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字典》“龍”部字的漢字記憶與文化認同抉微

黃交軍，李國英

（貴陽學院文化傳媒學院，貴州貴陽 550005）

龍是傳說中的神奇動物，是中華文明“最具代表性、典型性、民族性的語言符號、概念范疇與文化因子”[1]?，F(xiàn)實生活中未見龍的活體與孑遺，很多學者認為龍是先民想象虛構的動物，其原型或為蛇、蜥蜴、鱷魚、鯨魚、馬、星辰、虹、雷電、龍卷風、樹根等[2]。龍是否真實存在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眾說紛紜、聚訟不已的懸案，人們對它的生命叩問、起源忖量和歷史沉思從未停息。漢字作為忠實記錄中華文明、全息折射社會生活的語言編碼和表意體系，在承載人類記憶、凸顯文化認同等方面，具有活化石、真史料的信史實錄功用[3]。殷墟卜辭中的“龍”作“”（合3122）、“”（合6591），金文作“”（龍爵）、“”（昶仲鬲），楚系簡帛寫成“”（包山楚簡2.138）、“”（郭店楚簡性.28）、“”（上博簡.13）[4]7366。這些字均活靈活現(xiàn)地描摹了爬行動物的形體輪廓，彰顯了“龍”形象鮮明、字義翔實的特點?！墩f文》稱龍為“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5]245，說明兩漢時期龍已經(jīng)被徹底異化、神化。字典和詞典均以“龍”字為部首，統(tǒng)領以“龍”為結構部件的漢字，匯聚以“龍”為構詞成分的詞語，形成了記載龍文化的符號集。其中，被譽為“無一義之不詳，無一言之不備”“六書之淵海，七音之準繩”[6]1108的《康熙字典》，其“龍”部字涉及龍的命名和分類知識，蘊含萬物有靈和皇權神圣之意，是學界抉微中國古代龍文化意蘊的信息載體。

一、《康熙字典》“龍”部字中的龍形象

“乘鏤象，六玉虬?！盵7]723龍實乃中華大地遠古時真實存在的大型爬行類動物，在“龍”的甲金文等古文字形體中，龍的巨口、長身，以及尾與角宛然可見。考諸典冊，“龍”是對“虯”（虬）字的生動描畫?！犊滴踝值洹丰尅膀啊保骸巴A。”[8]1049“虯”的本義是指上古神話傳說中的有角龍?！犊滴踝值洹丰尅巴A”：“《說文》：‘龍子有角者?！冻o·天問》：‘焉有虯龍，負熊以游?！盵8]1049南朝梁任昉的《述異記》云：“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龍?！盵9]4“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虯）龍，無角曰（螭）龍。”[10]707古人秉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11]359的觀念對萬物進行命名和分類，具有自覺而強烈的意識?！稖Y鑒類函》將龍分為四種：“一天龍，守天宮殿持令不落者；二神龍，興云致雨益人間者；三地龍，決江開瀆者；四伏藏龍，守王大福人藏者?！盵12]257這種分類想象的成分居多，不足為據(jù)?！犊滴踝值洹返摹褒垺辈孔趾拖嚓P詞語，或能揭橥龍族類屬的奧秘。

（一）“龍”部字揭示的龍的種類

古人追求格物致知、博聞強識，對龍的類別的劃分體現(xiàn)了當時的認知水平。《康熙字典》的“龍”部字詞反映的龍形象，主要分為三種。

1.作為總名的“龍”

《康熙字典》重點對龍的兩個通名做了解釋：一個是“龍”（lóng）；另一個是“龒”（lóng）?！犊滴踝值洹丰尅褒垺保骸肮盼摹！稄V雅》：‘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虯龍，無角曰螭龍，未升天曰蟠龍。’《本草注》：‘龍耳虧聰，故謂之龍?！兑住で浴罚骸畷r乘六龍以御天?！盵8]1540“龍”屬于象形字，為龍族動物總名，其義項眾多，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犊滴踝值洹丰尅褒崱保骸啊蹲謪R補》：‘古文龍字?！肚皾h·南粵王傳》：‘漢封摎樂子廣德為龒侯?！盵8]1540可見，“龒”乃“龍”的異體字，其字形有“祭祀、崇拜龍神”的意味。《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云：“摎樂首愿屬漢，封其子廣德為龒侯?！盵13]956晉灼注“龒”曰：“古龍字?！盵13]956

2.“雨龍”“雷龍”

“龗”（líng）指雨龍?！犊滴踝值洹丰尅褒挕保骸啊墩f文》：‘龍也?！帧队衿罚骸蜃黛_。又作靈（靈）。神也，善也?！盵8]1540龗屬于龍類，龗古通“靈”，取“神靈”之義?！墩f文系傳》釋“龗”：“龍也。從龍，霝聲。古文‘靈’字?！盵14]92《5說文解字》釋“霝”“：雨零也。從雨象（落）形?！对姟吩唬骸炗昶錆??！盵5]241“霝”有“降落”之義，亦同“靈”?！蹲`萬象名義》釋“龗”：“山神?！盵15]1208與“龗”相類的字是“靇”?！犊滴踝值洹丰尅办_”：“《玉篇》：‘同龗?！帧都崱罚骸_靇，雷聲。’”[8]1370“靇”屬形聲兼會意字，古代用法同“隆”，含有“龍伴雷興云雨”之意?！墩滞ā吩唬骸办_一作‘龗’，與‘靈’音義同。龍在天往來不測，神靈亦如之，故從龍、霝聲?！毒暋罚骸_，神應也。以形用者滯，以神用者員。龍神物，不飛則神蟄，飛則能興云雨，故與大地之氣交感而應也?！盵16]2595可見，“龗”與“靇”相同，都指能鳴雷施雨的雨龍或雷神，故民間對龍有“雨師”之稱。

3.“飛龍”“怒龍”

指稱飛龍或怒龍的字是“龖”（tà）?！犊滴踝值洹丰尅褒憽保骸啊墩f文》：‘飛龍也?！帧读鶗ぞ暋罚骸鸩酪?。二龍叢飛，威靈盛赫，見者氣奪，故讋從此省?！对?jīng)》：‘震龖之赫霆之砉?！瘋髟唬骸埮?。’又《集韻》：‘飛龍也?！盵8]1540“”字形為“二龍”相并，是會意字?！褒憽奔瓤梢灾革w龍，又可以用來形容龍飛騰的狀貌。

（二）“龍”部字描繪的龍的情狀

“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盵17]39龍屬猛獸兇蟲，其性桀驁難馴，非凡夫俗子所能駕馭。古有“觸逆鱗”而致龍怒之說。《韓非子》載：“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盵18]68《康熙字典》中的“龍”部字顯示，古人造“龍”字主要著眼于它長脊堅鬣、破穴出洞的情貌。

1.描繪龍脊背的形狀

2.描繪龍出洞的情貌

（三）描繪龍騰飛的姿態(tài)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盵22]57在上古先民看來，龍不僅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而且可以充當坐騎、助人登天?！肚f子·逍遙游》載，藐姑射山上有神人“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23]11?！犊滴踝值洹分忻枥L龍飛翔姿態(tài)的字主要有龘（dá）、（mǎng）?！犊滴踝值洹丰尅褒摗保骸啊队衿罚骸埿旋擙撘病！盵8]1540“龘”乃三龍疊合的會意，義同“龖”，描述龍騰飛之貌?！洱堼愂骤b》云：“龖、龘，龍飛之皃也。二同。”[24]139《康熙字典備考》釋“”：“《字匯補》：‘音?！盵8]15“41”為“龍”“飛”二字會意而成，取“龍飛騰翱翔”之義，與“、”（龍振翼飛翔）、“”（飛龍在天）等字的造字原理相同。

“物象天地，比類百則?！盵25]26對萬事萬物進行分門別類，是人類早期認識自然、解釋世界的必由之路，折射出華夏先民建立范疇、累積經(jīng)驗的自覺意識。龍品類繁多，有所謂“有鱗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26]443的自然說法?！坝涊d動物親緣關系情況的文字資料是動物譜系”[27]151，《康熙字典》的“龍”部字蘊含著諸多文化信息，是珍貴的龍譜系檔案。這部字典以“龍”為總名，與龒、龗（靇）、龖、虯、螭、、蛟（鱗龍）、、蚗、蟠、、虭蛥等一同構建了龐大的龍家族，反映了龍曾經(jīng)活躍于世的盛況。據(jù)載，我國古代執(zhí)掌飼龍馴龍之職者為豢龍氏?！蹲髠鳌份d：‘董父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ⅲ夯魁?，官名，以官為氏。”[8]1172相傳夏朝劉累曾跟隨豢龍氏學習養(yǎng)龍之術，因技藝精湛被賜姓“御龍氏”?！犊滴踝值洹份d：“御龍，復姓。《史記·夏本紀》：‘劉累學擾于豢龍氏，以事孔甲?？准踪n之姓，曰御龍氏。’”[8]314可見，龍是上古時期常見的大型動物，人們可以喂養(yǎng)調教它，對它的體態(tài)、習性較為熟悉。

二、《康熙字典》“龍”部字蘊含的文化內容

“鳳響聞笙竽，龍靈化蛙蛤?！盵28]68龍不是平凡之物，乃上古“四靈”之一?！昂沃^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盵21]1425孔穎達疏曰：“以此四獸皆有神靈，異于他物，故謂之靈。”[21]1425龍很早就被先民視作天地間有靈性的神獸，是炎黃子孫的圖騰。在漢語語境中，與龍有關的事物大多被視作祥瑞吉兆。相傳伏羲時有龍馬自黃河中負圖而出，是圣者受命的瑞兆?！疤偸弦札埣o，故為龍師而龍名”[29]686，西晉杜預注釋為“太皞伏犧氏，有龍瑞，故以龍瑞名官”[29]686。書法中也有龍文化的元素。傳說古人曾受龍靈動飄逸之姿的啟發(fā)，創(chuàng)造了“龍書”，“太昊庖犧氏獲景龍之瑞，始作龍書”[30]215。古人常以“筆走龍蛇”“龍飛鳳舞”形容書法筆勢有力、靈活舒展，所謂“篆字若丹蛇，逸勢如飛翔。龍子善變化，化作梅花妝”[31]2047。《老殘游記》第九回寫道：“抬頭看見北墻上掛著四幅大屏，草書龍飛鳳舞，出色驚人?！盵32]69可見，“龍”字是意義鮮明、情感濃烈、能產(chǎn)性強的表意單元，具有強大的褒義凝聚力，為《康熙字典》的“龍”部字注入了豐富的文化信息。

（一）反映奇異靈性

（二）彰顯奇異特征

有些“龍”部字描繪的不是龍形象，而是給人以高大感、充實感的其他事物，如龐（lóng）等字?！犊滴踝值洹丰尅褒嫛保骸啊墩f文》：‘高屋也?！中铡Ｖ墚吂吆?，封于龐，因氏焉。又《集韻》：‘充實也?！对姟ば⊙拧罚骸哪谍孆??！肚皾h·司馬相如傳》：‘湛恩龐洪?！盵8]1540“龐”同“厐”，本義指高屋，泛指高大龐碩之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龐謂屋之高者也。故字從廣，引伸之為凡高大之稱?！盵20]445《黔之驢》云：“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35]78《康熙字典》釋“”：“《篇?！罚骸升堃?。’”[8]1540“”同“蘢（蘢）”，本義指草木形體高大、青翠茂盛?！犊滴踝值洹丰尅疤d”：“蒙蘢?！稜栄抛ⅰ罚骸畯涬x猶蒙蘢耳?！肚皾h·晁錯傳》：‘草木蒙蘢?！瘞煿抛ⅲ骸商d，覆蔽之貌也?！盵8]1040“”又引申為“草木茂密”之義。唐代李華《寄趙七侍御》詩云：“玄猿啼深蘢，白鳥戲蔥蒙?！盵36]1095詩中的“蘢”指生長茂盛的草木。還有些“龍”部字描繪了龍的神異形象?！犊滴踝值洹丰尅啊保骸啊蹲謪R補》：‘赤色?！盵8]1540“”（lóng）有“赤紅”之義，傳說中有赤龍，為神仙所乘。《墨子》載：“帝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37]272

（三）表達恭敬之情

《康熙字典》釋“龔”：“《說文》：‘給也?！队衿罚骸钜病Ｒ嘧鞴??！謶U也。與‘恭’同。梁元帝《告四方檄》：‘中權后勁，龔行天罰。’”[8]1540“龔”的本義指“供給”，其部件“龍”兼表音意，金文作“”（頌簋蓋），睡虎地秦簡作“”[4]1719。“龔”的古文字形凸顯龍眼、龍身，反映了上古先民確曾豢龍、養(yǎng)龍的史實[38]，故“龔”引申出“恭謹、謙恭、虔誠”等意義。后來，“龔”被尊為姓氏，“其先共氏避難，加龍為龔。漢有龔遂”[39]379。關于“龏”（gōng），《康熙字典》釋曰：“《說文》：‘慤也。’又《字匯》：‘升也?！帧都崱罚骸艄x同?！盵8]1540“龏”同“恭”，也表“恭敬、虔敬、尊重”之義。

（四）具有包容之意

有些“龍”部字有包容、收攏、聚集等意義，如龓（lóng）、（lóng）等。《康熙字典》釋“龓”：“《說文》：‘兼有也。’《正字通》：‘《漢書》：“龓貨物?！苯癖咀骰\?！帧队衿罚骸R龓頭。’《字匯》：‘馬鞁也。’”[8]1540“龓”同“”“”，形聲兼會意，卜辭作“”（前6.46.2）[4]4636，象人手牽龍頭狀，引申出“牢籠”之意。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龓”：“兼有也。今牢籠字當作此?；\行而龓廢矣。《吳都賦》曰：‘沈虎潛鹿，馽龓僒束?！矗骸c龓’者，縶而籠其頭也?！队衿吩唬骸R龓頭?！墩f文》：‘鞥下云龓頭繞者，亦取兼包之意。’”[20]314《康熙字典》釋“”：“《正字通》：‘俗籠?！盵8]1540“”同“籠”，義為“籠罩、籠絡”。

此外，有一些“龍”部字反映了自然災害和病疫?！犊滴踝值洹丰尅啊薄埃骸稄V韻》‘：與同。禾病也。’”[8]1540“”（lóng）指禾苗遭病蟲害。《正字通》云：“，禾病，本作，《集韻》作。”[16]2898有“龍蛇之孽”[40]1143的說法?！稌x書》云：“龍，水物也，何與于人。但非其所處，實為妖災。夫龍以飛翔顯見為瑞，今則潛伏幽處，非休祥也?！盵41]702龍染了疾患，也需求助高人醫(yī)治。西漢劉向《列仙傳》載：“馬師皇者，黃帝時馬醫(yī)也，知馬形生死之診，治之輒愈。后有龍下，向之垂耳張口?；试唬骸她堄胁?，知我能治?！酸樒浯较驴谥校愿什轀嬛?。后數(shù)數(shù)有病龍出其波，告而求治之。一旦，龍負皇而去?！盵42]5清代王晫《龍經(jīng)》云：“不得自在曰薄福龍，災害數(shù)作曰惡龍，憤怒殺人曰毒龍，苦行雨曰乖龍?！盵43]241

三、《康熙字典》“龍”部字反映的社會秩序

因為龍氣宇軒昂、變化莫測、法力無邊，人們常用龍來隱喻德才兼?zhèn)涞牟柯涫最I或豪杰才俊，也常將賢達名士譽為“人中之龍”。龍逐漸成為品藻人物、褒揚才俊的文化符號。《史記》載：“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44]135孔子欽佩老子學識淵博、雅量高致，遂以“龍”來盛贊他。上古傳說中伏羲兄弟共八人，世號“八龍”[45]285。還有人以龍自喻，最有名的當推自號“臥龍”的諸葛亮。王安石也借詠龍來表明心志：“龍之為物，能合能散，能潛能見，能弱能強，能微能章。惟不可見，所以莫知其鄉(xiāng)；惟不可畜，所以異于牛羊。變而不可測，動而不可馴，則常出乎害人，而未始出乎害人，夫此所以為仁；為仁無已，則常至乎害己，而未始至乎喪己，夫此所以為智?！盵46]277-278此賦托物言志，書寫王安石力推新法以富國強兵的志向。在封建文化思想體系中，龍更是封建皇權的象征。據(jù)說歷史上第一個被稱為“龍”的帝王是秦始皇，號稱“祖龍”。東漢王充《論衡》云：“祖龍死，謂始皇也。祖，人之本；龍，人君之象也?！盵47]799龍從自然萬物生靈之首跨入人類世界，由比擬人中才俊變?yōu)橄笳鞯弁踔?、無上皇權的符號，從而參與了社會秩序的構建。

“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盵48]85秦漢時期，龍與王權緊密相連，成為封建帝制時代大一統(tǒng)、大融合的政治符號與權力話語，是構建古代社會秩序的觀念指稱和靈魂支柱。我國有關世界秩序的理念源于古代獨特的“天下觀”，最高理想是世界大同?！肮糯袊跃S護皇權體面為核心的層圈式世界觀實際上意在構建一個‘天下主義’的世界體系。中國傳統(tǒng)的世界觀就是天下觀念，天下觀念是中國古代世界秩序的核心價值理念；相比之下，西方是以民族國家的角度看世界，而中國則以自我為中心看世界?！盵49]封建帝王為了使王權正當化、合法化，便利用龍在庶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編造了有關真龍?zhí)熳拥恼紊裨?。比如，史書載劉媼夢中與蛟龍交合而生劉邦，劉邦不僅相貌似龍，而且身旁常繞龍氣。這種將帝王與龍關聯(lián)起來的神異傳說，彰顯了龍?zhí)柫钊盒?、和合萬邦的政治功能。與小國林立、烽火不斷的歐洲相比，古代中國以海納百川、開拓進取的態(tài)勢構建和諧穩(wěn)定的文明古國，“幾千年前形成的文明經(jīng)久不衰，延續(xù)至今”[50]28。中華民族這種貫穿始終的文明傳承，根植于高度一致的圖騰信仰、家國意識和價值觀念，其他民族與漢族一樣，都屬于龍子龍孫、龍胄龍裔，故而中華民族能突破“華夷有別”的藩籬，形成“王者無外，天下為家”[19]174的政治觀念。以龍文化為根本屬性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始終強調各族人民同心同德、同行同向，比如古代匈奴就有崇拜龍的習俗?！妒酚洝份d：“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51]9司馬貞注疏曰：“《漢書》作‘龍城’，亦作‘蘢’字。崔浩云：‘西方胡皆事龍神，故名大會處為龍城?！逗鬂h書》云：‘匈奴俗，歲有三龍祠，祭天神?！盵51]9這反映了匈奴人對龍文化的高度認同。龍乃“東方之獸”[47]715，具有力量強健、威嚴神圣的特點，封建君王對其青睞有加，往往用以自喻，所謂“龍，君也”[10]342“龍也者，人主之辟也”[52]109?！犊滴踝值洹丰尅褒尅保▂ǎn）：“《篇?！罚骸呙髦??！帧赌咸茣罚骸蠞h劉巖改名龔，復改名龑?！艧o龑，巖取飛龍在天之義創(chuàng)此名?！盵8]1540“龑”同“”“”，是五代時南漢劉巖為取名而新造之字，義為“飛龍在天”。后梁詹敦仁曾撰詩譏諷云：“唐祚值傾危，劉懷僭偽。吁嗟毒蛟輩，睥睨飛龍位。巖雖同音，形體殊乖致。廢學愧未弘，來問辱不棄?！盵36]5581古代帝王講究用字、改字的做法，是文化崇拜心理的反映，“龑”就是龍崇拜文化的產(chǎn)物。

封建皇權壟斷了龍的使用權后，帝王的一切便與龍有了密切關系。比如：帝王自詡“真龍?zhí)熳印?；帝王體格相貌為“龍體”“龍顏”“龍準”；帝王所用服飾為“龍袍”“龍袞”“龍衣”；帝王所用器具為“龍案”“龍椅”“龍榻”“龍鑾”“龍輦”；帝王所居之處為“龍禁”“龍邸”“龍廷”；皇帝的扈從衛(wèi)隊稱“龍扈”“龍衛(wèi)”“龍武軍”；帝王敕命用“龍牌”，圣旨稱“龍綍”“龍綸”；帝王子孫譽為“龍種”“龍胄”。帝王以年號紀元，也頻繁使用“龍”字。年號“不僅寓意‘真龍?zhí)熳印梢钥刂茣r間、順天應人及君權神授，也翔實記載著古代上層宮廷結構的祥瑞福兆、天命觀念、政治訴求及廟堂典制”[53]。從史書記載看，許多帝王都以“龍”命名年號。比如：漢宣帝劉詢、三國吳大帝孫權都使用過“黃龍”這一年號，唐朝梓州刺史段子璋反唐自立為王，也以“黃龍”為年號；十六國時期的后趙大黃帝侯子光、唐時南詔國第九位君主勸龍晟亦改元、大理正康帝段正興都曾以“龍興”為年號；魏明帝曹叡、十六國時期后趙哀帝石鑒（羯族）、后燕昌黎王蘭汗（鮮卑族）曾以“青龍”為年號；武周王朝武則天在位的最后一個年號是“神龍”，她的兒子唐中宗李顯繼位后仍沿用這一年號。此外，“龍飛”是十六國時后涼太祖呂光（氐族）的年號，“龍升”是十六國時夏國世祖武烈帝赫連勃勃（匈奴族）的年號，“龍朔”是唐高宗李治的第三個年號，“景龍”是唐中宗李顯后改元后使用的第一個年號，“龍紀”是唐昭宗李曄的年號，“見龍”是唐時南詔國第六世王異牟尋的年號，“龍德”是后梁末帝朱友貞的年號；“白龍”是五代十國時期南漢高祖劉 的年號，“龍啟”是閩惠帝王延鈞的年號，“龍鳳”是元末（國號宋）小明王韓林兒的年號?？梢?，龍作為萬民景仰的圖騰神、精靈神、吉祥神、保護神，受到歷代王侯將相的追捧，以“龍”為帝王年號用字使龍具有了鮮明的政治色彩。龍文化尤其是龍崇拜觀念還波及海外，周邊國家紛紛效仿中國帝王以龍為尊、以“龍”字為年號的做法。越南李朝圣宗李日尊第一個年號為“龍瑞太平”（或作“龍瑞天平”），第三個年號為“龍彰天嗣”；“龍符元化”（或作“龍符”，見《大越史記全書》）是李朝仁宗李乾德的年號；“治平龍應”為李朝高宗李龍翰的第四個年號[54]65-66。時至今日，雖然封建帝制已煙消云散，但是神圣而有靈性的龍在現(xiàn)代中國人的思想觀念中依然占有重要地位，龍文化已經(jīng)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合理內核和嬗變動力。

“詞典尤其是大型權威辭典的精確解釋是我們參照考察語言文字及人類文化現(xiàn)象的重要依據(jù)，同時也是學界賴以作出事實判斷與結論產(chǎn)生的關鍵支撐材料?！盵55]《康熙字典》中的“龍”部字自成體系，折射了先民對“龍”世界的敏銳感知、理性思索和文化記憶，對當代考證古史，發(fā)掘、汲取龍文化，以及弘揚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具有重要的史料語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