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那一年,宋老師號召大家都來寫接龍小說,其出發(fā)點不過是:我們班升入高三后不到一個月,有個男孩逃學5 天,他要吸引這個同學回來上學。
確切地說,這位男生沒有逃學,只不過,他沒有進教室刷題,而是坐在學校一棵巨大的石楠樹的樹冠里,讀了5天的小說。
9 月底的天氣已經(jīng)很舒適,梧桐樹的葉子在校園里篩下無數(shù)清涼的陰影。男生趕在高三年級下課前趕往食堂吃飯,吃完了繼續(xù)回到樹冠里,俯瞰我們這些做試卷做得目光直愣愣的同學,心不在焉地敲著飯盆,從樹下走過。他的家長以為他來上學了,我們的老師以為他生病了,在雙方管理的空隙里,他做了這件寂靜又瘋狂的事。
最終,他被發(fā)現(xiàn)了。班主任宋老師找他談話時,他說,他不想高考了。某一天,他被8 套試卷轟炸后,推著自行車走出校園,望見了月亮。月亮近乎憐憫地俯瞰他,仿佛含著淚。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侵擾了他的心——一個人的18 歲,就應(yīng)該被成百上千的試卷切分嗎?所有的人都在一個刷題、備考、刷題、備考的閉環(huán)賽道上奔跑,究竟對不對?如果翻過這一賽道的柵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一定是離經(jīng)叛道嗎?
我去辦公室交化學練習冊時,聽到“石楠樹王子”正大聲地質(zhì)疑學校“圈養(yǎng)育肥”式的備考制度,而班主任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整個高三年級的教師辦公室被一種奇怪的靜默所籠罩,我敏銳地覺察到,這種靜默不含怒火,而是彌散著清涼的贊許。
果然,老師們說服男生的家長原諒了兒子,宋老師安慰那個一夜之間爆出口瘡的老父親:“沒事,你兒子有潛力。我們的新課都提前在高二教完了,現(xiàn)在,只要他愿意來學校,上不上課,刷不刷題,可以讓他自由選擇?!?/p>
宋老師誘惑男生回教室的手法也很別致:他給了男生一個大本子,本子的背脊上穿了一根繩子,可以掛在教室背后的黑板旁邊。宋老師說:“你讀了那么多小說,這會兒一定手也發(fā)癢。反正你也不想聽課,來了就寫寫小說唄,教室里嫌吵,可以去體育教研室放器材的房間寫。”但宋老師提出的要求是:小說必須是接龍式的,除了男生本人可以寫,其他同學也可以寫,因此,男生寫完后,要把本子立刻掛回教室。
宋老師在班上宣布這件事,所有的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而那個男生若無其事地接過了本子,不到兩節(jié)課,他就拿出了接龍小說的開頭。對了,“石楠樹王子”寫下的小說開頭,就像如今的穿越?。?/p>
“有一天,他推開了那扇早已被風雨銹蝕得千瘡百孔的沉重木門,就在他推門進入的那一瞬間,他仿佛是被門檻,也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絆倒了……等他醒來,他已經(jīng)在盛唐長安的市集上。此時的長安煙塵彌漫,每一寸土地都在發(fā)出焦渴的呼喊。經(jīng)歷了長達40 天的大旱,這一天,風里突然有了雨腥氣,可以看到西邊的云朵仿佛千軍萬馬,正在聚集。忽然,大雨瓢潑,雨點打在他的斗笠上,像白色的珠玉跳蕩不已,到處都是雨的急管繁弦,白茫茫的水泡籠罩著街巷。市集上的人幾乎在一分鐘內(nèi)就消失了,他預(yù)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將發(fā)生,握緊了劍柄……”
20 多年后,這個銳利、蒼茫、風云詭譎的開頭,我還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它如同一只巨手,把我從壓抑的、按部就班的高三生活中拖拽出來,讓我意識到,在這風平浪靜的教室之外,有可能還有另一個世界,一個由想象力構(gòu)筑的世界。我意識到,這位躲到體育器材室寫作的男生,他在此之前承受了不被人理解的苦,是因為他有著與我們?nèi)徊煌乃伎挤绞?,他的能量就像一條寬闊的大河,被擠兌到一線天一般的峽谷里,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如果不理睬這種轟鳴,兩岸便可能發(fā)生破潰。
我們的班主任,提前采用了疏導減壓的方式,開鑿了另一條“人工河”來引流,終于使峽谷中的怒濤不再那么暴烈。這條人工河,就是這個寫作的本子。
寫了幾天后,男生臉上憤懣的、緊張對峙的線條開始松懈了下來。他不常待在體育器材室了,有時回來上課,月考的試卷他也做了。
而一開始被他獨霸的本子上,很快出現(xiàn)了別人的字跡。與此同時,有的同學負責在每一段情節(jié)的背后寫四句小詩,指引情節(jié)的方向;有的同學以押韻的章回體標題,將既有的情節(jié)梳理總結(jié)。小說成為全班二三十人的共同創(chuàng)作,所有人的好勝心都被激發(fā)了出來,而這種好勝心,不是去攔阻別人,將小說情節(jié)寫“死”掉,而是要替后來者埋下無數(shù)的機關(guān)與包袱,預(yù)備下火石,讓后繼者可以隨時點亮靈感。
很多人生的道理,我們都是從接龍小說中習得的:
與你battle 的人,也是你的隊友;
競爭從來不是去與別人使絆子,而是與自己掰手腕;
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做文留一線,續(xù)作有波瀾;
所有的協(xié)作都有伏筆,這份默契也許在三天之后才被覺察,也許要到三年后,才會被重視,被感念。
回想起來,我很佩服宋老師所做的抉擇。在那么多高三老師都在博升學率的時候,他為我們冒了一次險。他嘗試不用韁繩去收服烈馬,只是以小腿肚子上輕柔的夾持與敦促,讓烈馬感受到騎手的善意,從而逐漸放緩了踢蹬與狂奔,最終被引領(lǐng)到正確的賽道上去。
本子上殘留的啞鈴鐵銹氣、籃球膠皮味越來越淡,相反,被食物無意中沾染的味道越來越濃。沒錯,在高三,寫小說只能見縫插針,很多同學為了搶著記下自己的所思所想,經(jīng)常叼著面包寫。當時學校小賣部出售一種“佛手面包”,口感與饅頭一樣,只是里面包了點豆沙,烤制前潦草地刷了一層蜂蜜。但因為可以邊吃邊寫,深受我們的喜愛。
高考那三天非常平淡,就像水塘里的一尾鲇魚一樣迅速從我們手中滑走了。
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記不清高考的內(nèi)容,可我真的記得小說中每一次破空而響的轉(zhuǎn)折,記得“石楠樹王子”被中國海洋大學錄取,記得高考結(jié)束后宋老師買了一筐“佛手面包”給我們分享,說要讓我們記住“高三的味道”。
之后許多年,難得在小雜貨店里買到這種面包時,我的眼前,就會立刻晃過宋老師的笑臉,晃過他在告別那天高舉的大本子。他說,這是他教師生涯的最佳收獲,勝過一切獎狀與勛章。
(摘自《品讀》2021 年第5 期,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