出了一副跟葉敏一點不熟的樣子,照樣三人一起玩兒,葉敏表現(xiàn)得比我還若無其事。

      陳瑜來信了,她說挺喜歡那所學校,一切都挺順利的,只是有個高年級的男生對她很好,她不知道該怎么辦。這讓我怎么回答呢,難道要我說你就接受他嗎?我沒有立馬回信,快到寒假了,我才寄出一封信,告訴陳瑜我們寒假見吧。

      寒假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找陳瑜了。那時沒有電話,但我猜她多半會待在家里,便騎上自行車直奔她家。一路上西風呼嘯,即便戴著手套,指頭依然感到徹骨的冷,被凍得僵硬,讓我想起攬著葉敏在街頭漫步的那幾個寒冷的夜晚。

      到了陳瑜家,我敲響院門,開門的是她妹妹,長得比陳瑜好看些。妹妹朝屋里喊,姐,有人找。陳瑜就出來了,看見我似乎也沒什么驚喜。我坐到她家客廳的沙發(fā)上,陳瑜給我倒了杯水,像是招待一個前來拜年的遠親。父母去上班了,就她跟妹妹在家。我來到陳瑜的房間,關上房門,想要抱她,被她推開了。我們退回客廳,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她妹妹從自己的房間出來過一次,應該是去上廁所,來去匆匆的,表情跟陳瑜一樣安靜而又有些木訥。

      從陳瑜家出來,回去的路上我騎得飛快,耳邊呼呼生風,甚至前胸后背都淌了汗,襯衣貼在身上,停下來后涼颼颼地好一陣子。

      我想到葉敏,覺得也應該像個遠親一樣去她家拜年,可是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我實在憋得慌,就先來到田奇家,打算讓田奇帶我去找葉敏。我就說去找她玩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想必田奇也不會多想。結果田奇不在家,他媽說田奇跟他爸一塊兒走親戚去了。我只好悻悻地離去,走到半道想起田奇說葉敏就在他家的鄰村。我掉頭,先去了西邊的村子,結果沒打聽到,便確定葉敏是在東邊的村子。我騎得飛快,想到就要見到葉敏,手也不覺得冷了。路過田奇家村南邊的馬路,我又碰到了他媽。他媽拉著平板車,正在往田頭運豬糞,說是開春化了凍,就可以撒到麥地里了。

      到了葉敏家,我敲門,開門的是她弟弟,比我還高出一頭。弟弟朝屋里喊,姐,有人找,葉敏就出來了,看見我也沒什么驚喜。我坐到她家客廳的沙發(fā)上,葉敏給我倒了杯水,水溫跟陳瑜家的一樣。葉敏沒把我?guī)нM她的房間,兩人也沒多少話說,倒是我跟她弟弟蠻談得來的。

      從葉敏家出來,回去的路上我仍然騎得飛快,耳邊呼呼生風,前胸后背再次汗?jié)窳?,襯衣貼到身上。我掀起衣服晾汗,結果就感冒了,發(fā)高燒,燒了一個星期,年也沒過好。

      寒假結束,一回到學校,我就給陳瑜寫了封信。我說不是有個高年級的男生喜歡你嗎?那就讓他喜歡你去吧。陳瑜沒回信。

      信寄出去以后,我覺得很不是滋味,好像大冬天里剛剛坐過的一塊石頭,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希望石頭仍然保留著被屁股焐得熱乎乎的氣息,然而石頭片刻就冷卻下去了。

      到了春天,仍然沒等到陳瑜的回信,我有些后悔,對她的愛情在春天再次蘇醒,便又給她寫了封信。在信中,我表達了對她的思念,但信發(fā)出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并沒有那般的思念,信中所言其實有點兒言過其實。不久陳瑜的回信到了,先說了那個高大英俊的男生雖然很喜歡她,卻是把她當成小妹,算不上愛情,接著又婉轉表達了我們依然是戀愛關系的意思。她的話語幾乎沒什么溫度,像在寫一段說明文,難道她已經覺察到了我的言過其實,所以才會以這種近乎陌生人的語氣回信給我?我不準備馬上回信給陳瑜,把她的信撂到床頭,就去找田奇了。

      我把我跟葉敏的事情告訴了田奇,我本來就沒打算隱瞞他。田奇聽完,呵呵笑了下,大手一擺說行啊,那你跟她好就是了。我說屁啊,已經是過去式了。

      此后我再沒見過葉敏,直到田奇跟她的婚禮上,我硬被一幫同學推上司儀的位置。同學們說誰讓你們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呢?但我當時走神厲害,還鬧了一出笑話,這是后來的事。

      到了梅雨季節(jié),我的胃口變得很差。到處都很潮濕,很多東西開始發(fā)霉,如果一天不洗澡,連皮膚都有股霉味兒。在這樣潮濕的天氣里,面對食物,我?guī)缀蹼y以下咽??粗矣褍商鞗]洗的飯碗里的霉菌,我感到咽下去的食物真的在胃里發(fā)霉了,胃壁長出一層令人惡心的膿綠色絨毛,繼而擴散到腸道,像蔓延不斷的毒草。他把飯勺扔進碗里,仰面躺到床上,目光落在一只喝飽了血的蚊子身上。枕頭上也有股潮熱的霉味,我坐起來,將那只蚊子拍死,手心里多出一點紫黑的血。我抓起飯碗,看見室友的飯碗,也一把抓起來,一塊端到盥洗間,將室友的飯碗嘭的一聲扔進剩飯缸里,像往水里扔一只死耗子發(fā)出的聲音。

      晚上,我又鬼使神差地去找葉敏。校園里那么多女生,卻沒一個跟我相好的。陳瑜已經跟別人好上了,即便沒有,即便她仍然端坐在屬于我們倆愛情的那張條凳上,但她只是坐在那里,沒有溫度,沒有呼吸,不像葉敏那么真切,似乎伸手可及。

      夜已深了,連路燈都懨懨欲睡,黑夜開始睜大瞳孔。我想在葉敏睡下之前趕到,看看她能否出來,雖然我不大肯定,但去不去見她,是我的事情。

      經過一家霓虹閃爍的歌舞廳時,一個女孩從里面跑出來,差點撞到我。她晃晃悠悠的,腳步很不穩(wěn)當。女孩穿著緊身上衣和一步裙,修長的胳膊和一雙美腿裸露在夏夜的空氣中,使她看上去像一枝醉酒的玫瑰。我不由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她避開了。一個男人從歌舞廳追出來,看了看我,便拉住女孩的胳膊。男人不讓女孩離去,讓她不要回學校了,而是去他那兒。女孩甩掉男人的胳膊,大聲讓他滾,不要他管。男人顯然也喝多了,態(tài)度有些粗魯,他抱住女孩的腰,像是要劫持她。

      我停下來,看著眼前的一切。我本來想離開的,但我突然想就這么惡作劇般的看下去,看看眼前這一幕到底會有一個怎樣的結局。女孩掙扎著,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她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便投來類似求助的目光。你他媽總算注意到我了。但她目光里的求助不是那么迫切,或者說不抱什么希望,我便沒有阻止那個男人,而是繼續(xù)站在他們旁邊。男人好像也視我如無物,說你喊呀,看誰理你。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了我,而且離得那么近。他怔了下,手上的勁兒有些放松,女孩趁機掙脫,踉踉蹌蹌地躲到我身后。男人指著我,跟你沒關系啊,走開。他伸出胳膊,繞過我去拉女孩,女孩再次甩開他,躲到我的左側。男人便去我的左側撈她,她又躲到我的右側,如此反復好幾回,男人終于意識到我杵在那兒太礙事,便用力推我。我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與此同時,我不由自主地飛起一腳,踹到男人肚子上,他便四蹄朝天倒在地上。他顯然喝太多了,爬了好久也沒爬起來。

      就這樣,那天晚上我沒能見到葉敏,卻半道兒撿了個醉酒的陌生女孩。

      她拖著我的胳膊遁向夜色深處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歌舞廳門頭周圍的霓虹撲朔迷離,也似醉酒了一般。

      親愛的你叫什么?

      她雙手勾著我的脖子,昏昏欲睡,像一枝被掐下來兩天的玫瑰,蔫蔫地掛在我脖子上。她用一種類似睡夢般的聲音對我說,我見過你,在去年的音樂節(jié)上,你朗誦了一首詩。

      這么說,你也是林大的?我問她。

      作者叫什么來著,挺著名的,北島?呵不對,海子,對,是海子。

      是這首嗎?我說著朗誦起來: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我們順著學校西墻的林蔭道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進大門了,她拉我拐進一處凹進去的墻角。墻角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要不是借助街道上的燈火,我?guī)缀蹩床灰娝纳碛啊?/p>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別轉文了。她說著,抓起我的手放進她領口,然后箍住我的脖子,不由分說地把嘴巴湊上來。她嘴里充滿酒氣,一種陌生的氣息,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洋酒。我有些無法忍受,但還是忍住了,開始與她撕咬。

      分手時我問她叫什么,住幾號宿舍,她一概不予回答,而是在女生宿舍區(qū)外圍推開我,快速鉆進夜色。直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路燈光里,我才感覺到雙腿疲軟,嘴里一陣腥甜。

      接下來的幾天,我有意無意地在女生宿舍區(qū)轉悠,都沒看見她;去那間歌舞廳外邊守候,也沒再見到她。我有些奇怪,一個大活人,而且就在我的身邊,怎么就見不著了呢?難道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是我的幻覺,還是她有意避開我?后來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們根本就沒看清彼此的模樣,即便打照面,也未必能認得出來。我竭力回憶她的體型,身高,還有一頭長發(fā)和超短裙這些明顯的特征,同時觀察著校園里走動的每一個女孩,把那些短發(fā)的和與意識里身形反差較大的一一過濾,結果仍然無法縮小范圍。差不多的太多了,好像每一個都是那天晚上的她,又好像都不是。通過那晚的對話,我至少可以明確一點的是,她知道我是誰,如果愿意,她可以隨時找到我。可她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在明處,她在暗處,這種不對稱令我更加郁悶乃至焦躁。但我無計可施,我就差沒寫個小紙條貼到那晚凹進去的墻角處:五月二十八日晚,你是否到此一游。

      兩周后她主動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當時我正要去食堂打飯,遠遠看見一個超短裙盤著長發(fā)的女孩抱著胳膊守在食堂門口,后背靠在墻上,右腿蜷起來,鞋子抵著墻面。我腦子里一片明亮,當時有車輛經過時,車燈光線里的身形一下子清晰起來。我心里一陣喜悅,同時又有些畏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做好再次面對她的心理準備。

      我放慢腳步,她迎上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也不打招呼,直接搶過我印著九二(1)班紅字的搪瓷碗,扔進食堂門口的大垃圾桶里。

      你干什么,這可是我吃飯的家伙。我一邊說著,一邊彎腰去垃圾桶里撿自己的飯碗。她不容分說拽住我的胳膊說,一只破碗有什么好撿的,跟我走。

      你要去哪兒。

      我被她拖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那只垃圾桶。

      那一刻,我有種預感,我就要與伴隨自己三年大學生活的搪瓷碗永別了,它邊沿上的藏青色搪瓷已經脫落兩處,碗底邊緣也摔碎了兩處搪瓷,露出黑色的生鐵。然而它就要離我而去了。

      同時離去的,還會有什么呢?

      她帶我來到大學城的商業(yè)街,吃了一頓韓國烤肉。那種消費場所,現(xiàn)在看來雖然不貴,但對當時我一個窮學生來說,還是消費不起的,以至于服務員端上來一大碗茶色湯液時,我以為那是茶,端起來就喝。她也不阻止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把喝掉了一半的大玻璃碗放下,才在自己面前的那碗湯液里洗了洗手。我這才明白,那不是用來喝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吃飯的時候沒讓我動手,主動把烤好的五花肉蘸上醬料,卷進生菜,遞到我面前。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都是看著我大口吞咽,她則一邊抿著嘴巴小口咀嚼,一邊看著我。

      吃完飯,我們又去看了一場電影,是羅伯特·德尼羅主演的《美國往事》。影片很好看,也很長,有四個小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么長卻也那么好看的電影,以至于中間她因為困倦靠到我身上時,我?guī)缀鯖]在意,直到她在黑暗中拉起我右邊的胳膊,繞過去攬著她的肩頭,我才意識到她需要溫存。我攬著她的肩膀,偶爾捏弄她右邊溫熱、肉感的耳垂。當看到男主角在出租車上強奸女主角那段時,我把她緊緊攬在懷里,并把左手伸進她的領口,用力抓她。她好像被我弄疼了,掙脫開來,坐直了身子。我們繼續(xù)欣賞電影。

      回去的路上,我告訴她,我想好了,將來我要做一名電影導演,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拍出那么好看的電影。

      第二天早上,太陽已升起老高,她早就起床了,還去了超市和商場,除了買回來一些牛奶、雞蛋、面包、方便面,還從里到外給我買了全套的新衣服,以及牙刷、拖鞋什么的。她抓住我的兩只手腕,把我拉起來,溫柔地說,懶鬼起來了,去洗澡,好不好?

      我看著她的笑臉,又看了看窗外的陽光,有點兒恍然若夢。我想起昨晚的電影,想起回來后對她做的事情,可是在她臉上,這些都不存在了,好像我對她做的事情只是電影里的情節(jié),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發(fā)生。

      我有些將信將疑地下床,完全沒有身在何處的概念,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進了衛(wèi)生間,我才忽然想起什么來,便向外探出腦袋,對著她正在廚房煎雞蛋的背影問,親愛的,你叫什么?

      他跟陳瑜一直有書信往來

      從那以后,我跟若瑄便在她租的公寓正式同居了。早上我們很少能同時起床一起去學校,通常都是她起得晚一些。她的身體經常不舒服,比如月經來了,更多是因為昨晚在夜總會陪客人喝多了酒,便會睡到晌午才起。有時她也能早起,那一定是因為昨晚沒去陪酒,或者因為沒生意回來得早。她如果早起的話,總能變著花樣弄出好吃的早餐,然后拉我去沖淋,用浴巾幫我擦干身體,擦干頭發(fā),幫我扣好襯衫的紐扣。吃完早餐,她會負責收拾碗筷,把兩個人的衣服從洗衣機里拿出來,晾曬到陽臺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問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但總覺得多余,便沒有開口。很多次看到她在陽臺上晾衣服的背影時,我都會感到渾身有蟲子在爬,是那種摻雜著某種不安的幸福和滿足的微癢,同時摻雜著的還有某種難以啟齒的困惑。我來到陽臺上,從后面抱住她,把鼻孔埋進她的長發(fā)。我知道我的呼吸有些遲疑。她并不是意識不到我的遲疑,但也從不解釋。她會轉過身,手臂纏繞到我脖子上,給我一個吻,或者一個帶著微笑的對視。

      她畢業(yè)在即,已經沒什么課了,只是偶爾去一下學校。我通常會乘坐公交車去學校,如果跟她一起去,她總是叫出租車。我是畢業(yè)后才養(yǎng)成能打車就不坐公交車的壞毛病的,這多少跟她有關。我建議她跟我一起坐公交車,她不樂意。有一次我堅持要坐公交,她站在打開車門的出租車前等了我一會兒,見我就是不肯上車,便自己鉆進去,嘭的一聲關上車門,揚長而去。我忘了那天一早要考試,是英語結業(yè)考試,結果就遲到了,加上我本來就不重視英語,成績不好,便沒有通過,一個月后還得重考。我有些怨她,為什么不強行把我拖上出租車呢?也許那樣我就不會遲到,不用再重考了。雖然這種想法很無恥,但我還是有些抱怨她,當天便沒有回公寓,而是住回了宿舍。舍友調侃我說,是不是跟你馬子吵架了,我說得專心復習英語。

      我想她肯定會來找我,拖我回去的,她說過她受不了一個人的夜晚,她總是會害怕,害怕有人破門而入。結果她沒來,第一天沒來,第二天沒來,第三天還沒來。我心里說,那好吧,你愛干嗎干嗎吧!

      一個月后,我通過了補考,她來了。見我一個月沒換洗衣服渾身臟兮兮的樣子,她怒目圓睜,不容分說把我推進出租車,回到我們的小窩。她把我摁進浴缸,幫我洗頭,搓背。她一直不吱聲,我干脆也不吱聲,任憑她擺弄。我突然惡作劇般地把她拉進水里,在浴缸里脫下她的裙子和內褲,把攢了一個月的抑郁發(fā)泄出來。她沒有掙扎,浴缸被我們攪得波濤洶涌,風高浪急,大片的水花迸濺起來,迸濺到地上和我們臉上。我的喘息漸漸平息,浴缸里的水也漸漸平息,我從后面抱著她,有些昏昏欲睡。過去的一個月,我的睡眠很不好,想念她的時候會非常想念,不想念的時候她則無影無蹤,我做不到每時每刻地想念她。她坐起來,脫掉上衣和胸罩,面對著我躺下來,我們抱在一起,身體貼著身體,半躺在浴缸里熱吻,我們頭發(fā)和臉頰上的水珠不斷滾進嘴里。她突然哭了,一邊小聲啜泣,一邊用力捶打我的胸口。我抱緊她,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吻她流淚的眼睛,她的眼淚和水珠一并涌進我嘴里。

      若瑄為自己找了份工作,下個月就可以正式入職了,她還建議我考研,說你不是說過將來想當導演嗎?我都幫你查過了,今年北影、北戲和上戲都有相關的專業(yè)招收研究生,你還有半年的時間,好好復習,還來得及。我心里一動,沉吟半晌才盯著她說,不考研就不能當導演嗎?我不考,我不想當導演了。

      為什么?我喜歡的就是你追逐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樣子。

      媽的,我罵了句粗口,我煩的正是這一點,我不喜歡你喜歡的正是我去追逐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樣子。

      你什么意思?你討厭我了,不想跟我在一起了?你以為你誰啊,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就滾蛋……話說到半截我止住了,該滾蛋的是我。

      若瑄又嘟嘟啦啦地說了一番,無非讓我安心備考,不用擔心生活來源問題,聽到這里我不禁頭皮發(fā)炸。她也看出我的狂躁,點了一根煙,蹺起二郎腿,坐到我對過的沙發(fā)里說,沒錯,我是個爛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記住了,將來你就是成了個角兒,一腳把我踢了,姑奶奶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說這些的時候,她好看的臉蛋因為內心的悲屈而顯得扭曲和猙獰。我忽然有些心疼起她來,有種莫名的感動和勇氣從內心深處黑暗的角落奔涌出來。我跪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蛋,親吻她的嘴唇,把她還沒吐出的煙霧吸進肺里。

      就是那年的春天,我用她給我買的那臺攝像機拍攝的短片,在一個全國大學生影像比賽上獲了個單項獎。收到獲獎通知的那天,我們高興壞了,帶著啤酒和帳篷去了郊區(qū)的山頂,就著星星和狂野的山風糾纏在一起。山下城市萬家燈火,山間蟲鳴啾啾,好像還有野獸的吼聲。我停下來,側耳傾聽,周圍靜謐異常,并沒有野獸在偷窺我們。她吻我,熱情地說哪有野獸,今夜只有一頭野獸,在自己的山頭孤傲吼叫,占領了群星和眾神。哈,我頭一次聽到若瑄說出這么詩意的句子。

      親愛的,我給你換臺更好的攝像機吧,據(jù)說佳能4K級的新品上市了。

      不要,太貴了。

      沒出息……下部片子,讓我做你的女主角呀!

      你能演什么?妓女嗎?

      若瑄罵了句粗話,騰地從巖石上站起來,猛地推開我,整理好衣服便獨自下山了。她身影消失的時候又回頭罵了一句同樣的話,我都領受了。若瑄的身影很快被黑夜吞噬,山上的夜比山下城里的夜顯得恐怖多了,我有些擔心她,便提起褲子追了出去??墒菑钠岷诘纳巾斠恢弊返綕M眼燈火交錯的山下,也沒看見她。我叫了輛出租車,一路飛奔,回到出租屋。她沒回去,去她兼職的夜總會,也被告知不在。我想到若瑄可能根本就沒下山,便又趕忙回到山上,她果然正躲在帳篷里,蜷縮成一團,正在抽咽著。我趕緊把她抱進懷里,緊緊摟住她,因為用力過猛,我聽到她骨頭被擠壓的咔吧聲。我捧起她的臉,一邊吻她流淚的眼睛,一邊品味她眼淚的咸苦。

      我總是這樣,不經意間就會傷害到她,或者說她總是這樣,每被我傷害一次,我們的關系似乎就會掀開新的一頁。

      這期間田奇、葉敏和陳瑜都畢業(yè)了。他們讀的是??疲灰x三年。田奇要去南方發(fā)展,便一個人背起行囊,赤條條地去了南方,葉敏則在老家的城里找了份工作。臨行前,我?guī)先衄u,請?zhí)锲婧腿~敏吃了頓飯。我問他們,你們就這樣分開,今后怎么打算。田奇笑了笑,走著看唄!葉敏有些傷感,責怪田奇不愿意回去,她的眼圈有些濕潤。若瑄跟他們不熟,也不置可否,只自顧自地玩著掌上游戲機。我跟田奇一起去了趟廁所,田奇告訴我,陳瑜也回老家了,將要去一所中學任教,她跟那個高年級的男生戀愛到第二年就分手了。這些信息陳瑜都隱隱約約地告訴過我,只是我不太確認,沒想到田奇能夠言之鑿鑿,原來他跟陳瑜一直有書信往來。然而這三年我跟陳瑜通信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起先是一個月,后來逐漸兩個月、三個月才寫一封信,內容無非噓寒問暖,最后連表達思念都變成了矯情和負累。我們似乎心有靈犀,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那種天崩地裂的情感依賴,我們的愛情似乎自然而然,安之若素?,F(xiàn)在既然已經到了漸行漸遠的地步,那就讓它在距離的空闊和時間的荒寂中自動風化,不用明確說分手,就像當初沒有明確戀愛關系一樣。

      三年里我沒去陳瑜上學的城市看過她一次,田奇倒是去過一次,他解釋說正好去那個地區(qū)考察地質,便抽空去了一趟陳瑜的學校,見了她一面,沒想到陳瑜是女大二十變,變得漂亮了。我笑了笑,說你小子是在報復我吧。田奇搖頭否認,我也已經懶得追究。我相信我和陳瑜都會把對方視為自己一生的愛人,即便現(xiàn)實中不再瓜葛,甚至內心里也已了無蹤影,但仍舊是愛人。

      十年燈

      大四寒假的那次考研我落榜了,若瑄若無其事地安慰我,讓我來年再考。我把備考資料扔進一只廢紙箱,她又撿出來,重新碼好說,再花一年時間,保準能考上,無非就是政治增加些新考點。我說這樣下去不行,即便來年再考,我也得工作,我吃夠軟飯了。若瑄只好利用她在夜總會陪酒期間結交的那些垃圾關系給我謀了份差事,一想到這個我胸口就堵得慌,況且我一點也不喜歡那份酒店營銷部的工作,很快就厭倦了,考研的事情也扔到一邊。我感覺自己就快要被掏空了,整個軀干都在萎縮,隨時會崩塌似的。若瑄難免抱怨,說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懶惰,不修邊幅,還酗酒。她一邊收拾堆在墻角的酒瓶一邊抱怨著,說我想要的男人可不是你這熊樣兒的。

      那你想要什么樣兒的?

      就你以前的樣子啊。

      以前那哥們兒死了。

      若瑄怔住了,蹲在地上沉默了良久,拎著兩大塑料袋酒瓶出去了。我把手里還剩半瓶啤酒的酒瓶砸了出去,啪的一聲砸在她剛剛關上的房門后邊,碎了,酒液和玻璃碴兒四處迸濺。我沖著門怒吼,你現(xiàn)在平衡了,我他媽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心里是不是就平衡了。門又開了,若瑄把塑料袋放到門口的過道上,回屋收拾起那些碎玻璃碴兒,清理酒液。收拾妥當,她來到我仰靠的沙發(fā)前,跪在地板上的軟墊上,有些小心翼翼地抓起我的雙手。

      她剛剛為我墮過胎,身體還有些虛弱。

      不想干就辭了吧,她說。

      結算完當月的工資,我就辭職了。若瑄的身體也已經恢復,臉上有了血色,只是在下一次月經到來之前,都不能再有性生活了。于是我們回了一趟她老家,她父母對我似乎并不滿意,弄得我無所適從,趕緊逃了回來?;貋頍o所事事了個把月后,我決定重新拾掇起考研的事情,若瑄高興壞了,說你這回一定能考上。并主張租個大房子,專門騰出一間給我做書房,好好復習。我否定了若瑄的提議,我說我想一個人搬出去住,你不用管我了。若瑄淚如雨下,死活不答應,癱坐在門口堵住我的去路。我拽住她的手腕,將她順地拖到一邊,去開房門,她又爬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腳脖子。不知道嬌小玲瓏的她哪來那么大力氣,雙臂像被502膠水黏到我腳脖上了似的,怎么都掙脫不開,反倒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也不再哭了,仰頭瞪著我說你要是走,我便砍了你。她這么一說,我反倒忽然輕松起來,便拖著她下樓,她嬌小的身軀在樓梯上跌宕著,小腿肚都磨破了,在樓道上留下一溜血痕。

      來到樓下,我已經氣喘吁吁,到小區(qū)門口還有挺長一段路。我扶著行李箱拉桿,低頭看了眼仍然緊緊鎖死在我腳脖子的若瑄,不禁嘆了口氣。我掏出香煙,點上一支遞到若瑄嘴邊,她把頭扭向一旁,我只好自己抽。抽完煙,我的體力有所恢復,便一手拄著行李箱,腳上拖著若瑄朝小區(qū)門口走去。路上行人有看兩眼離開的,有怒懟我的,說你是不是人啊。也有勸若瑄放手的,說這樣的人你抱著也沒用,不如放手算了。若瑄根本不聽,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路人有的搖頭離去,有的搖頭嘆息,我已經滿頭大汗,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我蹲下來,用手勾起若瑄的下巴,她眼神里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什么都沒有。看著滿地血跡和她血肉模糊的雙腿,我說你松手吧,我?guī)闳メt(yī)院。若瑄怔怔地看著我,眼珠子一動不動,靈魂似乎已經出竅。

      若瑄養(yǎng)傷期間,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平和起來。多年以后在跟朋友聊天時說起自己的男人令她難忘的事情,她說的居然是我給她涂藥水時特別溫柔,手法輕盈,嘴里哈著氣,使她癢得又難耐又受用。

      我們決定去泰國旅游,可是辦理簽證要等一段時間,我便又帶若瑄一起回老家參加高中同學畢業(yè)五周年聚會。

      聚會是在晚上,全班四十九人只到了三十來人,一個大包間,三張桌子,所幸陳瑜去了,田奇把葉敏也帶了去。田奇回去一則為聚會,更主要的是要把葉敏的關系調到他所在的南方城市。他們一年前已經結婚了,我是伴郎,不過那一次陳瑜沒有出現(xiàn),聽說家里老人去世了。

      席間,大家喝得昏天黑地,我端著酒杯來到陳瑜的桌上。女同學們對若瑄夸贊了一番,我都沒有回應。陳瑜站起來,她還是那么靦腆,齊耳短發(fā),多了幾分干練,仍然寡言少語。大概是因為酒精的緣故,燈光里我發(fā)現(xiàn)陳瑜確實比以前漂亮了。陳瑜見我顯得有些頹廢,眼神里閃過一絲關切,但轉瞬即逝。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雖然早已經無話可說。

      若瑄朝我們看了一眼,便轉過臉去與他人寒暄。

      葉敏問我,你怎么變頹廢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跟葉敏也無話可說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回若瑄身邊,顯得悶悶不樂。若瑄瞥了一眼鄰桌的陳瑜,附耳對我說,我一下子就認出來她了,要不要我去敬杯酒?沒等我答應,若瑄便端著酒杯離開座位,徑直去了陳瑜那邊。兩人站在人群外圍燈光較暗的地方交頭接耳,偶爾笑一笑,或者腦袋湊到一起又分開,旁邊的人大聲喧嘩,但終究是背景音,屋子里的光線也變得撲朔迷離。若瑄回來時,微笑著對我說,我們還挺談得來,猜猜我們都說了什么。我裝作無動于衷,若瑄撓了一下我的胳肢窩說,我謝謝她把你送到我身邊,她說是你主動來到我身邊的。

      這時葉敏來到若瑄身邊敬酒,若瑄站起來說,應該我去敬你才對。

      葉敏顯然已經喝大了,她眨了眨眼睛,擺手說不管那么多了,誰敬誰都一樣。葉敏一仰脖子,先喝了,朝若瑄亮了亮喝干的杯底。若瑄也喝掉了。要說酒量,這一屋子估計沒幾個能喝得過她,包括幾個牛逼哄哄的男生。若瑄又給葉敏倒?jié)M一杯,說這回該我敬你了,謝謝你。

      葉敏瞪大眼睛,大著舌頭問,謝,謝我,你謝我什么?

      若瑄看了一眼陳瑜那邊,又看了看我,葉敏一下子笑了,笑得無法遏止地彎下腰去,若瑄也跟著笑,兩個女人肆無忌憚的笑聲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笑著笑著,葉敏哽咽起來,最后竟蹲到地上號啕大哭,一屋子人都別過臉來,不明所以地看向我們。包間里的吊燈也搖晃起來,變得明滅不定,恍然如夢。

      責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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