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卉
(石家莊鐵道大學 文法學院 河北 石家莊 050043)
詩歌敘事話語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所占頗多。紀氏以詩傳家,紀昀高祖紀坤有詩集《花王閣》,其伯祖紀炅也是著名詩人。紀昀在12歲時,隨父親紀容舒定居京城即開始學詩,乾隆十三年,還與錢大昕、盧文弨等人結成文社,唱和往來。今人所輯《紀曉嵐文集》中,收詩十六卷,蔚為大觀。紀昀愛寫詩善寫詩,然其更熱衷于品評,曾自述“余少時閱書,好評點,每歲恒得數(shù)十冊”[1],這在《閱微草堂筆記》中體現(xiàn)明顯。
就傳統(tǒng)而言,詩歌成為小說敘事話語的組成部分自唐而始,然而,小說的詩歌用語又不同于詩性小說[2]。小說的詩性或曰詩性小說,從根本上說應該是小說與詩的內在肌理的融合,當“詩歌的抒情性和創(chuàng)造意境的特征,影響并滲透到小說的情節(jié),特別是人物塑造中去的時候,作為敘事文體的小說,就同時具有了抒情文體詩歌的某些特征”[3],由此產生的“詩意化小說”更容易給讀者帶來審美上的享受。這一審美特質,并非僅靠詩歌在小說中的參與就能達到,這一點已有研究者指明[4]。詩歌的使用,能否體現(xiàn)出作家或者故事人物的生命情感,是小說是否具有詩性特征的判斷標準。小說之詩性,應當側重于營造張力型的審美情境,表現(xiàn)無限的情意訴求,是“通過自然景物、通過心理感受而形成的一種統(tǒng)一的情調和氣氛”[5]。然而,文人小說極力追求的這些詩意想象,卻是紀昀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極力避免的,即使是在《閱微草堂筆記》的大量詩歌篇目中,我們也極難發(fā)現(xiàn)作者情緒、思想的波動。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小說中與詩賦相關的作品共139則,以穿插引用或全文議論的方式共涉及詩賦200余首。這些詩歌在作品中的敘事功能大致有3種,總體上均以紀實、議論說理和批評為旨歸。
紀昀小說引錄景物詩、即事詩以紀實,如詩壇佳話、友人唱和、西行雜詩等,通常占據(jù)完整一篇的篇幅。這一類參與敘事的詩歌作品,由于不作為情節(jié)單元存在,不具備推進敘事發(fā)展的功能,散文部分,往往有如詩傳,用以介紹詩歌來歷。《灤陽消夏錄》(一)第4則記東光李又聃,曾到宛平相國廢園中,遇見廊下有詩二首。其一曰:“颯颯西風吹破欞,蕭蕭秋草滿空庭。月光穿漏飛檐角,照見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幾點明,銀河時有片云行。憑欄坐聽譙樓鼓,數(shù)到連敲第五聲。”[6]全篇一百三十字,詩歌占其一半,作者純?yōu)橛涗浻讶说脑娢摹S秩纭痘蔽麟s志》(一)第2則,紀昀主會試所取之門生王金英喜作菊花詩,作者嘗與其唱和,記錄其絕句五首?!稙搓柪m(xù)錄》(二),作者詳細記錄與顧晴沙、朱石君等人互相唱作,紀昀題晴沙畫:“深澆春水細培沙,養(yǎng)出人間富貴花,好似艷陽三四月,余香風送到鄰家?!边吳镅潞驮唬骸耙环糜陜魤m沙,春色全歸上苑花,此是沉香亭畔種,莫教移到野人家?!庇诸}朱石君詩兩詩,張鏡壑和詩一首,然而對這些看似放浪形骸,互以虐謔為笑樂的詩作,紀昀師蔣文恪是有所勸諷的:“諸君子跌宕風流,自是佳話,然古人嫌隙,多起于俳諧,不如并此無之,更全交之道耳?!奔o昀認為這番話“老成之所見遠矣。錄之以志少年綺語之過,后來英俊慎勿效焉?!盵6]又如《灤陽續(xù)錄》(四)中記錄紀昀座師介野園的宴詩,以榮其名。此類篇目以記錄文人題詠或生活為主,詩歌與小說文體間的關系并不密切,是歷來文人筆記的傳統(tǒng)內容之一。如《桯史》卷五“大小寒”“趙良嗣隨軍詩”[7],即為此類。
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紀昀因漏言獲譴,謫戍新疆,在此期間,作《烏魯木齊雜詩》160首,內容豐富,包含了烏魯木齊的當?shù)仫L光、人情物理以及兵農生產諸方面,堪稱一副細致的邊陲風俗畫。這些詩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中,作者常直接搬引自己所作詩歌,回憶西域時光。紀昀在詩中敘次風土人物,表現(xiàn)學識博贍,而將這些詩放在小說中,小說內容則有了“注詩”之用。
《灤陽消夏錄》(三)有一則記錄了作者在昌吉筑城時,掘土五尺余,挖得一只紅癗絲繡花女鞋,制作精致,尚未全朽。詩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纻花侵?!盵6]詩即詠此事。對這一奇怪的現(xiàn)象,紀昀心中存有疑惑,他認為鞋入土至五尺余,最少也要數(shù)十年,何以不壞?而當?shù)仡~魯特女子沒有纏足的習慣,鞋樣又為何僅三寸許、是弓彎狀,這其中必有人不可知的緣故。詩的來歷以及對所詠之事的看法,都在短短三百字內交代清楚。同卷中另一故事,則介紹了烏魯木齊深山里一種類人形體態(tài)矮小的哺乳動物,因其喜戴紅柳,紀昀稱之為“紅柳娃”[6]。
志怪之余,紀昀也常以詩歌記烏魯木齊的風土或典制。《如是我聞》(二)中一則紀昀錄其雜詩兩首,其一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清泉盡向西,金井銀床無處用,隨心引取到花畦?!逼涠弧吧絿菽敬錈熎剑鲞f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6]單從詩歌字面看,讀者并不能完全體會作者所要傳達的內容,配合小說敘述詳盡的語言才可一窺究竟。伊犁城中無井,軍民用水均需汲水于河。有一佐領認為戈壁草木不生是因為積沙無水,但既然伊犁城中多老樹,則其下必有水源。于是就在樹根下鑿井,果皆得泉。作者因此感嘆此佐領是格物之才。后來紀昀于烏魯木齊筑城時,就借用此法,卜地通津,并作詩紀鑿井之事。
紀昀在小說中大量使用紀事詩,并不是為了描寫山水清音,而是為了保存歷史。在詩歌中,讀者了解到了和紀昀相關的許多人的作品、他們交往的細節(jié),也了解到了新疆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補充了時人對烏魯木齊認識的不足,其史料及文化價值遠甚于審美價值。
紀昀常在小說中借詩歌議論,說明義理,表達見解,有的直接借用前人或時人創(chuàng)作,有的則為讖語詩,多述歷史國事。紀昀好議論,《如是我聞》(二)中有故事記一客攜柴窯片磁來訪,客云此磁能做辟火器使用,紀昀為了驗證真假,提議用繩子懸掛磁片,以銃發(fā)鉛丸擊之,根據(jù)是否擊碎判斷其說。鬻者不肯,懷揣而去,后來成功賣于另一貴家,得到百金。紀昀聽說之后,想起了自己曾作瓦硯歌云:“銅省臺址頹無遺,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盵6]詩中所言正好用來影射隨后被騙的貴家子弟。
作為子部小說的理論家及創(chuàng)作者,紀昀一方面在《四庫全書》編纂中確立了子部小說的體例特征,另一方面將之融入具體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強調了子部小說以“訴諸理性”為主的追求,并形成了《閱微草堂筆記》的理性書寫方式。詩歌作為小說敘事話語的一部分,主要的功能是論理,大量的詩歌用語既不構成作者感知世界或表達自我的方式,也不是故事中人物展示情感意志的手段,紀昀理性而節(jié)制地面對世界,不以創(chuàng)造詩的意境為目的。與此同時,紀昀以著書者身份嚴守小說體例,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注意展現(xiàn)自己的學者身份以及鮮明的創(chuàng)作觀念,在各類故事中不斷解釋個人創(chuàng)作的理性追求,借此強化小說文本的理性特征?!豆猛犞?一)中一篇,開首即題宋人詠蟹詩曰:“水清詎免雙螯黑,秋老難逃一背紅?!敝^之寓朱勔之貪婪必敗。各類庖廚之物中,烹調螃蟹比其他事物更顯殘忍,必須經歷生投釜甑,徐受蒸煮,由初沸至熟,由黑變紅的過程。由此作者提到趙宏燮官直隸巡撫時的一件事,趙夢家中已死僮仆媼婢數(shù)十人,環(huán)跪階下叩額乞命,其緣由則是因生前互結朋黨蒙蔽主人,導致死后懲罰,墮入水族,世世罹湯鑊之苦。恰巧第二日,趙家供膳蟹,即夢中所云奴輩后身,趙公選肥美時蟹投水,作禮懺功德。這一行為引起家中奴仆竊笑,他們假托放生卻私享供膳,又偷藏功德錢,假裝完成佛事。趙公竟毫不知情。紀昀對奴輩的作為大加鞭撻,認為他們“留此錮習,適以自戕。請君入甕,此之謂歟。”[6]細讀此篇,讀者會發(fā)現(xiàn)作者引用的詩歌只是作為自己議論的引子而已,其后的敘述與前引詩文并不構成邏輯聯(lián)系。
其他偈詩、讖語詩、扶乩詩,在小說中更是俯拾即是。在這些篇目中,詩歌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并非作者強調的部分,寫作的重點在于所選詩文能否“有用”,也即能否服務于敘事。如“削發(fā)辭家凈六塵,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愛物無窮事,原有周公孔圣人?!盵6]言佛法近墨?!谤書`驚秋不住啼,章臺回首柳萋萋?;ㄩ_有約腸空斷,云散無蹤夢亦迷。小立偷彈金屈戍,半酣笑勸玉東西。琵琶還似當年否,為問潯陽估客妻?!盵6]言鬼亦當敬?!安莶蔸L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盵6]此詩為紀昀侄生前夢中所得,其早逝后,作者認為這是其妻孀閨獨宿之兆。這些篇目中,詩歌作為所敘之事的預兆,其內容幫助推進敘事進程,用來解釋現(xiàn)實生活中突發(fā)狀況或不易被人理解接受的事情。
紀昀還經?,F(xiàn)身小說中與鬼狐論詩,或為戲謔,或直接論詩,品評詩歌的優(yōu)劣。紀昀寫詩,同時也有關于詩歌評價的完整理論,因此,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他時常對詩歌進行品評。這類作品,更似宋人的論詩筆記。《槐西雜志》(四)記周書昌親歷之事,山中民舍,處老樹森翳之中,夜里常有鬼語講論韓、柳、歐、蘇,各標舉其佳處。同卷又有張桂巖所攜琴硯上之詩,如“如以文章論,公原勝謝劉。玉堂揮翰手,對此憶風流?!贬槍Υ嗽娐淇钪?,紀昀又舉漁洋論詩絕句曰:“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紅似去年時。江南腸斷何人會,只有崔郎七字詩?!盵6]以證其人。
紀昀筆下的鬼題詩類小說頗多,然而故事情節(jié)、線索并不清晰,鬼怪本身的形象匆匆而過,對他們的經歷只字不提?!盎ㄑ取笨谥械脑姼?,大多都是表達紀昀生活經歷、治學態(tài)度的媒介,展現(xiàn)出他不同于下層文人的思維方式。他在寫作中并不通過所用詩歌作個人情緒的宣泄,不刻意渲染怪異,不利用幻想出的“圓滿”給現(xiàn)實人生提供寄居之所,在“實錄”原則中始終保持理性態(tài)度、提出合理懷疑、提供解決方案。這既是紀昀小說觀的實踐,也是對子部小說創(chuàng)作精神的延續(xù)。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蒲松齡筆下的詩性故事。在鬼狐題材中用詩歌塑造人物形象,增強小說的審美意蘊和情感沖擊力,是《聊齋志異》的特色之一。如最為讀者熟知的《公孫九娘》[8],敘述了于七一案之后,萊陽生在祭奠親人的路上偶遇冤鬼公孫九娘,二人短暫為婚,卻始終陰陽兩隔,未成眷屬。公孫九娘是萊陽生同邑朱生之甥女婢,亦從棲霞事中逃離,其母因為不堪貧困而死,九娘隨之自剄。二人合歡之夜,公孫九娘追述往事,哽咽成詩:“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薄鞍讞铒L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边@兩首詩表達的內容十分符合公孫九娘的形象設定,她生前穿的衣裳早已腐爛,化作塵土,每每空自怨恨自己的悲慘遭遇,十年來置身于寒露冷月、楓林蕭瑟的秋野,直到遇到萊陽生才初次享受閨閣中的人間春意。如果說小說和詩文已經融為一體,引起了讀者的同情和悲傷情緒,那么“異史氏曰”則使這種感情更為激蕩:“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詩歌濃縮了主人公的一生,表達的是公孫九娘的肺腑之情,因為這兩首詩,小說文本更能牽動讀者的閱讀感受。
這就和《閱微草堂筆記》形成區(qū)別。《灤陽消夏錄》(一)第6則,記錄了王執(zhí)信隨父宦途中在一野寺經閣下聽鬼論詩之事,此則用“其一曰”“其一曰”“其一又曰”[6]貫穿全文,是典型的詩論用語,詩和故事人物、聽者乃至作者都毫無聯(lián)系,因此并不具備任何情感上的動容力量。
至于《灤陽續(xù)錄》(四)中以元稹、李商隱等詩為例,考證織女傳說的細節(jié)真實,由詩及文,由文入史,則更是紀昀作為學者的一貫態(tài)度。太原申鐵蟾,好以香奩艷體詩寓不遇之感,曾有一首無題詩曰:“堊粉圍墻罨畫樓,隔窗聞?chuàng)芗汅眢螅譄o信使通青鳥,枉遣游人駐紫騮,月姊定應隨顧兔,星娥可止待牽牛,垂楊疏處雕櫳近,只恨珠簾不上鉤?!眳s被時人認為有誣蔑仙靈之意。就此,紀昀舉元稹詩和李商隱詩試圖為之辯駁,他認為元稹意在雙文,義山意在令狐。而文士習慣于掉弄筆墨,借為比喻,初與織女無涉,申氏此語,并不算誣蔑仙靈。從這首詩出發(fā),紀昀又談到了史家著錄及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實性問題。所謂“純構虛詞,宛如實事,指其時地,撰以姓名……則悖妄之甚矣。夫詞人引用,漁獵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實,然過于誣罔,亦不可不知。蓋自《莊》《列》寓言,借以抒意,戰(zhàn)國諸子,雜說彌多,讖緯稗官,遞相祖述,遂有肆無忌憚之時……學者當考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執(zhí)為談柄也?!盵6]此則故事,以詩論開始,遍及子史,內容豐富詳贍,與他批評詩歌時“要言不煩”[9]的態(tài)度是完全一致的。以上篇目幫助讀者在理性批評中增長了見識,此種以理性的態(tài)度統(tǒng)攝詩文的寫作方式,其來有自,在子部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早期《西京雜記》中的“司馬相如論賦”[10](卷二)、“郭威論《爾雅》”[10](卷三),或明代《菽園雜記》卷二,作者對《飲中八仙歌》《郊居詩》《楓橋夜泊》等詩歌用字的品評[11],均可為證。詩歌這一文體樣式雖直接出現(xiàn)在小說中,但其潛層次并不體現(xiàn)出作者對詩性的追求,他也并不號召讀者在審美層面感悟詩歌語言,反而強調對詩歌的理性認識,小說成為品評詩歌的媒介,是躋身子部小說作家的紀昀理性寫作態(tài)度的證明。
紀昀的博學與理智,一方面造就了《閱微草堂筆記》故事世界的客觀與公正,另一方面也通過對其他遵循“著書者之筆”創(chuàng)作方式的志怪小說作者的影響,折射出當時精英士大夫階層普遍的倫理觀。小說中大量使用的詩歌,其頻率雖遠高于清代其他志怪小說,然廣泛穿插詩詞韻語的目的卻不在于表達個體的詩意審美追求,其學術化的書寫特征,值得研究者的重視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