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靜,張曉杰
(1.大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0;2.滁州城市職業(yè)學院,安徽 滁州 239000)
眾所周知,先秦儒家經典的言論與著述無論在文學藝術上,還是思想內涵上都有極高的傳世價值。雖然先秦儒家并未針對自家學說提出系統(tǒng)傳播論思想,但在《左傳》《論語》《孟子》等中都有關于文采、言辭藝術對思想傳播效果產生積極效用,以及思想者個人修為品性對思想傳播活動產生重要影響以及關于文化思想傳播中需關注技巧與方法的一些碎片化的論述。顯然,如果照搬套用西方文化傳播學的研究模式對先秦儒家文化思想的傳播進行研究會存在較大的困難,且有削足適履之嫌。不如返歸到先秦儒家的史料典籍中梳理勾勒出其傳播思想的精髓和特色,可以尋找到中國文化傳播思想研究的源頭,闡述其文化本土化傳播的規(guī)律。相信這對后人理解研究中國古代先哲儒家文化傳播思想會有更多積極意義。
“文”在先秦典籍中有多重含義,其一是書本文獻,如《論語·述而篇》:“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蔽牧x解釋為“書本上的學問,我與他人并無很大差異,但是在生活中做一個真正的君子,我還沒有成功?!逼涠复芪耐趸驗槠渲u號,如《論語·子張篇》:“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其三是指最具有文學性質的“文采”之意。古代先賢們認為,“文采”對思想及著述的傳播起著重要的作用,進而他們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文化傳播思想[1],具有鮮明的儒家思想特征。
《左傳》有文記錄,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文義解釋為:言語用來表達志向,文采用來幫助語言完成表達。不說話,誰知道他的志向。文章沒有文采,就不能流傳于世??梢姡鍖W創(chuàng)始人孔子十分重視言語的文采,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論語·憲問篇》)這句話強調了文辭潤色的重要性。從言語傳播的效果看,文采是其中重要的方面?!把灾疅o文,行而不遠”是孔子對言語傳播效果的精辟概括總結[2]。
《論語·憲問篇》中孔子的學生向夫子詢問何為“成人”時,孔子談及“成人”的標準中就有文采一項,“文之以禮樂,亦可已成人矣”。所以在儒家的語境里,文采的具體內涵不但包括詩文引用性修飾,主要還包括有禮樂內涵的文辭。這樣的文辭在儒家看來才是有境界的文。但在先秦社會中,人們常有違反禮儀的事情發(fā)生,僭禮的言行令孔夫子所不齒。所以孔子強調“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篇第十六》),這是影響言語傳播效果的關鍵因素[3]。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已成人矣?!痹唬骸敖裰扇苏吆伪厝??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已成人矣。”(《論語·憲問篇》)孔子對“成人”的標準中有一條便是“文采”,而“文采”需要依托于“禮樂”來實現(xiàn)。
儒家不但肯定文采對文學傳播的價值,認為文采要符合禮樂的標準,而且還強調言語之“質”會關系到傳播的效果?!墩撜Z·雍也篇》中寫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孔子強調的質其實是言論及著述的內涵深度或其所彰顯出的德行,“質勝文”為言語過于平淡,“文勝質”則言語過于輕浮,只有“文質彬彬”才能體現(xiàn)有德君子之真言。孟子與孔子有類同的看法,孟子曰:“言無實不祥”,即他認為言語沒有實質性的內涵或者沒有反映出道德立場,那么內容是不詳?shù)?。換而言之,徒有文采而沒有內容深度與道德性的文學傳播活動,對于閱讀者來說是沒有實質意義的,勢必影響傳播效果。對于儒家學者來說,他們會通過熟悉文獻典籍,然后在言論中引經據(jù)典來充實文學傳播內容、增加內容深度、賦予自己的道德感,然后再點染上文采。由此也可知,在先秦儒家學者看來,文學之“質”已不是言語實質性的內涵內容,還延伸到這種實質性的內涵內容所反映出的個人品德。
辭指的就是言語本身,是承載“文”和“質”的文本內容[4]。子曰:“辭達而已矣?!薄墩撜Z·衛(wèi)靈公》在孔子看來,辭的目的在于將言語表面之意表達清楚,能夠客觀真實的反映文化傳播者的直接意圖即可。儒家的孟子對辭的探討更為直接具體,他對辭能達意作了深入具體的分析,首先作為儒家文化傳播的接受者要能真實理解文字本意,孟子談及“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孟子·盡心章句下》第三十二節(jié)),這里強調的是言辭要淺近,但要有內涵深度及豐富性,也就是要有“指”。這便是儒家學者的智慧之言,只有這樣的言辭方可承載好“質”,讓接受者明其具體意思和意義。而對于儒學文化傳播過程中接受者應該如何甄別傳播的言辭內容,孟荀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孟子關注的要點在于接受者要排除言辭本身內容的細枝末節(jié),抓住傳播者言論的主要意圖。荀子在其著述的《非相篇》中指出,“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祥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問其詳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滅,節(jié)族久而絕?!盵5]此處,荀子研究的是在以口頭抄錄的傳播方式,他認為隨著時間的流失,言辭容易出現(xiàn)失真,其結果便是論略,而真正能夠以略知詳、觸類旁通的人可稱為圣賢,只知其一,不解深意的為愚人??梢姡髯永^承了孔孟思想,對“辭”有了進一步思考和反思,在《荀子·正名篇》對辭下了一個精準定義,“辭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一意”突出的是“辭”在傳播活動中要讓受傳者知曉確定性的“意”。換而言之,言辭本身應做到清晰明了,避免文化接受者產生歧義,從而影響其傳播效果。
儒家孔孟荀在強調辭能達意、言近指遠、辭論一意的同時,均排斥言論與著述的巧言、奇辭。孔子在《論語·學而篇》《論語·衛(wèi)靈公篇》中指出巧言令色者,喜歡浮華的辭藻不但缺少的是仁德,而且其言論敗壞道德,是文人的一種恥辱。言辭樸實練達更合乎道德,有助于文化傳播。孟子和荀子同樣反感“巧言”,孟子認為言無實不祥,荀子則認為過于浮華且不切實際的奇辭怪說擾亂人心,有悖于儒家禮教,并在《荀子·解蔽篇》中點名批評惠施夸大無實之辭[6]??傊赞o要有實際內容才能對儒學傳播活動產生積極影響,若言辭虛夸不合實際,只能令人費解,影響文化傳播效果??鬃訍骸扒裳浴笔且榔鋪y德,孟子反“不實”和荀子斥“奇辭”,是忌諱言辭過于浮華,以至言之無物。如果言之有物,輔以必要的文飾也未嘗不可。
對于如何實現(xiàn)“遠巧辭”與“重文飾”的目標,儒家也有自己獨到的觀點,“遠巧辭”要言之有物,儒家學者認為引經據(jù)典,可以充實言語內容,達到言之有物的目的。對于“重文飾”,儒家講求可以依靠學習禮儀和《詩經》來實現(xiàn)。所以儒家學者通過大量的引詩賦詩活動,為自己的言論著述增色,賦予文采??傊惹厝寮摇斑h巧辭,重文飾”,一方面認為引詩賦文不僅能夠達到增強言辭質感的效果,使得言之有物,讓言論內涵豐富,而且還能夠提升文化傳播實效的目的。另一方面經典文獻不但道德思想純正,而且富有文學氣息,引用其不僅增文添彩,還能在文化的傳播過程中提高受眾的道德素養(yǎng)。
先秦儒家荀子強調為達“辭論一意”之目的需成文理。他在《非十二子》中分類批判了諸多學者,或放縱性情,任性而為,或行為舉止,深奧難懂,或反復無常,自相矛盾,他們的奇辭怪說只能在一時欺惑愚眾。而言論要想能夠廣泛傳播,就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里的理不僅指的是言辭言之有物,條理清楚,在儒家荀子的眼中,“言之成理”之“理”更指的是言論及著述要合乎和彰顯儒家禮義。荀子倡導言論“中說”,合于理為中,比如言必當理,事必當務,是然后君子之所長也。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無益于理者廢之,夫是之謂中事。凡知說,有益于理者為之,無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謂中說。(《荀子·儒效篇》)這里的“理”不僅是條理的意思,同時也強調“中”之意??梢姟爸小庇卸Y義之意。荀子非常尊禮,其言“禮者,人道之極也”,這和孔子推崇的“克己復禮”以及孟子“無禮義,則上下亂”的觀念是一脈相承的。為了宣揚禮義,包括荀子在內的先秦儒家早已將“禮”貫之于學說中,認為這符合社會現(xiàn)實需要,不僅人們的行為要用禮來規(guī)范,外交辭令、言論著述也要遵從禮和彰顯禮,只有這樣,文辭才能得到有效傳播。
從文化傳播的視角來看,孔子非常重視闡述言辭傳播技巧與傳播效果的關聯(lián),即學者的言論和著述有無文采是傳播的技巧性策略,這也決定其文化思想傳播遠近的效果,因此,儒家學者要想取得好的文化思想傳播效果,必須對言辭進行文飾。這在上文也略談過,但如何進行文辭潤色呢,其實加工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引用經典詩文,像《詩經》等。尤其先秦儒家習慣通過研讀和化用《詩經》來增添言語的文采,如孔子學生子夏引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币岳L事后素來類比仁先禮后的道理。由此看出,先秦儒家非常重視《詩經》的合理引用。上文子夏引詩就恰當好處??鬃訛榇艘蔡岬健罢b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從此可以看出孔子反對死讀書,如果能誦詩三百,卻不會合理的化用表達自己的觀點思想,不能服務于政事和外交,學了也沒有什么用,自然也談不上文化思想的傳播。除了對言辭進行文飾,儒家還強調要言辭要有“質”,有內涵深度,為了實現(xiàn)這點,儒家學者通常會引經據(jù)典,如子貢為了論述君子如何提升自我修養(yǎng),就說道:“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論語·學而篇》)在這里,他通過引用《詩經》中的語句將君子自我修養(yǎng)的過程比喻成加工玉器的過程,強調君子提升修養(yǎng)的時候必須要不?!白聊ァ?。這樣的引用立馬讓他的言辭簡駭而富有深意,耐人琢磨,所以也成了“經典”,被廣泛傳播。當然儒家強調言辭要有“質”,跟傳播者道德也有關系,這在下文將會有詳論。而又鑒于“禮”與文采有著密切的關系。
從傳播內容看,言辭合乎儒家的仁義和禮儀并非是唯一要求,其內容的真實可靠性,也是影響文化傳播效果的重要因素。文化傳播目的是為了準確有效地促進思想的交流,文化傳播內容要如實反映客觀現(xiàn)實。儒家倡導言之有物,文質彬彬,反對言之無物,言之不實。儒家學者會認為學習古代典籍,引經據(jù)典,可以充實言語傳播的內容,達到言之有物的目的。例如,孔子的弟子會經常性地引用《易經》的字句與孔子進行交流探討。這樣充滿內涵深意的言辭交流不但對典籍《易經》的文化傳播有著重要的影響,而且也推動了儒家學說自身的文化傳播。實際上先秦儒家關注的典籍不光只有《易經》,重要的還有《詩經》《尚書》等歷代文獻。如有人問孔子,為何不從政,孔子沒有直接回復,而是引用《尚書》的話語作答,認為人能在家庭中敬孝,管理好一個家庭足矣,為何一定要去謀取一官半職呢。
先秦儒家是非常注重修身的,修身被視為一種美德,是仁者安身立命的根本。子曰:“有德者必有言?!?《論語·憲問篇》)此處,孔子判定有德之人定有名言傳世。孟子也認為只有注重道德的修養(yǎng),才能更好與他人從事文化思想交流活動。所以儒家非常注重思想傳播主體的個人修養(yǎng),這種道德修養(yǎng)不僅會增加言論與著述的“質”地,讓言論合乎儒家禮義,更能讓言論及著述得到有效傳播。而對于如何具備修養(yǎng),成為仁德之人,孔子對此的看法主要是強調要有仁,仁就是首先人要有自控力,要使自己的言辭合乎于禮,而非禮勿言是成為仁者的必要條件,這主要是對儒家文化思想傳播者而言的??鬃舆€說了非禮勿聽,就是說傳播主體的言辭若是不符合禮義可以不用聽,這又是從文化思想傳播的受眾立場來說的。另外,孔子在《論語·顏淵篇》中與子張談論人的道德修養(yǎng)的時候,還指出品德的修煉要以忠信為主,仁義為輔。在《論語·子路篇》中,孔子又提到恭敬、博學、忠厚是為仁。事實上,儒家這種推崇依靠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提升來自己的聲望,這與當代傳播學中關于意見領袖打造需要注重個人品行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均是強調個人因為修行美德來獲取他人的信任與好感,從而提高自己美譽度,拓展自己思想文化的現(xiàn)實傳播力。在儒家學者看來,博學慎思與道德修養(yǎng)能夠對他人和社會產生重要的影響,讓其言論和著述可流芳百代、大化后世。
先秦儒家的文化傳播思想是樸素、真切的。其中既有對言語表達修飾影響文化思想傳播效果的認識,也有強調文辭言簡意賅,突出文化傳播的核心思想的論述,更有“文”與“辭”應當賦予更多“禮”的內涵,點明個人要通過“禮”與“德”來修身成人,方可進行文化思想傳播,增強文化傳播效果的真知灼見。由此看來,先秦儒家對文化傳播活動的認識理解與西方文化傳播理論有較大的差異,其最大的特色在于儒家思想滲透于文化傳播互動之中,即關注文化傳播過程中“禮”與“德”的體現(xiàn)。這不僅僅蘊含于言語表達修飾及傳播內容中,還延伸到文化傳播活動的參與主體,從而產生了富有儒家特色的文化傳播思想,其對理解及研究中國古代文化傳播思想將有十分重要的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