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勇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64條的規(guī)定,既是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規(guī)則,也是夫妻共同債務證明責任的分配規(guī)則(1)在中國現(xiàn)有的法律體系和語境下,“夫妻共同債務”是指夫妻作為共同債務人,以全部財產(chǎn)對該類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第168頁。?!睹穹ǖ洹返?064條系吸收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夫妻債務糾紛解釋》)而形成,其中《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1條、第2條和第3條分別成為《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和第2款?!睹穹ǖ洹返?064條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除文字表述比《夫妻債務糾紛解釋》更為精煉外,實質內(nèi)容并無區(qū)別(2)雖然《夫妻債務糾紛解釋》隨著《民法典》的施行而廢止,但并不影響其作為分析文本。。考察《夫妻債務糾紛解釋》施行后以及《民法典》施行后的司法實踐,有助于理解和分析《民法典》中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以及夫妻共同債務證明責任分配,進而準確地認定夫妻共同債務,達到既維護債權人一方合法權益,又保障債務人配偶一方的知情權、同意權等權利的目的(3)為此,筆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收集、整理了2018年1月18日至2020年6月31日期間所有最高人民法院(7例)、高級人民法院(180例)和部分中基層人民法院涉及《夫妻債務糾紛解釋》適用的案例,保證了案例的權威性和廣泛性。2021年1月1日起《民法典》施行后的司法實踐基本與《夫妻債務糾紛解釋》施行時一致。?!睹穹ǖ洹返?064條和《夫妻債務糾紛解釋》采用的是兼顧主觀意思(“意思論”)和客觀用途(“用途論”)的多元化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1](P25)。前者是指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所形成的債務;后者是指除了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形成的債務外,債務人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以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債務(4)為了問題探討的集中性,本文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均以債務發(fā)生于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為前提。。筆者認為,《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類型的認定可以結合相關司法案例展開更為深入和具體的分析。
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所形成的債務,是《民法典》第1064條及《夫妻債務糾紛解釋》首先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類型,足見其重要性。要求夫妻雙方作出共同意思表示,會增加交易成本,包括債權人識別舉債方是否有配偶和作出意思表示的是否舉債方配偶等交易成本以及配偶雙方的協(xié)商成本等[2](P49)。但是,夫妻雙方作出共同承擔債務的意思表示,一方面能夠充分保障夫妻雙方的知情權和同意權;另一方面能夠避免、減少糾紛發(fā)生,以及糾紛發(fā)生后債權人證明夫妻共同債務的困難,是解決當前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困境的較優(yōu)選擇。不過,共債共簽規(guī)則也帶來了關于何為“夫妻共同意思表示”以及《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和第2款“共同意思表示”之間關系的問題(5)即《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1條“共同意思表示”與第3條“共同意思表示”之間的關系。。
《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明確列舉了夫妻雙方共同簽字以及一方簽字,另一方事后追認兩種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形式。如果夫妻雙方均事前簽字,則屬于共債共簽的夫妻共同債務;一方簽字,另一方事后簽字或者明確承認為夫妻共同債務,則構成追認。上述兩種情形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上并無特別的困難。除上述明示的意思表示外,是否還存在其他默示的意思表示可被認定為夫妻共同意思表示?從法條中“等”字的意思表示來看,似乎上述兩種形式只是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典型形式,應存在其他可以認定為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情形。《民法典》第1064條第2款規(guī)定了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的債務,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是基于夫妻雙方意思表示時,也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此處的“意思表示”有何種表現(xiàn)形式?殊值分析。
筆者梳理發(fā)現(xiàn),在涉及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夫妻共同債務案例中,法院適用的法律依據(jù)各有不同,主要存在以下三種情形。第一,適用《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1條認定夫妻共同意思表示。一是夫妻雙方在合同上共同簽字(6)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9)京民終1463號民事判決書。,此為典型的共債共簽。二是一方簽字,另一方事后通過簽字等方式明確追認,例如債務人配偶簽署還款函(7)參見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陜民終699號民事判決書。、承諾還款(8)參見四川省廣元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川08民終700號民事判決書;遼寧省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民事判決書等。等。三是一方簽字,另一方事后以行為的方式追認,例如債務人配偶歸還本金或者利息(9)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魯民終2554號民事判決書;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贛民終227號民事判決書等。,出具《以房抵債合同》(10)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豫04民終1576號民事判決書。等。此外,還包括債務人配偶雖未在借款合同上簽字,但是積極參與借貸,并辦理各種借貸手續(xù)的情形(11)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豫04民終1383號民事判決書。。第二,適用《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3條認定夫妻共同意思表示。一是借款匯入的是債務人配偶賬戶(12)參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云民終1373號民事判決書。;二是債務人通過債務人配偶的賬戶還款(13)參見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贛民終508號民事判決書。;三是債務人配偶作為擔保人(14)參見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甘民終401號民事判決書。。第三,同時適用《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1條和第3條認定夫妻共同意思表示,例如債務人配偶簽字還款(15)參見湖南省岳陽市高級人民法院(2020)湘06民終744號民事判決書。、債務人配偶歸還借款利息(16)參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云民終526號民事判決書。等。
從上可知,當前司法實踐對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認定不限于共同簽名以及追認等明示的意思表示,還包括債務人配偶還款等默示的意思表示。對此,筆者認為,既不能過寬地認定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范圍,否則不利于債務人配偶知情權、同意權的保障;也不能過窄地認定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范圍,否則不利于債權人合法真實債權的維護。此外,從法院對夫妻共同意思表示認定的案例中還可見,即使是相同或相似的情形,法院的裁判依據(jù)也可能存在分歧,從而有必要進一步分析《夫妻債務糾紛解釋》中第1條、第3條所規(guī)定的意思表示之間的關系。
對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認定,關鍵在于把握意思表示的形式和“共同性”。首先,分析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形式。根據(jù)《民法典》第140條的規(guī)定,意思表示有明示和默示兩種形式。此外,沉默為單純的不作為,不屬于意思表示,只有在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約定或者符合當事人之間的交易習慣時視為意思表示,擬制其發(fā)生意思表示的效果[3](PP32-33)。因此,夫妻共同債務中意思表示除簽字、承諾等明示的意思表示外,以行為這一默示形式來體現(xiàn)亦無不可,例如債務人配偶收受借款、還款等。對于債務人配偶的沉默,則應謹慎認定其意思表示。在司法實踐中,有法院認為,債務人與債務人配偶各自對債權人負有債務,債務人配偶對自己所負債務進行還款的行為,可以認定其對債務人的借款也是知情并認可的(17)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魯民終1620號民事判決書。。此判決值得商榷之處在于,雖然債務人與債務人配偶均對債權人負有債務,債務人配偶對自己所負債務進行還款屬正常行為,并不必然推出其對債務人的借款知情,更無法得出其對該債務的同意與認可。此時,債務人配偶對于債務人所負之債務并無任何行為上的表示,遑論對債務人債務的知情與同意。
其次,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不僅需要夫妻雙方作出意思表示,而且夫妻須形成“共同”的意思表示。例如,在“一方簽字另一方同意”的情形中,債務人配偶一方不僅需要知道債務的存在,更應有對債務認可、同意的表示。在司法實踐中,有法院認為債務人累計向債權人借款八筆,其中三筆有債務人配偶簽字,鑒于債務人與債務人配偶系夫妻關系,債務人配偶對于另外五筆借款理應知曉,從而應認定為夫妻共同意思表示(18)參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黔民終1046號民事判決書。。裁判法官根據(jù)債務人配偶對債務知情的事實,認定債務人夫妻達成了“共債合意”,擴張解釋了意思表示的文意范圍[4](P80)。此判決值得商榷之處在于,即使能夠合理推定債務人配偶知道另外債務人的五筆借款,但是在無其他證據(jù)進一步證明債務人配偶有認可、同意的意思表示時,不宜進一步認定夫妻存在共同意思表示。當債權人還有證據(jù)證明債務人連續(xù)借款,前三筆借款有債務人配偶簽字,當事人有約定或者形成了當事人之間的交易習慣時,才能進一步認定后五筆借款債務人配偶知曉并同意。因此,在判斷債務人配偶的意思表示時,應堅持“知情≠同意”,避免發(fā)生從債務人配偶的“同意”向債務人配偶的“簡單知情”過渡這一不恰當?shù)默F(xiàn)象[5](P106)。
最后,還需要分析的是《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和第2款“共同意思表示”之間的關系。對此存在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前者和后者規(guī)定的意思表示內(nèi)涵與外延相同,都包括明示的意思表示和默示的意思表示兩種形式[6](P100)。第二種觀點認為,前者的“共債共簽”規(guī)定完全可以被后者的“共同意識表示”吸收,同時規(guī)定兩個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實無必要[7](PP6-7)。第三種觀點認為,兩款中的“共同意思表示”有所不同,即“第1款中所規(guī)定的夫妻合意是負債型合意,夫妻雙方由此成為共同債務人;第2款中所規(guī)定的夫妻合意是授權型合意,夫妻一方得以共同財產(chǎn)之全部及其個人財產(chǎn)對外承擔清償責任”[8](P39)。
筆者認為,對《民法典》第1064條第1和第2款的規(guī)定還可以作如下理解:前者規(guī)定的是夫妻共同簽字等明示的意思表示;后者規(guī)定的則是默示的意思表示。如此解釋與當前的司法實踐較為貼切,對于夫妻共簽及夫妻一方簽字追認等明示意思表示的認定,法院大多依據(jù)的是《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1條的規(guī)定;而對于債務人配偶還款行為等默示意思表示的認定,法院大多依據(jù)的是《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3條的規(guī)定。不過將兩種意思表示區(qū)分為明示意思表示和默示意思表示,實際上分別對兩條規(guī)定中的意思表示形式進行了限縮認定,在沒有充足理由的前提下有違反文義解釋之嫌。而且,該理解容易造成法律適用的分歧,例如當債務人配偶以行為作出追認的意思表示時,司法實踐中就存在適用《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1條或第3條或兩條同時適用的情形。因此,該種理解并不十分妥當。
筆者認為,第三種觀點對“意思表示”作了區(qū)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結果上,認為都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存在差異且與現(xiàn)行立法有所抵觸,因此從解釋論上來說并不妥當,可作為將來修法之建議。而第一種觀點既然認為兩者的內(nèi)涵和外延相同,實屬重復規(guī)定,因此與第二種觀點在本質上并無不同。不過從程序法視角觀察可以認為,《民法典》第1064條第2款明確了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證明責任在債權人一方。也就是說,《民法典》第1064條第2款規(guī)定的“共同意思表示”屬重復性的注意規(guī)定,用以提示即使是以夫妻一方名義所負的債務也存在夫妻共同債務的可能。不過,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91條的規(guī)定,債權人主張案涉?zhèn)鶆諡榉蚱薰餐瑐鶆盏?,應由債權人承擔債務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這一權利發(fā)生事實的證明責任。因此該注意性規(guī)定并無必要。而且,該條所同時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為實體認定規(guī)則(同時也是證明責任分配規(guī)則),“夫妻共同意思表示”在此規(guī)定顯然不妥,容易造成理解上的混亂。因此,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應將《民法典》第1064條第2款規(guī)定的共同意思表示歸于注意規(guī)定的范疇。
綜上所述,在理解與適用《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所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時,應包括明示的意思表示和默示的意思表示,重心在于保障債務人配偶的知情權和同意權。在認定案涉?zhèn)鶆栈诜蚱薰餐馑急硎拘纬蓵r,依據(jù)《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的規(guī)定足矣,無需引用第2款中“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規(guī)定。換句話說,第2款中“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規(guī)定并無實際意義。
《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后半句(《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2條)規(guī)定,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即基于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所生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是指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與第三方為一定民事法律行為時互為代理的權利(19)《民法典》第1060條明確規(guī)定了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釋義》,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91頁。。對于此類夫妻共同債務,不要求夫妻共同作出意思表示,有一方為民事法律行為足矣。此類債務認定的核心在于家庭日常生活范圍的界定。對此,最高人民法院的觀點認為,應參考八大類家庭消費的分類(20)我國城鎮(zhèn)居民家庭消費種類主要包括食品、衣著、家庭設備用品及維修服務醫(yī)療保健、交通通信、文娛教育及服務居住其他商品和服務。,根據(jù)夫妻共同生活的狀態(tài)(如雙方的職業(yè)、身份、資產(chǎn)、收入、興趣、家庭人數(shù)等)和當?shù)匾话闵鐣盍晳T予以認定,立足點在于“必要”[9](P36)。另有地方司法性文件對界定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考量的因素作出更為細致的規(guī)定(21)例如2018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妥善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規(guī)定以下情形可以作為認定“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考量因素:(1)單筆舉債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在20萬元(含本數(shù))以下的;(2)舉債金額與舉債時家庭收入狀況、消費形態(tài)基本合理匹配的;(3)交易時債權人已盡謹慎注意義務,經(jīng)審查舉債人及其家庭支出需求、借款用途等,有充分理由相信債務確系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筆者認為,對于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類型的夫妻共同債務需要著重討論以下兩個問題:一是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這一要件事實的證明責任分配;二是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認定的原則與路徑。
關于債務是否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事實的證明責任問題,即應由債權人證明債務為債務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還是由債務人的配偶證明債務非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所負債務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對于夫妻一方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原則上應當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只需要舉證證明債權債務關系存在、債務符合當?shù)丶彝ト粘I罘秶纯?,不需要舉證證明該債務用于家庭日常生活。如果舉債人的配偶一方反駁認為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則由其舉證證明所負債務并非用于夫妻共同生活[9](P37)。學界也認為,對于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法律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通常無需舉證,若債務人配偶抗辯則其應承擔債務未用于家庭日常生活的證明責任[10](P53)。不過,對上述問題的認識,司法實踐存在分歧。一種觀點認為,應由債權人證明債務為債務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事實,債權人無法證明的,應認定該債務為債務人個人債務(22)參見遼寧省鞍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遼03民終1444號民事判決書,湖南省邵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湘05民終970號民事判決書等。。另一種觀點認為,應由債務人配偶證明債務未用于債務人家庭日常生活這一事實,債務人配偶無法證明的,應認定該債務屬于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夫妻共同債務(23)參見吉林省長春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吉01民終3033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2民終4943號民事判決書等。。
上述觀點中,將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認識存在如下問題。一是從《民法典》第1064條的表述來看,并未將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作此理解有超出文意解釋的嫌疑。二是該推定是否轉移債權人的證明責任并不明確。如果僅轉移主觀證明責任,債權人仍需承擔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權利發(fā)生事實的證明責任;債務人提出反駁,使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債務這一事實真?zhèn)尾幻骷纯?,此時債務人配偶承擔的是反證責任。如果轉移的是客觀證明責任,那么債務人需提出抗辯,證明債務非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權利障礙事實,此時債務人配偶承擔的是本證責任。
筆者認為,應對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要件事實證明責任問題進行體系性的思考,一并考慮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而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債務的證明責任。從范圍上來看,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包括了債務用于家庭日常生活這一部分。有觀點認為,之所以作出上述區(qū)分,目的在于區(qū)分兩者的證明責任,如果由債權人承擔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事實的證明責任,那么《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2條和第3條并無分開規(guī)定的必要[11](PP58-59)。此種觀點不無道理。不過,作為債權人主張權利的要件事實——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仍應由債權人承擔證明責任。這是因為,基于日常家事代理權形成家庭日常生活債務,仍然是以用途論的標準來認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理應由債權人承擔權利發(fā)生要件事實——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證明責任。債務人配偶一方否認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即可,無需承擔證明責任。從證明責任的分配來看,“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與“債務超出家庭日常生活,但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事實均由債權人承擔。區(qū)分兩者的意義在于前者較易證明,原則上可以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而后者較難證明,原則上應認定為個人債務。因此,對債權人而言,在證明夫妻共同債務路徑上,應先舉證證明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如果債務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則應繼續(xù)舉證證明債務為夫妻其他共同生活所負。對于法院而言,也應優(yōu)先判斷債務是否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在否定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后再行判斷債務是否為夫妻其他共同生活所負。
此外,對于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在債權人證明了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時,債務人配偶一方還可以依據(jù)《民法典》第1060條的規(guī)定提出抗辯。具體包括以下兩種情形:一是夫妻一方與相對人另有約定為個人債務;二是夫妻之間對日常家事代理權有所限制,案涉?zhèn)鶆粘隽讼拗频姆秶?,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該限制。以上抗辯事實均由債務人配偶承擔證明責任,若債務人配偶能夠證明上述事實,案涉?zhèn)鶆杖詰J定為債務人的個人債務。
在明確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這一要件事實的證明責任后,還需具體認定何種情形屬于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法院應盡可能查明案件事實,而不是作出證明責任裁判。鑒于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情形較多,這里僅就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債務的認定原則與路徑進行分析。司法實踐一般認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支出主要包括正常的衣食消費、日用品購買、子女撫養(yǎng)教育、老人贍養(yǎng)等各項費用,是維系一個家庭正常生活所必需的開支(24)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川民終1136號民事判決書,吉林省遼源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吉04民終353號民事判決書等。。可見,此類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原則和核心在于“必要性”和“適當性”。適當性的判斷應在種類和范圍上與處于同等社會狀況的家庭平均消費習慣相稱[12](P107)。
具體而言,認定債務是否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路徑應從債務的類型展開。第一類情形是為購買商品或服務相關所負的債務,即直接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例如債務人購買食品、衣物以及醫(yī)藥等支出的費用。第二類情形是債務不是直接產(chǎn)生于購買商品或者服務以滿足家庭日常生活,而是僅間接滿足家庭日常生活,例如借款用于購買商品或者服務。上述兩類債務雖然都屬于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但是存在重大差別。例如,德國法認為日常家事代理范圍限于與購買實物或服務相關的債務,而不適用于金錢借貸等交易形式[13](P91)。法國法認為日常家事代理限于維持家庭日常生活與教育子女為目的的合同,單方向他人借貸與為他人提供擔保不構成夫妻共同債務[14](PP31-32)。中國《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2條和《民法典》第1064條未將上述第二類債務排除在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范圍之外,而且在司法實踐中產(chǎn)生較多爭議的是第二類債務。對此,有觀點認為,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在目的解釋上,應不包括金錢借貸以及類似信用交易[15](P37)。
第一種類型的債務,因其直接滿足于家庭日常生活,讓家庭受益或者形成夫妻共同財產(chǎn),債務用途明顯,債權人一般無需另行舉證證明,因此較容易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購買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商品所負的債務,例如債務人購買混凝土建設涉案房屋所欠的貨款,應認定夫妻共同債務(25)參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新01民終1044號民事判決書。。購買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服務所負的債務,例如因子女教育而拖欠學校的學費,也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至于第二種類型的債務,例如借款之債,債務人是從債權人取得貨幣,然后再用于購買商品或者服務。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和流通物,其使用和流轉便捷,較難辨別舉債人是否將借來的貨幣用于家庭日常生活[6](P100)。此時,若要認定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既要證明債權的存在,又要證明該借款的實際用途用于債務人的家庭日常生活,對債權人而言證明負擔較重。在中國司法實踐中爭議較大的是借貸之債,其中借款數(shù)額從幾萬元到幾十萬元不等,例如債權人借款支付房款、車款以及支付子女的出國留學費用(26)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浙民終43號民事判決書,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20)云23民終525號民事判決書等。。此時可能會引起債務是否超出家庭日常生活的爭議[2](P53)。此類數(shù)額較大的借款,一般應認為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而不能認為是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不過,若債權人能夠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則仍可以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此外,對于數(shù)額較小的借款,例如債務人向債權人借款1萬元,有的法院認為數(shù)額未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從而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未要求債權人證明借款的實際用途(27)參見吉林省遼源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吉04民終353號民事判決書。。此認識并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因為債務人所借款項也有可能并非用于家庭日常生活,債權人仍需承擔借款用途的證明責任。因此,借款數(shù)額不應作為法院判斷家庭日常生活的決定性標準,而只能是應予以考慮的因素之一。
綜上所述,即使《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未限定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債務的類型,但從理解與適用上來看,原則上應限定為家庭購買商品或服務相關所負的債務,以符合日常家事代理權之設立目的。對于借款之債,無論借款數(shù)額的大小,債權人最好要求債務人夫妻雙方“共債共簽”,以避免之后較重的證明負擔及債務不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風險。
《民法典》第1064條第2款(《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3條)規(guī)定,夫妻以一方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原則上應認定為個人債務,除非債權人能夠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與前文兩種夫妻共同債務類型不同的是,法律明確了此類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責任,即由債權人承擔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這一權利發(fā)生事實的證明責任(28)除此之外,還可能存在類推適用表見代理的余地。參見冉克平:《論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引起的夫妻共同債務》,《江漢論壇》2018年第7期,第108頁。。有觀點認為,對于債權人而言,由于家庭關系所具有的私密性,要其證明債務被用于夫妻的共同生活有些強人所難[16](P119)。不過,在債權人與債務人配偶利益的平衡上,因債權人對債權債務關系的發(fā)生具有較強的控制能力,大都通過共債共簽方式避免之后風險的發(fā)生,若債權人并未將債務人配偶置于債權債務關系之中,原則上認定該債務為債務人個人債務并無不妥。因而,此類夫妻共同債務需著重分析的是債權人如何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即法院認定此類夫妻共同債務的標準(29)對此,有學者總結分析了夫妻共同利益作為判斷夫妻共同債務標準的情形,具體包括三類適用模式:第一類以負債所獲利益歸屬作為判斷依據(jù);第二類考慮負債期間家庭的支出情況,判斷債務是否有用于“共同利益”的可能性;第三類則堅持“可能的共同利益”不代表“事實的共同利益”,要求債務確實為夫妻帶來了共同利益。參見王軼、包丁裕睿:《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與清償規(guī)則實證研究》,《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第16頁。。
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前文已經(jīng)提及家庭日常生活所負之債亦屬于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之債,因而此類夫妻共同債務是指超出家庭日常生活的所負之債。參照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之債的分類,可以將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之債區(qū)分為直接滿足夫妻共同生活之債和間接滿足夫妻共同生活之債。例如同為買房,前者所負之債是拖欠開發(fā)商的合同購房款,后者所負之債是向銀行所借用于買房的借款。對于前者,即使該房屋只登記在債務人一方名義之下,也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如果債權人能夠證明所購房屋用于夫妻居住等情形時,原則上即可認定為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如果債權人證明所購房屋用于投資則涉及的是該債務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對于后者,債權人需要證明借款的實際用途,即證明所借款項用于購買房屋,并且該房屋用于夫妻居住等夫妻共同生活,否則應認定為債務人個人債務。由此可見,上述兩種不同的債務類型,債權人的證明負擔顯然有所差異。
司法實踐中,對于夫妻共同生活之債的認定,法院使用推定的情況較為常見,對此應予注意。其中,典型表現(xiàn)形式之一是債務人配偶沒有工作,無收入來源時,推定債務人所涉?zhèn)鶆沼糜诜蚱薰餐?。例如有的法院認為,債務人配偶無業(yè)也無其他收入來源,家庭的大額生活開支、孩子的生活費等也由債務人承擔,債務人的配偶不可避免地會從債務人的借款中受益,因此應認定為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30)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蘇01民終2359號民事判決書,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晉民終717號民事判決書等。。此項推定的問題在于擴大化理解了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范圍,將債務人配偶“可能受益”認定為“確定受益”。誠然,債務人配偶一方無收入來源,債務人所借款項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蓋然性較高,但是債務人所借款項也可能只用于個人生活,因而債務人配偶不必然應對債務人的債務承擔清償責任。尤其是如果所涉?zhèn)鶆找呀?jīng)超出家庭日常生活范圍,一概要求債務人配偶承擔清償責任尤為不妥。此時,債權人仍應承擔債務用途的證明責任,債務人配偶無收入來源只能是作為有利于債權人的間接證據(jù)。因此,在認定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時,應強調(diào)債權人的證明責任,慎用推定,避免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范圍的擴大化適用。
此外,司法實踐中較為常見的還有混淆夫妻共同生活與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所負之債。例如,有的法院認為債務人及其配偶作為公司股東,基于夫妻共同利益管理共同財產(chǎn)而產(chǎn)生的借款,性質上應屬于夫妻共同生活的范疇(31)參見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甘民終815號民事判決書。。此種認識的問題在于,債務人借款用于夫妻經(jīng)營的公司,針對的是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這種夫妻共同債務,而不是簡單的以夫妻經(jīng)營公司,該公司屬于夫妻財產(chǎn),從而以夫妻管理共同財產(chǎn)為由即認定該債務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該認識顯然與法人人格獨立不符,夫妻投資設立公司后,該公司即具有獨立人格,該公司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只是夫妻經(jīng)營公司產(chǎn)生的收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而已。因此,夫妻經(jīng)營公司一般不屬于管理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范疇,由此產(chǎn)生的債務一般也不是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32)因夫妻共同經(jīng)營公司所產(chǎn)生的收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因此夫妻共同經(jīng)營公司所負的債務有可能是夫妻共同債務,但是需要債權人提供進一步的證據(jù)予以證明。。當然,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與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確實可能存在模糊認定之處。例如,合同型合伙、個體工商戶、農(nóng)村承包經(jīng)營戶等兼具家庭人格屬性和市場經(jīng)濟屬性,既可個人經(jīng)營,也可家庭經(jīng)營,既可適用夫妻共同生活規(guī)則,也可適用夫妻共同生產(chǎn)規(guī)則而成立夫妻共同債務[17](P26)。
綜上所述,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因其超出家庭日常所需,應特別強調(diào)債權人的證明責任。此類債務雖不限于直接滿足夫妻共同生活之債,但是間接滿足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謹慎將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對于因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所負的債務,因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復雜性,產(chǎn)生的爭議較多。以至于有觀點認為,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之債是個偽命題,并不具有邏輯上的獨立性,其在適用中為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意思表示認定規(guī)則所取代[17](P32)。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的夫妻共同舉債合意、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確存在一定的交叉和重合之處,但三者仍然存在較為明顯的區(qū)別。其中“夫妻共同舉債合意”為意思論,如果能夠認定夫妻存在共同舉債的意思表示,則不必進一步論證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而生活之債與生產(chǎn)經(jīng)營之債在絕大部分場合下均可予以區(qū)分,除非將夫妻共同生活進行廣義的理解而將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納入,否則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仍具有獨立性。
對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首先,應考慮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形式。生產(chǎn)經(jīng)營形式復雜多樣,包括公司、合伙、個體工商戶以及農(nóng)村承包經(jīng)營戶等。對于公司等具有獨立人格的法人,原則上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所產(chǎn)生的債務屬于公司債務,不涉及股東個人,更不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例外情形是,當公司法人人格遭到否認,股東應承擔責任時,可能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此外,根據(jù)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23條的規(guī)定,法人的法定代表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負責人與出借人簽訂民間借貸合同的,其可能承擔責任,此時也相應地涉及到夫妻共同債務的承擔。另外,如果案涉?zhèn)鶆詹⒎侵苯赢a(chǎn)生于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而是債務人通過借款進而投資于公司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則為債務人的債務,自然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最后,對于個體工商戶、農(nóng)村承包經(jīng)營戶、合伙等,因其生產(chǎn)經(jīng)營者承擔的是無限連帶責任,無論是債務人生產(chǎn)經(jīng)營所直接產(chǎn)生的債務還是借款等間接用于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債務,均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
其次,應正確把握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共同性”。例如是否包括夫妻一方生產(chǎn)經(jīng)營在內(nèi)、在一方生產(chǎn)經(jīng)營時是否要求另一方進行了授權等問題,在司法實踐中不無爭議(33)有觀點認為,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至少應要求由夫妻一方?jīng)Q定但另一方進行了授權,且應根據(jù)經(jīng)營活動的性質以及夫妻雙方在其中的地位作用等予以綜合認定。參見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2019)津民終243號民事判決書。。在此,以司法實踐中最為常見的債務人借款用于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債務人配偶是債務人公司股東時,能否認定案涉借款用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為例進行分析(34)本文討論此種情形的前提均為債權人已證明了案涉借款用于債務人公司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一種觀點認為,債務人配偶持股關系不能說明案涉借款用于夫妻共同經(jīng)營(3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終202號民事判決書,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渝民終100號民事判決書等。。另一種觀點認為,債務人配偶是債務人公司的股東,應認為案涉借款用于夫妻共同經(jīng)營(36)在該案中,法院進一步認為債務人配偶主張其僅是形式上的公司法定代表人和股東,沒有實際經(jīng)營,不參與也不了解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應承擔證明責任。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魯民終2350號民事判決書,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云民終158號民事判決書,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冀民終781號民事判決書等。。還有觀點進一步從公司股權結構出發(fā)進行分析。例如,在夫妻雖同屬于公司股東,但是還存在其他股東時,認為不屬于夫妻共同經(jīng)營,案涉借款應認定為個人債務(37)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鄂民終649號民事判決書。;而公司系夫妻雙方共同出資經(jīng)營,股東只有夫妻二人時,認為屬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案涉借款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38)參見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冀民終760號民事判決書。。筆者認為,此種夫妻共同債務類型的“共同性”應作如下考慮。第一,債務人配偶作為公司股東,如果公司僅有債務人夫妻兩位股東,一般可以直接推定該債務為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第二,如果公司還有夫妻雙方之外的其他股東,此時需要考慮夫妻雙方是否為公司的控股股東,如果夫妻為公司控股股東,一般仍推定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如果夫妻不為公司控股股東,債權人應進一步證明債務人配偶參與了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等行為,才能認定為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第三,對于前述推定,債務人配偶可以提出其僅為掛名股東,未參加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行為的抗辯,但應承擔該事實的證明責任。對于合伙等其他形式的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可以參照上述思路進行分析和認定。也就是說,認定夫妻是否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可以先考察夫妻雙方在公司、企業(yè)等生產(chǎn)經(jīng)營實體中的身份,再考察夫妻雙方是否參與具體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行為。此外,如果夫妻雙方?jīng)]有特定的經(jīng)營實體,則只能通過夫妻雙方是否均參與了具體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行為,以及一方雖然未參與具體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但得到了另一方的授權等情形加以認定。
最后,因夫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所負的債務還需要考慮與《民法典》其他規(guī)定的銜接。例如《民法典》第56條特別規(guī)定了個體工商戶、農(nóng)村承包經(jīng)營戶的債務承擔規(guī)則。對于個體工商戶的債務,《民法典》第56條第1款區(qū)分了個人經(jīng)營和家庭經(jīng)營,個人經(jīng)營的以個人財產(chǎn)承擔,家庭經(jīng)營的以家庭財產(chǎn)承擔,無法區(qū)分時則以家庭財產(chǎn)承擔(39)此處的家庭財產(chǎn)既包括共同財產(chǎn),也包括個人財產(chǎn)。參見王利明:《民法總則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55頁。。此規(guī)定涉及個體工商戶債務的證明責任、債務人配偶承擔個體經(jīng)營事實的證明責任。該規(guī)定與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有所不同。按照《民法典》第1064條的規(guī)定,對于個體工商戶而言,債務人以自己名義經(jīng)營時,債權人需實際證明債務人配偶也共同參與了經(jīng)營,才能要求債務人配偶承擔債務清償責任;而按照《民法典》第56條第1款的規(guī)定,需要債務人及其配偶一方證明該經(jīng)營屬于個人經(jīng)營而非家庭經(jīng)營,否則應認定為家庭經(jīng)營,債務人配偶也需承擔債務清償責任。筆者認為,兩者存在交叉時,應適用《民法典》第56條的規(guī)定,因為其可以視為夫妻債務承擔的特別規(guī)則。個體工商戶的經(jīng)營以家庭經(jīng)營為常態(tài),而且個體工商戶的財產(chǎn)也往往與家庭財產(chǎn)混同,因此個體工商戶因經(jīng)營所產(chǎn)生的債務推定為家庭債務具備正當性,課以債務人及其配偶一方承擔證明責任具備合理性。當然,適用《民法典》第56條的前提是債權人證明了債務用于個體工商戶經(jīng)營這一事實(40)此時,債權人仍須證明系爭債務(利益)事實上用于了個體工商戶的經(jīng)營,僅僅是借條或合同上約定債務用于個體工商經(jīng)營還不足夠。參見冉克平:《論夫妻共同債務的類型與清償——兼析法釋〔2018〕2號》,《法學》2018年第6期,第76頁。。對于農(nóng)村承包經(jīng)營戶的債務,根據(jù)《民法典》第56條第2款規(guī)定,原則上由農(nóng)戶家庭承擔,除非僅部分成員從事經(jīng)營,才由該部分成員承擔(41)農(nóng)戶是實現(xiàn)家庭承包經(jīng)營之經(jīng)營方式而構造出來的經(jīng)營主體。參見王洪平:《權益主體視角下農(nóng)戶家庭成員土地承包權益研究》,《現(xiàn)代法學》2020年第3期,第101頁。。按照此規(guī)定,債權人可以要求農(nóng)戶以家庭財產(chǎn)承擔債務,自然也包括夫妻共同承擔債務,除非債務人及其配偶一方證明其未參與經(jīng)營,才由僅參與土地承包經(jīng)營的一方承擔債務。這與《民法典》第1064條的規(guī)定也有所區(qū)別。同理,當兩者存在交叉時,應優(yōu)先適用《民法典》第56條第2款這一特殊規(guī)定。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64條所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其顯著意義在于保障了債務人配偶的知情權和同意權,避免其被負債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尤其是在大部分夫妻關系中主內(nèi)一方的妻子。通過課以債權人較重的證明負擔,能夠促使債權人盡可能地采取共債共簽方式避免風險,從而使夫妻雙方都成為債務人,在保障夫妻雙方知情權和同意權的同時,減少和避免后續(xù)糾紛的產(chǎn)生。在以用途論認定的夫妻共同債務類型中,應區(qū)分為以下兩種情形:一種是直接滿足債務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即雙務合同中購買商品或者服務等產(chǎn)生的對待給付義務,原則上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另一種則是借款、保證等非直接滿足債務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原則上應認定為個人債務,除非債權人能夠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對此,應注意嚴格適用“因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所負債務”的規(guī)定,避免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泛化導致債務人配偶一方權益受損。
此外,《民法典》第1064條只規(guī)定了三種比較重要的夫妻共同債務,還存在依據(jù)其他法律規(guī)定產(chǎn)生的夫妻共同債務[18](P93)?!睹穹ǖ洹返?064條適用對象主要是合同之債,對于侵權之債等法定之債,并不具備同一適用的基礎,應另行作出相應的規(guī)定(42)對侵權之債中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分析,參見蔡立東、楊柳:《侵權糾紛中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困局與立法回應——以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為研究對象》,《法學論壇》2020年第3期,第77-88頁;葉名怡:《民法典視野下夫妻一方侵權之債的清償》,《法商研究》2021年第1期;包冰峰、訾培玉:《侵權糾紛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現(xiàn)實困境及其應對》,《河北法學》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