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麥
等待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懷著一些激動——那是一種魯莽的少年氣,是對擁有不尋常經(jīng)歷的渴望,是毫無顧忌的沖動。醫(yī)生和父母跟我說過,手術(shù)風險低,術(shù)后僅有輕微疼痛。于是我想,一切都會很自然,順利地完成手術(shù),隨后就可以邊等待康復(fù)邊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我突然想起了余光中的一句話:“期待是一種半清醒半瘋狂的燃燒,使焦灼的靈魂幻覺自己生活在未來?!毙g(shù)后的生活已然在我腦海里上映了,有誰能比我更期待自己煥然新生的那一刻呢?
我趴在病房的窗子上向外望著。窗子是靠里的,我看見的是護士站,而非深邃的天空。此后我才意識到,病房的夜晚總不會平靜。
護士站整夜通明,不時會傳來《致愛麗絲》的簡陋鈴聲。那是病號按的鈴。其實,那鈴聲已經(jīng)走調(diào)得不成樣子,且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堪入耳。但它貫穿整夜,常常將未熟睡的人喚醒,即使睡著,也可以迷迷糊糊地聽到。聽久了,就覺得它帶了些虛幻色彩,音調(diào)扭曲,一切都如夢境般不真實。
如果病痛只是帶著詭譎色彩的一場夢,那該多好。醒來時即使淚水縱橫,也總能迎來新生。
從對講機傳出來的聲音總是模糊、困乏且虛弱的,帶有各種各樣的雜音;內(nèi)容多是“換藥”“上廁所”等需求,還有“還是很疼”之類的反饋。
除此之外,四下悄然無聲。我的張皇,就在這嘈雜的聲音中漸生。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被抬回了病床上,周圍的人忙碌著。針像毛衣針那樣粗,深深地嵌入我的左手手背;右手食指上夾了一個夾子,連著嘀嘀作響的機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漸漸知道了,這一場手術(shù),除了傷口的疼痛外,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附帶品:全身僵硬、吃不下東西、便秘、左腿肌肉的急速萎縮,還有醫(yī)生都說不清楚原因的肩痛、背痛。父母照顧不過來,于是要請護工。
這里的護工,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阿姨。阿姨們的年齡都在四五十歲,穿著深褐色的工作服,操著一口帶方言的普通話。她們干起活來很利索,而且力氣實在是大,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她們按輪班制,所以即使是在深夜也隨時有人待命。
但我一向是不喜歡旁人幫忙的。這是一種十分奇怪且無用的倔強心理。于是,我盡量不去注視。
“抹辛?抹辛?”阿姨這樣問著。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懂。其實是“抹身”,即幫不方便洗澡的病號們擦拭身體。不得不承認,在8月的南方,這是剛需。于是,我離她們近了一些。
快與慢在阿姨的手中毫不矛盾:快是熟練和利落,慢是耐心和不語。在她們手中,沒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
過了兩天,一位阿姨對我說,可以給我洗個澡:“是洗澡,不是抹身——還可以洗個頭?!?/p>
我完全站不起來,創(chuàng)口和針眼又無法碰水,所以即使輕微潔癖,也從未敢奢望可以洗澡、洗頭。
阿姨說:“我有辦法。”于是她當下拿來椅子和護理墊,又將我背到洗手間。我坐在馬桶上,患腿被護理墊裹得嚴嚴實實,架在椅子上,就這樣開始洗澡。幾經(jīng)折騰后終于結(jié)束,阿姨不知從哪里拿了風筒,幫我吹頭發(fā);吹干了,將我的皮筋遞給我。
那天真是明亮的一天。雖然裹著沉重的石膏,但我感覺身上輕了一些。我很感激,因為這并不是阿姨分內(nèi)的事,但是她卻主動提出來了,而且做得這樣好。
意料之外的是,我脊柱的一側(cè)一直酸痛。醫(yī)生看了,說沒有問題;護士看了,找不出原因;打了止痛劑,仍無濟于事。然后阿姨來了,她麻利地將我的床搖高,又拿一厚枕頭墊在石膏下面。過了一段時間,扶我下床,在病房外慢慢地踱步。
接下來遇到許多事,阿姨總是會說一句“我有辦法”,然后積極利落地干起來。疼痛和麻煩讓我疲憊不堪,但看到阿姨的坦然時,我漸漸放下了許多,學著像她們一樣,用平常心看待病痛。
拐杖真的很難用,偏偏石膏又極重。因此當我接觸到那久違的地面,感受到的不是親切,而是喘不過氣來的壓抑和無力??墒俏艺娴暮孟胝酒饋恚豢潭嫉炔涣肆?。
這時病房里的外地老奶奶說:“拐杖確實難用。
我這個有四個腳,扶著穩(wěn),你用用。”
于是我扶著那個助行器,第一次稍稍放松地站在地上,伸直了身體。
看到我可以在地上慢慢挪動了,老奶奶很高興,說:“你用吧,我就放在床邊?!?/p>
因為手術(shù)插管的緣故,我的喉嚨總是很癢,咳半天也咳不出什么,睡不好覺,持續(xù)了好幾天,實在折磨。
病房里有個本地老婆婆,她有很多朋友,常常拿著鮮花和果籃到病房里探望她,談笑風生。
等朋友們走后,她對我說:“你要不要這個潤喉糖?他們從香港拿的。治咳很有效,你吃了可能就不咳了?!?/p>
我吃了后感覺確實好了很多,喉嚨清清涼涼的。她說:“太好了!我這里還有好幾包,給你一包?!?h3>四
后來我看了《我與地壇》。史鐵生在被送進手術(shù)室前,有那樣的自信和意氣:要么治好,要么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我以為手術(shù)是一勞永逸,以為打了麻藥就可以不痛不癢,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了解苦痛。崩潰時,我也想過“死亡”這個詞,但對于我這樣的病來說,那終究是一場逃避。我知道,我經(jīng)歷得還太少,這些不足以讓一個少年走入死谷。
那時我不知道之后還要面臨怎樣殘酷的康復(fù)訓練和后遺癥,我也不知道初入陌生的高中會有多困難;我再也不想回到醫(yī)院,再也不想記起那場夢魘……但我感謝它,感謝我的父母,感謝阿姨,感謝病友們,感謝這段經(jīng)歷。所謂幼稚,便是在用足跡丈量人生的過程中褪去的。
沒有低谷便不會有高峰,人生亦是如此,因而大病初愈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情,因為這相當于給幸福提供了參照。
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褪下了紋飾,我能看到的,不僅是苦痛,還有無限的價值。
(摘自《十月少年文學》2021年第3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