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本名錢金利,杭州人。在《散文》《星火》《北方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散文,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等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選本。
拔 牙
小艾端了一臉盆天落水,搖搖晃晃地向她父親走去。盆是搪瓷盆,白色的底,開著紅色的花。水是藍(lán)的。一晃一晃,像端著一片破碎的天。
“爹!撥偶拔牙!”
“熟啦?”
“熟了。”
父親說,牙要熟了才能拔。早上一睜開眼,小艾就用食指拇指緊緊地捏著,搖牙齒,搖三遍。睡前也搖,忘記是搖了幾遍,搖著搖著,睡著了。撅著小屁股種花的時(shí)候,突然想起,就把屁股放下,伸出手指,再搖一搖?;ㄊ巧车爻R姷幕ǎu冠花、鳳仙花、寶石花。雞冠花好看,血紅血紅,在風(fēng)中一搖一搖,像沙地長出的一顆大牙。
熟了的牙齒,搖起來會(huì)晃,晃而不倒,和雞冠花在風(fēng)中搖擺一個(gè)樣子。半生不熟的牙齒,搖不動(dòng),不能拔,因?yàn)闀?huì)很痛。熟過頭也不行,熟過頭,牙齒又生了根,等下面恒牙頂上來,一顆恒牙一顆乳牙抱在一起,就長成兩排牙。小艾見過,兩排牙,太難看?!半y看”是一個(gè)不好的詞,仿佛要在腦子里頂出一顆牙,讓人頭疼。
六歲那年,春天,小艾第一顆牙動(dòng)了。蠢蠢欲動(dòng)那種,像是牙床下埋著一粒種子,要在初春搶著發(fā)芽。
父親說:“我看看?!毙“瑥堥_嘴,張得很大,能吞下一個(gè)雞蛋。父親把手指伸進(jìn)去,也是一棵食指,一棵拇指,不過,很粗,很大。小艾要用十棵食指才頂?shù)蒙?。父親手指一進(jìn)去,小艾的嘴就滿了,像幼時(shí)含著母親紅棗樣的乳頭。
小艾想吮一下,但合不上嘴。父親用手指搖了搖下面的門牙:“是這顆?”
“不是?!?/p>
“是這顆?”
“不是?!?/p>
手指反過來,回到上面,小艾想,終于要搖到了吧。
“是這顆?”
“不是?!?/p>
熟了的是門牙。父親說,牙齒就是老屋的門。老屋的門,是木門,從東往西,一長排,叫排門。這一排門,是門,也是墻。是墻,也是門。遇紅白喜事,可以把門全部打開,墻就撤了。人進(jìn)來,人出去,自由自在,和風(fēng)一樣自由。沒什么大事,日常,只開當(dāng)中兩扇。當(dāng)中兩扇,頂要緊,是一個(gè)家的門面。一口牙,當(dāng)中兩顆,就是門牙。門牙是一張嘴的門面,長在正中,上面兩顆,下面兩顆。門面,就關(guān)系一個(gè)人的臉面。好看難看,就看門牙。門牙長歪了,長凸了,長成前后兩顆了,就沒臉出門了。
上兩顆,下兩顆,總共四顆。小艾想著,最后一顆,總算要搖到了。父親的手指捏住了那顆熟的牙,小艾等著父親問:“是這顆?”但父親沒問,感覺牙根一顫。
父親說:“好了!”
小艾嘴角一喔,剛想哭,“好了?”
小艾看見父親的拇指和食指中間,捏著一粒白白的牙,牙根沾有一絲血跡。這牙真小,平時(shí)拿它切菜切肉切甘蔗,拿下來一看,這么小一粒。小艾忘記了哭。接過父親指間的牙齒,放在手心,小心地捧著,像捧著另一個(gè)小小的自己。
“喝一口天落水。含在嘴里,漱三下,吐掉?!?/p>
小艾蹲下,就著臉盆,把嘴伸進(jìn)天落水里,含了一口。水真涼啊。還有絲絲的甜。這水來自天上,這甜也應(yīng)來自天上。小艾想:“天堂是甜的?!?/p>
拔了牙,嘴就豁了個(gè)口。小艾感覺水的涼、水的甜,都向著這個(gè)豁口流淌。流啊流地,把豁口的那一點(diǎn)痛,流走了。
本來以為會(huì)很痛,但沒來得及痛,牙就掉了。小艾準(zhǔn)備了好久的哭,沒派上用場。本來聽說會(huì)流很多的血,準(zhǔn)備了一臉盆天落水,怕水不夠。把頭埋在水里,嘬了一口,漱了三回,發(fā)現(xiàn)沒什么血跡。
父親說:“因?yàn)槭炝耍 笔炝说难例X,和藤上被春天催熟的雪團(tuán)瓜一樣,瓜熟蒂落。
沙地上長黃金瓜、雪團(tuán)瓜、花蒲瓜,黃金瓜是甜的,雪團(tuán)瓜是糯的,花蒲瓜是脆的,都很好。小艾想到這些瓜的時(shí)候,口水就從舌頭底下流了出來。
“把牙齒拋瓦上,要念:勿要顆金牙,勿要顆銀牙,撥偶生一顆老鼠牙?!?/p>
檐頭很高。要兩個(gè)父親疊起來,才夠得上。小艾還沒夠到父親的腰,四個(gè)小艾疊起來,還夠不到檐頭。檐頭下有馬口鐵打的接漏,雨天,會(huì)把落在黑色魚鱗瓦上的水收在一處,流進(jìn)水缸。缸是七石缸,有小艾小人頭高。小艾要踮起腳,用手扒著缸沿,才能從水缸里面舀到水。這會(huì)兒,不必舀水。水已太多。小艾把手心的牙齒捏起,在一盆天落水里晃晃,再晃晃。沒有血跡。
于是,盆里的天更藍(lán),更碎。
洗干凈牙齒,小艾站在道地上,背對(duì)著檐頭,閉上眼睛默念:“勿要顆金牙,勿要顆銀牙,撥偶生一顆老鼠牙?!蹦钔旰螅钩阅痰膭?,把手向后一甩。那粒細(xì)小的牙齒在空中劃過一道圓滑的弧線,把藍(lán)天咬出一個(gè)小小的洞。然后,小艾聽見“咚”的一聲,接著是“的哩篤落”細(xì)碎的聲響。
這顆小小的門牙,落在屋瓦上,一層一層地滾,彈奏出動(dòng)聽的音樂。小艾覺得好聽,聽得呆了。轉(zhuǎn)過身時(shí),音樂突然停了。不清楚牙齒咬到了什么,不動(dòng)了。
小艾太小,小到看不到屋脊。她退后,再退后,退到道地邊上,看見了檐上的黑瓦,真的一片一片,像魚鱗一樣。瓦上有草,草上有風(fēng),風(fēng)上有云,云上有藍(lán)天。風(fēng)流云散,很多自由自在的東西。那顆牙,不知咬在了何處。小艾剛剛念叨的心愿,也不清楚落在何處??赡苁峭呖p,也可能在天草上。
在沙地,老屋魚鱗瓦上的瓦松,叫“天草”。天草是長在天上的草,景天科的草本,有細(xì)碎的葉子,開一串長長的細(xì)細(xì)的花,在檐頭,隨著風(fēng),一搖一搖。真像在天上搖擺。若不長在天上,移下來,種在瓦盆里,也很好看。
小艾喜歡種花。種雞冠花,種鳳仙花,種寶石花,種天草。一邊種一邊想:要真能長顆老鼠牙,多好!
父親說,老鼠牙不愁吃!可以“骨骨碌碌”不停地咬,能把一整扇木門吃下去。小艾最喜歡吃東西。父親抓一小把新炒的羅漢豆放進(jìn)小艾衣兜,想起時(shí),小艾就伸手摸一顆,放進(jìn)嘴里,“咔”一聲,咬開殼?!芭蕖币宦?,吐出殼。然后,“骨骨碌碌”地咬。羅漢豆很硬,像石頭。小艾不怕,小艾的牙齒比石頭硬。要以后長出一顆老鼠牙,就更不怕。老鼠牙會(huì)長,磨了又長,能咬破天去。不過,現(xiàn)在,小艾不想咬羅漢豆,缺了一顆門牙,就像一個(gè)家缺了一扇門,空蕩蕩地漏風(fēng)。也不想笑,一笑,就把豁口漏出去,怕被人笑。
小艾緊閉著嘴巴,像守著一個(gè)重要的秘密,“嘩”一聲,把一整盆天落水潑在道地上。水?dāng)傇诘赖厣?,像攤開了一地的天。
明天就長出來了吧。小艾想著。又高興了。蹦蹦跳跳去找種花刀。她要去種花。
“小艾,你種的什么花?”
“美人蕉!”一說話,發(fā)現(xiàn)前門漏風(fēng),好大一陣風(fēng),連忙用手捂住嘴,笑聲,“嘩啦啦”水一樣,流出指縫。
穿 耳
小艾騎著竹馬,“駕—駕—”竹馬是一截竹梢,去了枝葉,夾在胯下,左手扶騎,右手擎著紅的綠的棉線,小艾跑得歡快。
線是母親挑花邊用的棉線,本是雪白雪白,關(guān)于“白”,沙地叫“雪雪白”,意思是比雪還要白,是再不能白了。比雪還要白的線,隨著母親的手指,上上下下一陣飄,就變成一張花邊,八個(gè)角,一朵冰凌樣的雪花,在小艾的夢(mèng)境里飄啊飄。小艾有時(shí)也會(huì)學(xué)母親,坐在竹椅上,用母親用過的花樣,用母親用剩的針線,用母親用舊的手勢,一針一線,挑花邊。母親說:要學(xué)會(huì)挑花邊,挑出一朵盛開的花來,大姑娘才算是真正的大姑娘!
在沙地,大姑娘就是一朵雪雪白的花。干凈、質(zhì)樸。只要沒結(jié)婚,都可以叫大姑娘。結(jié)了婚,就叫“女人家”。即便七老八十,若不結(jié)婚,仍可叫大姑娘,不過,前面要加個(gè)“老”字,叫“老大姑娘”。
那年,小艾還不叫大姑娘。小艾還不會(huì)從紙上開出雪雪白的花。小艾總坐不住,麻油屁股,不過三五分鐘,又從竹椅上下挪下來,用兩條短腿夾了竹馬,“駕—駕—”去了。一張花樣紙上,亂雪飛舞。那線,已不再是白色。
不過,這并不影響小艾的心情。小艾“駕—駕—”喝著胯下的竹馬,左手竹馬,右手搖著,彩線飄舞,躍馬揚(yáng)鞭。紅色是用鳳仙花,綠色用美人蕉葉。掐了鳳仙花,搗爛,取汁,把雪白的棉線浸下,出來時(shí),就彤紅了。美人蕉葉不用搗,揭下葉上一層透明的衣服,把棉線在葉肉上來回地揉,就揉出綠來。
小艾的手很小,但足夠抓住棉線。一根綠線,一根紅線。
“二月二,穿耳朵?!?/p>
沙地的花神節(jié),來得有些早。百花都要盛開了,小艾也像花一樣,要開了。
“穿了耳朵,就是大姑娘了。要像個(gè)大姑娘!”母親說。
“嗯!”
“穿了耳朵,就不能這么野叉了!”
“嗯!”
“穿了耳朵,要坐下來好好挑花!”
“嗯!”
小艾很乖。乖到她自己都不相信。七歲是一道嶺。沙地,小女孩可以不叫大姑娘,叫囡囡,更小的,可以叫小囡囡。過了七歲,人家不喊你大姑娘。小艾要著急了,把胸一挺:偶是大姑娘!
大人把小艾的頭偏過來一看:還沒穿耳朵!
沒穿耳朵,怎么能叫大姑娘?
小艾終于等到了七歲,又終于等到了二月二。百花的花神都來了,小艾這朵花還不開?小艾騎著竹馬,揚(yáng)著紅的綠的馬鞭,駕到老屋東面的花神廟去找阿婆。阿婆是老大姑娘。小艾喜歡伸出小手,去撫摸阿婆臉上的皺紋,每一道,都像一朵花,輕輕地壓著一個(gè)陳年的故事。小艾很期待:什么時(shí)候才能長出這么生動(dòng)的花!
小艾喜歡花,喜歡阿婆花一樣的皺紋。阿婆也喜歡小艾,喜歡拿長滿皺紋的手指,撫摸小艾圓圓的小臉:真是光滑啊!像個(gè)小花苞。
不過,小艾今天有些怕阿婆。阿婆手中那根針,要在小艾耳垂上打個(gè)洞。左邊一個(gè),右邊一個(gè),好事要成雙。針很細(xì),和母親手里挑花的針一樣細(xì)。小艾把手中紅的線遞給阿婆,阿婆把線頭放進(jìn)打了皺紋的雙唇,取出時(shí),線就變成針一樣的鋒利。穿進(jìn)針眼,拉成兩邊等長。小艾把手中綠的線,也遞給阿婆。阿婆又穿進(jìn)針眼。穿好線,擱在一邊的長條凳上。
阿婆又取了鹽,取了香油,擱在長條凳上。拎了把小竹椅,讓小艾坐。小艾把竹馬擱在長條凳邊,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安安靜靜地坐下去。把頭偏過去,再偏過去,把一整只耳朵全部裸露出來。這是一只雪雪白的耳朵,小艾想著:耳叫朵,一定也是一朵花!因?yàn)榛ú沤小耙欢湟欢洹钡?。如此,自己已?jīng)有兩朵花了。
阿婆把雪雪白的小耳朵捏了捏,真像一小朵花。然后,取出鹽,用食指拇指捏著,輕輕地擦耳垂,輕輕地擦。小艾感覺耳朵上有很多只小蟲在爬,有輕輕的痛,有輕輕的癢,耳朵像張開了翅膀,在輕輕地飛。然后,離開自己,飛了出去。
“耳朵還在不在?”
“沒了?!?/p>
耳朵木了,感覺不到痛和癢了,就沒了。沒了,就可以扎針了。這個(gè)時(shí)候,耳朵不再雪白,變得血紅。滴出血來一樣。沙地人叫“血血紅”。一朵雪雪白的花,變成一朵血血紅的花。阿婆的手指,會(huì)變魔術(shù)。阿婆用香油浸了針,浸了線,針和線一下變得噴噴香,很好吃的樣子。
香油是用沙地長的油菜籽榨的,油菜籽是油菜花結(jié)的。一粒菜籽,濃縮了一朵花的香,春天的香。十粒百粒籽榨出一滴油,一滴油便是帶了十朵百朵油菜花的香。小艾聞著針線上發(fā)散出的金燦燦的香味,想到一些可以吃的菜,臭豆腐,霉莧菜,蘿卜干,一一過眼,舌底,便輕輕地流出涎水來。
阿婆說:“好了!”
“好了?”
“換一只?!?/p>
小艾把頭換個(gè)方向,裸出另一只雪雪白的耳朵。阿婆的手指有魔力,能把雪雪白的花變成血血紅的花,也能不知不覺就把耳朵穿個(gè)洞。在阿婆手里,鹽是麻藥,香油是潤滑劑,也是消炎藥。浸了香油的針線,不知不覺,就穿過了耳垂中央一個(gè)叫耳環(huán)的外穴,輕輕打個(gè)小小的結(jié),圓圓的一圈,紅的綠的,就是一個(gè)漂亮的耳環(huán)。
“穿了洞。耳朵要藏好,不要露出來?!?/p>
“嗯!”
穿了耳朵的小艾,像一匹小母馬被套上了籠頭。安安靜靜地坐著,安安靜靜地站起,安安靜靜地走路,那個(gè)“駕—駕—”的竹馬,被遺忘在長條凳邊上,獨(dú)自孤獨(dú)。
“穿好了?我看看?!?/p>
“去!”小艾打開我的手,“阿婆說,男人家的手是臭的,不能碰。碰了耳朵要爛的?!?/p>
我縮了手,但不服氣:“我不是男人家,我是小官人。”
沙地里沒結(jié)婚的男孩都稱“小官人”,小官人和大姑娘,不正好一對(duì)?
“小官人也不行。男人都是臭的。男人的手,也是臭的?!?/p>
“我不碰,就看看還不行?”
小艾偏過頭去,紅色已退,一朵雪雪白的花,開在眼前。穿過耳垂中間,紅色的綠色的棉線,像花的蕊,開在心中。
“以后,我要送你一副銀耳環(huán),雪雪白的耳環(huán)?!?/p>
“我要金耳環(huán),油菜花一樣金爛爛的金耳環(huán)!”
“好。金耳環(huán)就金耳環(huán)?!蔽蚁肷焓置幌逻@朵雪雪白的花,小艾“嘩啦啦”笑著,跑開去了。一朵花一樣。
原來,沒了竹馬,也可以跑得像一匹小母馬。
食 花
驚蟄一聲雷,油菜花就醒了。
一起醒來的,有田雞,有蛤蟆,有蜜蜂,有不知名的飛蟲。
小艾也醒了過來。掛著兩條短腿,在床邊蕩,茫然了一會(huì)兒。
洗完臉,喝完粥,還是覺得肚子里空空蕩蕩。我摸摸小艾的肚子:很圓了!
但小艾說沒飽,用她父親的話說“肚飽眼饑”。肚子圓了,眼睛還餓著。下了桌,小艾要去外面走走,走到田埂上去。在沙地,細(xì)細(xì)的田埂是大地的枝蔓,蜿蜒,成一張纏綿的網(wǎng)。左邊一片綠色的麥地,右邊一片黃色的油菜,一片連著一片,沒有盡頭,像大地一片碩大的葉子。
小艾在一朵油菜花前站定,拿食指肚抵著,用拇指甲掐下。花柄很細(xì),一掐就斷。小艾把花舉到眼前,很小的花,比小艾的手指小。這朵早醒的花,在小艾的小小的指尖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小艾捏著花瓣,左右一拉,前后一拉。十字形的花瓣被完全打開,裸露出花蕊深處一滴水。小小的一滴,仿佛淚水。小艾伸出猩紅的舌尖,靠近這一滴水,一觸之下,水就爬上了小艾的舌尖,不見了。
“甜!”小艾咂了一下舌頭。又采一朵,“甜!”
早醒的油菜花不多,但足夠小艾采,采一朵,嘗一朵。嘗完一朵,再摘一朵。一路走,一路摘,一路花開。
油菜花把藏在沙地里的金黃找出來,裝點(diǎn)十字形的花瓣。把更深處的甜找出來,釀成蜜,留在花蕊,仿佛就是等待小艾來采摘。我跟在后面,不斷地說:“少采點(diǎn),少采點(diǎn)?!?/p>
“又去偷吃油菜花!”父親看見小艾唇上金黃的花粉,有點(diǎn)恨,“一朵花就是一夾籽,一夾籽能打兩滴香油。沒有香油你怎么炒黃花菜,怎么煎南瓜花?”小艾拿手背抹一下嘴,唇上的金黃轉(zhuǎn)到了手背,手背上開出一朵碩大的油菜花。
“采不完?!?/p>
“吃飽了?”
“吃不飽?!?/p>
好不容易等到了驚蟄,好不容易等到油菜花醒來,怎么能不摘!摘一朵,會(huì)再開一朵。再摘一朵,會(huì)再開一片。沙地上的油菜花,一片連著一片,數(shù)不完,摘不盡。摘一朵,又摘一朵,再摘一朵,一朵接一朵,一截美好的時(shí)光,便被舌尖舔?吞下。甜。沒有盡頭沒有邊際的甜。
我的舌頭不夠尖,那些甜,也不夠碩大。吃不夠,喂不飽。只看著小艾摘,嘗。嘗,摘。摘到春分,油菜花們商量好了,“轟”一下,全都開了,嚇小艾一跳。對(duì)著一大片油菜花,小艾茫然了好一會(huì)兒,不知道該從哪一朵下手。
轉(zhuǎn)過身去,小艾去找南瓜花。南瓜花的蜜,是很大的一滴。須剛開,趕在蜜蜂之前,把南瓜花采下,打開,才能搶到那一大滴蜜。
不過,她母親不高興,南瓜花不是油菜花,一朵頂一朵,摘一朵少一朵。
“只能摘雄花,不能摘雌花!”小艾就摘雄花。摘完雄花,像捧著一個(gè)金黃的酒杯,喝蜜。喝完之后,把杯子倒過來,合在雌花上,用母親說的訣竅,給花授粉。一朵,兩朵,三朵,小艾撅著小屁股,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給花授粉。授完粉,把花取下。一朵,兩朵,三朵,有那么七朵八朵了,就可以煎著吃。煎前,打一個(gè)雞蛋,化一些面粉,放小半碗天落水,把南瓜花浸在里面,拖一拖,下油輕煎。煎出的南瓜花金黃金黃,香味也是金黃金黃,好吃。
想象這金黃金黃的香味,小艾就采得更加勤快。沒辦法,肚飽眼饑,小艾的肚子總是空空蕩蕩,像缺一個(gè)角,總想采一朵花來填。采了一朵,又一朵,再一朵,總填不滿。
小艾去種花。種美人蕉,種黃花菜,種鳳仙花。美人蕉是一叢,剛開的花,喇叭一樣,摘下一朵,向著天,喇叭一樣。但不是吹,是吸。一吸,一花管的蜜。甜。
黃花菜是一片,種在老屋的背面,用涮鍋的水滋養(yǎng)著,開花時(shí),也是金燦燦的黃,有一百朵油菜花那么黃。疊在一起,很好看。如果要吃,最好不要等花開,將開未開時(shí),摘下,炒雞蛋吃。曬干了,可以燒肉吃??上В瑳]有肉,有時(shí)連蛋也沒有。那就干花炒鮮花,自己炒著自己吃。
我看見小艾墊著石墩,踮起腳,拿著手臂長的鍋鏟炒黃花,百朵花千朵的黃花,一起抱著團(tuán),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灶頭很高,小艾踮起腳,剛夠得上。所以,小艾炒得很辛苦,也炒得很開心,看著一朵一朵曬干后的花重又復(fù)蘇,重又變黃,重又金燦燦開出花,重又漫出金燦燦的香來,舌底的涎水,又忽地涌了上來。
我喜歡看小艾為一朵花拼命掙扎的樣子,喜歡看小艾把一朵花一朵花放進(jìn)雙唇填進(jìn)肚子的樣子。
鳳仙花不吃。因?yàn)椴惶穑膊幌?。小艾采了一朵,又一朵,集在一起,用藍(lán)花邊的瓷碗裝了,取一截雪白的絡(luò)麻稈來搗。搗出的汁把麻一頭染紅了,像一截美人指。小艾把鳳仙花汁涂指甲上,涂一遍,舉起手來,在太陽下曬干。又涂一遍。再涂一遍。指甲就一遍一遍地亮起來,一攤開手,十個(gè)指尖,開出十朵鮮亮的花。
“不能吃?有什么用!”
這人間,沒什么用的東西很多,不獨(dú)鳳仙花。雖不能用,還是被人不斷地記起,無用之用,逃不出的宿命。
想起小艾的時(shí)候,想小艾,也就是一朵沒什么用的花,將開未開的樣子。不過,還是止不住想念。多年以后,讀《詩》,得一句“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忽想起小艾這一朵小小的花苞,如今,不知開在何處?
有說,諼草是萱草,是黃花菜,是金針菜,可寧神,可寬胸,可除煩,亦稱“忘憂草”?!把傻弥X草,言樹之背”,是說到哪里去尋找一朵這樣的忘憂草,那就到老屋的背后去看看吧。
老屋是三千年前的老屋,老屋的魚鱗瓦上,長滿屬于時(shí)間的天草。三千年后,老屋是記憶的故鄉(xiāng),人是需要有個(gè)故鄉(xiāng)的。穿過數(shù)十年的光陰,老屋落進(jìn)時(shí)間的塵埃里,屋后那片忘憂草也只開在時(shí)光深處。
昨夜夢(mèng)中,又見小艾,仍是小小的,仍是含苞待放的樣子,仍是“嘩啦啦”笑著,像一棵忘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