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路遙 作家 陜北 扶助者
林達
林達,1951年生,路遙的妻子,北京人,時任陜西省延川縣革委會通訊組宣傳干事。
1969年1月,北京知青大軍陸續(xù)來到古老的陜北高原插隊落戶,給落后的陜北大地帶來一股強勁的現(xiàn)代文明氣息,這對剛剛走上文學道路、渴求新思想新文明的路遙來說,不啻是天大喜訊,于是路遙常常翻山越嶺,去結交北京知青,與他們展開對話和交流,而且,由于路遙的才華、見識、膽略、能力,在延川縣里遠近聞名,所以他也是最早與北京女知青戀愛的本地青年。
1970年,路遙與北京女知青林虹熱戀,同年10月,林虹因具有會講普通話的優(yōu)勢,參加招工成功,離開了延川縣,來到銅川市二號信箱廠做了一名播音員。冬天,林虹因路遙卷入武斗而心有余悸,林虹的朋友代替她致信路遙,提出與路遙分手,這給年輕的路遙造成沉重的打擊。就在他絕望的時候,林虹的同學林達出現(xiàn)了。她同情和理解路遙這位心比天高卻命運苦難的有為青年,給予了路遙寶貴的溫暖和支持,面對林達的關心,外表強悍、內心柔軟的路遙被深深感動了,他接受了林達的感情。于是,1971年路遙開始了第二次戀愛。當時,路遙和林達都是文學青年,區(qū)別在于林達是首都高干家庭的女兒,而路遙還是一個貧窮的陜北農村后生,但是,路遙出于感激知音,林達出于愛慕雋才,二人因此擁有了貧窮、動蕩年月里的一段珍貴情感。
1973年,路遙考入延安大學,從此實現(xiàn)了命運的轉折。然而,路遙雖然進入城市,有了大學生的身份,但他的生活依舊是一貧如洗。路遙在延安大學上學期間,每月領取助學金19.5元,1974年至1975年路遙在西安《陜西文藝》雜志社做實習編輯,每月賺得工資20元。盡管如此,由于路遙嗜好抽煙,加之他交友廣泛,有時他還要幫扶自己貧困的大家庭,所以路遙經常陷入困窘的經濟狀況。所幸的是,林達在這三年里全力支持路遙求學。由于通訊組長曹谷溪相助,林達每月領取高工資38.5元,得以在經濟上大力援助路遙,使路遙免除了一切后顧之憂,在延安大學全身心地投入讀書和寫作,追求自己的文學夢想。而林達則是默默地給自己愛慕的戀人做經濟后盾,這令重情重義、血性陽剛的陜北漢子路遙感動不已。路遙的朋友白描談到路遙在大學期間對林達的感激之情,認為:
那時候路遙剛和林達談戀愛。林達是個北京知青,路遙曾說我這一輩子誰都可以對不起,但是絕對不能對不起林達。林達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支持他,不光是物質上,他上大學的被子都是她給他縫的。而且主要在精神上,在他絕望的時候支持他。
事實證明,真男人一定會有真感情,路遙后來以他燃燒的生命獻身文學創(chuàng)作,最終成為名垂史冊的杰出作家,他用自己的巨大成就回報了林達當年對自己的慧眼青睞和真心付出。而在當時,青年路遙在奮斗的道路上,能夠遇見良師益友,還能擁有知心戀人,這無疑是他莫大的幸運。因此,延大三年,是路遙坎坷磨難的人生歷程中最溫暖幸福的三年。1976年8月,路遙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西安《陜西文藝》雜志社做初審編輯,正式擁有了城市知識分子的身份。1978年1月25日,路遙和林達經過七年戀愛,終于走到一起,他倆在延川縣城舉行婚禮,同年8月林達在路遙的朋友、作家趙熙的幫助下,調到西安《陜西青年》雜志社做宣傳干事,路遙和林達在西安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家。1979年11月9日,女兒路遠出生,這時,林達的父親林彥群、母親袁惠慈每月寄來30元,資助他們這個小家庭。對于林達父母的幫扶,路遙是心存感激的,多年以后,他曾對好友朱合作坦承過:
路遙知道這是大家想聽他的戀愛經歷哩,就說:“我原來談的對象,不是現(xiàn)在這一個。那一個也是北京知青。談了一陣后,由于在‘文化革命’中,我當過群眾組織的頭頭,還當過延川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有可能處理我。我談的那個對象的一個同學,就給我寫信說,你現(xiàn)在處境不好,最好不要把她牽連了。我就給她那個同學回信,說,那就解除戀愛關系吧。而我如今這個婆姨,就和我頭一個對象在一塊插隊,她對我很同情。后來,也不處理我了,我又上了延安大學,她還一直幫助我。我當時的想法是,誰供我上大學,我就和誰結婚?!甭愤b接著還對我們說,他在經濟上沾過妻子林達的大光,路遙說:“人家家里光景好?!?/p>
路遙來到省城西安、加入陜西作協(xié)以后,他的文學事業(yè)從此登上了一個全新的臺階。西安作為中國的古老帝都,也是中國當代西部文化的中心地區(qū),堪稱人才薈萃之地,陜西作協(xié)里更是詩人作家云集、專家學者濟濟一堂。路遙置身其中,既能與前輩時賢展開交流競爭,又能在各家之間切磋借鑒,這促使路遙盡快擺脫歌頌文學、宣傳文學,經過思想觀念革新之后,路遙拋棄了假大空模式文學,堅定地走上了現(xiàn)實主義、人道主義的文學道路。因此,從1978年開始,路遙結束了之前的草創(chuàng)期創(chuàng)作,開啟了他在新時期的迸發(fā)期創(chuàng)作。
王丕祥
王丕祥(1926—2016):路遙的領導,陜北綏德縣人,時任西安市《陜西文藝》(后來恢復原名《延河》)雜志主編。
1976年夏天,路遙即將大學畢業(yè),面臨工作分配問題,當時延安大學實行的是“就地消化”,包括路遙在內的1973級中文系31名畢業(yè)生將全部分配到陜北延安、榆林地區(qū),由于路遙大學期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所以他將分到延安地區(qū)文化館。但是,在這樣一個安靜而又無所事事的單位充當一個寂寂無名的作家,顯然不是心氣高傲的路遙的志愿。他渴望能到省城西安一展抱負。
就在這時,幸運之神降臨到了路遙身邊。路遙大學期間去西安《陜西文藝》雜志社做過一年實習編輯,憑借這一寶貴的創(chuàng)作平臺,在此期間,路遙的編輯工作做得十分出色,而且連續(xù)發(fā)表了多篇詩歌、散文、短篇小說,取得了驕人的創(chuàng)作成績,成為20世紀70年代中期陜西文壇崛起的知名青年作者。憑借著勤奮頑強和耀眼才華,路遙的工作、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贏得了主編王丕祥、副主編賀抒玉的器重和賞識,兩位領導一致認為,路遙這樣的人才要是不能進西安,留在陜北實在太可惜。于是,得知路遙即將畢業(yè)分配,兩位領導都懷揣一顆惜才的心,不遠千里從西安趕到陜北,來到延安大學找校長張遜斌商量,想把路遙調到《陜西文藝》編輯部,對此,延安大學的領導是開明的,申沛昌回憶道:
王丕祥同志親自到延大,希望把路遙分到《陜西文藝》編輯部,如果路遙能分到《陜西文藝》編輯部,做專職編輯專業(yè)作家,那么他就真正進入了文學的殿堂。
然而,雖然延安大學支持路遙進入省城發(fā)展,但是延安地區(qū)教育局卻不放人,后來,王丕祥打通了陜西省教育廳廳長的電話,廳長恰好是王丕祥在延安時期的老戰(zhàn)友,于是問題順利解決了,梁向陽在《路遙傳》中寫到這段往事:
就這樣,抱著非挖不可決心的《陜西文藝》負責同志做通了延安方面的工作。延安地區(qū)宣傳部、教育局、延安大學的領導同意他們的要求,連想留路遙的延安地區(qū)文化館也做了讓步。只是有一條,等應屆畢業(yè)生全部分配完畢,再分路遙,這樣不至于影響其他同學的情緒。1976年9月13日,陜西省革委會教育局正式給陜西省文化局發(fā)去《關于延安大學應屆畢業(yè)生王路遙同志分配問題的復函》,同意路遙分配到省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工作。
確實,路遙一路走來,能夠獲得成功,離不開他身后一群貴人的鼎力相助,對此,2021年,路遙的好友陳澤順接受筆者采訪時認為:
路遙有強大的社會活動能力,他1976年畢業(yè)以后能夠去西安《延河》雜志社工作,除了他顯露出來的文學才華之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這種活動能力。這對推動他的文學活動并取得巨大文學成就都極為重要,遺憾的是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進行研究和探討。
中國的古語說:貴人總扶有為者,盡管路遙一生坎坷,都在磕磕絆絆中走來,但他以“自古英雄多磨難”的精神砥礪自己,呼嘯前行,最終以生命成就了文學的輝煌,正如他的好友陳澤順對他的評價:
路遙在事業(yè)上也并非一帆風順,有時候他也會很沮喪,但是他永遠都是自信的,永遠不懷疑自己的能力,再加之他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毅力,所以他堅持下來了,雖然他僅僅活了42年,但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東西,早就超越了自然生命能夠給予的,在這個意義上,路遙是不朽的。
秦兆陽
秦兆陽(1916—1994):路遙的伯樂,湖北黃岡人,時任北京《當代》雜志主編。
1978年9月,路遙在西安用一周時間,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在這部小說中,路遙動用了自己早年參加“文革”派系斗爭的真實經歷,以1967年大武斗為背景,塑造了一位為民請命、壯烈獻身的縣委書記,謳歌了陜北人民英勇正義、不畏強暴的英雄主義精神,但是,由于這部作品觸及“文革”這樣敏感的政治主題,所以小說被路遙寄出去以后,兩年間在全國多家刊物走過了一圈,結局無一例外都是退稿,這使路遙陷入了絕望的境地。就在這時,林達托母親想辦法,于是,林達的母親袁惠慈找到著名作家、廣東省出版局副局長黃秋耘,黃秋耘當時被國家出版局借調到北京主持修訂《辭源》工作,袁惠慈向他推薦了這部小說,黃秋耘讀后很贊賞,把它推薦給北京《當代》雜志主編秦兆陽。于是,轉機出現(xiàn)了,梁向陽《路遙傳》對此有生動的記載:
就在路遙徹底灰心的時候,戲劇性的一幕果真出現(xiàn)了,命運之神終于把幸運降臨到不屈不撓的路遙身上。過不多日,《當代》編輯劉茵打電話到《延河》編輯部副主編董墨那里,明確地說:“路遙的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秦兆陽同志看過了,他有些意見,想請路遙到北京來改稿,可不可以來?”董墨很快把電話內容告訴路遙,路遙欣喜若狂,他終于要看到所期望的結果了。
1980年5月,路遙應邀到北京《當代》雜志社改稿,來到北京后,路遙懷著感激的心情,拜見了秦兆陽,后來,他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記述了這次拜會:
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趕到了北京。熱心的責任編輯劉茵大姐帶我在北池子他那簡陋的臨時住所見到了他。
秦兆陽面容清瘦,眼睛里滿含著蘊藉與智慧。他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但沒有某種中國知識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氣,也沒有那種迂腐氣。不知為什么,見到他,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偉大的涅克拉索夫。
秦兆陽是中國當代的涅克拉索夫。他的修養(yǎng)和學識使他有可能居高臨下地選拔人才與人物,并用平等的心靈和晚輩交流思想感情。只有心靈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說,晚輩尊重長輩,一種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種是心靈的尊敬。
秦兆陽得到的尊敬出自我們內心。結果,他指導我修改發(fā)表了這篇小說,并在他力爭下獲得了全國第一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這整個地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
秦兆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道德楷模,這位剛直不阿的老人,1980年出任《當代》主編,上任不久他就看到了路遙的稿件,于是他慧眼識珠,不僅給路遙發(fā)去用稿通知,還親筆致信路遙,邀請路遙來北京改稿,這對于絕望中的路遙是多么強大的精神鼓舞!路遙來到北京后,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他在秦兆陽的指導下,修改了二十多天,將原稿增加了一萬多字,路遙為此曾無限感慨道:“改稿比寫稿還難?!迸c此同時,有一位雜志領導對于路遙的作品持有保留意見,甚至一度與路遙發(fā)生了爭吵,慶幸的是路遙獲得了秦兆陽寶貴的支持,于是《驚心動魄的一幕》終于得以問世,發(fā)表在1980年《當代》第3期。不僅如此,秦兆陽還為路遙寫了一篇評論《要有一顆熱情的心——致路遙同志》,熱情地肯定了路遙的創(chuàng)作成績和精神追求,表達了一位胸懷廣大的文學老人對路遙的殷切期盼,結尾寫道:
路遙路遙,文學的道路的確是很遙遠的。我自己仍然在這條長路上艱難地顢頇移步。但愿今后能與你共勉。
的確,秦兆陽與路遙之間,不僅是編輯和作家的關系,更是心靈上相知相通的摯友,路遙有幸遇見了秦兆陽這樣的伯樂,他為此感到無比激動,因此他將秦兆陽和柳青共同視為自己的人生導師和文學教父。路遙曾懷著由衷的感恩之心寫道:
坦率地說,在中國當代老一輩作家中,我最敬愛的是兩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他們?yōu)槲业奈膶W“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觸過多次。而秦兆陽等于直接甚至是手把手地教導和幫助我走入文學的隊列。
《驚心動魄的一幕》問世后,得到文學界的一致好評,并接連斬獲1981年首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1981年《文藝報》中篇小說獎、1979—1981年度《當代》文學榮譽獎。路遙成為陜西文壇獲此三項榮譽的第一位青年作家,從而極大地提升了路遙的知名度,并且堅定了路遙抒寫時代、謳歌人民的信心,他真誠地為此感到喜悅,寫道:
我?guī)资暝陴嚭⑹д`、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歷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重要。我為自己牛馬般的勞動得到某種回報而感到人生的溫馨。我不拒絕鮮花和紅地毯。
1985年冬天,正當路遙在銅川的大山里埋頭寫作《平凡的世界》時,突然接到一個長途電話,得知秦兆陽要來西安,路遙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準備攔車趕往西安。然而,連綿的陰雨使山區(qū)通往外界的道路阻斷,路遙最終沒能趕到西安去看望秦兆陽,這使路遙痛感愧疚和難過。直到臨終之前,路遙還牢記這件事,他在《早晨從中午開始》里向這位尊敬的老人深深致歉:
但我永遠記得:如果沒有他,我也許不會在文學的路上走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部作品正是我給柳青和秦兆陽兩位導師交出的一份答卷。
王維玲
王維玲(1932—2019):路遙的文友,山東蓬萊縣人,時任中國青年出版社副總編。
1981年5月,路遙來到北京,參加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頒獎大會。在頒獎大會上,路遙結識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副總編王維玲,王維玲對才華迸發(fā)、潛力無限的路遙很是贊賞,于是,他主動向路遙約稿,路遙對此深感榮幸,當即答應。同年7月,路遙冒著盛夏酷暑,來到陜北甘泉縣,住進甘泉縣干部招待所,開始了醞釀長達三年之久的創(chuàng)作。在21個黑白不分的晝夜里,路遙渾然忘卻了一切,將自己在青春歲月里受過的種種痛楚、迷茫、挫辱、不幸,統(tǒng)統(tǒng)融化進了這部十三萬字的中篇小說《生活的樂章》中,從路遙的筆底流淌的是熱血,鑄造出的是感人肺腑的杰作,這部以農村有志青年高加林的屈辱、奮斗、抗爭為主題的人生故事,它是苦難中掙扎的靈魂的歌聲,更是路遙為中國農村千千萬萬奮斗者吼出的不屈不撓的吶喊,因此寫完之后,路遙曾預言這部作品:“要么巨大成功,要么徹底失敗?!?/p>
同年10月,路遙將作品手稿寄給了北京的王維玲,王維玲懷著濃厚的興趣讀完初稿之后,完全被這部作品真摯熾烈的激情打動了,但他同時覺得,這部作品還存在著一些未盡完善之處,因此他在11月致信路遙,邀請路遙到北京來改稿,路遙便于12月來到北京,住進中國青年出版社客房部,開始了修改工作,多年后,王維玲回憶當時的情景時寫道:
他大約在這間房住了十天左右,期間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他竟沒有離開過書桌。累了,伏案而息;困了,伏案而眠,直到把稿子改完抄好。2021年,筆者在西安采訪路遙的文友、著名評論家李星,他講到路遙修改這部小說時的一件事:
路遙當時寫《人生》,小說結局那一部分,是路遙后來加上去的,因為不這樣做就沒法發(fā)表,為了發(fā)表,路遙做出了讓步。
1982年1月,路遙與王維玲通信,討論作品的命名問題,之前二人已有過多次交流,一直未能達成一致的方案,王維玲畢竟是經驗豐富的老主編,他經過深思熟慮后,給路遙回信,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我從路遙稿前引用柳青的一段話里,看中了開頭的兩個字“人生”。想到“人生”既切題、明快,又好記。大家都覺得這個書名好,于是便初步定下來,我寫信征求路遙的意見。
結果,路遙很快回信,感謝王維玲為小說命名《人生》,他在信中寫道:
關于那部稿子的安排,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一切就按您的意見安排好了。你們對這部作品的重視,使我很高興。作品的題目叫《人生》很好,感謝您想了好書名,這個名字有氣魄,正合我意。
于是,路遙的小說《人生》就這樣誕生了,王維玲準備全力將這部杰作推出去,他在回憶文章《路遙,一顆不該早隕的星》中寫道:
為了擴大《人生》的社會影響,我們想在出書前先在一家有影響的刊物上作重點稿推出。我想到了《收獲》雜志。
1982年5月,《人生》在《收獲》第3期發(fā)表了,結果,文學界好評如潮,激起了廣大讀者的強烈反響,一時間《人生》風行于中國大江南北,閱讀它的讀者數(shù)以百萬,它深深打中了時代陣痛的門檻,更感動了各行各業(yè)善良的人們,形成了“男人爭說高加林,女人爭愛劉巧珍”的“人生”問題大辯論,這股沸騰的文學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數(shù)年之久,1982年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注定是一個永載史冊的年份,而路遙就是當年最為光彩奪目的一顆文學巨星,因而1982年也被后人譽為“路遙年”。趁此熱潮,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12月推出了《人生》單行本,王維玲回憶當年的熱銷盛況,寫道:
《人生》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正式出版,第一版印了十三萬冊,上市不久就脫銷,第二版印了十二萬五千冊,一年后又印了七千二百冊,總印數(shù)二十五萬七千二百冊。
《人生》的榮譽接踵而來,1983年,榮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1984年,榮獲首屆陜西文藝創(chuàng)作開拓獎一等獎;1985年,根據原著改編的電影榮獲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
終于,路遙成功了,但那輝煌成功背后的苦難記憶,也許只有如同大山一般沉默而負重的路遙在自己心底銘刻。
張弢
張弢(1946—2010):路遙的好友,陜北米脂縣人,時任陜西省甘泉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路遙和張弢相識于1975年,當時,路遙還是延安大學中文系的一名大學生,而張弢已經是陜北知名作家,張弢來到延安大學講演,他的滔滔雄辯和驚人才華震撼了年輕的路遙。路遙一生都在追慕有才有德者,而張弢正是他心目中的最佳朋友。于是,他主動去接近張弢,張弢也被路遙的苦難經歷和耀眼才華所打動。于是,兩位陜北未來的文化英雄惺惺相惜、一見如故,結成莫逆之交,直到路遙逝世。
從1975年開始,路遙幾乎每年都要去甘泉縣采風、寫作,他每次都找張弢幫助,張弢是甘泉文化界的領袖人物,曾擔任文化館館長、文化局局長等要職,他為人既坦蕩大氣、俠肝義膽,又嗜酒如命、不拘小節(jié),堪稱是一位典型的陜北豪俠。那時候,對正在文學上爬坡的路遙來說,張弢是一個令許多人心里溫暖的名字,一個熱誠無私的好朋友、一個甘心情愿為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藝術家充當人梯的仗義大哥。路遙每次來到甘泉縣城,張弢跑前跑后,為路遙安排吃住,營造理想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1979年,路遙創(chuàng)作的兩篇短篇小說《青松與小紅花》《刷牙》,就分別發(fā)表在張弢主編的文學雜志《泉》的創(chuàng)刊號和第2期上。
1981年7月,路遙經過兩年的苦心思索,準備投入小說《人生》的寫作,張弢得知后,立即邀請路遙來甘泉寫作,他理解路遙的貧窮和艱辛,更支持路遙攀登文學的高峰,因此他竭盡一切力量配合路遙寫作。對此,2020年筆者在西安采訪張弢的兒子張哲,張哲回顧了當年的往事,并說:
我爸一生中,幫助過上百位作家、藝術家,路遙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我爸一生最愛有才的人,而且他幫有才的人,不是以此為榮,而是以此為樂。
路遙來到甘泉縣后,張弢把路遙的情況報告給甘泉縣委書記喬尚法,喬書記指示,讓路遙入住甘泉縣條件最優(yōu)越的干部招待所,當時該招待所被譽為甘泉縣的“天堂”,不僅如此,由于領導的關心,路遙的一日三餐、外出采風,連同他寫作時必備的香煙咖啡、報紙資料,全部都有專職人員和服務員跑進跑出,為路遙提供最周密的照顧,保證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寫作。與此同時,張弢每天都來招待所里看望路遙,密切關注著路遙的寫作進展,每當路遙精疲力竭時,張弢總要拉上路遙,到自己溫暖的小家里聚上一聚,為路遙擺上一桌地道的陜北土茶飯,飯后,兩位真心朋友敞開肺腑無話不談,張弢人生閱歷豐富,并且口才驚人,既能談天說地,又能段子頻出,常常妙語如珠,路遙在創(chuàng)作中的許多靈感火花,往往就是在這些放言無忌的閑談中迸發(fā)出來的。
1983年,張弢調入陜西省文化廳,1984年調任西安電影制片廠副廠長,從此,路遙與張弢在西安相聚,依舊保持親密友誼。1983年西安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人生》,路遙和導演吳天明率領演職人員深入陜北體驗生活,白天拍攝外景,晚上還要修改劇本,工作緊張而又繁雜。在此期間,路遙和吳天明這兩位性格暴烈、作風強悍的硬漢一起共事,難免會因想法不同產生摩擦,所幸張弢是一位調節(jié)問題的高手,他時不時地從中斡旋,最后總能大事化小,使整個劇組的拍攝正常運行,直到圓滿完工。
1988年,張弢遠走海南工作,最終卻因遠離陜北、勢單力孤,落寞地回歸西安。1992年路遙英年早逝,在他病重期間,張弢和張子良是最早趕到陜北探望路遙的兩位朋友。隨著路遙的遠去,1995年,張弢在西影廠黯然謝幕,標志著一個光芒萬丈的藝術時代的終結。晚年的張弢,在經歷了人生的高峰之后落入沉寂,這位曾經發(fā)現(xiàn)、栽培、扶助過陜北眾多顯赫人才的伯樂,最終卻被世人遺忘,2010年默默地離開人世。2020年,筆者在西安采訪西影廠的知名導演何志銘,他對路遙和張弢做出鄭重的評價:
路遙的成功,是許多陜北人為他做人梯,張弢就是其中之一。張弢是一位熱誠的朋友,每當你絕望的時候去找他,他總會安慰你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然后他自己再去犯難,他和路遙、張子良,是我一生中最佩服的三位陜北漢子,堪稱是陜北三杰。
張子良
張子良(1941—2007):路遙的朋友,陜北子洲縣人,時任西安電影制片廠編劇。
1983年,當路遙小說《人生》引發(fā)的文學熱潮席卷中國大地時,同是陜北老鄉(xiāng)的著名編劇張子良,向西影廠大導演吳天明推薦了路遙,吳天明讀過《人生》后激動不已,于是張子良帶著吳天明去會路遙,就這樣,三位文化巨子開始了他們人生旅程中的第一次合作。初期的策劃工作展開了,路遙擔任編劇,吳天明擔任導演,而張子良作為當時西影廠第一編劇,擔負起幫助路遙修改劇本的責任,路遙的朋友、陜北書法家馬治權在回憶文章《親歷“路遙之死”始末》中記載了當年的往事:
路遙《人生》發(fā)表后,吳天明要拍電影,而路遙又從未編過電影劇本,吳天明就讓張子良友情幫助。張子良在這方面自然是輕車熟路,兩個人陜北一悶幾十天。而劇本寫成后,卻只署了路遙一個人的名字。張子良說:“我有近二十部電影劇本,多一部少一部沒有多大關系。而路遙才出道,有一部電影劇本感覺一定很好。我的名字冠在前面,喧賓奪主,會破壞這種美感的?!?/p>
于是,在張子良的精心修改下,路遙的電影文學劇本《人生》以一種成熟完美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了,而它的幕后英雄張子良,卻只是掛名劇本的責任編輯,對此,2021年筆者在西安采訪馬治權,他確認了這件事的真實性:
我問過子良,《人生》的劇本他是否幫路遙改過,他承認了。他說都是朋友,他樂意幫路遙,當然他是西影廠編劇,這也是他的責任。
這就是生性厚道的性情中人張子良,他用自己的勞作扶助著路遙,卻被路遙的偉大光輝默默覆蓋,由于有了這樣一部成功的劇本,加上吳天明導演的精湛執(zhí)導,該片成為中國新時期電影的里程碑之作,并且奠定了“西部電影”雄渾厚重、直面人生的寫實派藝術風格。第二年,電影《人生》隆重亮相,引起了巨大轟動和觀影熱潮,在那個一張電影票僅售價一角錢的時代,電影《人生》的全國票房達到了一個億,成為當之無愧的年度電影冠軍,路遙因電影《人生》的傳播名聲傳遍全國,吳天明因電影《人生》的成功榮登西影廠廠長。但是,廣大民眾卻從不了解幕后英雄張子良的獨特貢獻,這就是陜北人厚道大義的杰出代表,而張子良就是陜北精神迸發(fā)的熠熠光輝。
1998年,子良不幸病倒,此后他在輪椅里整整困守了九年,直到2007年,這位耿直善良的“新時期電影之父”抱著未盡的壯志辭別了人間,沒有太多的人能夠記住他的貢獻。2020年,筆者在西安采訪子良的兒子張軍,他談到父親時說:
我爸在1978年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飽飯,但是他和路遙一樣,他們那一代人對于國家和民族,有著強烈的責任感,他每天都加班,從來不知休息。
子良與路遙一樣,子良是在達到人生高峰時,病魔纏身,逼使他退出命運的競技場。如果說路遙是漢子,子良就是君子;路遙英年早逝,子良大業(yè)未就;路遙生前孤單,子良身后寂寞,然而二人作為真正的人,早已躋身陜北優(yōu)秀兒子的行列,并將會被永遠傳頌。
王天樂
王天樂(1959—2007):路遙的四弟,陜北清澗縣人,時任《陜西日報》社駐銅川記者站副站長。
路遙出生在陜北一個貧苦而又親人眾多的大家庭里,身為長子,他一直背負沉重的負擔,所幸的是,路遙有一位肝膽相照、互為知己的四弟王天樂,理解他的追求,撐扶他的事業(yè),無私無畏地替大哥開辟前行道路,而他甘心情愿做追隨大哥的影子,作為回報,路遙也以自己的勞動成果答謝天樂的犧牲和付出。路遙深深懂得,為了他心目中神圣的文學事業(yè),有許多親人、朋友,為他做了太多的事。因此,路遙絕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而在這些親友中間,天樂的貢獻是至關重要的,因此,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動情地述說了他和天樂間的兄弟情義:
我得要專門談談我的弟弟王天樂。在很大程度上,如果沒有他,我就很難順利完成《平凡的世界》。他像衛(wèi)士一樣為我擋開了許多可怕的擾亂。從十幾歲開始,我就作為一個龐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纏身,擔負著沉重的責任。此刻天樂已自動從我手里接過了這些負擔,為我專心寫作開辟了一個相對的空間。
王天樂在陜北農村長大,親身經歷過饑餓和動蕩年月,因而他少年老成、聰明機智,高中畢業(yè)后,天樂不堪忍受極端貧困的生存環(huán)境,懷揣著一顆改變命運的決心,他頑強地擠進城市,在延安干起了苦力活。1979年盛夏,路遙在延安找到天樂,兄弟二人重逢,彼此交心,成為知己。從此,路遙傾盡全力,幫助自己最看重、最有出息的四弟天樂。1980年將天樂送到銅川鴨口煤礦做礦工,1984年將天樂調入《延安日報》社做記者,1990年將天樂調至西安《陜西日報》社,天樂就這樣由大哥路遙一路護持著從陜北農村老家走進現(xiàn)代都市。他在二十多年的職業(yè)生涯里,兩次榮獲中國新聞一等獎和數(shù)十次省級獎,成為陜西的知名新聞記者,從而實現(xiàn)了命運的轉變。
創(chuàng)作一部宏偉的長篇小說,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路遙僅憑一人之力,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因此,從1983年到1989年,王天樂全副身心協(xié)助路遙投入文學遠征,成為路遙生活和事業(yè)的助手、秘書、經紀人。路遙對天樂的信任和依賴,超過了所有的親人,而天樂在協(xié)助路遙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付出的犧牲和代價,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例如,天樂曾在1985年6月新婚第二天,便陪伴路遙踏上了前往陜北采風的路,那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尚未動筆。路遙構思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前后長達六年時間,在這難忘的日日夜夜里,天樂陪伴路遙下農村采風,進城市調查,調動各種人脈,聯(lián)系各地食宿,為路遙解決一切龐雜瑣事,小到每到一處住地,天樂替路遙整理房間、收拾行李;大到聯(lián)系地方領導,天樂替路遙打通關節(jié)、安排會面。另外,天樂還要隨時保證給路遙提供寫作中必備的香煙、咖啡,使路遙得以全身心投入寫作。后來,天樂曾在接受采訪時,回憶了他當年為路遙所做的事:
路遙每當完成一個篇章會說:“都好了。”就這句話,內容可豐富了,他有一個習慣,寫完把稿子放在桌上,然后他就往陽臺上一站,直到我要開始收拾房子了。因為我收拾房子,他又不能在場,我怕他管這管那的,他怕我把他的東西給丟了,他一個人寫作那么長時間,整個房子成了一個家了,我要一個角一個角把它收拾好,同時要給他登記備案,哪一個包放襪子、手絹、洗漱的,都給他標好,否則他找不到,他為了找一雙襪子,可能把五個包打開。于是我都記有目錄清單,這種業(yè)務我是非常熟悉的,我可以用四十分鐘打掃得比服務員還干凈,被子都要給他鋪好,我怕那里面藏有什么東西,這就是多少年來的習慣。然后他就背個包,可以裝車了,到地方后他把這個袋子打開,對照表一看,咖啡在什么地方,糖在什么地方,伴侶在什么地方,一下就都能清楚了。
對此,路遙和天樂共同的朋友高其國持有相似的觀點,他認為:
路遙很可能屬于那種窮人家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幸子”。這導致路遙的自主生活能力差,在后來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艱難時期全靠天樂照顧。
路遙每到一地,采訪當?shù)馗刹繒r,他也總是依賴天樂安排,天樂對此回憶道:
我手頭拿著《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的寫作提綱,在采訪中要不斷尋找和小說中對上號的人物。這樣路遙在寫作間隙就可以采訪這些人物。
不僅如此,天樂還充當了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位讀者,他回憶道:
他在招待所寫稿。我在縣、鄉(xiāng)、村采訪。路遙不用出房費,和我住在一起,我可以報銷。晚上他給我念《平凡的世界》,實際上《平凡的世界》我沒有看過,三部全是路遙給我念完的。因為在念的同時,路遙就可以調整和修改字句。
創(chuàng)作是孤獨的,路遙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期間,天樂是陪伴他身邊時間最久的親人,當時,路遙迫切需要了解改革開放初期中國農村社會的生活和礦區(qū)工人的生活。于是,天樂經常把自己在農村干農活和下礦井采煤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講述出來,而路遙總是耐心地傾聽,然后他將天樂的這些鮮活故事記下來,經過提煉和加工,化成了《平凡的世界》里面充滿溫馨友愛的陜北老農孫玉厚一大家人和青年奮斗者孫少平自尊單純、堅毅頑強的藝術形象,每當《平凡的世界》寫到一部分完畢的時候,路遙總會將天樂找來,親自念給他聽,然后天樂就會參與到路遙
的創(chuàng)作中來,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見,幫助路遙對原稿進行反復打磨修改,力爭使這部未來的大書能夠做到盡善盡美。同時,路遙在生活中一旦遇到棘手問題,就會打電話找天樂,而只要路遙召喚,天樂立即放下自己的工作趕到路遙身邊,身為記者的他總是使用敏捷機智的靈巧手腕,做到橫刀立馬,替路遙妥善化解一切矛盾。
2020年,筆者在銅川采訪王天樂的遺孀梁志,她回顧并講述了路遙和天樂的友愛往事,并且認為:
《平凡的世界》里百分之八十的農村故事素材,都是王天樂口述,路遙記下來。路遙寫到哪里,王天樂就跟到哪里,替路遙操辦吃住。路遙采風花錢,都是王天樂供著。路遙寫作抽的煙、喝的咖啡,都是王天樂給他搞。路遙認識的那些領導干部,都是王天樂幫他聯(lián)系的,因為處人是路遙的短板,卻是王天樂的長項。王天樂什么事情都替路遙辦,王天樂對自己女兒的付出,都不如對路遙舍得。
路遙和王天樂生前經常自比梵高和提奧,路遙在世時喜歡閱讀《梵高傳》,并買下一本送給王天樂。王天樂作為一個男人,應該首先是兒子、父親和丈夫,可是他作為兄弟,為路遙付出的實在太多了,如果說路遙是秤,王天樂就是秤砣,認真說起來,提奧對梵高只是物質上支持,王天樂對路遙是從精神到物質全方位付出!
路遙沒有忘記弟弟的犧牲和付出,他曾經想把《平凡的世界》獻給天樂,對此,天樂堅決反對,他在回憶文章《〈平凡的世界〉誕生記》里講到這件事:
寫完第一部后,路遙就在書前面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弟弟王天樂。我堅決反對。我說我決不會跟上你出這受罪的名。如果你這一寫,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活不成了。人家一看,路遙的弟弟跟上他哥也想出名,我才不做這種好看而易碎的花瓶。路遙說,那我再想一想。最后,他終于寫成:謹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
1991年,路遙將《平凡的世界》送給王天樂,三部書的扉頁上分別題贈:“天樂弟存留:我們共同的收獲、我們人生的證明、永記我們共同的艱辛與歡欣,路遙,一九九一年元月九日”。1992年他在絕筆之作《早晨從中午開始》寫下題記:“獻給我的弟弟王天樂”,并滿懷深情地寫道:“實際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經歷。有關我和弟弟王天樂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專門的書才能寫完的?!庇纱丝梢姡愤b和天樂的關系已經超越了兄弟之情,成為可以生命相托的知己,路遙獻身文學事業(yè),天樂忘我協(xié)助路遙,文學升華了路遙,友情升華了天樂,揚名青史的巨著《平凡的世界》就是兄弟倆用情義、勞作、奉獻澆灌而成的文學碩果。
1992年路遙去世以后,天樂在治喪期間宣布:路遙的財產由林達和路遠繼承,路遙的賬單由我一人償還。此后,天樂多年來一直致力宣傳路遙精神,并妥善保管路遙遺物,準備到他五十歲寫作《路遙傳》。不幸天不假年,2007年天樂因肝病猝然離世,享年不足四十八歲。然而,天樂在世時用自己對親人的無私付出,兌現(xiàn)了他對大哥路遙許下的莊重承諾,事實終將證明,天樂無愧為路遙的好兄弟,他為路遙所做的一切,他和路遙之間的真情義,將會被時間和歷史銘記!
李金玉
李金玉,1960年生,路遙的知己,北京人,時任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編輯。
1986年春天,路遙經過三年的艱苦努力,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當時書名叫作“普通人的道路”,后來路遙的文友、詩人子頁建議改為“平凡的世界”。
這部大書耗盡路遙的生命之血。然而,它的出版命運,卻是歷經坎坷,一波三折。
當時,路遙得知北京《當代》雜志的編輯周昌義來到西安組稿,便將自己的手稿托人轉交給他,周昌義閱讀手稿后不感興趣,隨后以“《當代》積稿太多,很難滿足路遙的三點要求”為理由退稿。對此,路遙沒有灰心,他又將手稿交給了作家出版社的編輯,編輯審稿后不滿意,認為該書不符合時代潮流,屬于老一套“戀土派”,直接予以退稿。隨后,路遙寄希望于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編輯,但編輯對此沒有回應。
就這樣,路遙付出全部心血的生命之作《平凡的世界》,在當時現(xiàn)代派文學的浪潮鋪天蓋地席卷中國文壇,大批知名作家和評論家趨之若鶩的社會大背景下,竟然面臨著無人問津,甚至無法出版的尷尬困境。嚴峻的文壇現(xiàn)實,逼使這位剛強的陜北硬漢陷入悲憤交加的心境。就在這時,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的年輕編輯李金玉,悄悄走近了路遙身邊。
當時,李金玉來到西安,本來是向著名作家賈平凹約稿長篇小說《浮躁》的。李金玉來到陜西作家協(xié)會,住進條件簡陋的客房部,當她得知路遙剛剛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便向路遙約稿,路遙當時沒有明確答復她,但李金玉沒有氣餒,繼續(xù)留在西安,為此等候了一個多月。最終,李金玉的真誠和執(zhí)著感動了路遙,路遙通過陜西作家協(xié)會《延河》雜志的編輯徐子心轉告她,愿意將《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交予她發(fā)表。6月,李金玉終于拿到了路遙的書稿,當她通讀全書時,便情不自禁地被這部小說的宏偉氣魄和深刻內涵所震撼,并且認為:
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書中表現(xiàn)的經歷苦難的人們不向苦難低頭、積極向上的精神和美好的道德情操深深地感動著我。
2020年,筆者在北京采訪李金玉,她娓娓講述了當年她和路遙合作的往事,并感慨萬端地說:與其說我成全了路遙,不如說路遙成全了
我,我們倆是互相成就。
但是,當李金玉帶著《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書稿回到北京,卻遇到一些波折,這使身為普通編輯的李金玉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她后來在回憶文章《平凡的世界輝煌的人生》中談到這段往事,寫道:
我?guī)е镀椒驳氖澜纭返谝徊康臅寤氐奖本?。然而,這部書的出版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有人認為我丟了賈平凹的《浮躁》,拿回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這使我很郁悶。
當時我承受的壓力很大,一方面,我不能辜負路遙對我的信任,另一方面,我也不能違背單位的安排。在兩難之中我始終堅信我最初的判斷。
在我的堅持和斡旋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于1986年以精、平兩種版本出版發(fā)行,這在當時是比較高的規(guī)格了。
就這樣,李金玉經過不懈努力和艱難斡旋,終于說服了出版社領導,1986年12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精裝與平裝兩種版本,這部書第一版的印數(shù)是19400冊。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雖然問世了,但評論界對它的評價普遍不高,讀者們也對它反應平淡。路遙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正如他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所說:
當然,從總的方面看,這部書仍然是被冷落的。
因此,1987年夏天,路遙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后,他托人捎帶手稿并致信《花城》雜志社,希望繼續(xù)在《花城》發(fā)表第二部。但是路遙的希望落空了,《花城》雜志沒有發(fā)表,這對路遙顯然是個沉重打擊。
與此同時,李金玉信守承諾,她所在的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愿為路遙繼續(xù)出版《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由于這部書的征訂數(shù)不夠10000冊,李金玉找到印刷部負責人邢培元,經過溝通,才使這部書得以開機印刷。路遙為此感動不已,在他看來,全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的前提下,李金玉冒著風險,才使《平凡的世界》能夠出版面世,他從此將這位正直善良的女編輯視為值得尊敬的知己和生命中的“恩人”。
1988年4月,《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這部書第一版的印數(shù)是9101冊,同年9月,由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推出小說連播《平凡的世界》取得轟動,推動了這部書的銷售,第二次印刷的印數(shù)是19000冊。
1989年10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這部書第一版的印數(shù)是10500冊。至此,歷經三年的艱辛跋涉,這部耗盡了路遙生命的長篇巨著終于與廣大讀者見面了。這是路遙六年文學遠征的勝利,也是責任編輯李金玉對《平凡的世界》和讀者做出的貢獻。
1991年1月,李金玉作為《平凡的世界》的責任編輯,代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報送路遙,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中國文學最高獎——茅盾文學獎評選。3月7日,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在北京揭曉,路遙在五位獲獎作家中榮登榜首,從1982年小說《人生》掀起全國熱潮開始,到1991年成為中國西北第一位茅盾文學獎得主,路遙僅僅用了十年時間,就攀登上了中國文學的高峰,但毋庸置疑的是,路遙的成功是用生命換取的。
事實證明,沒有路遙的強悍不屈,就沒有反映中國改革開放年代回蕩在陜北大地上氣勢雄渾、波瀾壯闊的民間史詩《平凡的世界》;沒有李金玉的執(zhí)著堅守,億萬中國社會的普通奮斗者將無緣親近并追隨他們心目中的人生導師路遙。因此,從文學的永恒社會意義上說,路遙和李金玉對于中國廣大讀者的貢獻,都是值得永久紀念的。
作者:程文,徐州技師學院航空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