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瓊,鄭小雪
(華東理工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 200237)
新型城鎮(zhèn)化高質量發(fā)展進程中,征地拆遷相關事件頻發(fā)。在征遷實踐中,按對征遷政策的接受與否可劃分為政策接受者和政策抗拒者,而政策抗拒者中那些拒絕征拆,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的住戶或個人被統(tǒng)稱為釘子戶。一個“釘”字呈現(xiàn)出釘子戶在時空路徑上處于空間上的固定不動和時間上的僵持延滯樣態(tài)。從時間的視角來看,釘子戶的整體群像是一個時間現(xiàn)象。時間的概念外延極為寬泛,按其度量尺度的長短可用時點、時段、時期、時代等詞語來表示。一般來說,只有那些在特定時間路徑上極盡延展、時間跨度足夠長的釘子戶才成為征遷方最終的博弈對象,才進入公共視野成為被關注的焦點,也才有“最牛釘子戶”約等于“釘期最久的釘子戶”的大眾話語。從這個意義來說,釘子戶的時間維度被凸顯出來,其中最直觀的體驗就是釘子戶所固守的個體時間與公共時間脫耦所造成的一種“墮距現(xiàn)象”(1)從時間視角看,“墮距現(xiàn)象”體現(xiàn)為同一時空條件下各部分變遷速度不一致的現(xiàn)象,比如高樓大廈與低矮破舊的房屋的對比、發(fā)達先進的生活設施與陳舊落后的生活條件的對比等。。特別是對于那些反復抗拒征遷的釘子戶,學術界已極盡討論,大多從抗爭政治、利益博弈、權力治理等微觀政治層面予以研究,卻普遍忽視了長期困在時間里的釘子戶所內置的時間問題。馬克斯·韋伯說:“政治是對硬壁強力而緩慢的鉆孔過程?!盵1]這個緩慢過程絕非是時間無涉的純粹性博弈,而是與時間互相纏繞、糾合共同發(fā)生作用的結果。現(xiàn)實中那些在舊城改造收尾階段仍釘守在原地的釘子戶,甘愿長期忍受著較差的生活環(huán)境和被打亂的生活秩序,不愿妥協(xié)配合征遷方的安置措施,以“拖”的時間策略僵守在原址,不僅對征遷方造成了“拔不掉”的困擾,也將自身困在滯后的時空情境里難以自拔。從時間哲學上講,這是時間政治作用的結果,即時間把社會實踐的各種時間結構當作它的變革性(或者維持性)意圖的特定對象。[2]在經驗層面,時間政治體現(xiàn)在它對存乎其中的主體所施加的不可抗拒的影響。
本文以上海市青浦區(qū)Q鎮(zhèn)三戶釘期長達十六年的釘子戶作為考察對象,拋開征遷過程中復雜瑣細的博弈,以時間政治的視角審視釘子戶的僵固現(xiàn)象,探討長期困于時間里的釘子戶的內在生成機制。
當前學術界對釘子戶的研究頗多,從對釘子戶最普遍的界定來看,釘子戶是指那些不肯遷走的土地或房產擁有者,是一種不配合、不服從的社會抗爭行為。[3]這一定義本身就預設了政治學意義上的“同意-抗爭”范式,將釘子戶視為有意識地爭取利益最大化的群體,因此當前的研究集中于抗爭政治與利益博弈兩大解釋框架??範幷蔚姆治隹蚣芟?,釘子戶既有長時間“扯”和“磨”的日常抵抗,也有將政府、開發(fā)商、拆遷公司、媒體、公眾等多方主體裹挾進來的充滿緊張感和沖突性的抗爭政治。[3]諸如“纏鬧政治”[4]、“鬧大”現(xiàn)象[5]、媒介動員[6]等典型的抗爭形式引起學界的關注和討論。釘子戶的抗爭行為一般基于對征遷事項中的利益分配的“不同意”而進行復雜的利益博弈,因此利益博弈視角下的釘子戶現(xiàn)象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結果。釘子戶通過“種房”[7]、手握“弱者的韌武器”[8]等各種利益博弈策略以謀求最大利益。從時間層面看,兩大研究視角及其內在機制分析基本都基于釘子戶當時當?shù)氐臅簳r性情境,其解釋力也往往囿固于具體個案和短暫的情境性事件。盡管也有一些研究從時間壓力的角度解釋釘子戶的博弈策略,即通過拖延的方式延誤拆遷時間, 拉高征地拆遷成本以倒逼征遷方。[9]但是,此類研究也只是內嵌于上述兩大解釋框架內??梢哉f,對釘子戶現(xiàn)象的時間研究一直處于缺漏的狀態(tài)。當釘子戶的抗爭時間拉長,在時間政治的作用之下,對釘子戶橫截面式研究的解釋力難免大打折扣。因此,對于那些長期堅持抗爭、拒不服從征遷政策的釘子戶來說,有必要從時間的視角予以重新觀察和解釋。
時間研究在哲學、歷史學、文學、人類學等學科中是重要的研究議題,主要有兩種研究徑向:一是作為結構的時間,約束和框定了行動主體的情境;二是作為資源/工具/手段的時間,成為行動主體得以利用的對象性存在。在作為結構背景的時間研究路徑之下,大量的研究將釘子戶置于特定的時代背景,如“城鎮(zhèn)化背景”“城市改造運動”“十八大以來”“社會轉型期”等表示時間的語詞。作為結構背景的時間具有一種幾近集權主義的性質,它對主體的意志與行動施加了壓力,所有主體必然會受其影響,人們無處可逃。[10]這些特定的時間框架框定了釘子戶產生的時代背景,但僅僅是作為背景性的因素卻未被研究者納入進一步考量的范疇。在作為資源的時間研究路徑之下,相關研究往往將時間作為掌握權力的對象。例如,為推動征遷工作的進程,政府部門往往在常規(guī)時間內加快工作速度,以提高對于時間的利用效率。[11]而釘子戶懂得政府征地不能違法且有時間壓力,利用稀缺時間的不平等性,通過故意拖延的方式延誤拆遷時間,逼迫地方政府妥協(xié)。此時,時間成為雙方爭奪主動權的資源和手段。對于政府部門來說,時間是一種制度資源,有“截止日期”“公示時間”“限期搬離”等制度性的時間話語表達;對于釘子戶來說,時間是一種行動資源,他們一般用時間策略來理解時間的資源屬性。[12]用摩爾的話來說,“社會時間既可能是自變量,也可能是因變量,自變量的時間代表特定社會過程在其中出現(xiàn)的情境;后者往往稱為一種策略,即對時間的有目的的操控”[13]。
對時間政治的理解,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解釋,系統(tǒng)性的時間政治理論最初由保羅·皮爾遜提出,他認為時間的政治作用主要通過正反饋與路徑依賴、時機與次序、長期過程體現(xiàn)出來。[1]其觀點主要用于解釋“歷史為什么是重要的”,強調了時間在政治領域內制度發(fā)展的重要性。而普遍的經驗研究將時間的政治視為時間對日常生活實踐的一種約束力,任何一種時間結構,其中都蘊含著實踐性的政治問題,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運作,不同的時間結構,會有不同的時間政治問題,這是一個永不止息的變動歷程。[14]當前國內許多經驗研究大都采用后一種研究取向,將時間政治界定為制度性的時間結構所發(fā)揮的作用力。本文的研究對象在時間上表現(xiàn)出極長的延展性,上訪、申訴、調解、仲裁等一系列抗爭行為實際上是與征遷方在時間上不斷拉扯的后果,而時間政治則體現(xiàn)在釘子戶與征遷方不同時間安排的交錯與矛盾作用之中。
本文的田野點是上海市青浦區(qū)Q鎮(zhèn)老城改造后的拆遷遺留地,早在2004年青浦區(qū)老城區(qū)動遷改造工程正式啟動,改造區(qū)域占地約8萬平方米,投資規(guī)模4.5億元,拆除面積5.9萬平方米,動遷戶1 233戶。歷經十余載該區(qū)域已舊貌換新顏,唯獨遺留三戶釘子戶仍棲居原地以示前改造時期的時空樣態(tài)。高樓林立之間夾雜著幾處老舊房屋,房齡都在40年以上,三戶屋主及其家庭成員并不愿配合征遷方的工作而一直釘守在原地。
A釘子戶于2004年簽訂動遷協(xié)議卻不履約,Q鎮(zhèn)動遷方于2013年2月16日向青浦區(qū)房管局申請裁決。房管局于同年2月18日受理后,兩次召集動遷雙方調解仍協(xié)商未果,后按照相關規(guī)定作出房屋動遷裁決,A戶于2013年3月1日收到該房屋動遷裁決書,后向上海市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提起行政復議,復議機關于同年6月9日作出維持動遷裁決的決定。因A戶收到復議決定后既未提起訴訟亦不履行該房屋動遷裁決書所確定的義務,征遷方又予以催告。催告期滿后,A戶仍不履行裁決書所確定的義務。B釘子戶、C釘子戶情況大致類似,故不贅言。與大多數(shù)常見的釘子戶相似,三戶釘子戶都棲居于破敗老舊、擁擠促狹、整體房屋結構受損嚴重的自住房里,時間長達十六年之久。房內戶主均已年逾花甲,且身體狀況不容樂觀,三戶中有兩位身患重疾,生活已不能自理,生命質量降低。據(jù)守老房子、上訪、調解、仲裁成為他們的日常性事務。如A釘子戶每逢周四信訪接訪日就會寫一封“給領導的信”,至今已達59封,區(qū)、街道、居委會主要領導干部專門開會決議數(shù)次,并形成多個有書面說明的解決方案;B釘子戶經歷多次調解未果,導致戶主情緒激動,身體狀況每況愈下;C釘子戶經歷了催告、法院仲裁、臨時安置等各項調解措施。每戶的具體訴求細節(jié)有所不同,但基本都經歷了上訪、調解、仲裁等程序,因此本文將三戶釘子戶視為一個“長時”釘子戶的整體群像,以便得出更具解釋廣度的結論。
在具體的研究方法上,文章采用半結構式訪談和參與觀察的方法對三戶釘子戶及政府工作人員進行深入訪談。文本資料主要包括:3戶動遷戶的敘事文本;1234網格化中心、規(guī)土所、征收辦、信訪辦、綜治辦、街道居委會等相關部門的敘事文本;動遷戶提供的文本資料;相關部門發(fā)布的工作報告、政策本文等。本文嘗試在個案經驗資料的收集和分析過程中建構分析框架。
拖延時間是釘子戶典型的時間策略,試圖以時間的無限拉長來獲取增值利益。在釘子戶的認知里,隨著時間推移,議價過程的遲滯將會造成最終交易價格的提高,從而征收拆遷成本會上升。[15]特別是在壓力型體制下,地方政府面臨的時間壓力更甚,而征遷事項推進的好壞影響著地方政府人員的政績考核、升遷擢升,因此釘子戶寄希望于征遷方妥協(xié)于高昂的征遷成本來換取增值利益??墒?,釘子戶也面臨著同樣的時間困境,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生命時間的耗散化。
從田野資料可知,歷經十多年的抗衡,釘子戶的生命時間被白白地耗散。例如,A釘子戶雖然早在2004年就簽訂了《上海市城市居住房屋拆遷補償安置協(xié)議》,卻一直未履約從原址遷出。2013年以來經過街道居委會、征遷辦等人員的協(xié)商處理,7套配給房屋已陸續(xù)到戶3套,但該戶以房型不理想、房間號配置錯誤、房屋實際面積與動遷協(xié)議不符、要求補償過渡費等為由拒絕搬離。老夫妻二人生活于舊居,均已年逾七旬,男戶主身患肺癌,幾經化療,臥床不起。B釘子戶原非上海本地人,自20世紀80年代在郊區(qū)以種菜謀生,私自搭建住房成為歷史遺留意義上的“本地人”(2)1984年元月《規(guī)劃管理條例》出臺以前,私自所建的無證房,應按有證房屋的條件對其評估,按房地產市場價格進行補償,所以該戶事實上與本地的拆遷戶享有同等的房屋權利。。一家8口擠在不足70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屋陰暗局促,戶主年逾六旬,身患嚴重的尿毒癥,需定期去醫(yī)院診治,每月醫(yī)藥費花費數(shù)千元,生活一片慘淡。C釘子戶于2004年4月簽訂了《上海市城市居住房屋拆遷補償安置協(xié)議》,并于2008年5月辦理了安置房入住手續(xù),但由于男戶主嗜賭欠債,將本屬于個人的安置房賣與他人并離家出走數(shù)年,后歸家與妻子住在原址,原房屋結構受損嚴重,雖然二人身體無礙,但由于個人原因導致自己無房可住而無奈滯留、無賴蹲守。
雖然這些釘子戶的個案不能代表所有釘子戶的現(xiàn)狀,但可從征遷經驗豐富人員的話語中窺見一斑。一位有著多年征遷經驗的居委會主任如是說:
啊呀,熬到最后的釘子戶生活狀況都不太好啊,想要的東西沒拿到還白白浪費了生命。(訪談編號:YZR202011)
這里的“白白浪費了生命”意涵了對沒有享受本該享受更好生活環(huán)境的生命時間的惋惜,當然這是對生命時間比較世俗化的理解。具體而言,釘子戶生命時間的耗散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一方面,是自然生命時間的耗散。從2004年至2020年,歷經十六年的長期釘守,釘子戶經歷了從青壯年到耄耋之年的生命階段的更替,問及日后的打算甚至有“累了”“釘不動了”“無意義”等話語表達。時間是人的存在方式,釘子戶自我阻斷了正常化的生命時間進程,將生命時間浪費在無望的僵持之中。如,A釘子戶在拿到三套安置房的情況下,戶主全然不顧病入膏肓且隨時有生命危險的身體,忍受老宅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的侵擾,而任憑生命時間的耗散。類似地,B釘子戶戶主也有相同的境遇。
另一方面,是社會生命時間的耗散。在人的自然生命時間之外是社會生命時間,由人的社會實踐所構成,其核心體現(xiàn)為社會進步、文明發(fā)展和財富積累。釘子戶長期釘守的根本目的在于獲得相對較多的利益或財富,但是這種利益或財富是非生產性的利益延遲追索,以消耗時間的方式獲取并不具社會性增值的利益,是一種對社會生命時間的耗散。Q鎮(zhèn)C釘子戶原為征遷辦的一員,也從事征遷工作,依工作之便曾得到可獲得三套安置房的口頭允諾。事實上依據(jù)我國征遷政策,該戶僅能依法獲取兩套安置住房,幻想著能拿到第三套房子的C戶嗜賭欠債,以自己的安置住房抵債交易之后無房可住,試圖以做釘子戶的方式追索口頭之約允諾的利益。在這十幾年中,本應通過正?;纳鐣趧荧@取財富的C戶,仍活在“做釘子戶可以分得房產”的幻想里,使之社會生命時間不斷耗散。
在社會快速轉型的背景下,Q鎮(zhèn)經過十幾年的舊城改造,儼然一改舊貌成為與城市無異的社區(qū)建構。在新舊夾縫中生存的幾戶釘子戶,其生命時間與社會生命時間脫嵌,成為一種暫時性、停滯性、相對隔離的生命狀態(tài),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即是生活秩序的時滯化。拖延時間的策略在為釘子戶與征遷方的談判創(chuàng)造資本的同時,也不斷孳生自身的社會成本,這些社會成本包括:并不便利的生活設施、周圍施工環(huán)境的侵擾、不斷的催收通知、無休止的仲裁調解……從2013年起,A釘子戶撰寫上訪信達59封,各種催收通知、仲裁、調解材料積累了厚厚一摞。這些釘子戶無一例外無法過上平靜的生活,既有的生活秩序被打亂,導致與時代的去同步化,與其他居民的去同步化以及自我生活質量停留在原狀甚至惡化。
在釘子戶的敘事文本中,A釘子戶講述了自己志得意滿的往事,同時又不禁對十幾年的維權之路潸然淚下:
我們是講理的呀,我們分的房子要么是面積不夠,要么房型是“瞎眼屋”(3)指沒有窗戶的房子。,門牌號也不一樣,這么多年了一直都解決不了。”(訪談編號:SMY202011)
對于已配給的三套安置房,老夫妻二人不愿去住,一切生活秩序仍停滯于前拆遷時期,屋內促狹,冬天無暖氣供應,身患肺癌的戶主臥床不起。B釘子戶由于身患尿毒癥需經常到醫(yī)院就診,經過前些年的調解,原本所安置的住房交通便利,距離醫(yī)院也近,卻以房屋面積太小為由屢屢拒絕入住。拖到最后,距離合適、出行便捷、戶型滿意的房子被挑干揀凈,該戶只能釘守在原地。
這些堅守到最后的釘子戶普遍面臨的時間困境在于,本來作為抗爭手段的時間策略卻將他們帶入時間政治的牢籠而進退兩難。企圖以做釘子戶的方式換來更好的生活條件,生活秩序卻遭受著嚴重的時間擠壓而停滯在原地成為一個時代的景觀。城鎮(zhèn)化之車輪滾滾而去,釘子戶堅持不與時代節(jié)奏共振,在固守自我生活節(jié)奏的同時,與社會整體發(fā)展節(jié)奏、社會整體價值系統(tǒng)產生的摩擦、沖突和不安不免就凸顯出來。雖然越來越合法化的征遷程序賦予釘子戶越來越多的話語權,但是他們也在自己極度個體化的世界中面臨著與世界解耦的風險。[16]
從表象上看,釘子戶是時間路徑上的延滯現(xiàn)象,而其本質則是自我利益在時間之維的延遲兌現(xiàn)甚或完全不予兌現(xiàn)。一般來說,利益延遲兌現(xiàn)的現(xiàn)象在征遷事務中很普遍,征遷本身就是一個涉及多元利益的復雜場域,被征遷方往往由于利益置換的不確定性而持觀望態(tài)度并不急于兌現(xiàn)。其中,那些拒不履行動遷協(xié)議、對征遷方的催告催收通知不予理會、法院的仲裁調解也毫無約束力的被征遷戶,則是典型的釘子戶。從利益兌現(xiàn)的時間來看,釘子戶的共性特征是通過對“拆遷拆遷,一步登天”[17]這種共享知識的理性化算計,從而延長利益兌現(xiàn)的時間。然而,利益兌現(xiàn)時間的過度拉長導致釘子戶時間成本呈指數(shù)級增加的同時,還遭遇“連鎖店悖論”的困境,即征遷方不再參與合作談判。例如:
A認為他的安置房是瞎眼屋,無法居住,提出過調換申請。街道動遷辦按照手續(xù)向房管局進行協(xié)商予以更換,但相關材料文件A一直未交予KC公司,導致調換房屋事宜擱置至今。反反復復的訴求還有很多,一個接著一個,我們這也沒辦法處理。(訪談編號:XFB202011)
A釘子戶的主要訴求是要求征遷方一次性解決所有訴求才肯搬出原址,但其多元訴求脫離了原來的時空情境之后無法在同一時空情境下予以一次性解決。多次博弈談判大大超出了征遷方所規(guī)定的限期和時限,次生性的矛盾繼發(fā),互相纏繞的矛盾即使能夠理清,釘子戶由此滋生的不滿情緒加劇談判的難度,致使投入更多的時間成本,預期性的利益也未必能夠得償所愿。盡管從居委會到區(qū)政府的多個直接領導都曾予以專門研討,也就A戶提出的安置房型問題、子女安置問題、安置過渡費賠償問題等給出書面的承諾,但并沒有一一兌現(xiàn)而成了空頭支票,一些領導調派升遷,許多細節(jié)性的問題處理了多次都毫無定論。釘子戶耗費了巨大的心血、精力和時間成本,基本的利益訴求無一變現(xiàn),陷入徒勞無益的利益內卷化境地。
釘子戶在我國征遷語境中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從被征遷戶開始做釘子戶的那一刻起,其日常生活實踐與生命歷程的一部分就卷入了與公共代理人(政府)的政治角力之中。那些長期釘守、堅持到最后的釘子戶被學術界戲稱為“釘子精神”,即拔不掉、摧不垮、打不爛的精神。[18]從時間的角度來看,這種極具時間韌性的釘子戶將“拖”的時間策略發(fā)揮到了極致,是在與時間的相互纏繞、糾纏和共同作用之下的一種現(xiàn)象。對于釘子戶而言,時間既是壓制性的,也是生產性的,時間的政治在釘子戶與征遷方的時間拉扯中得以表征,具體來說,有以下幾種表征機制:時間壓力的差異化政治、時間權力的微觀政治以及時間的“長時異化”效應。
經典的政策循環(huán)圈理論按照時間順序將政策過程依次劃分為問題界定、議程設置、(備選)方案形成、政策決策、政策執(zhí)行和政策評估等環(huán)節(jié)。[19]在征遷事務中,由于利益分配的復雜性,征遷政策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所耗費的時間可能要遠遠多于其他政策階段的時間投入。相比之下,此階段的時間壓力容易導致“決策刪減-執(zhí)行協(xié)商”的非常態(tài)特征。[20]這種非常態(tài)性特征的突出表現(xiàn)是政策執(zhí)行階段涌入過多的權宜性操作,而過多的權宜性操作容易釋放更多的自由裁量空間,從而滋生更多的博弈關系。釘子戶利用“拖”的時間策略將征遷執(zhí)行過程的鏈條無限拉長,爭取到了與征遷方的博弈機會。但是,征遷方由于受到上級政府的時間壓力過甚,會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在政策執(zhí)行階段,從而又增加了與釘子戶博弈的時間機會,如此往復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循環(huán)僵峙局面。究其根本,這是時間壓力的差異化政治作用之下的結果。所謂時間壓力的差異化政治,指的是在統(tǒng)一的時間框架下,行動主體因所處情境鏈接的時間壓力的差異而導致的不同權力實踐。在征遷場域中,釘子戶所遭遇的時間困境很大程度上與此有重要關聯(lián)。
首先,從征遷方與釘子戶面臨的壓力源來說,作為征遷政策執(zhí)行者,地方征遷部門往往不僅承擔著上級部門的層層壓力傳導,如前端土地規(guī)劃、論證、評估、審核、批準等一系列征遷工作的“剛性推進”壓力,還要面臨被征遷戶自下而上的策略性反制,使得征遷政策的執(zhí)行階段極具時間約束的剛性特征。如,在動遷協(xié)議、催收通知里多有“乙方(被征遷戶)應于某年某月某日前搬離原址”等限制性時間的表述,這不僅僅是對被征遷戶的時間約束,更是征遷部門的工作性質所指。如前所述,釘子戶面臨的時間壓力主要來自于協(xié)議文本所規(guī)定的時限,但一般來說,堅定信念做釘子戶的被征遷戶在主觀上化解了這種來自外部的時間壓力,以置若罔聞的態(tài)度對待征遷方不斷下發(fā)的催收催告通知。因此,釘子戶正是利用雙方時間壓力的不對等性,運用了“拖”的時間政治。
其次,釘子戶拒不配合的拖延態(tài)度與行為進一步增大了征遷方的壓力值,在時間擠壓與科層制的雙重約束下,征遷部門又無法將壓力回退給上級部門和征遷政策的前端,只能延長征遷的時間進程。這不僅僅是釘子戶的拖延使然,也是征遷方主動的選擇。只要釘子戶“不鬧大”,不出事邏輯則驅使地方征遷部門將有限的注意力放置在更具時間緊迫性的任務上。如此一來,在釘子戶無聲的“磨”與征遷方的有選擇性的工作導向下,釘子戶極具個體性的問題就長期無法得到深入有效的處理,陷入“越拖越久,越久越拖”的時間困境之中。
最后,伴隨著釘子戶的拖延和征遷方不斷延長的政策執(zhí)行鏈條,影響征遷工作順利推行的次生性問題不斷增多。如,釘子戶追加索要延期交房產生的安置過渡費、釘子戶對不斷縮小的房型選擇機會的不滿,等等。這些因時間推延派生出的次生性問題不僅讓征遷方“無法可依”,還進一步強化了釘子戶“據(jù)理力爭”的信念,導致征遷政策執(zhí)行階段在時間的壓力下遭遇失敗。
時間權力是指“為了滿足某些行動者的時間需求而迫使其他行動者犧牲其時間需求的動態(tài)情況”[21]。這一概念牽涉了動態(tài)的斗爭和權力制衡的過程。在征遷事務中,時間權力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對實然性的時間量的需求,而是為滿足行動者某些行動目標或需求的動態(tài)斗爭過程。對于釘子戶而言,其時間需求是通過拖延時間以獲得更多的博弈機會;對于征遷方而言,其時間需求則是加速征遷的推進進程。在刻意遲延和有意加速的交鋒中產生了時間權力的斗爭、對抗和制衡等問題。因此,釘子戶與征遷方時間權力的微觀政治,體現(xiàn)為釘子戶的日常性時間與征遷方的制度性時間的對抗,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三點。
第一,日常性上訪與制度性時間安排的矛盾。上訪成為釘子戶的日常性事務,而上訪時間點的選擇并不是隨意的,釘子戶會專門挑選領導接待日等特殊的時間點,將自身訴求直接對接到征遷方的關鍵領導,以加快問題的解決進程。然而,“凡事找領導”的思維并不總是奏效的。一般來講,部門領導對釘子戶極具個性化的復雜訴求難有切實深刻的體察,具體的事務性工作仍交由征遷執(zhí)行人員處理,釘子戶常有繞了一大圈卻解決不了問題的挫敗感。這是因為,地方政府部門的工作內容及工作時間具有很強的制度性安排,釘子戶提出的特殊訴求往往又很難通過制度性的工作予以解決,常常出現(xiàn)“人民內部矛盾人民幣解決”,甚至陪上訪人旅游、吃飯等令人匪夷所思的非制度化的矛盾化解方式。[22]總的來說,釘子戶日常性的時間在強行嵌入征遷方的制度性時間過程中遭遇制度失靈的問題,其日常性的時間策略也就行之無效了。
第二,釘子戶“日常性”訴求加劇了征遷方的時間荒。這里的“日常性”帶有“經?!薄胺磸汀敝夂,F(xiàn)實中那些能夠堅守到最后的釘子戶,大都權利意識極強、訴求多樣、行為反復。表面上看,釘子戶以權利之名對自身利益錙銖必較,是自我行為合理化的常用邏輯。事實上,罔顧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而對自身權利過度化使用,無形之中加劇了征遷方的時間荒。征遷方所感受到的這種不適的時間體驗主要表現(xiàn)為動遷協(xié)議截止日期的制度性驅策與釘子戶的屢屢逾期而產生的焦慮感,釘子戶的日常性突襲與防止釘子戶糾纏大鬧而產生的疲累感,以及釘子戶訴求反復無常與征遷任務實現(xiàn)的不確定感等。被拖入時間荒困境的征遷方疲于應對釘子戶反復不定的訴求,被時間扯得越來越長的問題鏈條模糊了原初問題的焦點,釘子戶也被拖入“越爭取,越無援”的困境之中。
第三,制度性安排使得征遷方掌握著征遷程序的時間主動權。從前期調研、公告到實施征遷,制度性的時間權力完全掌握在征遷方手中。這意味著征遷進程的主導思路和路徑已被預先安排,釘子戶只是這個制度性時間結構的意外后果。盡管法定的征遷程序設定預留了聽證、座談、行政復議、行政訴訟等制度性安排,但釘子戶日?;睦姹磉_梗阻、信訪通路不暢、權利救濟困難等一系列困境,驅動著他們以做釘子戶的方式來進行反制。
馬克思認為, 異化是指來自于人的事物和活動由于扭曲的、畸形的社會關系而異于己、外在于人本身。[23]時間的“長時異化”效應,指的是事物或活動在長時間的作用下,由于情境、條件、信息等的變化而發(fā)生的扭曲、偏離、畸形的樣態(tài)。本文所考察的處于長期拉鋸狀態(tài)的釘子戶使得征遷政策執(zhí)行的周期拉得過長,可能造成政策適用的兩難困境、信息回溯困境、不信任感累積等不良后果。
時間的“長時異化”效應首先體現(xiàn)為宏觀政策適用的兩難困境。政策適用的兩難困境指的是隨著時間、地點、條件的改變,政策與情境的契合度發(fā)生偏離,進而造成政策選擇兩難、政策適用失當、自由裁量空間過大等問題。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征遷政策,“長時”釘子戶由于釘期過長,有時甚至跨越兩個或多個政策周期,許多細節(jié)性的問題很容易被判定為“歷史遺留問題”。同時,時間的“長時異化”效應還會導致政策執(zhí)行的適用依據(jù)模糊化。在援引征遷政策的過程中征遷人員有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太過寬容則容易使其他被征遷戶滋生不公平心理;太過嚴厲又容易遭致釘子戶更加強烈的反抗心理。因此,對于征遷方而言,只有經過對征遷政策文本的斟酌考量、謹慎執(zhí)行和反復評估,才能把政策適用的失敗幾率降至最低。
其次是信息回溯困境,指的是追溯事件發(fā)生的原委、細節(jié)、情境等方面的困難。由于執(zhí)行征遷政策的人員調動、相關處理文書存檔缺乏規(guī)范化、領導口頭承諾的非正式性等原因,釘子戶的訴求主張與征遷方所認定的事實常常發(fā)生矛盾,常出現(xiàn)釘子戶自認的“有理的正義”與征遷方認定的“無理的取鬧”的對立現(xiàn)象。為避免雙方的各執(zhí)一詞,有必要進行信息回溯。而信息在回溯的過程中涉及多部門多人員的交涉,難免出現(xiàn)信息扭曲失真、各行其是的現(xiàn)象,從而加劇問題解決的難度。而釘子戶被復雜化了的問題會進一步強化信息回溯的困境,如此往復,釘子戶原初的訴求被時間不斷異化扭曲而成為“無理取鬧”的表征。
“長時異化”效應還會造成釘子戶對政府不信任感的累積,這是對釘子戶心理層面的異化。征遷方“空頭支票”式的承諾、反復徒勞的交涉等權宜性的策略會加速釘子戶的不信任感的產生。作為時間的副產品,這種不信任感不僅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弭,還會發(fā)生累積效應,進而強化釘子戶的“釘子韌性”。總體上看,長期的釘守讓釘子戶陷入了一個對政府部門的不信任感不斷累積而又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困境之中。
以往對釘子戶過多的截面式研究忽略了其僵固延滯的時間之維,研究者過度聚焦于“此時此在”的研究視角,忽視了釘子戶從過去到現(xiàn)在乃至將來的歷時性過程。因此,即便是宣稱獨特研究視角的釘子戶研究最后也都殊途同歸,走向了抗爭范式,其解釋力也就很難跨越即時性的情境。本研究所聚焦的釘子戶在時間上極盡延展,若政府部門不采取強制措施,將一直存續(xù)下去。因此,本文以時間政治的研究視角分析了“長時”釘子戶的時間困境,探討其長期困在時間里的內在機制??偟膩碚f,釘子戶是一種運用拖延的時間策略對抗征遷政策卻遭遇時間異化而陷入時間困境的現(xiàn)象。具體來說可以得出以下研究結論。
一方面,長期釘守的釘子戶普遍面臨著生命時間的耗散化、生活秩序的時滯化以及利益延遲兌現(xiàn)的內卷化等時間困境。在更為微觀的層面上來說,棲居于廢墟之上的釘子戶對個人生命長期處于風險之中而不自知。被工地包圍的惡劣生活條件所產生的噪音干擾、建筑粉塵危害等風險因素被釘子戶“主動”忽視,卻以隱蔽而持久的方式威脅著他們的生命質量、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這不僅是釘子戶面臨的時間困境的微觀表征,更是時間的微觀政治。
另一方面,在時間壓力的差異化政治、時間權力的微觀政治以及時間的“長時異化”效應的共同作用下,釘子戶長期困于時間之中堅不可拔。這意味著征遷風險事件伴隨著釘子戶的長期留滯,如不定時炸彈一般隨時觸發(fā)。以征收辦、信訪辦等為代表的政府部門要隨時防范、應對、化解釘子戶為掙脫時間困境而產生的諸多意外性后果。如,非理性的纏訪鬧訪、非法的集會、日常性的抗爭等等。同時,城市化進程中的征遷矛盾及其派生的一些影響社會安定的風險因素,在釘子戶的示范效應下日益常態(tài)化,地方政府部門也被拖入治理內卷化的境地。
由于本文的個案在時間上具有極強的延展性,若非征遷方強制執(zhí)行,可能延續(xù)至釘子戶自然生命的盡頭。因此,研究結論也僅適用于諸如“最后的釘子戶”“最牛釘子戶”這類大眾語境下的釘子戶現(xiàn)象。由于研究的目的在于幫助理解“長時”釘子戶長期困于時間的內在機制,所以一系列細碎的、特殊的、瑣細的具體性原因被排除于研究之外。鮑曼曾說:“故事的任務就是挑選,故事的本質是通過排除來納入,通過投下陰影來突出照亮某些部分?!盵24]文章以時間政治的視角聚焦以“拖”的時間策略為手段卻遭遇時間反制的釘子戶,在分析視角上更多地關注時間作為結構性的存在對于內置其中的釘子戶的制約作用,而釘子戶作為具有主觀能動性的行動主體如何抗衡抵拒時間政治,有待進一步的觀察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