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jié)放燈的由來及其傳統建構*

張同勝

燒燈，始自南北朝。北齊時僧人那連提耶舍翻譯《施燈功德經》一卷，備說施舍燈火之功德。南朝梁武帝，正月初八夜曾在宮中張燈。至隋唐時期，正月十五夜放燈才成為節(jié)慶風習。農歷元夕，舉國上下大街小巷皆放燈，故元宵節(jié)又被稱為燈節(jié)。元宵節(jié)放燈傳統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歷史形成的。關于元宵節(jié)放燈傳統的由來，迄今已有多種說法，如佛教起源說、道教起源說、太一神祭祀起源說、北朝夜游之風說、元日祈谷說、先秦庭燎祀天儀式說等。然而，這一傳統生成的最主要的緣由即祆教、摩尼教卻從來未被學人所關注，從而有揭蔽以示其本相的必要性。

一、元宵節(jié)放燈傳統的形成

（一）元夕放燈的歷史背景

“燈俗并不是前朝流傳下來的傳統，而是隋唐之際新興的習俗?！保?］誠然，燈節(jié)作為節(jié)慶形成于隋唐時期，這已是共識。彼時，元宵節(jié)被稱為正月十五日、望日或上元日；是夜被稱為正月十五夜、望夜或元夕。

南北朝期間，民族之間的交流往來，生成了許多新的文化傳統，直接影響到隋唐乃至后世。隋煬帝《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燈夜升南樓》詩云：“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保?］2671這首詩記載了隋代正月十五夜張燈結彩的盛況，而其中的“法輪”“梵聲”“七”等則言說著西域文化的宗教意義。《隋文紀》卷七記載，柳彧在《請禁絕角抵戲奏》中曰：“竊見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戲朋游。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yōu)雜技，詭狀異形。以穢嫚為歡娛，用鄙褻為笑樂，內外共觀，曾不相避?！保?］354從而可知，當時夜里狂歡不僅有“燈樹”，而且有“燎炬”?！端鍟ひ魳分尽酚涊d：“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以縱觀之。至晦而罷。”［4］381從而可以想見，當時晚上應該是燈火通明，光亮如晝；而時間竟然長達半個月，真可謂是一時之盛。大業(yè)六年（610年），隋煬帝為慶諸藩云集東都洛陽，正月十五夜在洛陽安排“一萬八千人大列炬火，光燭天地，百戲之盛，振古無比，自是每年以為常焉”［4］74。此舉雖然是為了“盛陳百戲”，可是年年正月十五夜歡慶而燈火輝煌，是不是對于后來的燈節(jié)燃燈傳統之形成具有先導之功呢？

（二）元夕放燈的法令規(guī)定

唐承隋制，農歷正月十五夜，依然張燈結彩，城市居民成群結隊地去觀燈、賞燈、娛樂?！吧颀堉H，京城正月望日，盛飾燈影之會。金吾弛禁，特許夜行。貴游戚屬及下隸工賈，無不夜游。車馬駢闐，人不得顧?！保?］127神龍是武則天統治時期最后一年的年號，唐中宗繼用。神龍元年即705年。武則天、唐中宗時，元夕放燈規(guī)模宏大。

《舊唐書》記載唐睿宗“觀燈”之時，“燃燈百千炬，三日三夜”，從中可見唐睿宗時，上元節(jié)不僅燃燈數量多，而且持續(xù)時間長，元夕及其前后連續(xù)三夜放燈。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于燈輪下踏歌三日夜，歡樂之極，未始有之”［6］40。美國學者謝弗認為，元宵節(jié)燈樹下踏歌的習俗是“由古代西域的新年節(jié)日逐步發(fā)展而來的”［7］568。天寶三載（744年）十一月，唐玄宗下詔：“每載依舊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開坊市門燃燈，永以為常式。”［8］218上元節(jié)張燈，從此時成為定制。從此之后，正月十五夜及其前后兩晚放燈就成為了后世的節(jié)慶傳統。

（三）元夕放燈的表層緣由

我們要追問的問題是，元夕放燈之傳統為何生成于隋唐？那是因為隋唐是我國佛教最為興盛的時期。隋文帝一反北周武帝滅佛的做法，在全國大力倡導佛法。隋煬帝，在佛教史上，被譽為“中國的阿育王”。他之于佛教的功德，主要有：“于長安造二禪定，并二木塔，并立別寺十所，官供十年。修故經六百一十二藏、二萬九千一百七十二部，治故經十萬零一千區(qū)，造新像三千八百五十區(qū)，度僧六千二百人?！保?］1026李唐雖然認老子李聃為其始祖，信奉、尊崇道教；然而自武則天開始，佛教在地位上似乎又勝過道教。佛與道地位的變遷，在晉見儀式上可見一斑：從道前佛后到佛前道后，最后是佛、道并列進止。三教論衡，幾乎每一次都是以佛教奪魁。

佛教每逢盛會，都要舉行燃燈的儀式?！镀兴_藏經》云：“百千燈明懺悔罪?！薄稛o量壽經》云：“為世燈明最勝福田。”“無量火焰，照耀無極?！薄斗鹫f護身命經一卷》云：“佛告阿難：‘阿難勤流布此經，令一切眾生悉得聞知，阿難汝最是吾心中弟子，我所出法悉付囑汝等。吾今憐憫一切眾生故，欲令解脫故，佛還正坐付囑此法。阿難此經尊猛極有威神，勸令一切族姓男女供養(yǎng)香花雜彩燃燈續(xù)明，復能流轉讀誦，皆救人疾苦厄之者，現世安吉。將來往生無量壽國即生蓮華軀體金色身相具足。’”［10］702燃燈供佛可以救人疾苦，可以為自己、親人以及國家祈福。即使是今天，佛像前仍然是長明燈供奉。

由于上述緣由，人們往往想當然地以為，正月十五夜放燈是佛教使然。其實，這僅僅是表象。當我們回到歷史的語境中來看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會發(fā)現正如恩格斯所言歷史的發(fā)展往往是多種因素交互作用合力的結果，元宵節(jié)放燈之傳統的起源也是如此。正月十五夜放燈傳統的形成，是多種中外文化力量合力的結果，而佛教是其中重要的一支力量。然而，當然不容否認，其他或隱或顯的影響因素也不應該被忽視或無視。

二、元夕放燈與西域宗教

古代漢民族的農耕文明，春節(jié)是休整、重新春耕的前奏。從而春節(jié)節(jié)日在法令上雖然被規(guī)定為一日，然而在習俗中前前后后長達一個月。而正月的第一個月圓夜，自然是值得慶祝的日子。但是，慶祝的儀式并非自古以來就是放燈。

佛教固然以燃燈表佛來祈禱，然而據官方文獻記載，至晚在東漢永平十年（67年）佛教就已經傳入洛陽，那么為什么遲至隋唐放燈才成為元夕的傳統？畢竟，從佛教正式傳入中土到上元節(jié)放燈成為傳統，中間已經過去了五六百年。這就表明，表面上看是佛教的燃燈儀式促成了上元節(jié)放燈之傳統，實際上還有潛在的力量才是真正促成上元節(jié)放燈的因素。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

在中國宗教史上，南北朝是各種宗教興盛的時期。在這期間，不僅佛教、道教蓬勃發(fā)展，而且有其他宗教如祆教、摩尼教、景教等打著佛教或道教的幌子在積極弘法。時至隋唐，各種宗教、宗教內部的不同宗派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一）元夕放燈與祆教

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傳入中國后被稱為祆教、火祆教、拜火教等，它崇尚火，崇尚日月星辰，崇尚光明。它認為火是“正義之眼”。516年，滑國（今中亞阿姆河流域的南昆都斯城）遣使通梁。518年，波斯派遣使者出使北魏?；瑖筒ㄋ惯@兩個國家都信奉瑣羅亞斯德教。519年，北魏的靈太后率領宮廷大臣及眷屬到嵩山山頂上奉祀火天神。據史書記載，北齊后主“躬自鼓儛，以事胡天”。北周的皇帝也曾親自“拜胡天”“從事夷俗”。天者，神也。胡天，指的是祆教神祇。北齊、北周都出現了很多奉祀火祆的神祠，一時蔚然成風。

北周周武帝滅法，史稱建德毀佛。武帝死后，宣帝、靜帝先后繼位，佛法又興。北周大定元年（581年），楊堅受其外甥北周靜帝禪讓為帝，是為隋文帝。他以護法轉輪王的身份大力扶持和弘揚佛教。筆者認為，在隋唐時期形成的上元節(jié)放燈傳統，主要受瑣羅亞斯德教的影響。拜火教對火、光明的崇奉，與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春節(jié)元夕節(jié)日相融合，形成了正月望夜放燈的傳統。

祆教在中國的傳播，主要是在粟特人、波斯人聚居之地進行。它一般不主動向族外人傳教，因此幾乎很少為教外人士所知。正由于非教內人不能真正了解祆教，從而祆教往往被混淆為佛教。例如，即使是唐代人，也誤以祆教中的得悉神為佛教中的摩醯首羅。韋述《兩京新記》卷三有關于長安布政坊胡襖祠的記載：“西南隅胡祆祠，武德四年所立，西域胡天神，佛經所謂摩醯首羅也?！保?1］34杜佑《通典》卷四十《職官》亦記載：“祆者，西域國天神，佛經所謂摩醯首羅也?！保?2］1103從這個角度來說，燈節(jié)表面上起源于佛教，實際上祆教在背后所起的作用更大。

《明皇雜錄》記載：“上在東都，遇正月望夜，大陳影燈……時有匠毛順，巧思結創(chuàng)繒彩，為樓三十間，高一百五十尺，懸珠玉金銀，微風一至，鏘然成韻。乃以燈為龍鳳虎豹騰躍之狀，似非人力?！保?3］55葉法善奏曰：“影燈之盛，天下固無與比。惟涼州信為亞匹。”此等敘述，雖說是小說家言，但是不為無據，必有影燈放燈興盛的事實，才有傳聞的渲染。據稱，當日涼州“燈燭連亙數十里，車馬駢闐，士女紛雜”［14］486。為什么涼州盛行放燈？

自從唐高宗時蘇定方率領唐軍打敗了西突厥，攻占了中亞，朝廷在那兒設立都護府以來，隴右在唐代號稱最為富庶。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二一六卷中寫道：“（天寶年間）中國強盛，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保?5］7038唐代的涼州，是絲綢之路上的一顆耀眼的明珠?！疤浦r，河西、隴右三十三州，涼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樂。其地宜馬。唐置八監(jiān)，牧馬三十萬匹?！保?6］913涼州是胡人尤其是粟特人寓居、貿易經商的大本營。岑參詩云：“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粟特人信奉祆教，崇尚光明，以燃燈為常，故涼州元夕之燈，可與東都洛陽相媲美，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涼州是河西走廊的交通要沖之地。從河西走廊再往西，就更能發(fā)現燈火與祆教之間的密切關系。今新疆哈密地區(qū)東風鄉(xiāng)至今還流傳著《燈舞》《拜火舞》；喀什地區(qū)葉城縣也有《燈舞》；伊吾縣下馬崖鄉(xiāng)至今還在跳《火舞》；和田地區(qū)墨玉縣有《頂燈舞》……這些地區(qū)盛行的舞蹈，足以表明中原的燈節(jié)受到了西域文化尤其是宗教文化的影響，其影響路徑似乎就是絲綢之路。

張說《踏歌詞》詩二首云：“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里太平人。龍銜火樹千燈艷，雞踏蓮花萬歲春。（其一）帝宮三五戲春臺，行雨流風莫妒來。西域燈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其二）”［17］981詩中的“西域燈輪”說明了什么？放燈、賞燈難道不是受西域文化的影響甚至直接是西域文化的產物？《踏歌詞》中的“雞踏蓮花”也寄寓頗深，因為公雞在瑣羅亞斯德教中是善禽、圣禽，是斯勞沙，是死者靈魂的審判者之一。中國古代自北齊以來，朝廷金雞放赦，其宗教底蘊即西域瑣羅亞斯德教斯勞沙本土化之后的恩典。從蘇庫魯克出土的陶燈盞可知，突厥人使用的燈盞上，有雞（鳥）與狗的組合［18］135；Mary Boyce 認為雞與狗是瑣羅亞斯德教中守護不滅之火的神獸［19］52-68。元夕放燈中的龍、雞、蓮花、火等融合了中華文化、祆教、佛教諸因素，生成了璀璨奪目的文化星叢。

《舊唐書》卷六十九記載，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年）正月望，胡僧婆陀請夜開門燃百千燈。（唐）睿宗御延喜門觀樂，凡經四日”［8］3103。學人以前將這里的“胡僧”解讀為印度的佛教徒。其實，胡僧不排除是中亞的瑣羅亞斯德教教徒。胡者，指西胡粟特人。自從唐高宗在中亞設立都護府以來，長安的西市主要是粟特人在經商。他們信奉祆教，祆教崇尚火、光明。從這個角度來看，祆教教徒請求皇帝允許“夜開門燃百千燈”才是合乎情理的。

為什么是在唐高宗、武則天時期，放燈成為了元夕的節(jié)日內容呢？這個問題可以從世界史的視域進行透視、理解。唐高宗時，蘇定方率領唐軍打敗了西突厥，在今中亞一帶設立都護府，絲綢之路上的貿易往來、文化交流更加頻繁。此時，大量的粟特人行走在絲綢之路上。七世紀伊斯蘭教崛起，圣戰(zhàn)東征，攻打薩珊王朝。651年，薩珊王朝終結。征服者阿拉伯人要求當地波斯人皈依伊斯蘭教，如果不改信伊斯蘭教就須要繳納高額稅費。于是，一部分虔誠的瑣羅亞斯德教教徒南逃至印度西海岸，成為了今天的帕西人；一部分沿著絲綢之路東遷到大唐，他們對當時大唐的經濟、宗教、政治、文化等皆有深遠之影響，其中潛在的影響更是巨大。元夕放燈，當是祆教教徒借助于佛教的面具對中土節(jié)慶習俗的一種潛影響。否則，何以正是在薩珊王朝亡國、唐高宗武則天統治前后放燈成為一時之盛，以至于不久唐玄宗明詔規(guī)定元夕放燈為“常式”？

（二）元夕放燈與摩尼教

大周天授元年（690年）七月，東魏國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經》四卷進奉武則天?！洞蠓降葻o想大云經》云：“有一天女，名曰凈光……當王國土，得轉輪王?！薄盃枙r諸臣即奉此女以繼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閻浮提中所有國土，悉來奉承，無違拒者?！狈鞯雀綍把蕴竽藦浝辗鹣律?，當代唐為閻浮提主”，十月，“敕兩京諸州各置大云寺一區(qū)”［15］6466-6469。每座大云寺中皆有彌勒佛像?！洞笤平洝芬话闳藢⑵淇醋魇欠鸾洝Ｆ鋵?，它固然曾出現在佛教經典中，但是不排除它被改寫和被利用。祆教只在教內弘法，且尚未見到漢文獻經書，但是，依據三夷教著名專家林悟殊先生的推測，它對中國古代民間宗教影響甚大。

摩尼教的東傳，在中亞被佛教化，我們今天見到的相關經典，其中的佛教術語也尋常見。教主摩尼被稱為摩尼光佛，為五佛之一。漢文文獻將熒惑之神代指火神、火星?！端揸捉洝吩疲骸盎痍?，熒惑，胡名云漢?！保?0］272大云寺是不是大云漢寺的略稱？大云寺或大云光明寺的設立，與火、光明崇拜緊密相關。筆者懷疑，《大云經》漢文版或許滲透進了祆教、摩尼教的意識和思想。

官方文獻最早的記載是，武則天大周延載元年（694年），波斯人拂多誕將摩尼教傳入中國。佛教徒對其極力排斥，然而武則天卻“頗悅其說”。摩尼教的要旨，大致說來，就是“清凈、光明、大力、智慧”。其二宗三際說指的是：二宗指的就是光明與黑暗；三際即初際、中際和后際。武則天的尊號頗多，有“圣母神皇、圣神皇帝、金輪圣神皇帝、越古金輪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輪圣神皇帝、天冊金輪圣神皇帝、則天大圣皇帝”等，其中一個尊號帶有“慈氏”，人們通常將它與佛教聯系起來。這當然不無道理。但是，慈氏即彌勒，一方面中國古代民間存在著彌勒教；另一方面，彌勒與摩尼教教主摩尼被視為同一。而如上所述，武則天接見過拂多誕，支持其學說。因此，其尊號中的“慈氏”就不能僅僅解讀為佛教的術語，也有可能來自摩尼教。

唐玄宗認同儒、釋、道，有其親自為《孝經》《金剛經》《道德經》作的注為證。但是，唐玄宗明令禁止摩尼教。“開元二十年（732年）七月敕：‘未摩尼法本是邪見，妄稱佛教，誑惑黎元，宜嚴加禁斷?！保?2］1103摩尼教雖然被禁斷，但是它仍然活躍在洛陽、長安等地?！鞍彩分畞y”爆發(fā)后，大唐朝廷借助于回紇軍隊收復長安、洛陽?；丶v牟羽可汗回國時，有四位摩尼教法師隨同。牟羽可汗皈依了摩尼教，并將其定為國教。由于回紇有恩于大唐，故大唐朝廷遵照回紇的要求，準許摩尼教在中國傳教。唐武宗會昌滅法時，祆教、摩尼教、景教等皆遭受重創(chuàng)，被迫潛入民間，只好借助于道教以生存和發(fā)展；或從此銷聲匿跡，如景教。宋代和尚宗鑒曾言：“白云、白蓮、摩尼三宗，皆假名佛教，以誑愚俗，猶五行之有沴氣也。今摩尼尚扇于三山，而白蓮、白云處處有習之者?！保?1］475

回紇由于曾出兵幫助大唐朝廷平定“安史之亂”，因此對大唐的政治很有影響力。大唐從回紇之請，在洛陽、太原、荊州、洪州、越州等地設立大云光明寺以宣傳摩尼教。摩尼教教義的來源之一為瑣羅亞斯德教，因此它也崇尚光明，因此對正月十五夜放燈傳統的承續(xù)也有較大的助益。

由以上可知，由于祆教、摩尼教皆崇尚火、日月星辰、光明，從而與佛教和中國的春節(jié)節(jié)日相結合，生成了燈節(jié)。這是燈節(jié)在隋唐時期形成的內在因果邏輯。至于柴燎、祈年、元日祈谷等說法作為燈節(jié)的起源，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從內容上都因為缺乏必要的內在邏輯而不能令人信服；甚至佛教、道教、巫史系統中的燈節(jié)起源的說法也不過是后世對燈節(jié)這一節(jié)日傳統的話語建構。

三、話語所建構的常識中的元夕放燈傳統

（一）道教對燈節(jié)傳統的話語建構

燈節(jié)在隋唐時期成為事實上的社會節(jié)慶之一。三教九流對它的起源有著形形色色的說法，其中一種說法是道教上元說。這種說法的依據是《歲時廣記》卷一〇引呂原明《歲時雜記》云：“道家以正月十五為上元。”然而，這樣的陳述缺少論證，沒有展現燈節(jié)張燈之能夠成為傳統與上元之間的內在邏輯。

上元即正月十五，這天晚上固然燃燈，但主要以齋戒祈福為主，燃燈不過是儀式中的一個程序。眾所周知，道教無論是教義還是儀式，多參考、借鑒甚至是直接襲用佛教，因而很難斷定燃燈是源自道教還是出自佛教。例如，如前所述，佛教燃燈祈福；而道教亦然，《帝君明燈內觀求仙上法》云：“明玄燈以自映……若能暮明燈于本命，朝明燈于行年，常明燈于太歲上，三處愿念，即體澄氣真，光明內照，萬神朗清?！保?2］273

東漢時期，才出現了“三官”說。所謂三官，指的是天官、地官、水官。道教宣傳說，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張道陵創(chuàng)立的五斗米道，為病患者請禱，其法為：病患者懺悔，書之于紙張，共三份，一份“上之天，著山上”，一份“埋之地”，一份“沉之水”，謂之“三官手書”［23］264。上元日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下降之日”，三官各有所好，天官好樂，地官好人，水官好燈，因此元夕之夜音樂響起，張燈結彩，人人觀燈。

“三元”這個概念有其歷史，其具體所指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各不相同?！赌淆R書·武帝紀》記載：“冬十二月己丑，詔曰：三元行始，宜沾恩慶?！薄肚G楚歲時記》云：“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保?4］73這時的“三元”主要指的是春節(jié)。北魏時，三元才與正月十五日聯系了起來：“其以正月、七月、十月之望為三元日。”［25］750道教類書《無上秘要》明確提出了“上元”“中元”“下元”之稱。

直到唐代，“三元”與“三官”才相配合?！度S品》則將三官與三元相結合，以三元大慶吉日。《唐六典·卷四·尚書禮部》云：“齋有七名：其四曰三元齋，正月十五日天官，為上元；七月十五地官，為中元；十月十五日水官，為下元，皆法身自懺愆罪焉。”［26］125這種匹配關聯，是歷史的發(fā)展，然而，它仍然沒有凸顯上元日為燈節(jié)的故事邏輯。如此說來，道教天官賜福生成燈節(jié)的說法，完全是歷史長河里道教有意識的建構而成。而“上元燈”之稱謂，則體現了燈節(jié)與道教的關系，雖然這種關聯和結合是燈節(jié)成為事實之后的事情，即它是建構過程中的一種稱謂。

（二）巫史對燈節(jié)傳統的話語實踐

《周禮·春官·大宗伯》云：“以禋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保?7］757禋、實柴、槱燎等都是祭祀的儀物，用它們祭祀神祇，與后世的燈節(jié)尤其是以燃燈作為節(jié)日傳統，相去甚遠?！肚锕佟に緹@氏》記載：“凡邦之大事，共墳燭、庭燎?！保?7］885無論是大燭還是庭燎，用鄭玄的說法，它們都是用來照明的，與燃燈習俗關系也不是很大。

司馬遷《史記·樂書》曰：“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祠壇上?！保?8］1178南宋時，此說法已不存。洪邁《容齋隨筆》云：“今《史記》無此文?！保?9］175《漢書·禮樂志》寫道：“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童男童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壇?！保?0］1045這是巫史傳統認為燈節(jié)起源于漢代皇帝祭祀太一的證據。然而，皇帝的祭祀，是在正月上辛日，與燈節(jié)在正月十五夜不符。此其一。其二，這一說法在南宋時《史記》中不見其蹤影，作為證據其合法性值得深究。

唐代徐堅所編纂的類書《初學記》云：“《史記·樂書》曰：‘漢家祀太一，以昏時祀到明?！袢苏峦找褂斡^燈，是其遺跡?！保?1］66宋人洪邁說：“《太平御覽》所載《史記·樂書》曰：‘漢家祀太一，以昏時祠到明。’今人正月望日夜游觀燈，是其遺事?！保?9］238清人趙翼認為：“漢家祀太一，至昏而旦。今人張燈是其遺事?！保?5］663從中可見，“祭祀太一”說成為了一種知識，在“述而不作”的古代文化體系中代代相傳。古代文人認為燈節(jié)起源于漢代皇帝祭祀太一神，實質上是元宵節(jié)燃燈傳統的話語建構，同時表明在歷史的長河里人們的意見、看法或敘事皆可以陳陳相因，竟然也能夠建構一種作為知識的文化傳統。

漢代皇帝正月里祭祀太一，目的是為了能夠長生不死或成仙，僅僅是皇家甚至是皇帝自己的事情，與民眾何干？在古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皇帝所祭祀的神祇極多，何以僅僅祭祀太一就成為了燈節(jié)？況且，如前所述，祭祀太一在上辛日，每年的日期不確定；燈節(jié)在正月望日，兩者在時間上根本不契合。

西漢、東漢兩個朝代總共有四百多年的歷史，自漢武帝之后漢代皇帝都祭祀太一，何以在正月里沒有形成燃燈或放燈的節(jié)慶傳統呢？正月十五夜放燈作為傳統直到隋唐才成為事實，這就表明“以望日祀太一”并非元夕燃燈或放燈傳統的真正源頭。

（三）佛教對燈節(jié)傳統的話語建構

燃燈是印度文化所崇尚的宗教行為，婆羅門教、耆那教、錫克教等都舉行這樣的儀式。在印度，燈節(jié)又被稱為萬燈節(jié)、排燈節(jié)、屠妖節(jié)等。印度舊歷的最后一天，舉國上下歡慶萬燈節(jié)，為的是紀念光明驅逐黑暗、善良戰(zhàn)勝邪惡。在這一點上，它與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的教義是完全一致的。

印度的佛教徒也慶祝萬燈節(jié)。藏傳佛教每到藏歷正月十五日有花燈節(jié)，是夜寺院里的和尚們都點燃酥油燈祈福。藏語把燈節(jié)稱為“局阿曲巴”，意思是“正月十五日供奉”，從而可以證明漢民族元宵節(jié)之放燈的傳統與佛教的確是有著密切的關聯。

佛典認為，無明乃業(yè)之根源；佛法猶如明燈，可以破除無明?！洞笾嵌日摗肪砭旁疲骸叭紵舴鹕鷷r，一切身邊如燈，故名燃燈?！薄哆^去現在因果經》卷一云：“此佛初生之日，四方皆明，日月火珠復不為用。以有此奇特，故名為普光?！比紵艄欧?，又名普光佛、定光佛?！冻彰魅两洝吩疲骸胺鹧?，有四事。一常喜布施，二修身慎行，三奉戒不犯，四然（燃）燈于佛寺?！睆亩芍紵羰欠鸾讨兄匾姆ㄊ轮?。

《大唐西域記》曰：“摩揭陀國正月十五日，僧徒俗眾云集，觀佛舍利放光、雨花?！保?2］620《大唐西域記》又云：“諸窣堵波高廣妙飾，中有如來舍利，其骨舍利大如手指節(jié)，光潤鮮白，皎徹中外。其肉舍利如大真珠，色帶紅縹。每歲至如來大神變月滿之日，出示眾人。（即印度十二月三十日，當此正月十五日也）此時也，或放光，或雨花?！保?2］693此處的“舍利放光”，似乎與元宵節(jié)燃燈還不完全一樣?！赌鶚劷洝吩唬骸叭鐏黻^維訖，收舍利甖，著金床上，以還入宮，頓止正殿，天人散花伎樂，繞城步步燃燈，燈滿十二里?！保?3］174繞城十二里皆燃燈，與節(jié)日的放燈在形式上是一致，然而卻出自宗教儀式，是對“舍利放光”的迷信。

《歲時廣記》卷一〇引《僧史略·漢法本傳》云：“西域十二月三十日，乃中國正月之望，謂之大神農變月。漢明帝令燒燈，以表佛法大明。”［34］61湯用彤認為，《漢法本內傳》“當系南北朝末偽造之書”［35］16。任繼愈說：“大約在北魏中葉，佛教徒偽造《漢法本內傳》等書宣揚佛教優(yōu)越，而詆毀攻擊道教?！保?6］104這就表明，南北朝時期，和尚偽造佛經《漢法本內傳》，杜撰燈節(jié)源自漢明帝之燒燈。北魏時期的杜撰說法，到宋代被作為知識或真理而為文人知識分子所接受，如高承《事物紀原》云：“西域十二月乃漢正望日，彼地謂之大神變，故漢明令燃燈表佛?！保?7］303這些偽知識，從效果歷史的角度來說，實際上倒是起到了建構元宵節(jié)燃燈的文化傳統。

漢明帝時，西域的佛經傳入白馬寺。從此，后世的僧徒多將佛教敘事附會于其上，建構了完整而不斷裂的一個傳統，即釋家傳統。釋家的燃燈供佛，對我國燈節(jié)放燈傳統的形成功莫大焉，雖然在背后真正起作用的是祆教教徒、摩尼教教徒，但是后者也是借助于佛門才畢其功德的。況且，正月十五夜燃燈的文化傳統，主要是在佛教的話語實踐中完成的。

結 語

如上所述，歷史上建構的元宵節(jié)放燈傳統，在后世竟然成為了元宵節(jié)節(jié)俗的知識。運用米歇爾·福柯的考古學方法，發(fā)現中國元宵節(jié)放燈之傳統主要是隋唐時期祆教、摩尼教崇尚光明的歷史產物。拜火教、摩尼教在中國的弘法，經常打著佛教的幌子，而佛教確確實實又一直在燃燈祈福，故導致后人誤以為僅僅是佛教影響的結果。自隋唐迄今，元宵節(jié)放燈成為事實上的節(jié)日傳統，而這個傳統的穩(wěn)固和延續(xù)，又得益于道教、佛教、儒家文人學士等共同的話語生產實踐。

元宵節(jié)放燈之所以成為文化傳統，是各種社團組織、社會實踐構成的文化生態(tài)中的話語建構而成的。也就是說，它是后天發(fā)明的，不是先天就有的。道教、佛教、儒教等將元夕放燈描述為古已有之的自己的傳統，而將本教的儀式附會于其中。時間流中的話語生成了能指鏈，而能指鏈是無窮無盡的。文化傳統就是能指鏈的表征，是意識形態(tài)有意識建構的結果，是政治現實需要在文化上的新創(chuàng)。在眾聲喧嘩的話語中，吵雜聲甚至掩蓋了事實真相。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促成了一個精神體的在世。

每一個傳統都有其歷史，傳統之中甚至摻雜著異族的文化，因為民族文化之間的接觸、碰撞、交流和融合是我們人類文化的常態(tài)。元宵節(jié)中的放燈傳統也是如此，它是唐玄宗詔令規(guī)定的節(jié)日“常式”，歷經佛教、道教、儒教文士等的話語建構，生成了中國古代節(jié)慶文化的傳統之一種。這些話語實踐，包括偽知識話語，在我國文化傳統中竟然作為真理而存在，大多數人甚至信以為真。

元宵節(jié)放燈傳統的發(fā)覆，對當下中國傳統文化“雙創(chuàng)”（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多有啟迪，主要體現在：一是傳統總是被建構而成的，它是被后世發(fā)明的，不是從來就有的，因此我們要發(fā)明偉大時代所需要的文化傳統；二是傳統之所以能夠成為傳統，是社會多種話語力量實踐的結晶，從而我們的時代性話語建構也應該培育我們所需要的文化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