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輝 胡玉平
(1.四川文理學院四川革命老區(qū)發(fā)展研究中心,635000,達州;2.四川文理學院圖書館,635000,達州)
在山西應縣城內(nèi)西北部有座佛宮寺,原名寶宮寺,元明之際改名,寺內(nèi)正中部有座木塔,本名“釋迦塔”,今高67.31米,為我國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純木結(jié)構(gòu)高層建筑。關于寶宮寺和木塔的建筑年代,史書中無明確記載,只在明清地方志中有記錄,有后晉天福、遼清寧間建造等說法,也有人認為建于元代。根據(jù)地方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基本可以確定木塔建于遼清寧二年(1056)。檢閱遼金時期的文獻記錄,結(jié)合出土碑刻文獻,可知木塔在遼金時期除被稱為“釋迦塔”外,也被稱為“金城戍樓”“應州戍樓”和“金城浮屠”等。
根據(jù)遼枕芳園碑和木塔秘藏等出土文獻,可以確定遼代已有金城戍樓和寶宮寺,為木塔和寶宮寺的最早記載。
1983年張暢耕先生在《朔縣遼杭芳園棲靈寺碑考》一文中,根據(jù)遼天祚帝乾統(tǒng)七年(1107)碑文中所記杭(后經(jīng)核實當作枕)芳園的位置云:“杭芳園右臨廣路,面欺玉塞之戎閫,背倚金城之戍樓”[1],認為玉塞戎閫指今雁門關,金城戍樓即應縣木塔(釋迦塔)。[2]宋孔武仲(1042—1097)《經(jīng)父云自到京止得一書頗懷憂想因寄》詩云:“雁飛玉塞無多地,人望神都正倚樓。祗恐邊風多浩蕩,故令音驛每遲留?!痹娭械摹坝袢奔粗秆汩T關。該碑原在朔州市朔城區(qū)東10公里西影寺村東南原寰州棲靈寺內(nèi),撰者不詳,明朝洪武三年(1370)被移作朔州城北門門額。枕芳園本為元帥吳相宅邸,后施宅為寺,遼道宗壽昌五年(1099)后不久,奉詔改名棲靈寺。枕芳園東南不遠即為著名的雁門關,南有內(nèi)長城蜿蜒而過,而東北距離金城較遠。長城一帶敵樓和烽火臺等設施眾多,而此處卻舉遠在百里之外的金城之戍樓與玉塞之戎閫相對,顯示出金城戍樓非同尋常。金城為應州(今山西應縣)附郭縣,彰國軍節(jié)度使駐地。筆者于2005年作《山西應縣木塔建于遼代的又一佐證——元好問的幾首吟應縣木塔詩》,支持張暢耕先生的觀點。[3]2009年,王榮國先生在《關于應縣釋迦塔的建筑年代》一文中,對張暢耕先生和筆者的觀點提出質(zhì)疑,認為戍樓為軍事方面的“瞭望樓”,未必就是木塔。王先生的觀點雖有道理,但并無充足的理由否認金城戍樓非指釋迦塔,其中也有一些錯誤,比如將釋迦塔作為寶宮寺的主體建筑(大雄寶殿應為寶宮寺的主體建筑)、將《朔縣遼杭芳園棲靈寺碑考》中的碑文誤為元好問所撰(認為元好問出于寫作講求對仗,以“金城之戍樓”對前文的“玉塞之戎閫”,文見于枕芳園碑,撰者非元好問)等。[4]
由于歷史的原因,宋朝和遼朝各自在鎮(zhèn)州和應州修建高塔瞭望敵情。宋朝在遼宋邊界鎮(zhèn)州(今河北定州)建造的高達83.7米的開元寺釋迦塔,據(jù)《定縣志》載,該塔“真宗咸平四年(1001)詔建,仁宗至和二年(1055)始成,蓋筑以望契丹者,故又名料敵塔”。[5]塔為八角形磚塔,共11層,歷時55年才完工,為我國現(xiàn)存最高的古塔,至今定州民眾仍稱其為“料敵塔”(料,用同“瞭”)。[6]因為鎮(zhèn)州是宋、遼交界的軍事重鎮(zhèn),宋朝為了抵抗遼朝,特建此塔以瞭望敵情而得名。應州也位于遼宋邊界,且扼守交通要隘雁門關北口,遼朝在定州開元寺釋迦塔完工后的次年即修建應州寶宮寺釋迦塔,且二塔名字相同,并非巧合,自然也有軍事用途。二塔相去非遙,因其高度和技法而與西安大雁塔、杭州六和塔并列為我國四大名塔。宋朝的防守重點在河北一帶,如宋真宗景德元年(遼圣宗統(tǒng)和二十二年,1004),遼蕭太后與遼圣宗耶律隆緒親率大軍由河北深入宋境,威逼澶州(今河南濮陽)[7],宋廷朝野震動,真宗畏敵,欲遷都南逃,故宋朝在鎮(zhèn)州建開元寺釋迦塔以偵侯敵情。遼朝的防守重點在雁門關一帶,如遼圣宗統(tǒng)和四年(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宋軍西路軍主將潘美、副帥楊業(yè)率軍出雁門關,連克寰(治寰清,今山西朔州市朔城區(qū)西影寺村東)、朔(治鄯陽,山西朔州朔城區(qū))、應(治金城,今山西應縣)、云(治云中,今山西大同)諸州,給遼朝造成很大威脅[8],故遼朝在應州建寶宮寺釋迦塔以偵侯敵情。
在應州古方志中,并無在金城建有專司軍事瞭望之職的戍樓的相關記載,這一讓人印象深刻的金城戍樓,除了高大的釋迦塔外,很難再與其它建筑聯(lián)系在一起。釋迦塔在建成之后,即兼有佛教建筑和軍事防守雙重功能,歷代皆然。如1926年馮玉祥軍隊向山西發(fā)展,遭山西軍閥閻錫山的抵抗,馮閻大戰(zhàn)在山西爆發(fā)。因木塔為重要防守據(jù)點,遭受炮擊200余發(fā),塔身多處起火,所幸不久自行熄滅,但造成局部損壞甚多,創(chuàng)傷嚴重,至今塔上仍彈痕累累。1948年解放應縣時,守城的國民黨軍隊以木塔為制高點,設立了機槍陣地,木塔又被12發(fā)(一說數(shù)十發(fā))炮彈擊中。建塔的木材早已風干,被如此密集的炮彈擊中,即使不被炸毀,也極易引起火災,而木塔竟然神奇地幸存下來,真可謂人間奇跡。純木結(jié)構(gòu)易于分散炮彈爆炸造成的沖擊,也當是木塔未被炸塌的原因之一。如果是磚石結(jié)構(gòu)的話,被如此密集的炮彈擊中,恐怕難以幸存。
寶宮寺遼代已有,在應縣木塔遼代秘藏《略示發(fā)菩提心戒本》文末有“天慶二年(1112)歲次壬辰四月十一日寶宮寺第八壇”題識[9],在《菩薩十無盡戒儀》文首有“應州寶宮寺四月二十一日發(fā)風”[10]的題識,這是現(xiàn)存寶宮寺最早的記錄。天慶為遼天祚帝年號,可證寶宮寺遼代已有。在木塔秘藏中還有遼代僧人所作詩句云:“龍樓鳳閣九重城”。[11]“龍樓鳳閣”似指木塔和大雄寶殿。九重城指宮禁,古制天子之居有門九重。屈原《楚辭·九辯》:“君之門以九重?!碧茥顜煹涝姡骸皾h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橋萬里平。”元馬致遠《雜劇·呂蒙正風雪破窯記》第四折:“龍樓鳳閣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一書生?!眲≈忻鑼懙氖强軠试跔钤暗诤蠊侔萑R國公的故事。在釋迦塔上,有數(shù)以千計的龍圖案,詩句透露出寶宮寺本為皇家寺院或后族蕭氏家廟的信息。在木塔秘藏刻經(jīng)的卷首畫中,也有形狀與木塔相似的佛塔圖像,如《妙法蓮花經(jīng)卷第八(乙之一)》《妙法蓮花經(jīng)卷第八(丙之一)》的卷首畫中,畫面左上方即有形狀與木塔十分相似的佛塔,塔右下方有題記曰:“觀世音菩薩受其瓔珞,分作二分,一分奉釋迦牟尼佛,一分奉多寶佛塔?!盵12]此段內(nèi)容出自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花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第二十五》。兩幅卷首畫的內(nèi)容、布局、榜題、以至細部均酷似,但技法有別,各具特色,并非同版。畫面上的多寶佛塔也為樓閣式,高五層,塔剎高聳,形制與木塔極為相似,可能是畫工在繪制圖像時參照了木塔的形制。
遼代多寶佛塔唯一現(xiàn)存者是北京市房山區(qū)拱辰街道(原良鄉(xiāng)地區(qū))東關村附近的良鄉(xiāng)多寶佛塔,又稱昊天塔,該塔建于遼道宗咸雍四年(1068),坐北朝南,塔身為平面八角形,高約36米,為五級樓閣式仿木結(jié)構(gòu)的空心磚塔,造型美觀。每層樓閣的東、南、西、北四面均開有一座拱券式門洞,其余四面均雕著具有遼代風格的直棱假窗。塔身里面設有磚砌的樓梯,可以盤旋而上,直到塔頂。登塔可北望北京城,南眺涿州城。該塔為北京地區(qū)現(xiàn)存唯一的仿樓閣式塔,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與良鄉(xiāng)多寶佛塔相比,應縣木塔的形制更接近秘藏《妙法蓮花經(jīng)卷第八》卷首畫中的多寶佛塔。
現(xiàn)存釋迦塔的早期記錄,尚有釋迦塔牌匾。匾懸掛于塔身中部第三層檐南,匾上正中書“釋迎塔”三個大字,顏體正楷,渾厚清勁。其左書:
大遼清寧二年特建寶塔
大金明昌六年增修益完
昭信校尉西京路監(jiān)使判官王瓛書
這是金代章宗明昌六年(1195)木塔增修的記錄,其中之一就是制作了這一匾額。[13]大概在牌匾做好后,有人對“大遼”的稱謂存在異議,于是又在其左用小字改刻“先王遼清寧二年特建寶塔,大金明昌六年增修益完”一行。將“大遼”改為“先王遼”,以符合金人的稱謂習慣。也可能是遼代原有匾額,中有“大遼清寧二年特建寶塔”字樣,金代維修時重新制作了匾額,襲用了這段文字,后來覺得稱“大遼”不妥,而用小字改正。王瓛為西京路監(jiān)使判官,為從六品或正七品官員,《金史》無傳,當為金代有名的書法家。在與應縣相鄰的渾源恒山天峰嶺摩崖石刻中,也有其留下的“古今勝槩”題記。題記說明此牌匾刻于明昌六年,這是迄今為止除《枕芳園碑》之外關于木塔的最早記錄,其時上距始建木塔之清寧二年(1056)139年。在金亡后十年,也即大蒙古國乃馬真后三年(1244),薄公顯出資重妝了牌匾,并作了補題:
明昌五年七月十五日建
金城縣北輝耀薄瑩施
木匠李慶甫許福施工
甲辰季七月十五日重建
男薄公顯施
題記位于“釋迎塔”大字右側(cè),其順序為從左至右分兩列書寫,字體與左邊王瓛所題明顯不同。這種做法與通常的書寫順序不合,原因是惟有如此安排,版面方才平衡。在補題中,補敘了明昌五年(1194)七月十五日由金城縣北輝耀人士薄瑩施資建匾的往事。薄氏為應州當?shù)厥考?,薄瑩父子的其它事跡無考。薄公顯的這一補題,加之后來元朝延祐七年(1320)、明朝正統(tǒng)元年(1436)和成化七年(1471)的重妝補題,造成了一些認識上了混亂,比如將“明昌五年(1194)七月十五日建,金城縣北輝耀薄瑩施”作為首次題記,而將王瓛的題記當作第二次題記。從筆體上看,王瓛的題記和薄公顯的題記明顯不同,薄公顯的題記書法遠遜于王瓛,可證“明昌五年七月十五日建”等屬于乃馬真后三年甲辰補題,因為當時元朝尚未建立,大蒙古國尚未使用年號,故只能使用干支紀年。薄公顯的題記比王瓛的題記晚了49年。
耶律楚材(1190—1244)金朝時任左右司員外郎,金宣宗貞祐二年(1214),蒙古軍攻占中都(今北京)后歸降蒙古。他先后輔弼成吉思汗和窩闊臺汗父子三十余年,任中書令十四年。耶律楚材的《湛然居士文集》中有多首與應州寶宮寺住持旭公禪師、應州人蘭光庭(字仲文)和曹楨的唱和詩,如《和金城寶宮旭公禪師三絕》《蘭仲文寄詩二十六韻勉和以謝之》《又和仲文二首》《寄金城士大夫》《用曹楨韻》等,其卷十三《請旭公禪師住應州寶宮寺疏》云:
孫枝出入萬松中,便好移來植寶宮。覆蔭人天正今日,不妨鼓動劫前風。
旭公禪師和耶律楚材同為萬松行秀(1166—1246)弟子?!皩O枝出入萬松中”一語雙關,說明修建寶宮寺使用了大量木材,寺內(nèi)建筑雄偉高大,但并未言及釋迦塔。其中需特別留意的是“植”字。植意為樹立、豎起,說明寶宮寺有高大直立的建筑。從耶律楚才的詩中我們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木塔的身影。
元好問(1190—1257)為金末元初著名文學家和歷史學家,與應州渾源人劉祁(1203—1250)同為金末元初文壇領袖。他與應州金城人曹之謙(?—1264)、蘭光庭等人為好友,留有唱和之作。元好問生前曾多次到過應州,在其詩集中保存有許多與應州有關的作品,如《雁門道中書所見》《金鳳井》《三崗四鎮(zhèn)》等。在一些詩歌中也留有木塔的記載,如《過應州》和《李峪園亭看雨》等,為研究應縣木塔的建筑年代等提供了有力佐證。
在應州元好問也參觀過寶宮寺。其《應州寶宮寺大殿》云:
縹渺層檐鳳翼張,南山相望郁蒼蒼。七重寶樹圍金界,十色雯華擁畫梁。
竭國想從遼盛日,閱人真是魯靈光。請看孔釋誰消長,林廟而今草又荒。[14]
大殿即大雄寶殿,為重檐式建筑,位于木塔后。大殿建在高臺上,廢址臺基高3.3米,臺后面慢道腳的石獅雕刻古拙,為遼代原物。[15]七重寶樹指七重行道樹,為極樂世界之寶樹?!斗鹫f阿彌陀經(jīng)》云:“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wǎng),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但唐代善導大師的《觀經(jīng)四帖疏·定善義》認為七重非為七列寶樹,而是指一樹而言,以黃金、紫金、白銀、瑪瑙、珊瑚、白玉、珍珠七重寶為根莖乃至華果等。明代田蕙《應州志》稱:“塔后有大雄寶殿九間,舊記謂通一酸茨梁。”[16]此詩極言寶宮寺大雄寶殿的雄偉壯觀和富麗堂皇,并指出其建于遼朝,歲月已久。
元好問雖然到過寶宮寺,驚嘆其大雄寶殿的雄偉瑰麗,但卻沒留下直接(從近處)吟詠木塔的詩篇。遼代建有許多佛塔,如建于壽昌四年(1098)的中京(今內(nèi)蒙古赤峰市寧城縣)白塔,俗稱大明塔,高達81.39米;建于遼末的南京(今北京)天寧寺塔,高57.8米。可能是與料敵塔和大明塔等其他更高大的佛塔相比,應州木塔在當時并不十分出眾,故未引起耶律楚才和元好問的特別關注。
在元好問的《過應州》《李峪園亭看雨》兩首詩中,卻間接(從遠處)提到了木塔。
元好問存有在路過應州時途中看到戍樓的詩篇。其《過應州》詩云:
平野風埃接戍樓,邊城三月似窮秋。人家土屋才容膝,驛路旃車不斷頭。
隨俗未甘嘗馬湩,敵寒直欲御羊裘。十年紫禁煙花繞,此日云山是應州。[17]
在他陽春三月路過應州時,天氣仍然寒冷,向遠處的應州城里望去,可以看見高聳的戍樓,雖然鄉(xiāng)村百姓的土屋狹小,驛道上則車馬絡繹不絕,當年的應州還算繁華。詩歌當作于金代。元好問在應州看到的戍樓,正是《枕芳園碑》中提到的戍樓,也就是今天仍然巍然屹立的木塔。戍樓通常與門樓及敵樓不同,敵樓是古代建筑在城墻敵臺上的城樓,也叫譙樓。
元好問的另一首《塞上曲》樂府詩云:
平沙細草散羊牛,幾簇征人在戍樓。忽見隴頭新雁過,一時回首望南州。[18]
詩中所寫的也是應州雁門關一帶的景色,一副太平景象。元好問一生雖然到過塞上多次,但途徑均是太原(忻州)經(jīng)應縣至大同這條線路,這里的戍樓雖然是泛指,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應州戍樓。唐張仲素(約769—819)作有《塞下曲》五首,其第三首中有:“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轉(zhuǎn)蓬根”之句,描寫的也是雁門關一帶的景象?!叭稀迸c“塞下”含義大致相同,元好問的《塞上曲》詩可能受到了唐詩的影響。由“幾簇征人在戍樓”,可以想見此戍樓規(guī)模宏大,能容納很多人,而應縣木塔正好符合這樣的條件。再由“忽見隴頭新雁過,一時回首望南州”,可知季節(jié)為春天,大雁從南方飛往北方,而南州則指詩人的家鄉(xiāng)忻州,其地位于雁門關之正南。由此看來,元好問的《塞上曲》與《過應州》當作于同時,均作于他暮春時節(jié)翻越雁門關路過應州時,二詩中的戍樓均指木塔。
金亡后,蒙古海迷失后二年(1250),元好問在獲鹿縣(今河北省石家莊市鹿泉區(qū))建起了鹿泉新居,過著安閑的遺民生活。元好問作有《甲寅九日龍泉寺僧顥求詩二首》,其第一首云:
遠水寒煙接戍樓,黃花白酒浣羈愁。霜林染出云錦爛,春色并歸風露秋。
鄉(xiāng)社歲時容客醉,石墻名姓為僧留。登高舊說龍山好,從此龍泉是勝游。[19]
甲寅為蒙古憲宗四年(1254)。龍泉寺在今河北省石家莊市鹿泉區(qū)上莊鎮(zhèn)韓莊村,龍泉山半山坡,始建于金正隆二年(1157),大定二年(1162)重修,敕封龍泉寺。唐天寶元年(742)改鹿泉縣為獲鹿縣,縣西有故井陘關,為“趙地咽喉”,1994年5月撤縣改設鹿泉市,2014年9月撤市改區(qū)。詩中有“遠水寒煙接戍樓”之句,王榮國先生據(jù)此認為“戍樓”都是軍事方面的瞭望樓,沒有理由認為《過應州》詩中“平野風埃接戍樓,邊城三月似窮秋”中的“戍樓”指應州釋迦塔。經(jīng)筆者查證,在原獲鹿縣(今鹿泉區(qū)獲鹿鎮(zhèn))城內(nèi)北側(cè)略偏西,原有一座本愿寺釋迦閣(大閣),始建于唐朝開元八年(720),約于明初毀于火災,明正德十一年(1516)重建,更名石佛塔,高24米,共分9層。塔內(nèi)有釋迦佛像一尊,高約9米。勒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的《重建本愿寺石佛塔記銘》碑云:
寺故有石佛,高三丈余,奉以大閣。繼大閣煽于回祿,惟石像巋然獨存,風雨淋炙者且百余年。正德丙子間,僧文秉慨然發(fā)愿,募緣庀工,建塔以護。塔廣基銳頂,周環(huán)法像,中為回廊,甃以石磴。登者攀緣壁蟻附而上,直至穹窿絕處,佛首齊。蓋鹿地西接太行之勝,諸峰綿亙瞰臨,相距不三數(shù)里。鹿溪自城西發(fā)源,由東南注以去。城依山挾,寺壓城隅,塔界寺前,嵯峨郁若,隱然勝概矣。方其海山月上,抱犢風來,光搖貝闕,香散珠林?;廴涨缭?,幻化異狀,時冉冉由塔背隱見。而或晨夕陰晦,憑欄俯視,咫尺混沌,不辨物色,足為奇觀。至于騷人學士,攜榼乘春,御風寄嘯,吊古濡毫,足為盛事。
撰文者馬宗魯,嘉靖四年(1525)乙酉科舉人,十一年任獲鹿縣教諭,十五年遷遵化縣知縣?;氐摓閭髡f中的火神,后用以指火災。從碑記可知,在明正德十一年(1516)丙子重修石佛塔之前,建于唐代的大閣為木結(jié)構(gòu)樓閣,底部為容納佛像而架空,閣乃為保護石佛而建,故稱為“釋迦閣”(大閣)。其功能與今存建于遼代的天津薊縣獨樂寺觀音閣類似,后毀于火災。明朝重建時改為磚石結(jié)構(gòu),底部架空,形狀仍與之前類似,歷時十年。石佛塔呈八角形,磚石結(jié)構(gòu),上部有仿木斗拱和仿木假窗,形制與木塔類似,可以登臨至第四層環(huán)繞一周,觀看風景。登塔觀覽,太行群山、古鹿泉水、抱犢古寨等皆歷歷在目。塔自建成后,登臨禮佛觀景的人絡繹不絕,文人學士們也登臨飲酒賦詩,為當?shù)孛麆?,后毀于“文革”時期。元好問在獲鹿城外龍泉寺登臨龍泉山時所看到的“戍樓”,很可能就是石佛塔的前身木構(gòu)樓閣式建筑釋迦閣,因其可以盤旋登頂,比后來重建的只能登至半腰的石佛塔視野更為開闊,完全可以用于軍事守備瞭望。詩中云“登高舊說龍山好”,是因為元好問曾于十年前的蒙古乃馬真后三年(1244)登臨渾源龍山,并在山上看到了高聳入云的金城浮屠,也就是木塔,二者多有相似之處。
元好問與應州屬縣渾源人劉從益(1183—1226)、雷淵(1184—1231)、魏璠(1181—1250)等人為好友,留有大量唱和之作。元好問也曾到過渾源,留下了許多吟詠當?shù)仫L物的詩篇,如《十三日度岳嶺》《玉泉二首》《過翠屏口》《渾源望湖川見百葉杏花二首》《登恒山》等。他在金亡后曾與魏璠一同登臨渾源龍山,作有氣勢磅礴的長篇名作《游龍山》,詩中云:
曩予尉大梁,得交此州雷與劉。自聞兩公夸南山,每恨南海北海風馬牛。老龍面目今日始一見,更信造物工雕鎪。是時山雨晴,平田綠油油,并山?jīng)鰵舛?,況得通深幽。……玉峰有佳招,絕唱須一酬。為君探囊擲下珊瑚鉤,白云相望空悠悠。[20]
南山即龍山,在渾源縣西南,北岳恒山主峰西15公里處,海拔2 266.8米,比海拔2 016.1米的北岳恒山主峰天峰嶺尚高出250.7米,為代北名勝。詩中雷與劉指雷淵與劉從益,玉峰指魏璠(號玉峰),三人俱為渾源人,為元好問師友,特別是雷淵與元好問過從甚密,感情甚篤,為莫逆之交,保存下來的唱和之作甚多。在元好問游龍山時,雷淵與劉從益均已于金末去世,唯魏璠尚在金末北渡后居于渾源。元好問一行登臨龍山在蒙古乃馬真后三年(1244),比劉祁首次登臨龍山晚了9年。
在元好問詩歌中也有從渾源龍山看到應州釋迦塔的記載。其《李峪園亭看雨》詩云:
龍山右脅松十里,細路蜿蜒繞龍尾。松林迫塞悶煞渠,北望玉泉疑井底。玉泉元自別一天,眼界廓廓無神川。金城百里才一俯,半尖浮圖插蒼煙。[21]
李峪在渾源縣龍山。玉泉指位于渾源縣西南永安山上的玉泉寺,玉泉寺下寺在李峪村。神川即神武川,指今大同盆地南部,渾源位于其中。詩中云“金城百里才一俯,半尖浮圖插蒼煙”,金城去龍山百里,浮圖即浮屠,這里的浮圖當即應州釋迦塔,因為在應州除釋迦塔外,再無可與其媲美的高塔。元好問的詩句“半尖浮圖插蒼煙”描寫了木塔雄偉的氣勢:上半部的尖頂和塔剎直插云霄,可與劉祁游記中的“浮屠如錐金城”相互印證。十年之后的蒙古憲宗四年(1254),元好問在鎮(zhèn)州獲鹿縣龍泉山上龍泉寺又看到了獲鹿城中的“戍樓”釋迦閣,情景是如此相似。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元好問前《甲寅九日龍泉寺僧顥求詩二首》詩中“登高舊說龍山好,從此龍泉是勝游”的意境了。應州和獲鹿的兩座“戍樓”,確實給元好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劉祁(1203—1250),應州渾源(今屬山西)人,元初任山西東路考試官,與元好問同為金末元初文壇領袖、著名文學家和史學家,著有《神川遁士集》和《歸潛志》。金哀宗天興二年(1233)四月,蒙古軍隊占領南京(今河南開封)。五月,劉祁全家北渡。天興三年(1234),劉祁與妻子及弟劉郁等回到故鄉(xiāng)渾源。龍山東側(cè)有歸潛堂遺址,為劉祁故居。次年即元太宗七年(1235)秋八月,劉祁與友人喬松茂、劉偕,弟劉郁一行同游家鄉(xiāng)附近的西山(龍山),作《游西山記》。登山歸來后,劉祁作《游西山記》一文,描述登山的經(jīng)過和龍山的形勝。在《游西山記》中,有如下記載:
北望神州在掌上,城邑如棋局。東則岳神山如屏,青松翠柏間隱隱有樓觀。南則群山迤邐,高下淺深異姿,秋葉古林色明艷,斜陽照灼,金紫滿山?!蓖皆倮?,際北嶺外。云中城闕,浮屠如錐金成(城)、渾源二郡,及諸村落若盤盂羅列,田疇若龜甲開張?!蟿t清涼山、五臺歷歷,且遙見代郡川。西則鄯陽、馬邑諸城,皆微茫可數(shù)。[22]
此段文字記錄的是劉祁等人在龍山群峰之永安山玉泉寺及龍山寺文殊殿看到的景象。浮屠即佛塔,也作浮圖。在中華書局1983年崔文印點校本中,中間一段文字點校有誤,將其斷句為“云中城闕浮屠如錐金成,渾源二郡及諸村落若盤盂羅列”。[23]首先,“云中城闕浮屠如錐金成”語句不通,說浮屠如錐可以,說城闕如錐則不可,“金成”二字也語義不明,城闕不可能用金做成。其次,“渾源二郡及諸村落若盤盂羅列”也不通,渾源于金末貞祐二年(1214)升縣為州[24],只領渾源一縣[25],僅為一郡,二郡當另有一郡。事實上“金成”當作“金城”,當是由于傳抄失誤而將“城”誤寫為“成”,應斷句為“云中城闕,浮屠如錐金成(城)、渾源二郡,及諸村落若盤盂羅列”。金城和渾源二城均在龍山北面,在諸城中離龍山最近,兩城均有遼金時期修建的佛塔,這樣語義方通。渾源圓覺寺釋迦塔至今仍存,清嘉慶四年(1799)《重修圓覺寺碑記》稱其為“合郡之偉觀”,順治《渾源州志》載其建于金正隆三年(1158),但在塔的第一層南面有“天會”年間(1129—1137)的題刻,比金正隆三年早20余年,表明塔的實際建造年代比州志所載要更早。塔高九層,密檐飛拱,通體磚砌,呈八角形,為仿木結(jié)構(gòu)建筑,塔剎高聳,形狀酷似錐形。1950年宿白先生曾作為雁北文物勘查團考古組成員,赴渾源縣進行勘查,在其撰寫的《渾源古建筑調(diào)查簡報》中,重點介紹了圓覺寺釋迦塔。[26]劉祁游記中金城如錐的浮屠,當是寶宮寺釋迦塔,因為其上有高達11.5米的塔剎部分,從遠處看去,也呈錐形?!案⊥廊珏F”清晰地描繪了其形狀:塔身修長,通體勻稱,塔剎高聳,遠望形狀如錐(塔剎如錐針,塔身如錐柄)。
應縣木塔為海內(nèi)屈指可數(shù)的高塔,在遼塔中高度位居第二,僅次于中京白塔(大明塔),而中京白塔高度在我國現(xiàn)存佛塔中又位居第二,僅次于開元寺釋迦塔(料敵塔)??梢姼呷朐葡龅哪舅诎倮镏獾臏喸匆材芡?。劉祁一行登上龍山后,極目遠眺,向北可見云中即西京大同府城垣,向南可見清涼山(今五臺山)和遼朝境內(nèi)的五臺山,向西可見朔州州治鄯陽及屬縣馬邑,對于近處的金城不可能視而不見。故文中的“金成”必為“金城”之誤,只有這樣才合情合理。劉祁《游西山記》中記錄的金城浮屠,也是應縣木塔的最早記錄之一。
元太宗十年(1238),劉祁在戊戌科舉考試中奪魁南京(今河南開封),選充山西東路考試官,官署在西京路宣德(今河北張家口宣化區(qū))。元太宗十一年(1239),劉祁主持山西東路的科舉考試,其好友虞鄉(xiāng)王官(今山西永濟)人麻革由居延(今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境內(nèi)居延海一帶)赴試武川(今河北張家口宣化區(qū))。麻革曾為云內(nèi)(今內(nèi)蒙古土默特左旗東南)帥賈非熊幕賓,考試通過后,任職于平陽經(jīng)籍所。[27]麻革在考試完畢后歸鄉(xiāng)途中,先與劉祁一同來到劉祁的家鄉(xiāng)渾源,并與劉祁和劉祁姑父名士魏璠等同游龍山。七夕后三日(七月初十),麻革作《游龍山記》,文中云:
寺西,峰曰望景臺,險甚。主僧導客以登,歷嵚崟,坐盤石,其傍諸峰羅列,或偃或立,或?qū)⑵蛪?,或?qū)俣?,或離而分,賈奇獻異不一狀。北望川口,最寬肆,金城原野,分畫條列,歷歷可數(shù)。桑干一水,紆繞如玦,觀覽曠達,此玉泉勝處也。[28]
此為麻革與劉祁等在龍山玉泉寺看到的景象,此次登龍山距劉祁上次登臨已逾四年??梢娫邶埳接袢峦耆梢钥吹浇鸪?。劉祁《游西山記》中記錄的金城浮屠,與元好問《李峪園亭看雨》詩中的金城浮圖也可以互相印證。
將劉祁和元好問在渾源看到的金城浮屠,與朔州枕芳園碑中的金城戍樓和元好問在應州看到的戍樓兩相對照,可知當指一事,浮圖即戍樓,戍樓即浮圖。再結(jié)合王瓛的釋迦塔題記,以及木塔秘藏中的有關資料,這些資料互相銜接,是應縣木塔最早的記錄,可證木塔建于遼代,在遼金文獻中均有記載。
佛塔(浮屠)和戍樓本為兩事,但一些塔也可以被稱為戍樓,其條件是:一是可以登臨眺望的空心塔,二是樓閣式佛塔。如遼中京白塔和南京(今北京)天寧寺塔均為密檐式實心磚塔,雖然很高,但不可登臨,不具備瞭望功能,故不能稱為戍樓;定州料敵塔雖然具備軍事守望功能,但因為是仿木樓閣建造的磚塔,故稱塔而不稱樓。另有半磚半木的佛塔,如河北正定天寧寺凌宵塔,高40.98米,八角九級,塔身下半部四層是宋代在唐塔殘址上重修,為全磚結(jié)構(gòu);上半部五級塔身、六層塔檐為金代重建,純木結(jié)構(gòu),故俗稱木塔,其上部為密檐式,不可登臨,故也不稱戍樓。我國古代的四大名樓均具有軍事用途,也因此而毀于戰(zhàn)火。應縣木塔是真正的樓閣式佛塔,高度超過四大名樓,將其稱為戍樓屬于名至實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