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梅
(長安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陜西 西安710064)
方旭東教授在《求真與從親》一文中指出,儒家孝道并不是把子女絕對地服從父母置于道德思考的首位,而是把義置于道德思考的首位,而義在他看來就是總體效果的更優(yōu)[1]53。這樣一來,方旭東教授不僅否定了一個看似正確的教條:儒家孝道把子女絕對地服從父母置于道德思考的首位[1]54。更是提出了一個獨(dú)特的觀點(diǎn),即:儒家將好的效果置于道德思考的首位。方教授認(rèn)為儒家不是將服從父母置于道德思考的首位,而是將義置于道德思考的首位,這是值得肯定的①。然而,方旭東教授將義詮釋為好的效果,并由此認(rèn)為儒家采取后果論的立場,則無疑值得商榷。
方旭東教授認(rèn)為儒家的義可以理解為適宜的“宜”,即總體效果的更優(yōu)[1]53。一方面,方教授認(rèn)為儒家的義可以理解為適宜的“宜”,以宜釋義,無疑是合理的②。但另一方面方教授卻將“宜”等同于好的效果,并在使用好的效果時,總是以利益為考量,他的這一看法實際上是將“宜”與“總體利益上的更好或最大化”,即與“總的利益更優(yōu)”等同,亦即是將儒家的義解釋成了“總的利益更優(yōu)”。例如,在詳細(xì)分析莎士比亞《李爾王》劇中人物科迪莉亞悲劇一生的基礎(chǔ)上,方旭東教授切入主題:我們現(xiàn)在想一想,假如一個儒者是科迪莉亞,他如果對他的父親說實話,帶來的就是總的利益(total utility)更壞或者更糟糕的結(jié)果(bad or worse consequence),“他會怎么做呢?”[1]51在方教授看來,儒者看到由此會帶來更糟糕的總的利益就會選擇“義”,說明方教授正是在“總的利益更優(yōu)”的意義上使用好的效果,這一做法實際上是將儒家之義解釋成了“總的利益更優(yōu)”。
當(dāng)然,方旭東教授是在利益的角度分析好的效果,這也進(jìn)一步說明方教授是在“總的利益更優(yōu)”的意義上使用好的效果。在闡釋荀子列舉的孝子不從父母之命的三種情況時,方旭東教授指出:荀子不贊成選擇從命,他的出發(fā)點(diǎn)可說是為了達(dá)到總的效果更優(yōu)。之所以說是總的效果更優(yōu),而不是說是父母利益的更優(yōu),是因為,前面兩種“不從命”,尚可以說是以父母利益的更優(yōu)為訴求,而后面一種“不從命”,則是以子女利益的更優(yōu)為訴求[1]53。在方教授看來,好的效果要么是追求父母利益的更優(yōu)(前兩種情況),要么是追求子女利益的更優(yōu)(后一種情況),也就是說,好的效果就是追求“更好的利益或最大化的利益”。因此,方教授將儒家的義解釋為好的效果,正是將儒家的義解釋成了“總的利益更優(yōu)”??梢哉f,方旭東教授在論述儒家的立場時,也總是訴諸“功利最大化原理”[1]51“總體效用有利”[1]51“權(quán)衡利弊”[1]51“利益權(quán)衡”[1]53這些都說明方旭東教授是將儒家之義解釋成了“總的利益更優(yōu)”,實際上是將儒家之義解釋成了利益之“宜”。
儒家之義可以理解為“宜”,而“宜”即是應(yīng)當(dāng),這體現(xiàn)了一種理性原則;“當(dāng)行則行,當(dāng)止則止”,要求行為符合理性原則的要求[2]99。儒家之義解釋為宜,指的是自己的行為符合禮儀制度,做到恰如其分、公正合宜,完滿實現(xiàn)禮之道德要求[3]33,誠然,義的本質(zhì)在于符合禮的道德要求,但方教授卻將義解釋為“總的利益更優(yōu)”、利益之“宜”,明顯有悖于儒家的思想精神。
首先,將義解釋為“總的利益更優(yōu)”、利益之“宜”有悖于儒家對行為的要求。儒家總是要求行為符合道德的要求,而不是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價就說明了這一點(diǎn):
冉有曰:“夫子為衛(wèi)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p>
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痹唬骸霸购??”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為也?!盵4]70
這里的衛(wèi)君就是衛(wèi)出公輒,他是衛(wèi)靈公的孫子,太子蒯聵的兒子,他的父親太子蒯聵因得罪了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而逃離衛(wèi)國,前往晉國。衛(wèi)靈公一死,輒被立為衛(wèi)君。此時,晉國的趙簡子出兵送蒯聵回衛(wèi)國為君,而衛(wèi)出公輒則拒絕其父蒯聵回國,演出了父子爭奪衛(wèi)君的鬧劇。冉有這時就問子貢道:“老師贊成衛(wèi)出公輒的行為嗎?”子貢只好說:“我去問一問老師?!弊迂暃]有直接問孔子是否贊成衛(wèi)出公輒的行為,而是問孔子如何看待伯夷、叔齊兩兄弟互相推讓不肯做孤竹國的國君這件事,孔子認(rèn)為伯夷、叔齊是古代的賢人,他們求仁而得仁。子貢由此認(rèn)為自己的老師孔子不會贊成衛(wèi)出公輒的行為。子貢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其理據(jù)在于:孔子認(rèn)為伯夷、叔齊倆兄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以孔子對于伯夷、叔齊二人的看法來衡定,孔子肯定伯夷、叔齊的行為,并不是認(rèn)為如此行動會帶來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是認(rèn)為他們的行為符合道德的要求。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儒家之義并不是“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是一種道德的要求。
再看孟子對人的行為要求,陳代勸說孟子不必拘泥小節(jié)去見諸侯,小可以稱霸,大可以行王道。還拿出古《志》的說法:“曲折一尺,可以伸直很多?!闭f明是可以干的[5]138??梢婈惔鷦衩献右娭T侯,正是出于“總的利益更優(yōu)”為考量的,說明儒者以利益為鵠的,古已有之,并不是今日研究儒學(xué)的人首創(chuàng)。但正統(tǒng)儒家是不是以利益為鵠,需要看孟子的回答。孟子回答陳代,舉出了齊景公以不當(dāng)?shù)姆绞秸杏萑酥萑藢幙伤酪膊皇苷?,孔子贊賞虞人[5]138,說明儒家并不是以利益為鵠的。孟子還舉了王良為嬖奚駕車的事例,王良按規(guī)矩為嬖奚駕車,嬖奚一整天毫無所獲,而王良不按規(guī)矩為嬖奚駕車,嬖奚一早上就打中十只禽獸[5]138。如果以“總的利益更優(yōu)”為考量,王良就應(yīng)當(dāng)屈就嬖奚,而王良并沒有如此。孟子稱贊虞人、王良,實際上已經(jīng)表明了他自己的態(tài)度:“絕不以利益為目的”行事。
其次,方教授將儒家之義解釋為“總的利益更優(yōu)”、利益之“宜”有悖于儒家的思想精神。因為如果將儒家之義解釋為“總的利益更優(yōu)”、利益之“宜”,那么,孔子所追求的“君子義以為上”[4]190,就成了君子以“總的利益更優(yōu)”為上,這樣的君子的確如方旭東教授所言充滿了“理性計算”[1]53,但這已經(jīng)不是儒家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君子了。當(dāng)然,孟子所主張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5]189,這里的大人也成了僅僅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的大人,這樣的大人也已非孟子意義上的大人了。此外,荀子闡述的“從義不從父”[6]529,就成了從“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不聽從父母之命,也就是說,只要為了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就可以不聽從父母之命,對此我們不禁要問:儒家之孝何在?
儒家的思想精神講究“義利之辨”,如果按照方旭東教授對儒家之義的解釋,儒家的“義利之辨”就成了利益之辨。因為在方教授看來,義是“總的利益更優(yōu)”,也是一種利益而已,“義利之辨”就成了利益更優(yōu)與普通利益之間的分辨。如是,《孟子》開篇的“義利之辨”就成了孟子奉勸梁惠王追求利益更優(yōu)的言論。顯然,這與儒家的基本精神背道而馳。
儒家的思想精神是講“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在儒家看來,仁義是一個人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候必須堅守的道德底線。但是,如果將義解釋為“總的利益更優(yōu)”,“舍生取義”就變成了不惜生命代價去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結(jié)果必然導(dǎo)致儒家的思想精神蕩然無存。
綜上所述,儒家追求義絕不是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是擺脫利益,追求道德的適宜與完美。那么,方旭東教授為什么將儒家的道德之義解釋為利益之“宜”呢?原因在于,方教授首先將儒家的道義之義詮釋為“宜”,這一步是合理的,但他并未指出此“宜”是理性的應(yīng)當(dāng)、是道德之“宜”,而是將此“宜”滑轉(zhuǎn)為利益之“宜”,利益之“宜”也就成了方教授所詮釋的“總體利益上的更好或最大化”,即“總的利益更優(yōu)”。這樣,方教授就將儒家追求道德之“宜”,即追求“道德上的更好”轉(zhuǎn)變?yōu)樽非蟆案玫睦妗?,并以“總的利益更?yōu)”為考量,即以利益之“宜”來進(jìn)行決斷。
明白了方旭東教授將儒家之義解釋為“總的利益更優(yōu)”的個中緣由,我們再看方旭東教授所列舉的儒家不從親的事例,分析儒家究竟是不是為了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放棄了從親。
首先,我們重新審視孟子對于“舜不告而娶”的辯護(hù)是不是出于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的考慮。孟子辯護(hù)如下: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盵5]182
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盵5]209
孟子辯護(hù)的第一則理由是為了避免最大的不孝“無后”,第二則類似,是為了避免廢棄“人之大倫”。無論是為了避免“無后”還是為了維護(hù)“人之大倫”,這些都不是為了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是為了追求更大的孝、更好的道德。對于“無后”,方旭東教授認(rèn)為,孟子從“無后”對舜“不告而取”的行為進(jìn)行了正面的辯護(hù):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基于“兩害相較取其輕”,為了避免更大的不孝,人們應(yīng)當(dāng)接受“不告而娶”這一相對并不嚴(yán)重的不孝。孟子運(yùn)用這一辯護(hù)方法其實并沒有否定“不告而娶”這一行為是不孝的,只不過他“引入功利最大化原理,為舜的不孝行為涂上一層理性色彩。”[1]51可以看出,方教授也認(rèn)為“無后”是比“不告而娶”更為嚴(yán)重的不孝,這樣,孟子認(rèn)為舜“不告而娶”完全是為了避免更大的不孝。孟子的辯護(hù)如下:舜是為了避免更大的不孝而采取了相對較輕的不孝,按照方教授的思路,孟子的辯護(hù)實際上暗含了“孝的最大化原理”,不過,方教授卻將此滑轉(zhuǎn)為“功利最大化原理”,于是他認(rèn)為孟子在這里“引入功利最大化原理”。當(dāng)“孝的最大化”被方教授置換為“功利最大化”時,儒家的“孝”的觀念就被方教授功利化了,舜追求孝的行為就被方教授解釋成了追求利益的行為。
其次,我們再看孔子主張子女“事父母幾諫”(《論語·里仁》)是不是出于“總的利益更優(yōu)”的考量。方旭東教授對“諫”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梳理,他認(rèn)為“諫”在古漢語中有其特殊的含義,“諫”的主要對象是君主或尊長,“諫”的主要內(nèi)容是批評或勸告,“諫”的根本目的在于讓“被諫者改正錯誤?!墩撜Z正義》《說文》云:‘諫,證也?!^以言正之也?!栋谆⑼āぶG諍》云:‘諫者,閑也,更也,是非相間,革更其行也?!盵1]52在此基礎(chǔ)上,方教授認(rèn)為“諫”不是一般地建議父母干什么,而是特別指出父母存在的問題,希望父母予以糾正[1]52。就此而言,方旭東教授對“諫”的分析是非常到位的,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父母存在的問題”是什么?用什么來“糾正”父母?其實,方教授引述的《荀子·子道》中的一段話就可以說明這一問題。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孔子不對??鬃于叧?,以語子貢曰:“鄉(xiāng)者君問丘也,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而丘不對,賜以為何如?”子貢曰:“子從父命,孝矣;臣從君命,貞矣。夫子有奚對焉?”孔子曰:“小人哉!賜不識也。昔萬乘之國,有爭臣四人,則封疆不削;千乘之國,有爭臣三人,則社稷不危;百乘之國,有爭臣二人,則宗廟不毀。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為不義。故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盵6]530
孔子講得很明白,爭子是為了讓自己的父母“不行無禮”,這實際上指明了父母存在的問題是沒有依禮而為,爭子以禮來糾正自己的父母,如此才能使父母達(dá)到“不行無禮”??梢?,孔子給出了禮是“從父”的依據(jù),也即是說,子是否從父完全取決于父的行為是否符合禮的要求。然而,方旭東教授卻拋開上述文本,認(rèn)為孔子在這里并沒有說明“從父”的判斷依據(jù),根據(jù)上文荀子所討論的“不從”,答案很顯然是總的效果更好或最大化[1]54。
方教授認(rèn)為孔子“從父”的依據(jù)是好的效果,當(dāng)然,他得出這一結(jié)論另有所據(jù)。具體而言,方教授是根據(jù)荀子對“不從”的討論得出的,既然如此,我們就有必要看一看荀子是如何討論“不從”的。
孝子所以不從命有三:從命,則親危;不從命,則親安;孝子不從命乃衷。從命,則親辱;不從命,則親榮;孝子不從命乃義。從命,則禽獸;不從命,則修飾;孝子不從命乃敬。故可以從而不從,是不子也;未可以從而從,是不衷也。明于從不從之義,而能致恭敬、忠信、端愨以慎行之,則可謂大孝矣。傳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此之謂也[6]529。
方旭東教授認(rèn)為荀子所舉的三種“不從命”的情況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前兩種情況是出于對父母利益的考量,而后一種是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考量。如是,方教授將安危、榮辱、人格統(tǒng)統(tǒng)置換成了利益??梢哉f,除了安危多少與利益有所瓜葛外,榮辱、人格根本無法以利益來衡量,而方教授卻以利益來衡量,于是得出荀子的“不從”是基于利益的考量。其實,無論是荀子論述的“不從”的三種情況:親安、親榮、修飾,還是最終做到的“恭敬、忠信、端愨以慎行之”,以及“從義不從父”的總結(jié)都不是出于利益的考量,而是始終著眼于道義的要求、禮義的安排。從“災(zāi)禍患難而能無失其義”中我們不難體會到,義絕不是方教授所言的利益之“宜”,而是道德之“宜”。當(dāng)然,荀子認(rèn)為:“仁,愛也,故親。義,理也,故行?!盵6]491更說明義不是利益之“宜”,而是理之“宜”、道德之“宜”。
綜上所述,無論是孟子對舜不告而娶的辯護(hù),還是孔子講的“事父母幾諫”以及荀子“從義不從父”,都不是為了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是為了追求更孝、更符合禮義的要求,一句話,都是為了追求“道德上的更好”、追求道德之“宜”。所謂道德之“宜”就是在兩種道德要求無法同時兼?zhèn)涞那闆r下,放棄一種道德要求,選擇另一種更為重要的道德要求。也就是說,儒家之義是始終緊扣道德而言的,但方教授卻將這些道德的內(nèi)容都解讀成了利益的內(nèi)容;方教授化道德為利益,把道德利益化,最終把儒家追求大孝、遵守禮義的思想解釋成了儒家是在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當(dāng)然,儒家之義也不是排斥利益的,甚至可以給整個社會帶來有利的結(jié)果,盡管這一結(jié)果也非常珍貴,但也是附帶的[7]142。
儒家之義究竟是利益之“宜”還是道德之“宜”?這一問題涉及“儒家之義是什么?”這是儒家之義第一序的問題,事關(guān)如何詮釋、如何理解儒家之義。而“儒家之義是什么?”的問題往往又與“儒家之義是否合理?”這一問題交織在一起,“儒家之義是否合理?”是儒家之義第二序的問題,事關(guān)如何看待、如何評價儒家之義。而如何看待、如何評價儒家之義又和詮釋者自身的觀念交織在一起。這樣一來,詮釋者自身的思想觀念、詮釋對象以及對詮釋對象的評價這三者就交織在一起,在這一詮釋過程中,詮釋者會有意或無意間將自身的思想觀念賦予詮釋對象,并給予詮釋對象以正面的評價,從而達(dá)到表達(dá)自身思想觀念的效果。
從《求真與從親》一文不難看出,方教授的倫理思想觀念無疑是后果論的,即追求“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儒家的倫理思想性質(zhì)至少不是后果論。事實上,儒家不講后果論有著深刻的理論依據(jù)。孟子認(rèn)為,追求道義是求之在內(nèi)的,每個人都可以做到,而追求利益最大化卻難以辦到,因為這是求之在外的。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盵5]302
儒家認(rèn)為道義是求之在我的,而“總的利益更優(yōu)”則是求之在外的。康德也有類似的看法:“凡是作為義務(wù)的東西都自行向每個人呈現(xiàn);但凡是帶來真實而持久的好處的東西,如果要把這好處擴(kuò)延到整個一生的話,都總是包藏在難以穿透的黑暗中。”[8]49作為義務(wù)的東西之所以能夠向每個人呈現(xiàn),就在于其求之在我,而能夠帶來好處的東西之所以難以探求,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是求之在外的。由此可見,在這一問題上孟子與康德有著驚人的相似,孟子堅持由仁義行,而康德堅持義務(wù)論,就此而言,孟子與康德的確有相通的地方。
方旭東教授堅持后果論的立場,而儒家采取的并不是后果論立場,就連方教授也不得不承認(rèn)儒家一般是不被劃入到倫理學(xué)的后果論[1]51。這樣的話,方旭東教授理應(yīng)從自身的后果論觀念出發(fā)批判儒家不計后果的道義論立場。但事實并非如此,方旭東教授并沒有因此批判儒家,而是將儒家的義解釋成“總的利益更優(yōu)”,并在有意無意間將儒家的一切價值觀念滑轉(zhuǎn)成利益,如此又將儒家堅持的道義論置換成了自己的后果論。最終,方旭東教授得出儒家之義亦采取后果論的立場這一觀點(diǎn),進(jìn)而他指出,如果基于不設(shè)任何立場的后果論,儒家并非一定反對說真話,對父母說真話,如果有利于整體效果,儒家一定會贊成對父母說真話[1]51。換言之,如果不利,儒家則會毫不猶豫地反對說真話。這樣,按照方教授的觀點(diǎn),儒家就毫無立場而言,只顧總體是否有利。試問,方教授這樣的觀點(diǎn)是贊揚(yáng)儒家還是諷刺、挖苦儒家?誠然,儒家在追求道義的時候,總是從具體的情景出發(fā)考慮應(yīng)當(dāng)采取的行為。儒家雖然認(rèn)同男女授受不親,但遇到嫂溺,也要援之以手。也就是說,儒家倡導(dǎo)行為應(yīng)當(dāng)隨情景而變(權(quán)變),但這種權(quán)變并不是以利益最大化為旨?xì)w而背離道義論立場,相反,儒家始終堅持的是道義論的立場,權(quán)變甚至可以看作是維護(hù)道義論的手段[9]92。儒家從道義論出發(fā)并不反對說真話,但當(dāng)說真話會妨礙到其他更為重要的道義時,儒家可能會選擇沉默。真正的儒家在任何時候都有著堅定的立場,在任何時候都堅守道義,為此哪怕付出生命代價也在所不惜。一言以蔽之,儒家堅持的是道義論,而不是方教授所認(rèn)為的后果論。
儒家具有鮮明的道義論立場,“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10]2524?!罢x”,義也,儒家總是將道義放在首位,而不是將獲得的利益放在首位,其堅持道義論的立場是鮮明的。方旭東教授堅持后果論立場,理應(yīng)反對儒家道義論立場,但方教授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將儒家的道義論置換成后果論,進(jìn)而從后果論的立場出發(fā)批判“求真與從親”的正當(dāng)性。當(dāng)然,一味地“求真”“從親”并非儒家完全認(rèn)同的價值觀念,但儒家并不是為了追求好的效果,即“總的利益更優(yōu)”而否認(rèn)“求真”“從親”的價值,而是當(dāng)遇到比“求真”“從親”更為重要的價值時,即為了追求“更好的道德”時儒家才放棄“求真與從親”。
方旭東教授將義解釋為“宜”,本無可厚非,因為“義之本訓(xùn)謂禮容各得其宜”[11]633。但是,方旭東教授進(jìn)一步卻將禮容之“宜”解釋為效果之“宜”、利益之“宜”,則明顯背離了儒家的根本精神。儒家重視禮容之“宜”,強(qiáng)調(diào)面對不同的情境,應(yīng)當(dāng)采取不同的道德規(guī)范,但儒家根據(jù)具體情境制定相應(yīng)的道德規(guī)范,始終“都不會突破基本的道德底線”[12]142,也就是說,儒家即使因特殊的情境而采取特定的行動,追求行動的適宜,但這一適宜也并不是為了追求行為產(chǎn)生一個好的效果,而是為了追求行為與當(dāng)時情境的適宜。就儒家的思想與情境的關(guān)系而言,儒家思想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總是緊扣具體情境,并沒有追求脫離具體情境的抽象原則。然而,儒家重視具體情境,如孟子由特定的情境出發(fā),即由“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闡明人皆能產(chǎn)生“怵惕惻隱之心”[5]79,產(chǎn)生惻隱之心去救小孩并不是因為和小孩的父母有深厚的交情,也不是為了獲得一個好名聲,也不是害怕聽到小孩慘叫[5]80,一句話,救小孩完全是因為有一顆擺脫利益計算、不計是非得失的心。這說明惻隱之心的產(chǎn)生雖與特定情境有關(guān),有“適宜”的一面,但這一“適宜”也是出于道義的適宜,而不是為了“總的效果更優(yōu)”。也就是說,儒家之義雖然注重與具體情境相適宜,但仍然是以道義為旨?xì)w,而不是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
注釋:
①儒家普遍將義置于道德考量的首位,如孔子的“君子義以為上”。(《論語·陽貨》)孟子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保ā睹献印るx婁下》)荀子的“從義不從父”。(《荀子·子道》)都是將義置于道德考量的首位。
②《中庸》曰:“義者,宜也,尊賢為大?!睗h代劉熙的辭書《釋名·釋言語》曰:“義者,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表n愈《原道》曰:“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敝芏仡U《通書》曰:“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