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克托羅短篇小說中的畸人形象

楊 茜

（麗水學院民族學院，浙江麗水323000）

美國當代著名作家E.L. 多克托羅（Edgar Lawrence Doctorow，1931—2015）不僅創(chuàng)作了較多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他的短篇小說也同樣十分精彩。但是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學界對其作品的關注點基本在于他的長篇小說——在他創(chuàng)作的12部長篇小說中，又以《但以理書》《拉格泰姆時代》《上帝之城》被研究得最為充分，而非其短篇小說。

實際上，《華爾街日報》曾評論：“幾十年來，多克托羅先生一直是一位一流的短篇小說藝術家?！盵1]他創(chuàng)作的三部優(yōu)秀短篇小說集《詩人的生活》（Lives of the Poets：Six Stories and a Novella，1984）、《幸 福 國 的 故 事》（Sweet Land Stories，2004）、《世上所有的時間》（All the Time in the World：New and Selected Stories，2011）主題豐富，形式多樣，意蘊深厚，其中《詩人的生活》被《紐約時報》評為1984 年美國十本最好的著作之一，《幸福國的故事》“行文優(yōu)美，精心設計情節(jié)，想象細致”[2]。本文認為，多克托羅在《幸福國的故事》中描繪了較多畸人的形象，在其他短篇集中對畸人形象也有所描摹，對美國文學中的畸人書寫傳統(tǒng)進行了繼承，亦構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背離與創(chuàng)新。

一、美國文學中的畸人書寫傳統(tǒng)

何謂畸人（grotesque）？這就不得不提舍伍德·安德森和他的《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Winesburg,Ohio）一書?！抖砗ザ碇莸耐叨魉贡ぁ酚肿g《小城畸人》，共由22 個短篇故事構成。在第一篇故事《畸人志》（The Book of the Grotesque）當中，安德森對畸人這個群體作了一個評說：“畸人們并非都那么可怕。他們有的有趣，有的幾乎美麗”[3]4；“是真理把人們變成了畸人?！艘坏樽约鹤プ∫粋€真理，稱之為自己的真理，并且盡力想遵循這個真理生活，那他就變成了一個畸人，他所擁抱的真理也便成了一個謬誤”[3]5。也就是說，安德森所謂的“畸人”，并非指身體畸形、形體上奇形怪狀的人，而是指那些執(zhí)著于自己所認定的真理并依照它生活的人，因為一個人所認定的真理未必是顛撲不破、永遠正確的真理，所以，有時過于“認死理”反而會走向謬誤。譬如第九篇故事《冒險》（Adventure）中的小鎮(zhèn)女孩艾麗絲，她的男友在前往城市一年后便不再跟她聯(lián)系。當有別的男人想獲取她的芳心時，艾麗絲卻固執(zhí)地認為把仍然屬于戀人的感情給別人是荒謬的，她認為：“我是他的妻子，不管他回不回來，我始終是他的妻子?！盵3]98正因為她始終認定這樣一個“真理”，她的青春在無望的等待中徒然消逝，她也變成了一個焦躁與孤獨的畸人。

安德森筆下的畸人有被拋棄的女孩和被誤解的教師，有渴望逃出平庸小鎮(zhèn)去見見世面或者到城市去工作的青年男女，還有無法實現(xiàn)自己年輕時夢想的老雇工……他們無法逃離自己的困境，也無從獲得旁人的理解，從而精神苦悶、煢煢孑立。為了發(fā)泄心中的痛苦，他們有的在雨夜的街上瘋狂地裸跑，有的深夜趴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有的終日與自己幻想中的人物玩耍交流……結合這些畸人群像，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畸人其實也常是生活在社會邊緣或是不為他人理解的孤獨之人，因為遭遇了人生的不幸、夢想的破滅，他們的心靈受到了戕害，從而可能表現(xiàn)出異常的行為。綜上所述，我們也就得到了畸人的大致定義。

再看多克托羅的《幸福國的故事》，美國學者Peter Wolfe 評論該書說：“這些幸福國的居民屬于美國畸人（文學）傳統(tǒng)，這些畸人見于舍伍德·安德森，威廉·福克納，卡森·麥卡勒斯的作品中，畸人們竭力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卻遭遇了同樣的不幸?！盵4]也就是說，繼舍伍德·安德森在文學中開創(chuàng)了畸人描寫之后，福克納、麥卡勒斯等大家亦延續(xù)了這一書寫，以致構成了美國文壇上獨特的畸人書寫傳統(tǒng)。福克納在《獻給愛米莉的玫瑰》《明天》《干旱的九月》等作品中塑造的畸人令人印象深刻，如《獻給愛米莉的玫瑰》中，愛米莉小姐美麗高貴，最終卻因愛瘋狂而做出了不可思議的可怕事情，她便是一個典型的畸人形象。麥卡勒斯的《心是孤獨的獵手》《傷心咖啡館之歌》，奧康納的《好人難尋》均刻畫了一系列畸人形象。

二、多克托羅短篇小說中的畸人形象

多克托羅《幸福國的故事》中的畸人形象主要有《喬倫的人生》中的年輕女子喬倫、《沃爾特·約翰·哈蒙》中遭遇背叛與欺騙的“我”、《嬰兒威爾遜》的中的瘋癲女孩凱倫，還有《玫瑰園中的死孩子》中的富豪之女?！对娙说纳睢分械幕酥饕恰锻鈬桂^》中的摩根。他們性情不一、地位有別，卻同樣經歷了困境與不幸，成為游離于人群之外的畸人。

1.孤獨的喬倫

《喬倫的人生》主要描寫了女孩喬倫從15 歲到25 歲之間的生活。喬倫不知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在養(yǎng)父母家里也生活得苦不堪言，為了逃離困境她15 歲便嫁給了男孩米奇，卻又被米奇的舅舅誘惑，導致米奇跳河自盡。喬倫接下來被送進了少年精神病院，逃出醫(yī)院到西部后，她先后與文身藝術家可可和老薩爾一起生活，但均被迫離開。喬倫最后一任丈夫是上流社會人士伯萊德，但這段婚姻最終以離婚收場——伯萊德家族調查得知喬倫的過往實在是太劣跡斑斑了，她與毒販可可的婚姻關系彼時也尚未了斷。

喬倫的形象可謂一個不折不扣的畸人。她不知自己的身世，受到養(yǎng)父的猥褻和養(yǎng)母的虐待；她的幾段婚姻生活也可謂不幸——第一任丈夫米奇死亡、又被有婦之夫可可欺騙，老薩爾道貌岸然卻是個違法犯罪之徒致使她再度失去安身之所，與伯萊德離婚后她不僅沒有分得任何財富，還失去了自己在襁褓期的孩子。喬倫也并沒有什么知己，甚至在她與伯萊德結婚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個年輕主婦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還是連個能寫信交流的朋友都沒有，“仍然像往常一樣孤獨”[5]90。孤獨，似乎是喬倫的宿命。

喬倫有著許多人性的弱點，她背叛了米奇導致自己進入了監(jiān)獄一般的精神病院，某種程度上也導致她之后的流離命運。但是喬倫也有著可貴的品質，面對生活的變故與苦難她堅強不屈，在小說的最后，她努力自立，并決定去嘗試做電影演員，期待有一天以電影明星的身份與兒子重聚。

2.執(zhí)著的吉姆

《沃爾特·約翰·哈蒙》的敘述者吉姆（“我”）是一名虔誠的律師，他和妻子貝蒂等人追隨一位先知來到一個山谷中。先知名叫沃爾特·約翰·哈蒙，原本是一個有盜竊前科的汽修廠技工。哈蒙被追隨者視為先知的原因是：網(wǎng)上有日志說他在一場龍卷風中飛升入空，逃離火海，不僅毫發(fā)無傷，還救了兩個小孩。因為這場奇跡，哈蒙輕而易舉地把許多人聚集到他的身邊，成為山谷公社里約兩百社員（同時也是教士）的宗教領袖。不過哈蒙能領導社員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他的一個預言。他預言這些教士們在上帝眼中的任何罪過都會轉移到先知哈蒙身上，并由他一人獨力承擔，一直到無數(shù)重負將他埋葬把他送入地獄為止，而教士們則因此獲得新生，以后靈魂將通往天堂。

公社的管理模式是所有社員的私人財產都以哈蒙的名義儲存在瑞士銀行；所有社員的妻子都被召參加哈蒙的滌罪儀式，其實就是輪流伺候哈蒙；哈蒙說出的所有命令、規(guī)則和義務均被執(zhí)行與銘記。但是有一天，社員們突然發(fā)現(xiàn)哈蒙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吉姆美麗的妻子和社員們的財產。

小說中最令人驚異的當屬吉姆對哈蒙行為的認識與反應：他曾調查發(fā)現(xiàn)哈蒙的“龍卷風事件”并無一條對應的新聞報道，也就是說吉姆知道該事件的真實性存疑但仍選擇相信；他一直不信外界同行及親友告訴他的“哈蒙拋棄妻子、是個酒鬼、靠著剝削社員已經暴富”的言論；妻子貝蒂去陪伴哈蒙時，他雖有不悅，但最終他反省自己：“我愛沃爾特·約翰·哈蒙。那么我怎么能責怪我妻子對他的愛呢？”[5]114甚至是在貝蒂背叛他并與哈蒙一起失蹤時，他還是認為哈蒙已完成了他的先知本能所要求、所注定要做的事情。“對于哈蒙和他預言的真理性依然堅信不疑?！盵5]134他從不認為哈蒙是個打著宗教幌子的騙子。

吉姆的形象非常符合安德森定義的畸人的特征：他為自己抓住一個真理，并想盡力遵循這個真理生活。吉姆自始至終都選擇相信與熱愛所謂的先知哈蒙，把哈蒙所言奉為圭臬，因而他在謬誤之路上也就越走越遠——他曾運用自己的業(yè)務知識抵制州教育專員對公社只用《圣經》教育孩子；在小說的結尾他還毅然承擔起公社管理者的責任，認真研究哈蒙遺棄的社區(qū)改造計劃，決定要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它?？v然遭遇欺騙與背叛，他依然按自己的信念行事，他是一個執(zhí)著的畸人。

3.瘋癲的凱倫

《嬰兒威爾遜》中男主人公萊斯特愛上了美麗的女孩凱倫，雖然凱倫的日常行為令他感覺有點怪異——她在繁華商業(yè)區(qū)行走時竟然不穿鞋子，也會偷一些沒用的小玩意兒，她也瘋狂地希望被愛。有一天，凱倫居然帶給萊斯特一個嬰兒，并聲稱這個嬰兒叫杰蘇，是上帝使他們倆結合在一起的無法割斷的紐帶。孩子實際名為威爾遜，是凱倫從一家醫(yī)院偷來的，他讓凱倫送回嬰兒卻遭拒絕。萊斯特認為將嬰兒直接送到警察局并非上策，于是他便開啟了“一家三口”的逃亡之旅。途中萊斯特終于想出了處置嬰兒的辦法，他讓凱倫在一座教堂中向神父懺悔，說媒體和警方正在尋找的嬰兒正在教堂門口的嬰兒車里，之后他倆驅車離開，最后在加拿大的一個小鎮(zhèn)定居并結婚。萊斯特竭力謀生，凱倫則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在故事的最后，凱倫已經懷孕，萊斯特發(fā)現(xiàn)：“這些日子，我年輕的妻子臉上，總掛著那種聰慧而心滿意足的微笑。初次見到她的每一個人都不覺得她神經上有什么問題?！盵5]62

凱倫偷來嬰兒威爾遜，并向心上人萊斯特宣稱自己就是嬰兒威爾遜的母親，可謂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畸人，一個瘋狂的人物。凱倫的形象令人想起西方文學史上的眾多瘋狂人物，如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佯狂的哈姆萊特、瘋癲的李爾王，《簡·愛》中的瘋女人伯莎·梅森，果戈理《狂人日記》中發(fā)瘋的小公務員波普里希欽，《獻給愛米莉的玫瑰》中的愛米莉，愛倫坡小說中的眾多瘋狂主人公……不同國度、不同階層、因不同原因呈現(xiàn)不同瘋狂面貌的男女主人公形象業(yè)已成為文學畫廊中一道獨特的風景。

多克托羅的筆下同樣不乏瘋狂的人物形象，譬如《霍默與蘭利》中的蘭利、《比利·巴思格特》中同名男主人公的母親，還有本文提到的《嬰兒威爾遜》中的凱倫……然而凱倫的行為總會令讀者質疑她是否真的神經有問題、是否真的瘋狂。凱倫的日常行為雖顯怪異，但她的許多行為卻令人感覺到她的聰慧。首先是凱倫綁架威爾遜的方法：她帶著鮮花到醫(yī)院，對護士聲稱自己是威爾遜母親的朋友，在護士轉身去找花瓶那一瞬間凱倫立馬抱走了孩子；凱倫固執(zhí)地對男友聲稱威爾遜是他們倆的孩子，這就促使在意她的男友為她考慮并最終帶上她與嬰兒一起逃離警方的搜捕；逃亡途中凱倫和男友患難與共、感情加深，也為他們后來的婚姻鋪墊了基礎。其實男主人公在逃亡途中也不禁思忖這一切是不是凱倫所設計的計劃，是凱倫把他帶上了逃亡之路。一言以蔽之，凱倫是否利用了自己的美貌與瘋癲左右了萊斯特的行動呢？瘋狂，似乎不過是孤獨無依的凱倫用來促成自己目標實現(xiàn)的手段。

4.其他畸人形象

《幸福國的故事》中描述的畸人還包括《玫瑰園中的死孩子》中的富豪之女克里希。該小說講述的是聯(lián)邦調查局特工莫羅伊對白宮玫瑰園中發(fā)現(xiàn)的一具男孩尸體進行調查的故事。調查發(fā)現(xiàn)，這個6 歲男孩是因為哮喘誘發(fā)呼吸衰竭自然死亡的，是動力公司董事長的女兒克里希冒險把他的尸體放入玫瑰園的。

克里希的形象比較耐人尋味，她是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年輕美女，同時，多克托羅明明白白地寫道：“克里?！に沟傥乃故且粋€怪人?！盵5]167她少年時比較叛逆，曾數(shù)次出入青少年戒毒康復中心，也曾追隨宗教避世靜修，她與自己的父親觀念不和。莫羅伊找到她時，神志清醒、頭腦清晰的克里希已被父親送到一個富豪療養(yǎng)院，正無奈地接受治療，她告訴莫洛伊自己做這件事的動機：她如此處置父親園丁兒子的遺體，目的是針對父親及其高官朋友進行一種休克治療，是要讓這些制定政策的紳士注意下層人民的生活條件，因為孩子的死因與生活環(huán)境有關，雖然管事兒的紳士“他們并沒有迫使他家住在那個空氣聞起來好像燒輪胎一樣的地方”[5]173?？死锵Ｗ龀隽肆钊梭@異的不尋常舉動，以致引發(fā)了白宮的騷亂、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和中央情報局的恐慌和調查，她的行為符合畸人的行事方式。她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這一點則異于安德森筆下的畸人。

《詩人的生活》中的畸人形象主要是《外國公使館》的男主角摩根，這位藝術展館的館長在妻兒離開他之后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甚至在家中的每一個房間擺放了定時器，讓電燈可以自動開關，只為擺出過日子的樣子，給來來往往的人看到。他開始窺探別人家的隱私，在想象中對教會女生施暴，這些怪異舉動是否可以理解為他被家人拋棄而遭遇精神創(chuàng)傷后的失常行為？當然，如此被動消極應對生活磨難的畸人在多克托羅的作品中是罕見的，事實上，也只有這一位。并且《詩人的生活》這部短篇集出版于1984 年，畸人的形象可謂是曇花一現(xiàn)，不若20 年后面世的《幸福國的故事》中畸人眾多，形象各異。

三、多克托羅的畸人書寫

審視多克托羅短篇小說中的畸人形象，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畸人的外表并非丑陋可怕，甚至其中還有較多美麗可愛的人物（譬如喬倫、凱倫和克里希）。多克托羅筆下的畸人也并非傳統(tǒng)的“小鎮(zhèn)畸人”，他們有的生長于小鎮(zhèn)，有的則來自都市，他們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不囿于單一的小鎮(zhèn)。多克托羅還對筆下的畸人進行了較多背離傳統(tǒng)的改寫。

1.對于傳統(tǒng)畸人形象的背離

首先是對畸人性格的塑造。這些畸人的性格通常是堅韌頑強的：喬倫經歷了數(shù)次婚姻最終還是孤獨一人只身飄零，但是她并不因此沮喪自棄，而是努力工作自立，并且發(fā)現(xiàn)“當你能自立的時候，一切是多么地美妙”[5]88；她勇于嘗試，試圖憑借自己的年輕美貌叩開當電影演員的大門，主要是為了以后自己能有尊嚴地與留在豪門長大成人的兒子相見。吉姆是被騙的信徒、戴綠帽的丈夫，然而他忍受住了打擊，并迅疾找到了決心和力量管理人心渙散、財政困頓的公社。我們可以說他固執(zhí)己見、被哈蒙蒙蔽執(zhí)迷不悟，但是他面對困境的應對能力仍然體現(xiàn)了他性格中打不敗的特質。或者說，多克托羅描寫的畸人根本無需他人的同情，這些不幸的人們往往會及時振作起來，用自己的活力或智慧對抗自己的境遇、盡快適應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他們比安德森筆下失意而又無可奈何的畸人更堅強更有能力。

其次，多克托羅拓展了畸人所處的階層。吉姆通過了三個州的律師從業(yè)考試?？死锵Ｒ彩且粋€非常鮮明的例子，她的父親是總統(tǒng)的好友、公司董事長，作為父親掌上明珠的她卻離經叛道，做出了一件令專業(yè)人士都不得不佩服的事情，但也辜負了父親對她的信任。這位身處高位卻關注民生疾苦的豪門小姐是畸人畫廊的新成員。如果說?？思{塑造的南方沒落貴族小姐愛米莉是畸人隊列的新成員，那么多克托羅則使畸人的隊伍進一步擴大———畸人，并不只從較低或衰敗的社會階層中產生。

再次，畸人的命運也不再是毫無例外地悲慘不幸，不若《小城畸人》中所說的：“許多人，即使在瓦恩斯堡，都得孤獨地活著，孤獨地死去?！盵3]103譬如凱倫就成功地獲得了幸福的婚姻，也真正擁有了自己與心愛的人的孩子；喬倫雖然歷經滄桑但依然年輕美貌，她的生活依舊有著無限可能。而這一切改寫，也說明了多克托羅對于畸人文學傳統(tǒng)的背離與創(chuàng)新。

2.畸人形象的審美價值

多克托羅曾經說過：“創(chuàng)新，無論以何種方式，就是作家永遠的使命?！盵6]因而，多克托羅對畸人的形象命運等進行較大幅度的改寫，主要原因就是為了創(chuàng)新。這并非作家第一次對文學作品進行改寫，比如他曾重寫霍桑的著名短篇《威克菲爾德》（Wakefield），霍桑講述了一個毫無理由地離家出走、卻又在家附近隱居窺視妻子長達20 年之久的怪男人的故事，多克托羅則從離家出走的丈夫威克菲爾德的視角來重新講述這個故事。不同的視角和對主人公心理與行為的不同審視，令多克托羅的《威克菲爾德》也成為了一篇不折不扣的佳作。多克托羅的創(chuàng)新不但為美國文學中的畸人書寫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使其作品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首先，多克托羅的畸人描寫注重情節(jié)，一波三折，吸引讀者至深，相比安德森著重展示人物內心世界的畸人故事另具一種美學風格。如《玫瑰園中的死孩子》情節(jié)極為撲朔迷離。特工為破解白宮玫瑰園中的謎案排查了多個嫌疑人，抽絲剝繭、步步追蹤，最后發(fā)現(xiàn)案件的制造者竟然是個年輕美麗的豪門女子，而她的“作案”動機又是那么地匪夷所思！總的來說，多克托羅作品中的畸人既保持了安德森筆下畸人的基本特質，又具有更多的智慧、勇氣和決心，更強的行動與生存能力，也擁有更好的命運。不像《小城畸人》中那些不幸的畸人，總在瞬間的爆發(fā)、短時間的情感宣泄后又基本回歸原來的狀態(tài)——就如那位勞苦大半生的種植園老雇工，在秋天的一個傍晚，他被無所不在的美景震撼，以至于突然“邊跑邊喊，抗議他的生活，抗議所有的生活，抗議把生活變得丑陋的所有的東西”[3]193，但后來他還是安靜下來，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了。聯(lián)想多克托羅的評論：“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中已經顯示他是一位悲傷的紀事者。”[7]或許是出于一種潛意識的“對抗”，多克托羅對畸人的性格與命運進行了重塑。

其次，多克托羅塑造的畸人形象彰顯了作家對于道德問題的關注及其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喬倫的多舛命運與她背叛深愛自己的第一任丈夫米奇密切相關，本來她與米奇婚后過著溫馨平靜的家庭生活，奈何她無法拒絕米奇舅舅的誘惑。東窗事發(fā)后米奇自殺，米奇的舅舅則先是生意一落千丈、失去妻子與朋友，最后被判在監(jiān)獄蹲18 個月的大牢，傷心懊悔不已的喬倫則被迫待在監(jiān)獄一樣的少年精神病院。喬倫與米奇舅舅均受到了道德與法律的嚴懲，不僅如此，喬倫最后一段婚姻的毀滅也與她這段經歷有關，這些情節(jié)的設置均顯露出作家鮮明的道德觀念：道德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道德淪喪會導致自己和他人的不幸，道德敗壞者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秼雰和栠d》中，被偷的威爾遜被安全送回后，男女主人公方能真正開啟幸福的生活，這個結果是否也可理解為是一種對善行的回報？克里希提倡尊重下層民眾權利的人道主義思想促使她冒險制造了玫瑰園事件。而多克托羅講述當代的美國畸人故事，既可以使人們認清畸人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地域均存在的現(xiàn)實，揭示更加真實的人間百態(tài)，也體現(xiàn)了作家對弱勢群體的關懷與祝福，彰顯出可貴的人道主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