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曼 閔 強
(1.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合肥230601;2.常州市第一中學(xué),江蘇 常州213003)
作為一種交際活動,翻譯不僅是跨語言的溝通,更是跨文化的交流。20世紀90年代后期,翻譯研究掀起了一場變革,稱為“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1]11。該轉(zhuǎn)向推動譯學(xué)研究走出語言學(xué)的藩籬,把視野投向更為寬廣的文化領(lǐng)域。倫理研究是文化研究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因此,翻譯倫理得到翻譯研究者們越來越多的重視?!胺g倫理”這一觀念是由法國學(xué)者貝爾曼(Antoine Berman)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2]26。此后,皮姆(Anthony Pym)提出,讓翻譯研究回歸倫理學(xué)是“社會的總趨勢之一”[3]129-138。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根據(jù)西方譯界現(xiàn)有的理論研究,把翻譯倫理劃為四種相互重疊的模式,即再現(xiàn)倫理、服務(wù)倫理、交際倫理、規(guī)范倫理[4]139-154,這對加強翻譯工作者的責任意識和職業(yè)道德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除了西方學(xué)者,中國學(xué)者也非常關(guān)注倫理研究。早在20世紀90年代,季羨林就認為中國譯學(xué)界出現(xiàn)了極為嚴重的危機,壞譯本的數(shù)量超過了好譯本的數(shù)量,因此需要“加強翻譯評論,加強監(jiān)督”[5]25。進入21世紀后,中國學(xué)者對翻譯倫理愈發(fā)關(guān)注。孫致禮認為,為了把翻譯事業(yè)推上新的臺階,我國翻譯工作者應(yīng)該樹立“崇高的職業(yè)道德”[6]17??梢?,倫理已經(jīng)成為當今翻譯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翻譯倫理對翻譯實踐具有重大的指導(dǎo)意義。
在英文中,“倫理”用來描述“支配或影響人類行為的道德規(guī)范”[7]680,那么“翻譯倫理”指的就是“支配或影響人類翻譯行為的道德規(guī)范”[2][7]680。由此可見,翻譯倫理不是僅局限于翻譯行為主體的道德評判,如忠實等與譯者專業(yè)責任相關(guān)的“譯者道德”類的問題,而是涉及包括翻譯目的、翻譯規(guī)范等諸多因素在內(nèi)的翻譯活動的整個過程。翻譯在向海外傳播中華文化這項戰(zhàn)略任務(wù)中的作用自不待言,而作為中國儒家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論語》迄今已有幾十種英譯本,其中理雅各(James Legge)譯本和中國文化巨儒辜鴻銘譯本影響深遠。1861年,理雅各《論語》英譯本出版[8]序12。該譯本參考了《論語注疏》《四書改錯》等中國儒學(xué)古注,內(nèi)容詳實,在西方引起了強烈反響。辜鴻銘英譯本于1898年出版,該譯本采用歸化翻譯策略,旁征博引西方名言警句,以幫助對儒家文化知之甚少的西方讀者了解古老的東方文明。該譯本文筆流暢,通俗易懂,頗受西方讀者青睞,流傳甚廣。因此,本文以翻譯倫理為視角,從譯者動機、責任履行和交際效果三個層面具體分析理、辜二人的《論語》英譯本,探求翻譯倫理對當今“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指導(dǎo)意義。
在翻譯過程中,翻譯的動機或目的是翻譯活動的首要環(huán)節(jié),它不僅確立翻譯活動的產(chǎn)生,決定翻譯文本的選擇,甚至?xí)绊懙椒g過程的運行。德國學(xué)者威密爾(Hans Vermeer)認為“目的法則”是翻譯活動應(yīng)遵循的首要法則,翻譯活動的目的決定了這一活動的過程[9]252。從倫理的角度出發(fā),動機也是對其所引發(fā)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價的重要依據(jù)。美國哲學(xué)家梯利(Frank Thilly)指出,“道德的標準就是它的目的和效果”[10]80??梢哉f,作為不同語言文本間的交流、溝通與轉(zhuǎn)換,任何一種翻譯活動都有其動機。這種動機對翻譯活動具有全局性和整體性的指導(dǎo)作用。因此,衡量翻譯動機的倫理性是從倫理層面審視整個翻譯活動的必經(jīng)之路。那么,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動機去從事這一活動的?這種動機的倫理依據(jù)到底是什么?該倫理依據(jù)是否合情合理?這些問題不僅對后續(xù)的翻譯過程發(fā)揮作用,而且還對譯作的交際效果產(chǎn)生影響。綜上所述,從倫理層面對翻譯動機進行審視,有助于衡量整個翻譯行為的倫理性。
盡管理雅各的譯本內(nèi)容豐富而忠實,但是辜鴻銘卻覺得這樣的譯文難以讓讀者滿意,他甚至覺得理雅各雖然博學(xué)于中華古籍,但了解的卻都是一些“死板的知識”[11]2。這些冗長的譯文不免會讓西方讀者覺得“怪誕荒唐”。雖然辜鴻銘少年時代一直都是在西方度過,精于西學(xué),但他歸國后又研讀經(jīng)史,對以孔孟之道為主的儒學(xué)思想甚為服膺,認為西方雖然船堅炮利,科技先進,但儒學(xué)思想中的精髓與其相比毫不遜色。儒家思想不僅不會隨著國門的打開而逐步弱化消亡,反而會對全世界的文明產(chǎn)生積極的促進作用。“異日世界之爭必烈,微中國禮教不能彌此過耳”[12]13449。他認為孔子所倡導(dǎo)的“道”是“君子之道”。他曾對西方友人說,“若世無君子之道,人不知相讓,則飲食之間,獄訟興焉;樽俎之地,戈矛生焉”,把“君子之道”與人類的興衰存亡聯(lián)系在一起。[13]43辜鴻銘一方面對儒學(xué)經(jīng)典推崇備至,另一方面又對理雅各學(xué)究式的譯文感到不滿,認為理雅各的譯文影響了西方受眾對《論語》的解讀,難以傳遞真正的儒學(xué)精髓。正是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產(chǎn)生了翻譯《論語》的念頭,希望通過自己的譯本,讓“受過教育、有思想的英國人能在讀完后更正他們對中國人固有的看法”,因為這樣做除了可以“讓英國人改變他們此前對中國人所產(chǎn)生的種種偏見,還能夠從個體層面和國家層面改換他們對中國人和中國的看法”[11]6。不難看出,在那個神州大地飽受列強蹂躪,中華文明被西方人誤解、嘲弄甚至是忽視的年代,辜鴻銘譯介《論語》的動機既是為了向西人傳播儒家文化,希望崇尚“槍炮”“武力”的歐洲人轉(zhuǎn)化為“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也是為了增強中國的影響力,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幫助中國擺脫淪為西方殖民地的危險局面。這種倫理動機與同一時代的林紓、嚴復(fù)等翻譯大家為國民譯介西方著作如出一轍,都是本著一種“救國”“益群”的愛國精神在中國不斷被列強瓜分之際去履行譯者文化交流的使命,其翻譯動機具有一定的愛國精神和理想色彩。理、辜二人翻譯動機的迥異體現(xiàn)了“中土倫理與政治結(jié)合,遠西倫理與宗教結(jié)合”[14]83-89的特點。譯者的倫理觀與自身的文化背景、身份地位和時代環(huán)境等因素息息相關(guān)。盡管理、辜二人的翻譯目的各不相同,但他們的翻譯動機皆有其倫理依據(jù),都讓兩位譯者選擇《論語》作為實現(xiàn)其翻譯目的的源語文本,并確定之后的翻譯策略,可見譯者動機的倫理依據(jù)在翻譯活動中起著重要作用。譯者應(yīng)以此為鑒,從倫理的角度來衡量自身的翻譯動機,提升翻譯活動的倫理性,取得更佳的翻譯效果。
雖然理辜二人的翻譯動機皆有其倫理依據(jù),但這些倫理依據(jù)并不能作為衡量二人整個翻譯活動倫理性的唯一標準。個體的行為動機與其隨后的行為過程并不完全一致,即使譯者的翻譯動機有其道德依據(jù),這些道德依據(jù)也無法證明翻譯行為是否合乎倫理。因此,翻譯批評需考慮譯者的個性與主觀取向[15]5,而這些與譯者的責任行使密切相關(guān),譯者能否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體現(xiàn)其專業(yè)個性,關(guān)系到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是否完整履行了職責。作為翻譯活動具體的實施人,譯者肩負的責任極為重要,而忠實則是翻譯工作者進行翻譯活動的首要責任。切斯特曼把譯者誓詞歸納為九條,其中第四條就與譯文的真實性有關(guān),“我宣誓,本人會公證地再現(xiàn)源語文本”[4]139-154。該條誓言對應(yīng)了他提出的“再現(xiàn)”倫理,即“準確地再現(xiàn)源文或作者的意圖,不予以增添,不加以刪減,不進行改變”[4]139-154。這一倫理并不要求譯者生搬硬套,對原作進行逐字翻譯,而是準確再現(xiàn)源文的核心思想,如泰特勒所說的“譯文應(yīng)當完全復(fù)制原作的思想”[16]129。由此可見,忠實是檢驗譯者責任履行的標準之一,是衡量翻譯活動的倫理規(guī)范。下文將以譯者責任為倫理依據(jù),從源文思想及內(nèi)容兩個方面對理、辜二人的譯本進行分析。
例1:曾子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盵17]61
理譯:The philosopher Tsang said, “Gifted with ability, and yet putting questions to those who were not so; possessed of much, and yet putting questions to those possessed of little; having, as though he had not; full, and yet counting himself as empty; offended against, and yet entering into no altercation: — formerly I had a friend who pursued this style of conduct.”[8]262
辜譯:A disciple of Confucius remarked, “Gifted himself, yet seeking to learn from the ungifted; possessing much information himself, yet seeking it from others possessing less; rich himself in the treasures of his mind, yet appearing as though he were poor; profound himself, yet appearing as though he were superficial: — I once had a friend who thus spent his life.”[11]162
對這段話的敘述者曾子,理雅各采用音意合譯,即用“Tsang”體現(xiàn)其漢語讀音,用“philosopher”反映其學(xué)識水平,與“子”這一古代對有學(xué)問的人的尊稱相呼應(yīng),以強化讀者對曾子這一人物的了解。辜鴻銘則略去對“曾子”人名的翻譯,將其簡化為“a disciple of Confucius”,減少了普通西方讀者與中國文化之間的隔閡。事實上,除了對子路、顏回等人采用音譯法外,對孔子的其他學(xué)生,辜鴻銘均譯為“孔門弟子”,以降低譯文的陌生感。然而,作為儒家思想代表人物之一,曾子在《論語》中多次出現(xiàn),孔子的“忠恕之道”便是從曾子口中提出。辜氏將其認為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而省略不譯,固然可以降低對中國文化知之甚少的西方讀者的閱讀難度,但客觀上也造成了源文化信息的丟失,讓其無法將此句與《論語》中曾子的其他言論聯(lián)系起來。在對后文的翻譯中,理雅各不僅都按照源文語序譯出了曾子的原意,而且還在譯文的注釋中指出,曾子在這段話中提到的“吾友”應(yīng)為顏淵[8]264,這既與我國歷代注釋者的理解一致[18]92,又增進了讀者對源文以及文中人物的理解。但辜氏在譯文中對“犯而不?!币徽Z進行了省略,未曾譯出?!胺付恍!敝傅氖穷仠Y“縱被欺侮,也不計較”[18]92的高尚品德,但在神州大地備受列強欺辱的年代,許多有識之士并不贊同這一處世之道。梁啟超曾指出,雖然“犯而不?!痹诠艜r值得推崇,但在此弱肉強食之時卻不僅“不適于生存”,而且“更增其恥辱”[19]121。辜氏的翻譯目的是為了更正西方人對中國的固有看法,改變中國的國際地位。筆者猜測,可能由于“犯而不?!钡囊馑寂c其翻譯倫理觀相違背,辜氏對其沒有翻譯。
例2: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耙笥腥恃伞!盵17]146
理譯:The viscount of Wei withdrew from the court.The viscount of Ke became a slave to Chow.Pe-kan remonstrated with him and died.Confucius said, “The Yin dynasty possessed these three men of virtue.”[8]659
辜譯:At the time of the downfall of the Imperial Yin dynasty(the one preceding that under which Confucius lived) of the three members of the Imperial family, one left the country; one became a court jester; and one, who spoke the truth to the Emperor, was put to death.Confucius, remarking on the above, said, “The House of Yin in their last days had three men of moral character.”[11]406
微子、箕子和比干三人是殷商的肱股之臣,在昏庸無道的紂王面前,微子選擇辭官歸隱,箕子和比干因仍有“親屬之恩”而“不忍去之”[20]714,一為奴,一死諫。雖然三人對君主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但孔子認為他們都符合“仁”的標準??鬃舆@段話的背景是我國商周時期,在處理西方讀者知之甚少的歷史典故時,理雅各選擇直譯加注釋法。首先,理氏對微子、箕子、比干和殷這些體現(xiàn)中國文化的專有詞匯進行了音譯,并按源文語序?qū)ψg文進行了處理,反映了源文的原貌。為了讓讀者能夠理解孔子的原意,理氏接著在注釋中對背景知識進行了補充說明。他指出,“《微子》這一章(共十一節(jié))對中國歷史上許多名人辭官歸隱的事跡表達了高度贊揚。同時這一章也紀念了孔子所處時代的那些名士,因為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這些名士選擇辭官歸去而非繼續(xù)任職。這一章的主旨是證明孔子自身經(jīng)歷的合理性”[8]660,讓讀者認識到這一章的核心思想。隨后,理雅各又在注釋中對微子等人的生平進行了詳細介紹,讓讀者對這段話的背景和語境有了深入的理解。與理譯本相同,辜譯本也對西方讀者陌生的文化背景進行了詳細闡述,比如辜氏在括號內(nèi)對殷商的歷史背景進行了描述,即“孔子所處時代之前的那個朝代”。辜氏雖然沒有將微子等人的姓名譯出,但他在譯文中對三人的事跡以及他們與商朝的關(guān)系做了說明,通過對這些增補內(nèi)容的閱讀,西方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稱贊三人具備“仁”這一品質(zhì)的原因。對于《論語》中涉及我國歷史文化等背景知識的內(nèi)容,理辜兩位譯者都不約而同地采用通過注釋來增補信息的方法,對西方讀者較為陌生的文化負載詞作出解釋,將譯文放置在源文所提及的文化背景中,不僅如實地反映了源文的核心思想,也有助于增進讀者對源文的理解。綜上所述,從“責任履行”這一倫理要求分析,兩位譯者都努力以“忠實再現(xiàn)源文”為標準,理雅各對人物身份的介紹更加準確,更加詳實,有利于目的語讀者對人物細節(jié)的辨別與把握;辜鴻銘對人物身份的簡單化處理雖然降低了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難度,但在文化信息上也造成了不必要的損失??梢?,責任履行反映譯者應(yīng)盡義務(wù)的完成度,是考核譯者職責行使的重要倫理規(guī)范。
作為連接不同語言之間的橋梁,翻譯的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跨文化的溝通與交流。譯文能否實現(xiàn)預(yù)期的交際效果,也是衡量譯文質(zhì)量的重要倫理標準之一。切斯特曼在交際倫理中指出,對譯者來說,通過譯文實現(xiàn)交際目的,是首要的倫理行為[4]139-154。皮姆也指出,翻譯的任務(wù)是幫助兩種不同文化進行長期且穩(wěn)定的合作[21]135-137。在這一倫理標準下,譯文的交際效果成為衡量譯文交流功能的倫理標準。下文將從文化異質(zhì)性和譯本接受性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文化異質(zhì)性是指一種文化區(qū)別于其他文化的獨特內(nèi)涵和氣質(zhì),是體現(xiàn)文化交流必要性的內(nèi)核,也是衡量譯文交際效果的倫理標準之一。翻譯活動因“異”而生,缺少它,翻譯就會失去“必要性”[22]71。在譯文中呈現(xiàn)與目的語文化不同的文化信息,不僅符合讀者對譯文的期待,也是翻譯活動中不同文化的交際核心。
例3: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盵17]91
理譯:Yen Yuan asked about perfect virtue.The Master said, “To subdue one’s-self and return to propriety, is perfect virtue.”[8]395
辜譯:A disciple of Confucius, the favourite Yen Hui, enquired what constituted a moral life.Confucius answered, “Renounce yourself and conform to the ideal of decency and good sense.”[11]248
“仁”和“禮”在《論語》中有較高的出現(xiàn)頻率,同時也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是歷代儒者所推崇的行為準則。如何將這些充滿異質(zhì)性的文化負載詞準確地表達在譯文中,是譯者所面臨的一大挑戰(zhàn)。對于“仁”,理雅各將其譯為“完美的德行”(perfect virtue),從道德層面闡釋了“仁”的精神內(nèi)涵。對于《論語》中其他章節(jié)出現(xiàn)的“仁”,理氏基本也采用“virtue”或其形容詞“virtuous”進行解釋。辜鴻銘認為“仁”與品行有關(guān),用“道德”(moral)對其進行釋義。朱熹也將“仁”解釋為“本心之全德”[23]155,把個人內(nèi)心中的“德”看作“仁”的本質(zhì)??梢妰晌蛔g者將“仁”與道德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的觀點與我國古代學(xué)者的看法具有一致性。對于“克己復(fù)禮”中的“禮”,理雅各將其解釋為“禮儀”(propriety),辜鴻銘則將其解釋為“擁有禮貌與理智的理想”(the ideal of decency and good sense)。有學(xué)者指出,“禮”在儒家思想中有三層含義,除了理辜二人譯出的“禮節(jié)”“禮貌”外,還可用來表示社會等級制度(如尊卑貴賤之禮)與各種儀式(如婚喪嫁娶之禮)的禮儀[24]127,可見“禮”這一充滿儒學(xué)特色的詞匯含義之豐富。事實上,體現(xiàn)《論語》中核心思想的概念詞往往一詞多義,輻射范圍較廣,譯者在翻譯時難免會出現(xiàn)語義空缺,顧此失彼,難以完全轉(zhuǎn)達原作的意圖。從文化異質(zhì)性的角度分析,理譯本和辜譯本對文化負載詞的處理在一定程度上都反映了我國獨有的儒學(xué)思想,這對其他中華典籍英譯,特別是涉及多元含義文化負載詞的翻譯,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讀者對譯文的接受程度無疑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讀者對譯文接受性的程度,決定了譯文傳播性、流通性和交際性的高低。林語堂認為,譯者一方面需對原作負責,另一方面還需對讀者負責[25]502。這就要求譯者除了要在目的語中盡可能保持原著的風姿,達到忠實可信的標準,還要求譯員必須考慮目的語讀者的文化習(xí)俗,實現(xiàn)為讀者服務(wù)的目標。如果譯文因為晦澀難懂而失去了讀者群,那么翻譯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為讀者服務(wù)”這一倫理不僅要求譯文的語言流暢易懂,還要求譯文的內(nèi)容符合讀者的閱讀習(xí)慣與倫理規(guī)范。
例4: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17]85
理譯:When Yen Yuan died, the Master said, “Alas! Heaven is destroying me! Heaven is destroying me!”[8]359
辜譯:When Confucius first heard the news of the death of his disciple, the favourite Yen Hui, he cried out in an outburst of grief, “Oh! Oh! God has forsaken me! God has forsaken me!”[11]226
理譯在句式上緊貼源文,而辜譯為了突出孔子對顏回逝世的悲哀,不僅補充說明顏回是孔子最喜歡的弟子,還加入了對孔子悲慟時的描寫,加深了文章的渲染氣氛,增強了譯文的可讀性。對于“天”這個具有多種語義的漢字,理雅各將其譯為“heaven”,雖然譯出了天空的意思,但“天”蘊涵的其他意義,如上蒼、神明等卻沒有表達出來。辜譯則對“天”進行了引申,將其譯為西方讀者所熟知的“上帝”。辜氏此舉是為了方便西方讀者閱讀,用目的語讀者耳熟能詳?shù)脑~匯去覆蓋源語文本中陌生的信息。韋努蒂認為,歸化和異化不僅反映了譯者對于外語源文或外語文化所持的倫理態(tài)度,還體現(xiàn)了譯者運用某些翻譯策略后引起的倫理效果[26]210。理氏為了凸顯源語的異質(zhì)性,采用了異化翻譯,增加了閱讀的難度;而辜氏為了順應(yīng)目標語文化,采取了歸化翻譯,使文章通俗、流暢、易懂。可以說,辜氏的譯文雖然在忠實度上略遜于理譯本,但卻更容易為西方讀者所閱讀和理解,他的歸化策略顯然是出于為目的語讀者服務(wù)的倫理。除了將“天”譯為God外,辜譯還盡可能地引用西方的文化和名言警句來解釋中國特有的文化,如2.23節(jié)中對“夏”“商”這兩個朝代,辜譯不僅在注釋中給出了兩個朝代的具體年代,還將其比喻成東方的古希臘與古羅馬[14]43,以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背景為依托,拉近讀者與源文的距離。
儒蓮獎以法籍猶太漢學(xué)家儒蓮的名義命名,被稱為西方漢學(xué)界的“諾貝爾獎”。儒蓮生前對理雅各翻譯的《中國經(jīng)典》推崇備至, 而理雅各則于1875年成為該獎的首位得主,足見理氏譯本在西方的影響力[27]38。相對而言,辜氏的譯本也不遑多讓。據(jù)《清史稿》記載,西方人在讀完辜鴻銘的譯文之后,“始嘆中國學(xué)理之精,爭起傳譯”[12]13449。林語堂認為辜鴻銘的譯文不僅忠實,而且頗有創(chuàng)造性,充當了東西方文化之間的一名“電鍍匠”[28]61。由此可見,理辜兩位譯者的譯本均在當時起到了很好的交際效果。
1934年,魯迅先生寫下《拿來主義》一文,主張有選擇地吸收外國優(yōu)秀文化以為國人所用。從那時起,我國從西方譯介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以供國人學(xué)習(xí)。這些作品種類繁多,涉及科技、文學(xué)、法律、政治、經(jīng)濟等多個領(lǐng)域。它們不僅為我國奮起直追西方發(fā)達國家提供了有力支持,也為中華文化的鳳凰涅槃創(chuàng)造了精神養(yǎng)料。但是,在翻譯西方著作的同時,我國對外譯介自身優(yōu)秀文化的活動卻顯得極為單薄。季羨林先生曾經(jīng)提出,在“拿來”的同時還要“送去”,并且要“送之有術(shù)”[5]141。
那么,在實施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中,如何做到“送之有術(shù)”呢?筆者認為,向西方讀者譯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倫理因素依舊是不容忽視的要素之一。翻譯的倫理動機、譯者的責任履行和譯文的交際效果是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重要考核標準。它們分別對應(yīng)譯介目的、譯介內(nèi)容和譯介效果。首先,從譯介目的來看,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文化,是我國和平崛起的必經(jīng)之路。這規(guī)定了譯者總體的翻譯動機,即向全球傳遞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與價值觀。因此,在譯介中國優(yōu)秀文化的過程中,譯者必須明確自己的翻譯目的,它不僅包括物質(zhì)回報,更包含一種倫理責任,即通過傳播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來打破西方世界的文化壟斷,粉碎西方污蔑中國的論調(diào),樹立中國在當今世界的文化地位,提高中華文化對世界文化的積極影響,推動中西文化間的優(yōu)勢互補,促進人類文明的健康發(fā)展。在明確倫理動機后,譯者就會對譯介內(nèi)容產(chǎn)生更為深刻的理解。在選擇譯介文本時,譯者不僅要篩選中華文化中的精髓,還需剔除一些與現(xiàn)代文明不相符合的糟粕。在此基礎(chǔ)上,忠實地傳達源文的內(nèi)容,為外國讀者還原一個真實的中國,讓他們了解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中華民族的勤勞勇敢以及中國人民的和平友好。為達到這一譯介效果,譯者需采取合適的翻譯策略。
例5: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17]35
理譯:The Master said, “If the son for three years does not alter from the way of his father, he may be called filial.”[8]125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 “A son who for three years after his father’s death does not, in his own life, change his father’s principles, may be considered to be a good son.”[11]76
在儒家思想中,“孝”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是古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礎(chǔ),深深影響了國人數(shù)千年,早已標上了濃濃的中國烙印。相比之下,西方人對于“孝”這一倫理觀念卻沒有那么深刻地關(guān)注。理雅各采用與源文語義較為接近的“孝道”[8]41-45來處理,以傳播中國的孝道文化;辜鴻銘則進行了簡化處理,把“孝順的”譯為“好的”。在《為政》篇第5至第8節(jié)與“孝”有關(guān)的句子里,辜譯都采用了相同的手法,把“孝”譯為“作為好兒子的責任”[11]26-28。雖然辜譯實現(xiàn)了為目的語讀者服務(wù)的倫理初衷,方便了讀者閱讀,但這不免會降低讀者、特別是現(xiàn)代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儒家思想的理解。筆者認為,盡管理譯本會增加讀者的閱讀難度,但譯文中浩如煙海的注釋可以為讀者提供不可多得的背景知識和文本信息。這種注釋法,也是出于為讀者服務(wù)的倫理目的。理雅各曾說,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讀者愿意閱讀他的注釋,他也會繼續(xù)把注釋寫下去[27]40。雖然這些注疏增加了閱讀的難度,但與辜譯的簡化法相比,它們的確會加深讀者對源文的理解。如在11.8節(jié)中,顏路請求孔子把自己的馬車賣掉為顏淵置辦棺槨。雖然顏淵是孔子的得意門生,但孔子仍然以自己曾做過大夫所以不能步行為由拒絕了顏路。辜氏的譯本未加注釋直接譯出,這樣難免會讓讀者覺得孔子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是冷血,與之前孔子仁厚的形象有所出入。對此,理譯本則在注疏中作出了解釋。理雅各將其解釋為孔子仍在朝廷為官,若政事緊急則需用馬車趕路參與政事,故而無法變賣馬車,為讀者理解孔子的這一不合情理的舉動提供了參考,維持了孔子在讀者心目中“仁”的形象,產(chǎn)生了更好的譯介效果。
綜上所述,雖然辜氏譯本獲得了當時西方讀者的青睞,取得了良好的交際效果,但在中華民族重新崛起的今天,異化的翻譯策略可能會取得更好的交流效果。韋努蒂認為,異化是反抗西方特別是英語世界不平等價值觀的一種手段[26]208。如果采用歸化翻譯,順應(yīng)西方的主流價值觀,將會無法達到打破西方文化壟斷霸權(quán)的目的。因此,在譯介中華優(yōu)秀文化作品,特別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時,采取異化翻譯加注釋的方法可能會產(chǎn)生較好的溝通效果。理雅各的長篇注釋不僅促進了西方讀者對《論語》源文的理解,也為他們理解中華文化提供了詳細的參考,理譯本不僅真實地反映了源文的精髓,也取得了極佳的交際效果。筆者認為理氏所采取的翻譯策略對我國向國外譯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我們不僅可以學(xué)習(xí)借鑒漢學(xué)家的翻譯策略,甚至還可以與他們合作,共同譯介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大中華文庫》收錄的《論語》譯本便是英國漢學(xué)家韋利(Arthur Waley)的譯本。通過東西方譯者之間的良性互動與優(yōu)勢互補,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將會在世界舞臺上大放異彩。